《壁上书【古言 h】》 壹·撕花 “嘶……” 榻上的男人咬牙。 发色沉黑,整齐鬓发凌乱了,但脸是冷中带艳的一支海棠——今日太极殿上,皇帝钦点的探花郎。 萧婵坐在男人身上,支起身看他。锦带遮着他的眼,手臂也被捆绑在榻上。纵使瞧不见眼神少了些乐趣,但她向来善于自己找乐子,此刻他故作镇静的表情就是她最大的乐子。 “放肆。” 这是他在乐游原上簪花游街到日头西斜、忽然被蒙了眼塞进马车拉到这不见天地的所在,又遭逢此等轻慢侮辱之后说的第一句话。凛然且淡漠,像玉石碰撞的清音。 萧婵低头看他的脸,狼狈的不过是他的姿势,面上确实不见什么波澜。但那声斥责像道咒令,把她拖进深不见底的所在,让她浑身血液都沸腾起来。 看来今日这荒唐悖逆的举动,竟意外捕获了一只猛兽而非家禽。 萧婵低头,把她方才咬在他脖颈上的咬痕摸了摸,他偏过头去,喉头上下滚动,她就像眼看着猎物落入网中那般地笑了。 假如此人真是猛兽,那么或许日后朝堂内外,这探花郎将是她能用得到的好棋。 前提是她要斩掉猛兽的尖牙与利爪、让他彻底臣服。 女人纤长的手探向他衣襟上的软扣,今日簪花游街穿的大红官袍,溢彩流光,脱起来也是分外费劲。萧婵心中骂骂咧咧,臂上带的金钏碰撞,发出叮当响声。 此刻就算傻子也晓得她要做什么了,他脸上还是凛然,有点慨然赴死的味道。萧婵知道锦带下那双眼一定是闭着,想嘲笑他,却不能开口说话,嗓音会暴露身份,现在还不是揭晓谜底的时刻。 申酉两时,阴阳交替。乐游原上只有桃林簌簌,密密地绘出繁复至极的糜艳图案。早春,无论是贫家还是贵女,都能在桃林中支起绣帐,邀请中意的郎君来幽会。就算是抢了人,对方也大略当她是什么胆大包天的官宦小姐。萧婵很得意,想着今天没白早起两个时辰把浑身都熏了一遍,用的是长安家中最常见的薰陆香而不是宫里常染的南海沉香。 今日是她生辰,她决意要开心,要身上没有一点深宫的味道。 大梁的皇帝萧寂,是她没有血缘关系的皇兄。虽则他们之间的关系令人不齿,但也是因他当上了皇帝,她才能被尊称一声长公主。 这世间没有哪条女人能走的路是干干净净的,更何况是在长安。 萧婵指甲抓住了他衣襟,冰凉手指拂过胸膛,身下的人终于略微颤抖。 “你不能……我是朝廷的官。” 他说这话时表情严肃,唇线弧度像刀锋,尝起来或许也是冰的。她很想吻一下试试,就吻了。 很意外地,她在他唇畔尝到酒的味道,宫里的酒。 群芳宴上有赐酒,她应当知道,只是不愿在此时此刻知道。萧婵眉毛蹙起,要用舌头把他牙关撬开。男人扭头躲避,这闪躲的动作也激怒了她。 身骑白马,眉眼俊逸风流、意态冰冷的这个人,是因为先向萧寂效忠过,才会遇见她。她总比萧寂迟一步,做什么都迟一步。 萧婵抬手,扇了男人一巴掌。力道不重,但他脸侧现了红印。 空气安静许久,久到萧婵以为他是被这一巴掌吓着了,而对方嘴角掠起,胸腔震动,竟笑了一声。 不是讥讽,倒像是怜悯。怜悯谁,怜悯她?不过是寒门出身的探花,敢怜悯她?江左谢氏冠盖满天下那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就算他自诩天纵奇才,在长安蹉跎几年,就知道在此处,天才是不稀罕的。 跟对了人,才是最稀罕的。 她这次又低头,原本是想咬他,但唇齿相碰间,却心惊了一瞬——这次他没有闪躲。 于是这个吻比先前长了许多,她不得不以肘弯支榻,才能避免陷下去,掉到他身上。呼吸交缠间,她始终留着心眼观察他动静,而对方只是任由她胡作非为。 这一切都来得太过顺遂,和他此前的冰冷抗拒一样令人费解。酒意在蔓延、柔条抽丝般地沁入她周身,太液宫畔那棵柳树下她从前埋过一坛,和这酒味道极像。浓醇清冽、初品是苦意,细品才有芳香。 她一点点探着,防着他忽然发难。但他没有。鼻息温热而呼吸交缠,她心跳渐渐快起来,是酒的原因,她知道。 萧婵没意识到自己先结束了这个不像话的吻,锦帐四周的守卫听见帐里的动静逐渐消弭后,都识相地退到更远处,而他呼吸比之方才也紊乱许多。 这不是两厢情愿的事情。 萧婵提醒自己,继而解开了他的衣带。 外袍与玉带同时落到地上,萧婵眼睛直直瞧着,瞧得双颊绯红。 没想到他不是个绣花枕头,却是个真材实料的。 此刻的寂静不比方才,空气里弥漫的是似有若无的酒意与薰陆香,那些让人心乱的味道把他面上原本的寒意盖过去,遮掩、篡改,变成某种暧昧的神色,就好像他并不抗拒她。 萧婵忽然不确定是否要继续了。 “怎么。” 他开口了,声音还是清冽,还是像玉石。但玉石碰撞起来,呼吸间又像是在引诱。 “若某今日不从,外面那些护卫就会进来杀我,是么?” “那不如快些吧。” 他嘴角还挂着怜悯的笑。 “但若我能活着离开此地……定当寻出你是谁。大梁有国法,容不得尔等如此张狂。” 贰·天香 萧婵没想到这件事比她预料的困难许多。 她从前没有主动过,在宫里也是。萧寂并非善类,也没有耐心伺候任何人,因此她于此事的回忆并不美好,而今日此举也不过是一时兴起。或许是从看到探花骑马从长街走过的时候开始,或许是从他无意中抬头、眼睛闲闲地扫过城阙高处,而她恰巧站在那里开始,事情就滑向失控边缘。 说来荒唐,没人教过她该怎么强迫一个男人。萧婵有种必须得到他的冲动。然而,就像从前她一旦拼了命想得到什么,就一定得不到一样,越竭尽全力,心中就越绝望。 她把夹缬花裙撩起来,姿态生涩。再度压在他身上时,她听见他骤然粗重的喘息。 他们之间已经没有布料遮盖了。 那坚硬滚烫的东西抵着她,比想象中更大。萧婵又想临阵脱逃,并且不合时宜地想起骑虎难下这个词。而他方才的威胁犹然在耳,明显地,在他眼里自己已经成了个恶人。那不把这个恶人的名号坐实,实在是委屈她忙活这一场。 萧婵试探着继续。她凭本能直起身,在他下腹蹭来蹭去。 男人喘息更剧烈。他侧过脸不让她看见表情,但喉结剧烈滚动,浑身热气直蒸到她身上,蒸得她也浑身燥热起来。渐渐地,他听见水声时,耳根霎时红了。 萧婵见他欲言又止,以为是自己做得不得要领。但她从不承认自己不对,就又向下继续试探。身下的人猝然发出一声闷哼,下颌上仰,腰肢将她整个人顶起。她一声惊叫噎在喉咙里,后腰滑到那位置,恰顶在端口,两人都沉默。 他像是蒙受了什么奇耻大辱般半声不吭,实在因这煎熬太像是为故意折磨他。而萧婵根本没意识到这一层,她额角汗珠大颗掉下来,砸在他腿上。 桃林密处,只有黄鹂在旁观这场诡异的情事。 萧婵继续坐了下去。 男人咬住唇,像在默念清心咒。但身下的反应无法掩饰,纵使滑腻,她还是进得艰难。纤白的手无意识按在他小腹上,不知是冰凉触感还是其他,引起他心中陌生的惊惶。 这个骄纵无礼、光天化日强抢天子门生的女人,竟有双触感如此柔弱的手。 萧婵自然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她全心全意只在对付一件物事。她慢慢地磋磨,而这对他显然不啻酷刑。她喘息也乱了,鬓发沾湿,黏在两颊也不知道。偶尔动得累了,就停下休息一会,心中有所把握之后,就加快些许。 而身下的男人胸膛起伏剧烈,只是不说话。桃林中,不同寻常的寂静里夹杂着喘息,而两人谁都不说话。 忽而男人再度挺身。 她来不及防备,一声惊叫脱口而出,惊飞了黄鹂。 锦帐远处,侍卫们纹丝不动,只握紧佩刀,又识相地往更远处挪了挪。 萧婵浑身发软,她未曾料到对方会如此,但方才一瞬间剧烈快感冲上天灵盖时,她竟哆嗦着泄了。 此刻两人交合处黏腻无比,她心跳如擂鼓,竟是连腰都抬不起来。咬紧了牙关刚要继续动时,身下的人也同时抬腰。 严丝合缝的内壁挤压处发出令人心悸的清脆响声。 她浑身颤抖,努力遏制要叫出声的欲望。 响声连续不断,没有停的意思。 极乐之巅。 他仍旧侧着脸,萧婵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颠得她上下晃动着,这晃动愈演愈烈,她感觉到方才仍未进到最深处时,才慌了神,指甲抠进他腹部,对方忽而静止,控在原处,继而发疯似地向上顶弄。 好像他也什么都不顾了。 金钏臂环叮叮当当地碰撞,她从未有过如此感觉,像是顷刻间在极乐天与无间地狱上下颠簸。她怕掉下去,大腿无意识地夹紧他的腰。那腰肢并不像常年坐书房的人,倒像个精于骑射的武人。 南边也有这样精悍的武人么?萧婵恍惚地想,耳边全是荒唐至极的杂音。浑身像着火似的烧着,因内壁的摩擦撩起的灼热,还有更多说不上来的空虚。 终于他全部顶了进去,在最深深处,胀满的奇怪感觉代替了疼痛,她浑身抖着,身下已经不知湿了多少,腰肢向后弯成一钩月,喘息里甚至带了哭腔。 然而最后他却停了。 萧婵伏在他身上细细喘息,两人汗湿的身贴在一起,薰陆香的味道比方才浓烈许多,浓到像兽类的异香。 她在他颈项间像小兽似地嗅闻,眼角湿润。眼泪不受控地掉下去,掉在他唇上。 他尝到眼泪的咸味。 忽而他匆忙撤出去,她身体本能地挽留,比进去时更刺激几百倍。挣扎中软榻发出吱呀声响,绑缚他的丝绳在胳膊上勒出深红痕迹,像猎物急于离开捕兽的罗网。 然而已经迟了,他射在她身上。 纵使眼睛被遮住,他依然闻得见、听得见。无限懊悔、羞愤与说不出的情绪充斥周身,而始作俑者已经悄然离开软榻,他听见锦帐掀动的声音。 她就这么走了。 待再进来的就是侍从。他被从床上捞起来,被控着简单擦洗、换了衣服,仍旧罩着眼睛,五花大绑地扔进另一辆马车。乐游原距离城中几十里,其间百亩桃林。她算准了他猜不到也寻不回这地方,也不会再度找到她。 马车吱呀碾过黄土路,一路畅通无阻,开进城中。 路上他始终未曾张口,像死人似的寂静安然。安静得侍从都忍不住时不时掀开帘子瞧瞧他是否想不开自尽了,却瞧见他在车中端坐,仿佛闭目养神。 马车停在四处无人的暗巷,他被扔出来丢在风里。听见轮毂走远到消失,他才缓缓弯下腰去,摸索着,从靴底夹层里抽出一把软刀,一点点把浑身紧缚的丝绳割断。 最后,他摘下眼罩,露出一双澄明的眼。 风里最后一点薰陆香的味道也散尽了,但他浑身上下都是那挥之不去的气息。 耳畔还有她的喘息。 他闭上眼,默默站立了半刻,才返身走进暗巷深处。 半时辰后,柴扉开启,启门的是个伶俐少年,满脸凝重地正往出走,瞧见他回来,脸上又是惊慌,又是如释重负。 “首座大人!您往何处去了,怎的此时方归?” 绕着他周身转了一圈,又诧异:“不是,大人您今日不是游街去了么,红袍呢,簪花呢?怎的像是被贼人抢了一般?咦,您这脖子上头这红印……” 他没说话,只回头淡淡看了少年一眼,把衣领往上提了提,就往院里走。 “准备热水,我要沐浴。” “还有,在长安,别再叫我首座。此处不是山门,万事留心。” “好嘞。” 少年被驳了一句,心中愧疚,也不好再追问。见他走远就跟上去,把柴扉掩住。昏黄灯光里,不知怎的却看男人的步伐有些趔趄。 像是喝醉了酒。 “首……大人您还好么?” 他终于走到门前,扶着门框回头,那瞬间的眼神凛冽如刀。 “赤鸫。今日我迟归之事,不必禀报堂里,免得师父担忧。” “还有,帮我找个人。” 他闭眼调息,终于找回声音,缓缓开口。 “身长……五尺有余,京兆人,官居三品上,坐御赐椒壁车、佩御赐金臂钏,用薰陆香。” 少年哑然,半晌方道:“真有这种男……” “是个女人。” 他说完这句话,就将门掩上了。 叁·蛇蜕 油盖青壁车驶进皇城时,萧婵靠在车里睡着了。 梦里那探花的脸影影绰绰,与方才不同的是,罩眼的锦布后来掉落,与那锋利眼光对上时,她像被擭住喉咙似地不能呼吸,拼命挣扎,但他不放她走。捕兽的网被挣开,猎物变成狩猎者。她被排山倒海的快感所捕获,在他身下涌动。 “唔……你怎么敢。我是、我是大梁的长……” 这话没说完,马车自皇城入宫城,在御道上缓缓行驶,每走一段,沿路宫人们就点燃远处的宫灯与火把。 这光像无形囚笼困住她,直至黑暗尽头。年老宦官站在原地,对着停下的马车深深行礼。 “殿下。” 她惊醒了,手摸上脸,仍旧烫得厉害。不晓得萧寂今夜急召她来做什么,难不成乐游原的事教他知道了?但知道了又将如何,她府上也不是没养着面首,萧寂从不把那些人放在眼里,又岂会在意一个街上抢来的探花。 她晓得什么对萧寂是重要的,那逆鳞触之即死,她永远不会去碰。 除非等到最后那天。 同归于尽的那天。 萧婵整整身上的衣裳,晓得今夜没什么好事。虽则存着希望,但她不指望萧寂记得今日是她的生辰。 因为她出生的那天先皇将萧寂的母亲赐死了。她生母是先皇喜欢过的女人,却未曾入宫,嫁给了别人,又难产而死,其间又夹缠着后位之争的恩怨情仇。总之她成了长公主,管萧寂叫皇兄。稍长大点后,宫里就传起关于她身世的流言蜚语,后来那些流言的源头都消失了,再后来就没人记得她身世,都以为她是个如假包换的长公主,而这却成了萧寂心头的又一处伤疤。 世事就是这么阴差阳错、难以两全。 萧婵叹气。她坚信如果哪天萧寂觉得自己命不久矣,定会在咽气之前下旨要她陪葬。 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这么多年深宫长夜里,萧寂对她是恨还是爱。 总不可能是单纯的变态。 萧婵沉思,如果是萧寂,倒也有可能,只是单纯的变态。 “殿下。” 老宫人又在不远处颤颤巍巍地唤她。萧婵懒懒应了声,掀起帘子要下车,车外就伸来一只手,扶住车壁板,苍青色玉扳指上浓红的血沁刺着她眼睛。 “还不下车,等孤请你出来么。” 萧婵瞬间浑身紧绷。 继而萧寂的脸从浓重夜色里现出来,他靠在车外,抬眼望月亮,月光照着他侧脸,银钩铁画的轮廓。萧家祖上是鲜卑人,但定都长安后为巩固江山、世代与中原的世家大族通婚,造就他这副可堪自傲的皮囊。有时萧婵实在想不通为何萧寂不学习他祖上的韬略,好好利用他自己这张脸,多多地与北方部族联姻,让后宫和和睦睦欣欣向荣,北境如今能安稳成什么样,她简直不能想象。 但现在萧寂的后宫正如其名,一片死寂。只因为皇帝是个变态。 她从嘴角挤出一个笑,萧寂恰巧回头看她,也回了她个笑,萧婵当即打了个哆嗦。 “妹妹。” “陛下。” 她没脸抬头,宫人撤出去几里远,只剩马车、车外的皇帝和车里的她。 “我们有几日没见了。听说这几日,你过得颇为快活。” 他转动手上的扳指。 “没有。” 她压住心跳,心如止水地开口:“不过是像往常那般。” 萧寂冷笑一声。 “像往常那般,上佛寺叨扰高僧大德、诱拐良家儿郎做你的面首、在公主府里痛饮达旦,闹得礼部的折子递到我面上来?” 她面上挂不住,讪笑两声。 “陛下都知道了还问我做什么。” 继而是一阵响动,风声被车帘隔绝在外头,萧寂登上马车,把她控在身下。浓黑的夜笼罩了她。萧婵闻得到他身上南海沉香冷冽气息,把她往无数长夜幽暗回廊的梦魇里引诱。 “陛下,臣喊人了。” 她知道此刻自己的眼神有多冷漠。 “你喊啊。” 萧寂用戴着扳指的那只手按着她的唇,鼻尖在她颈项间嗅闻。 “今日出府去了?为何熏这种香。” 她侧过脸避开他,却恍惚间想起这动作像极了白日里那探花郎避开自己,颇觉世事荒唐,她自己都没发觉唇边带了点笑意。 敏锐捕捉到那一丝笑意,萧寂直起身,居高临下。 “阿婵。” 她顿时收了笑。 “今夜留下罢。” 他抚摸她颈项。她天生脖颈细长,仿佛用力就会被扼断。如此脆弱的一条命,就在他掌心握着。 萧寂却有种她随时都会溜走的错觉。 她静了片刻,继而顺着他手掌的方向抬头,面庞乖顺柔美,眼波流转,有说不出的媚意。 但神情却是冷漠的。 “遵旨。” 男人一夜未睡。 他手中握着那锦布,在榻上闭目沉思。 这是他今夜第三趟沐浴,却洗不掉鼻尖那似有若无的香气。待到夜色深似海,更鼓敲过五更,才听得柴扉再度开启,白日里伶俐少年一改家童装扮,将怀剑藏进束袖里,步伐轻得像猫。 “首……大人。” 赤鸫立在门外,他赫然睁眼,将脑海中那些不堪入目的画面驱散,才清了清嗓子,说声进来。少年闪身进门,被他眼中血丝吓了一跳,却也不敢声张。 “回大人,我趁夜去了趟鬼市,宗门留在那里的线人有京城各家大族女儿的名册,身长、相貌、是否婚配都记录在案。但没有大人所说那般的……除了一个。” 他按住手里的锦布,开口时嗓音沙哑。 “谁。” “大梁的长公主。坐御赐椒壁车、佩金臂钏,身长五尺有余。且确是……从三品上。” 赤鸫的眼睛瞟着榻上的年轻公子,见那张平日里沉静如潭水的脸上,沉黑的眼里波涛翻涌。 “此番来长安,师父说,萧梁皇室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过。” 少年语调变得狠厉,那是经年累月的痛楚、日复一日在深夜磨刀所累积而成的杀意。 “我没忘。” 男人再开口时,语气已恢复了平时的沉静。 “那,杀不杀。” 少年看他:“若大人昨日当真被那公主轻……” 他咳嗽一声,抬眼扫过去,少年立即噤声。 “首座恕罪,是在下僭越。” “焉知此次不是对方的计策。” 男人把锦带收进袖笼里,垂首沉吟。 “若因被、咳,被轻慢了,就冲冠一怒血流五步,与匹夫之勇有何异。忘了师父下山前的教诲么?此次你我入世,是要拯救大梁苍生于暴虐之君,而不是要让大梁生灵涂炭。” 他点着膝盖,仿佛想起什么似地,凄然一笑。 “江南已成焦土,难不成江北也要蹈其覆辙么。” 少年肃穆,拱手行礼,又想起个事,抬头道: “对了,鬼市的线人还说……那长公主,不日便要成婚了。” 方才还安坐在榻上的男人立即起身,赤鸫没防备,被他冲霄而起的内力激得倒退几步,喊了声首座,对方才强压住心神。 “与谁成婚?” 他这话说出口,才晓得自己问得奇怪。 甚至,他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只记得她泪掉在自己唇上、锦帐里浓重的异香,她按在他下腹的手,还有她那被他贯穿时猝不及防的一声。像某种珍贵却脆弱的鸟,振翅欲飞时,才晓得自己被拴住了脚踝。 怜悯?对迟早要死在他手下的仇家,他为何要怜悯。 “大梁唯一的异姓王、先东海王的小儿子,袭镇国公,元载。听闻那镇国公年少俊逸,东海王的封地又是大梁最富庶的地盘。想必皇帝是想借此举收服山东旧族,再将大梁的舆图扩上一扩。” 赤鸫骄傲于自己记得这一长串,背得很是流利,末了还添了句:“听闻元载对这门亲事也很是满意,婚期就定在三日后。” 他闭上了眼。 “她没拒绝么。” “谁?哦,大人说长公主?” 赤鸫眨眼。 “皇亲婚事乃是国事,长公主她……还能拒婚?” 皇城里,御榻上的帐幔放下来,轻缓地动着。 赤金狻猊香炉里升起袅袅的烟,将暖室里熏得尽是冷香。 皓白的臂膀从帐幔里掉出来,又被握住,收回去。金臂钏零零碎碎地响,过了许久,才不再动了。 萧寂将她拢在怀中,像握着一缕轻烟。她黑发披散,裹在层层华丽衣料里,那些衣料便如蛇蜕。 “孤方才与你说的,与镇国公元载成婚一事,你不愿意,是么。” “有何不愿。皇亲的婚事乃是国事。” 她声音很低,懒懒的,像钩子。他听了反倒心里更加空虚。 就像这并不是他想听到的回答。 “阿婵。” 他握住她下颌,强迫她侧过脸,以为如此就能看见她的眼神。但她垂着眼,浓密眼睫挡住了视线。在他面前她总是垂着眼,装做驯服。 但萧寂知道她这样子不过是伪装。 “妹妹。” 萧婵晓得他是故意这么叫,知道她受不了这称呼,而她确实受不了,果然抬起眼看他。 “陛下想听我说什么。” “这些年,我将你嫁来嫁去地和亲,你不怨我。” “有什么怨不怨的。反正无论嫁给谁,陛下日后都会杀了那人将我抢回来。大梁从宗亲到百姓都晓得,长公主萧婵嫁给谁,谁就要倒霉。我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祸水、三嫁三丧夫的恶女。” 萧婵倚在他怀里,面色比白天苍白许多。 “可孤想让你开心,阿婵。” 萧寂像难得敞开心扉似的,下颌抵在她肩上。 “孤记得今夜是你的生辰。” 萧婵静住了。 继而轻笑一声。 “我是个没人要的野种。我的生辰,陛下不必记得。” “你是孤的皇妹。这些年,孤的至亲只有你一人了。” 他紧抱着她,像要把她拢进骨血里。 “镇国公元载是个好人,东海王的封地自从他接手以来连年平顺,可谓能臣。我特选了他做你的驸马,待到你们的孩子降生……” 他停顿片刻,又继续说:“我让那孩子做大梁的国君。” 萧寂的手按着她下腹:“这几日,你便留在宫中吧。” 她突然坐起来,浑身控制不住地发抖。 “你疯了。” “我早就疯了,阿婵。当初先皇要对你动手动脚、我当场杀了他时我就疯了。这么些年我是怎么过的,你晓得么?弑君之罪!杀父之罪!百年之后世人怎么写我,怎么写你?” 萧寂额头抵着她,眼里炽烈火光几乎要把她烧穿。 “孤曾经爱过你,阿婵。” “孤发过誓,要让你做皇后,没能做到。” “这世上总有做不到的事,当了皇帝也做不到,得了天下也做不到,埋进土里化成灰也做不到。因为孤是个罪人,你也是罪人。” “那我们错到底不好么。” 忽而窗外吹起大风,把帐幔卷起。未合上的木窗震得整个宫殿噼里啪啦响,宫人与侍卫们都急匆匆跑去关窗,没想到天边闪过一声惊雷,然后是闪电。 把整个宫殿照得一片煞白。 萧寂忽而披衣起身,从御榻上走下去。她独自裹在床帐里瑟缩,深知无论眼神如何哀求,他都不会看到。 因为那个弑君的夜晚也是如此风雨交加。 她再也忍不住了,披衣下床,连便鞋都未曾穿,就披衣向寝殿后飞奔。 那里有她经常出入的宫门,路过的宫人没有敢拦住她的,她看似那么自由。 萧婵就这样从寝殿跑出去,外面雨势愈发吓人,但她像无知无觉似的,瞧见那辆方才进宫的马车还停在林下,就跑过去解开车辕上的栓马绳,翻身骑了上去。 雨雾笼罩宫门,北衙羽林军都认得那匹马,瞧见她的样子也纷纷闪避,她就这么一路离开了皇城,却不知道能回哪里。 皇城巍巍。雨雾交加的夜里没有活人会在路上徘徊,除了迷途游魂。马蹄在水声里杂沓,她浑身冷得彻底,却觉得如此死了也好。皇城外是官道,官道尽头便是绵延不尽的民宅。 但在雨雾深处,马停了,因为前面有辆乌黑牛车,在深夜里连灯都没有,分外怪异。 车帘掀开,下来的却是个她白日里见过的人。 他穿了夜行短衣,手臂上戴着束袖,佩剑,根本不是书生打扮。两相照面时,她却因浑身的冷意与恍惚,连要装作不认识都忘了。 他攀着车辕的手有些僵硬,但随即抿唇走下车,向她走过来,站在雨里伸出手。 萧婵也伸手,触到温暖掌心的一刻有些瑟缩。但对方一把拉住她,把她抱下马。 她在那人怀里闻见薰陆香。 “是谁家女子,为何雨夜在此。” 他在雨里往前走。乌黑壁板的牛车就停在大路口,像凭空而起的咒术所化。本不该出来这一遭,更不该向赤鸫借了鬼市运货的牛车,扮做压货的小兵。他此行,原本是往镇国公在长安的别宅探看的,阴差阳错,碰见个奇怪女子,衣着单薄不说,浑身被雨水浇得湿透,活像从阎罗地狱里跑出来的幽魂。 师父的教导是下山要恒行善事救死扶伤,他觉得此举也大略算是救死扶伤。人命关天,也顾不得男女大防。少不得将她送上马车送回家他自行走了便是。 萧婵握住他衣袖,闻见温暖干燥的香气,连雨声都快听不见了。 “冷。” “公子救救我。” 她往他怀里钻,想吸取更多温暖。却没发现对方在听见她出声的刹那,浑身都僵住了。 肆·狡狐 玄黑马车停在柴扉前,少年刚撑伞出来,见他抱着个衣裳单薄浑身湿透的女子跨进院门,嘴张得险些没合拢。 “赤鸫,烧两桶水,再温壶酒来。” 他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前路,直到走进卧房,关了门,才低头看她。面色和纸一样白,墨色头发披散开来,脸藏在里头,单薄轻俏,根本就不像传闻中的祸水。 倒像是他从前捡回山的脏兮兮流浪猫。 这就是白日里那个骑在他身上胡作非为的女人? 他觉得有些错乱,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却无法指认,千头万绪,竟比没见到她时更迷茫。难道自己在宗门修行十年,下山仍旧是个会被皮囊所迷惑的凡夫。 但若真是人们口中所说的那个权势滔天、万千荣宠集于一身,和暴君萧寂狼狈为奸的长公主,她又何至于沦落至此地步。更何况还在议婚。一门今日刚定下的婚事,而决定婚事的是两个男人,没有她置喙的资格。 难道这就是她白日里出去做那荒唐事的原因? 他眼神漫无目的地在她身上逡巡,继而就看到她脖颈处明显的红痕,深浅蔓延开去,直到领口深处…… 等等。 她里面没有其他衣物,只有这件外袍。 那么那贴在他胸口起伏柔软的就是—— 他闭了闭眼睛,而萧婵貌似还昏沉着,对所处的境地毫无知觉。 而此时赤鸫敲门,压着嗓子很刻意地告诉他水已经热好。来不及辩解时,萧婵缓缓睁开了眼睛。 “这是何处?” 她甚至没看他的脸,而是四顾房间内。半晌才转身感激一笑,又是温柔恬静人畜无害的表情。 “是公子救了我。” 他又恍惚了。 难道她没认出自己?或是说,白日里她根本就是随便抢了个人,绑了锦带在眼睛上就带进帐子里,连脸都没看清,就做了。 荒唐。 实在荒唐。 他不愿再看她那张无辜又素净的脸,回身开门,把赤鸫摆在门前的漆盘拿进来,发现对方贴心地准备了两壶酒,两个酒杯。 “公子。” 赤鸫还在门口踌躇,看热闹的心思居多,帮忙的心思几乎没有。 “去吧,此处有我。” 他向外说话时,瞧见她下意识躲到他身后,手指拽着他袖口不放。 “外头大雨,路过遇见的,不是什么……你且去吧。” 他揉了揉额角对赤鸫又开口,语气冷漠许多。那拽着他袖口的手听见这句话,就讪讪地放下了。 袖口挪开时,他觉得哪里错了,但无法指出。 回头看她正扶着桌角去拿酒,单手还要攥着领口,把松散的外袍拉紧,不然随时会滑脱。浑身哆嗦,眼里又是浮沉的水雾,晃晃悠悠,不知道是不是要哭。 他越过她的肩去拿酒壶,帮她倒了一杯,递到手里。 萧婵抬头看了他一眼,流浪猫似的谨慎审视的眼神。他被那视线盯得偏过头,才听见女人开口,声线时不时让他想起白天的事。 十年宗门待得他断绝尘欲,但也不是全然不知。有人的地方就有腌臜,清修之地也不例外。从前,他是眼不见为净。 今朝这劫数却径直找到他头上来了。 “不是无礼……手冻僵了。” 她声音轻浅,尾音还在抖。 “拿不动酒杯。” 他轻叹一声,把杯子端起来,送到她唇边。她仰头饮尽,却有几滴顺着嘴角滑落,滚到颈项深处。 他眸中神色陡然变深。 萧婵捕捉到了那神色变化,眼中狡黠一闪即逝。 十年前她险些亡命于先皇猝然逝世的宫斗中时,曾学会个道理。 藤蔓是上天的弃子,因此藤蔓想活下去,要靠韧性、谦卑,和长久的恒心。 眼前这个身份扑朔迷离、拥有利爪尖牙却选择了不伤害她的男人,未必不能成为她日后刺向萧寂时,可堪利用的棋。她择人的眼光一向准,从未赌输过。 方才大雨里看到他伸出手时,她就这么决定了。 就算出卖自己的色相也无所谓,这人她就算杀了,也不要他站到萧寂那边去。 “还是冷。” 他果然闻言又帮她倒了一杯,递到唇前。萧婵却往后退了一步。 他下意识上前一步,两人离得近极。 她低头啜饮,唇角状似无意划过他的手。 他没有躲开。 萧婵心中冷笑,觉得他不过如此。 而对方就在此时开口了。 “姑娘,在下有一事请教。” 她两杯酒下肚,终于略恢复了些体力,却看见他让出一条通路,又帮她打开了门。 “若是一守法的百姓,光天化日走在街上,却被豪强掳去欺辱,那豪强事后说她有苦衷,敢问姑娘,你若是那被害的百姓,当拿这豪强如何。” 萧婵不做声了,她手扶着桌角,不让他瞧见自己的眼神。 “恕在下唐突。只是这问题困扰在下许久,今日遇见,也算缘分,故而拿这无头无尾的话叨扰。隔壁热水已备好,并伤寒汤药,请便。” 他施施然让出通路,把旖旎气氛搅得一干二净。 萧婵终于抬眼,手还紧揪着领口,对他欲言又止,终是鼓起勇气,像个待字闺中的少女那般艰难开口。 “萍水相逢,实在难以启齿。看公子像是略通医术的,敢问府上……可有避子汤?” 寂静。 他眼睫扇动得极慢,像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 她见他表情僵硬,又解释道: “公子晓得近日春禊……我便是与情郎在白日里私会,险些被家兄发现,斥责一顿,便偷跑出门。此时才想起……” “但这事,便是我一厢情愿,也不能怪旁人,公子说是么?” “更何况,我确是喜欢。” 她凑近了他,深黑瞳仁深处是天真、残忍,又绝望的神气。像濒死之花、开到美不胜收,只因无人能挽救这摧枯拉朽的颓势。 “喜欢和他做。” 他只对视一眼,天灵盖就嗡的一声。 是后悔。 后悔踏进长安城,后悔接下复仇的嘱托,后悔十年前没死在那场萧梁将江左谢氏一门赶尽杀绝的惨祸中,今日就不会这般被莫名其妙的情绪所裹挟。 怎么会有如此无耻、浪荡、残暴,却看起来无辜至极的女人。 可他挪不开眼神。 伍·桃夭 “请自重。” 终于他把她推开,又往后走了一步。萧婵并不惊讶,方才那句之后,她目的已经达到。于是顺势步履蹒跚地转身越过他,往放着热水的沐浴隔间走去。 她看不见身后男人一直盯着她,直到她在屏风后脱了外衣,才转过眼神。 次日。 清晨,赤鸫溜达到卧房门口探头探脑,却见房门大开,只一人穿着整齐,在床榻上打坐。 “姑娘呢?” “回去了。” 他闭着眼睛。 “什么来头?” “长安这么大,焉知是何来头。不过随处见之,随处救之。” 赤鸫摇头。 “原来长安这么人心险恶,怪不得师父叫我陪首座下山。我看昨夜那个,搞不好是个狐狸精。开坛做法有用么?不然打一卦瞧瞧吧。” 他终于睁眼看了看赤鸫,表情倒是很淡然,确像是昨晚什么都没发生过。 “不是什么狐狸精。” 接着他想起昨夜她沐浴过后踢踢踏踏走到自己卧房倒头就睡的无赖样子确实像狐狸——去鸡舍偷鸡吃了一嘴毛还自以为藏得很好的那种狐狸。用话术和装可怜诱惑他的样子也很浅薄。愚妄又浅薄。是觉得如此他就会被欲望冲昏头脑,重蹈覆辙么? 乐游原上那次,是为顾全大局的权宜之计罢了。 但她又是为何要在暴雨中独自骑马出宫,难不成真的是…… 不会。 他绝不可能是她与皇兄吵架的缘由。 赤鸫见他独自在那眼神阴晴不定,顿时心一沉,上来要试他额头。 “首座,你该不会真是被狐狸精给魇着了吧。” “没有的事。” 他沉吟,之后对赤鸫严肃。 “昨夜那位,就是长公主。” 赤鸫不动了,片刻后反身便走。 “去做什么?” “去拿刀啊。贼人都找到家中了。” 他喊了声赤鸫,对方就停住。 “不是她找到”,他停顿:“是我带回来的。” “雨夜独行,无人在侧。我猜,这位萧梁的长公主或许并非如世人所说那般……或有她的苦衷。” “首座。” 赤鸫急笑了:“这世道,谁没个苦衷。” “杀一人而利天下,吾不为也。” 他束手端坐,眼神澄净。 “我此番下山是为勘明,而非滥杀。若只是为杀尽萧梁皇室……师父不会派我来长安,宗门十家,有的是刺客。” 赤鸫与他眼神交锋片刻,就颔首,比方才冷静许多。 “好,不愧是师父选的首座。不过,首……公子,从前碰过女人么?” 他眼神微变,抬眼看赤鸫。 “实不相瞒,下山前师父特意嘱咐赤鸫,说不怕首座陷于寻常男女爱欲,贻误大事,只怕首座为情所扰。毕竟,能做首座之人,要熬过三十三重生死关,需至纯至善,心如琉璃。但乱世容不得至善之人。” “师父说,若某日首座在长安勘破乱世棋局,对红尘心死,便是萧梁命数已尽之时。但要对红尘心死,须先有心。敢问公子见长公主时,心中可有嗔恨心、分别心、欢喜心?” 打坐的男人沉默了。 继而他轻叹一声,摇头。 “我断不会,对此等女子有心。” *** “听说了么,今日遴选翰林院学士,谢郎也在其列呢。” “哪个谢郎?” “探花谢玄遇。听闻是江左寒门出身。可惜,长得实在俊秀。若不是爹爹给我定了亲事,真想招赘他做夫君。” “算了吧,长得俊秀又如何?江左人氏在长安绝无出头之日,除非是攀附上了……” 高车大马自身后驶过,道旁女子们立即噤声。 车里的萧婵虽打着瞌睡,心中却在浅笑。 原来他叫谢玄遇么。 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到他走投无路、来攀附她的那一天。 不过,说不定在那天到来之前,她自己就先完蛋了。毕竟小命在萧寂手上攥着,而萧寂又是个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国君。 车马自大道往皇城外驶去。 昨夜谢玄遇当真给她端来了避子汤,她也幸好逃过一劫。而今日开始恰逢先帝祭日——萧寂不知为何近年来爱演得很,每回祭日都要闭关斋戒三天。三天过后她就要嫁给元载了,但愿别再出什么岔子。 然而岔子就在眼前。 公主车驾停在郊祀礼台几里之外,远远地萧婵瞧见那镇国公府挂灯笼的车驾上下来的年轻公子时,忍不住喊了一句: “五郎?” 那人回头,厚重礼服掩盖不住笑意,对她行了个礼。 “公主。” “许久不见,在下元家五郎,元载。” 萧婵心里激荡。 三年前她在长安大雪里捡了个倒在公主府前的人,洗干净发现长得还不错,就留在府上当个摆设,没想到他能写会算,就封了个虚衔让他住在侧室帮自己抄传奇本子、乐府诗和养蝈蝈。没待满一年,他就留了张字条走了,说感谢她收留,来日定当以命相报云云。 现在她晓得了原来是这个以命相报。他脱胎换骨、变成镇国公来当她的倒霉驸马了。 说自己叫五郎也不完全是骗她,东海王封地三年前出过事,听闻有人叛乱又被镇压,死伤万余,她隐约知道,但那时她正死了第三任丈夫孀居在长安,成天忙着假装花天酒地,防止萧寂找她的茬,实在没留意这时间上的微妙差别。 更何况当时他那谨小慎微、担惊受怕的模样,与如今的王侯气度,确实判若两人。 萧婵提着裙裾走下去,满脸怀念地伸手—— 拍了怕元载的脸。 “白净了。看来镇国公府养人。” “公主。” 元载顺势握住她的手,眼神复杂。 “你不怨我当年不告而别。” “镇国公不是留了纸条么。” 她把手抽回去,拢在袖子里。 “怎么算是不告而别。” “阿婵……” 他又开口,她把手举起来,做了个止语的手势,下颌高高扬起,略微有了些长公主的架子。 “别叫我阿婵。如今镇国公不是五郎,我也不能再如公主府时那般对你,三年了。” 她微笑:“你不是你,我也不是我了。” 对面的手收回去。她余光瞥见他失落眼神,心里还是抽痛了一下。 不是没有过好时候,就算不是男女之情。他们趣味相投,弹琴对弈、又常在她被叫进宫后点了灯等她,等她从宫里狼狈地回来,就屏退左右,自己从车中把她抱下去。还是五郎时,他是为数不多深知她与萧寂关系的人,但这么多年,他守口如瓶。 就算他对她有隐瞒,凭着当年的交情,她也该原谅他不告而别。 “算了。” 她又叹息。 “一同进去吧。” 年轻的王侯脸上露出欣喜神色,伸手给她,她没接过去,自己往前走,他就跟在她身后,就像三年前那般。后边随行的人按捺八卦眼神,也跟着浩浩荡荡地往前走。 “公主晓得今日祭礼,特请了翰林院新进的学士做讲席,为群臣讲经么?辟雍此时想必已坐满了,你我怕是得到后头去。” 萧婵停步,心里有些不祥的预感,装作无意地问他:“哦?新学士,是哪位?” 元载见她比方才瞧着眼神活泛了许多,心里也高兴,像从前那般凑近了她低语: “听说长得不错,公主有兴趣瞧瞧么?记得是姓谢,该不会是江左谢氏罢。” 萧婵勉强笑了笑: “哦,姓谢。真稀奇哈。” 祭礼台边上停车马的远处又喧嚣起来,一行人簇拥着走过。此处是禁地,卫兵森严,但无奈萧婵眼尖,从密密麻麻的铁甲反光里瞧见了皇帝的步辇。 也瞧见了皇帝步辇旁亦步亦趋的谢玄遇。 萧寂待谢玄遇真是青眼有加,想必是要拿他垂范九州,以示用人不拘一格,就算是江左寒门,也有来大梁受重用的机会。 但今日谢玄遇真是光彩照人。 她眯着眼仔细打量他。厚重礼服在他身上反而不嫌笨重,甚至更添飘逸,但萧婵如今瞧那人时想到的全是他不穿时候的样子。端方周正的人,脱了那层人皮才更有意思。 可惜昨晚她没得手,看来谢玄遇表里如一,确是个三贞九烈的好男人。她大略是没第二次机会了。 但谢玄遇如此留余地,又不像是要筹谋着报复她。 难不成,他真就这么算了? 但就在萧婵琢磨时,萧寂恰也往她这边看过来。 萧婵立即转过身去,朝元载那侧挤了挤,低头行礼。等皇帝的步辇侧身而过,忽然刮起大风,元载唉哟一声。 萧婵下意识回头,见元载捂了眼睛,分外关心,手臂搭在他肩上凑近了仔细看,又低声问他: “进东西了?别动,我给你吹吹。” 却不晓得身后步辇停了。 萧寂示意停步的手还没放下,他身后不远处站着的谢玄遇倒是眼神淡漠,连看都没向她看。 而萧婵那温柔关切的尾音还飘在风中,转了几转才消失。 陆·软玉 经筵开始时辟雍内坐满了人,而他举目四顾,没看到萧婵和萧寂。 日头升到中央,眼看着开讲的吉时要错过,侍立的礼官额角流下细汗。方才皇帝在众目睽睽之下把长公主从路旁拦住,两人又在换礼服时没了踪影。虽则见怪不怪,可这毕竟事关大梁颜面。要知道,祭祀大礼上不光有百官,还有千里迢迢来大梁的使臣。 他低眉,眼神看向座中显眼位置的元载。 对方倒是泰然自若,脸上丝毫没有未婚妻光天化日被带走的窘迫。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传闻中年纪轻轻就袭了镇国公位置的年轻王公。元氏原姓拓跋,祖上是前朝皇族,后来在手握兵权的外戚萧氏威胁之下“禅让”,自请离开中原,去东海之滨做逍遥王侯。真论资排辈起来,萧寂未必比他更有资格做大梁皇帝。 但江北生灵涂炭多年,谁也不愿再见征伐。萧寂今日的举动,或许不仅是意气用事那么简单。 也是在敲打元载、威慑所有在场的人——他萧寂是这个皇朝唯一能为所欲为的存在。纵使是东海王的后人,也要对他屈膝,奉上尊严,甚至,是最珍视的东西。 元载珍视萧婵吗? 她看他时候眼神关切,她今日穿的礼服厚重、端庄、温柔,像极了为天下垂范的公主。与昨夜的样子判若两人。 但她弯腰时玉佩在腰间晃荡。大礼之日,为何不系重一些的玉佩? 为何要用那种语气和元载说话,难不成,他们之间也有旧。 想到此,谢玄遇闭了眼。 他知道自己又想多了。 “大人,谢大人。” 礼官在他耳边咳嗽,他睁眼时,看到远处萧寂搀着萧婵走来。群臣自觉为他们分开一条道路。 此刻他才觉得两人的礼服相像到刺眼。而这场祭典,像极了一场大婚。 但他眼神最终只停留在萧婵的唇上。 毫无疑问萧寂吻过她,唇色比方才艳丽许多。许多臣子未曾见过长公主的尊容,而今天甫一见到,都屏声凝气。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因为太远、远到这辈子都够不到,所以再美都是可能的。 “这就是长公主么?怪不得……我是王侯我也愿求娶啊。死了也甘心。” “嘘,小声点,被陛下听见,十个头不够你砍的。” 谢玄遇听见不远处两个出访大梁的王子咬耳朵,眼神都落在萧婵那边。而萧寂的神情谢玄遇看得懂。 是飨足。 他也是两日前才懂了何谓飨足。 以及飨足之后迅速被抽离、扔进庸常的空虚。或许人们说的没错,萧婵确是祸水,他只是她诸多玩物之一而已。谢玄遇也知道,他此时介怀也是身而为人的常情,只需再旁观几日,他的心绪就再不会被她摇动了。 他如此确信。 皇帝与长公主坐定,礼乐响起。黄钟大吕声中,众人肃静。但萧寂与萧婵听讲经的坐席离他近,却与其他人隔着一圈护城河般的清浅流水。明黄纱帐放下去,将两人与身后的百官隔开。 讲经开始,萧婵的坐席正对着他。 谢玄遇开口,他故意眼神投向远方。可余光仍旧瞟到她的脸。离得近才发觉其实她今日并未厚施脂粉,那苍白的是她原本的脸色。唯独唇色鲜艳欲滴,而眼神…… 萧婵眼神是空的。 像经历过许多次破碎之后再拼凑不起原来形状的琉璃人。只是勉强粘起来,坐在那里。 他不再看她了,但讲经的声音慢了许多。 由于是先皇祭典,原初要讲的《尚书》换成了陀罗尼经。南朝尚玄谈,他也懂些陀罗尼文,故而讲得简明扼要,一时间众人都静听。 唯独下一句他哽住,思忖片刻,才开口继续。 “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萧婵抬起头来了。 她眼神投过来,像方才一直未曾看见他似的,在那瞬间看见了他。 他眼神始终定着,未曾回看。做贼心虚么?可他们之间又何曾有过什么。 比起她和萧寂实在不算什么。 如此想着,谢玄遇还是看到了萧寂的黑色龙袍笼罩在相距咫尺的萧婵衣裙之下,衣料簌簌微动。 皇帝的手在她里面。 萧婵坐得直,只专心不要让身后明黄纱帐隔着的群臣看出异样,但脸色还是苍白,甚至含着将坠未坠的泪。 又或者她只是不想让身后坐在王侯席位上的元载难堪。 他又一次闭了眼。 这漫长的午时一刻,比从前三十三重生死关更难熬。 杀心—— 这是他第一次,心底深处蔓延出杀心。 杀了萧寂,她就能再不流泪么?世上的事可以如此简单么? 但他口中还在继续讲经。 “无明缘行,行缘识,识缘名色,名色缘六入,六入缘触,触缘受,受缘爱,爱缘取。” “筵师,恕罪,臣斗胆有一问。” 群臣哗然,而元载站起身行礼。不管南北讲经都有规矩,群臣无贵贱尊卑,有疑者都可起身而辩,若能辩得过,讲经者须将经席相让。 但他松了一口气。 他看见萧寂的龙袍从她身上抽离,萧婵深呼吸,将捏到发白的指节从案几上拿下。但那摇晃的泪珠还是从眼眶滑落了。 她像离岸的鱼,在他咫尺之遥微微喘息。 “若识缘名色,不知名色时便无识,可既无识,如何晓得名色?“ 元载问得堂皇,他也据礼以析,但其实不知道究竟在讲些什么,只是竭力将神思定在法理中。 故而他没有看见,萧婵脸上微红。 她是故意在他面前装可怜的。 就算她是真的可怜,这可怜也要被用在刀刃上。显而易见,谢玄遇注意到了,那么她就没有白白受这一回无妄之灾。 但她没有料到看他讲经这么枯燥无味的事—— 竟给她看湿了。 她垂下眼睫,努力不让萧寂瞧出什么端倪。 “阿婵。“ 萧寂的声音在她耳畔懒懒地响起,像猛虎吃饱后在舔舐尖牙。 “你今日怎么……是因元载的缘故么?” “那小子,从前与你认识?” 柒·炽雪 元载无意辩过谢玄遇,这局讲经结束于半个时辰后。众人散去,谢玄遇回后堂将礼服换下,正解开腰带时,屏风后走出个窈窕人影。 他眼神未曾移动,手却停了。余光瞥到她行至他身后,一只手搭在他肩上,从上往下摸,停在腰间,拽住他腰带。 “大人今日晓得我是谁了。” 萧婵也不想继续装。那夜摊牌后她仍不晓得谢玄遇以后是敌是友,但她的行事风格是,能抢占先机时,定不落于人后。 “殿下自重。” 他手略用力,腰带就被从萧婵手里抢回来。她在身后没出声,他却不知这衣裳是继续脱还是穿回去, “大人,本宫今日来向你谢恩的。” 她又开口,这次那戏谑的口吻消失了,端庄正经得仿佛刚才摸他的是别人。 “昨夜,与……此前。大人不计前嫌,雨夜施救,本宫很是感激。” “昨夜无妨。就算是别人我也会救。” 他思忖片刻,还是把礼服穿回去了:“但此事与此前之事另当别论。光天化日,强抢……命官,按律是何罪,殿下晓得么。” “按律,春三月万物萌,乐游原自古便是春禊之地,男女之事人之大伦,其间若有犯律之事,酌情定夺。” 她振振有词:“更何况大人若真不愿,本宫也不能强迫大人,不是么。” 谢玄遇沉默。 那天的事后来变成失控之举,是他从未预料过的。 是头一回的原因么? 不过,此等荒唐事情,有一回也够了。 他轻叹,竟没发觉自己笑了,是自嘲的笑。 萧婵原本紧绷着情绪等他诘难,却没料到他当真被她说服,施施然转身回看她。措手不及间,她迅速侧过脸,眼神有些慌乱。 “殿下说得对。此事吾亦有责。” 他给她行了个礼,标准的叉手古礼,她已经许多年没见过了,只南朝有。听说江左士族当年南下,带走了整个中原的舆图、典册与诗集。她从小仰慕、幻想的南朝俊秀,待遇见时已经太迟了。 她萧婵永远不会是得他倾心的那一类女人。 她视线由对方腰际移到指节,脸又微红。而他视线也恰移到她藏在宽大礼服内的手指上。那手指曾压在他腹部,抠出不少血痕。 他咳嗽一声,眼睫垂着。 她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喑哑:“实不相瞒,大人。昨夜是本宫的生辰。但每年生辰,实是本宫遭难之日。但昨夜有所不同。” “昨夜只觉得安稳。我已许久…未曾觉得如此安稳了。” 她笑时分外天真无邪。唇上还残留着萧寂啃过的痕迹,但自己浑然不知。这是个发自内心的笑,像卸下个沉重包袱一般。 他眼神定定地看她,萧婵这么说完就走了。 少顷,房顶上传来动静,谢玄遇没抬头,他晓得是谁。 待屋角漏出一线天光,他才开口。 “明堂的房顶,你也敢掀。” 赤鸫在房顶上以手支颐,眨巴眼睛。他终于又把礼服解开,迅速换上常服,背肌在里衣下若隐若现。 “首……公子待要那这长公主怎么办?” “不怎么办。她与我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赤鸫吹了声口哨。 “我就说嘛,瞧着也不像有私情。先前那事,八成也是那长公主强迫的公子。” 然而谢玄遇低眉。 赤鸫这么说,他应当释怀。但实际上,他并未觉得有何释怀。 甚至有些说不出的烦躁。 “赤鸫。” 他回身拿了书简,才开口。 “去查查长公主的生辰,究竟是哪天。” *** 夜,三更,祭祀明堂偏殿内。 玄色龙袍罩着同色的长公主礼服,面前是密密麻麻的神祖牌位。 萧婵的手扶在供桌上,铐着金臂钏,结构精巧,两相连搭,解不开。 她眼睛被玄色衣带罩着。 萧寂在她身后慢条斯理地燃一只香炉。南海沉香的味道悠悠地飘起来。 “陛下!不能点那个…” 她闻到那浓郁香气时慌乱了。 “不点这个,阿婵你会像白日里那样么?” 萧寂起身,抬起她下颌端详,瞧见尖俏的下颌角有一滴泪,就弯腰舔去。 她在阵阵地颤抖。 “元载与你相识多久。” 他声音没有波澜,礼服也未曾脱,只是掀起袍角。 “不过将死之人,相识多久也无妨对么。” “别杀他,他和我没有私…唔…” 萧寂也随之发出一声喟叹,手扶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抬起她下颌。 “妹妹。” 他又挺动腰肢,供桌上的东西都在颤抖。 “与孤生个孩子。” 她声音在激烈欲望冲刷之下,听起来却是冷的。 “太迟了。” “我心中已经没你了。你也恨我多年了,皇兄。” 他停住,萧婵看不见他眼神。 “那又怎样?” 萧寂终于开口,在她耳边。 “你爱做这事,这事让你舒服,不是么?妹妹。不然当年,你怎会主动上了我的床?” “除了我,谁知道你是个坏种呢?” “谁会知道你这个模样之后,还如我这般…不愿放手呢?” 闐宇寂静。 寂静中只能听见那淫靡的声音。 忽而天边不远处炸起什么东西,巨响过后亮起盛光,将整个祭礼坛与明堂都照亮,惊醒萧寂沉溺的眼神。 他终于放开她,整整衣服就走出去。 甚至不怕她离开。 因为即使她逃了,他也能把她抓回来。 寂静中萧婵缓缓地抬头,下颌泪水顺着滑进胸口。 虽则蒙着眼,她晓得现在自己的模样。 这是她身为藤蔓时的模样,毫无尊严可言。 有脚步声进来了,不是萧寂。 放了催情料的南海沉香混淆了她的嗅觉,萧婵在那中间闻到一段冷香。 那人蹲下身,用佩刀切断了拷着她的金臂钏,却没有摘下蒙着她眼的罩布。 接着他脱下外袍,罩在她身上。那冷香就愈加分明,驱散灵台的浓雾,她心底却还是空的。 她在赌,赌来的人是谁。 “五郎。” 她伸出手,摸索着找到对方的手。修长手指、指节漂亮、强劲有力。 她把那只手牵过去,按在自己胸上。冰冷触感激得她又是一抖。 “陛下用了烈香。” “今夜不做到最后,我会死。” 谢玄遇没说话。 他心跳如鼓,只觉得手下覆盖的像一团雪。 炽热的雪。 捌·蘼芜 他没有说话。既然萧婵把他认作了什么五郎,此时开口徒生事端。当下之急,是将她带离此地。 方才那声突如其来的巨响与火光刚好替他们做了掩护,毕竟是万国来朝的祭典,若真是有刺客,萧寂定会在外头迁延许久。但她……挺得住么? 见对方没反应,她急了,又叫了一声五郎。 这声五郎叫得熨帖、熟稔。他心中震了震,把手挪开,但触感还在,且更加清晰。 从手心烧到四肢百骸。 “你不愿就算了,放开我,我自行出去。” 她额角汗珠流下,顺着颈项流淌进胸口。他竭力不去看,但神思都定在原地,反应过来时,才惊觉那燃情香——还未曾灭。 他将她抱起,要去找赤鸫。 鬼市定有解药,但来不来得及也未可知,萧寂又随时会回来…… 而萧婵的手已抚上他眉心。 “五郎。” “别急,我晓得这神龛后头有一处密室。当年我还小,常去那躲着,不愿见宫里的人。” 她大略是药劲上来了,在他耳边絮絮叨叨:“我母亲死了,父亲不晓得是谁。年纪大些的宫人晓得我是野种,背地里都说,我是皇上养的小妃子。” 谢玄遇听她讲那些陈年旧事语气轻松,他却阵阵地发冷。手在黑暗里摸索着,寻找她所说的密室。神位前蜡烛煌煌,但照不亮这偌大的厅堂。 暗处太多了。 终于他在神龛背后摸到一块花纹略有不同的砖,拨转之后,轰然开启。而萧婵就在此时忽而凑近,吻在他耳后,温柔缱绻,像含着珍珠。 “五郎。” 他听见某根神志之弦断裂的声音。 两人几乎是跌坐在狭小空间里,她抱着他脖颈,大半个身躯吊在他身上。在事态变得不可收拾之前,他关上密室的门。 黑暗中香气愈发浓烈,她咬啮啃噬他脖颈处的皮肉,发出细碎的声音,像急不可耐的流浪猫。 他任由她在他身上痴缠,听见她继续絮叨,很多怨言似的。 “你晓得那年你不辞而别……我生了场大病。人们都说我要死了,萧寂也当我要死了,连梓棺都选好了。其实五郎,阿婵晓得你是唯一一个真心待我好,又不向我讨要什么的人。若那年你说要带我走,我随你一同走就好了。” 她啰啰嗦嗦了这么一大堆,他都只闭眼听着,忍受愈来愈灼热的体温与她越来越贴近的身体。 能忍到何时? 他不知道。 “可白日里又见到你,我偏要同你说生分的话,实在是因你已是镇国公,我……也不是当初的阿婵啦。” 他在黑暗中睁开眼睛。 原来她说的五郎就是元载。 原来她真和元载有旧。 “你记得你给我弹的《蘼芜》么?” 她在谢玄遇身上蹭,缓解浑身的焦躁。热气蒸腾,那些话就像流水一样在他耳边蹦出来,但该听的人不是他。 “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 他没听女子唱过歌。 在如此境地里,她歌声也藕断丝连,很哀怨的,像唱给情夫。 熟悉的烦躁蔓延上来,他手指无意识地捏住她乱动的腰肢,萧婵呻吟了一声。他又捂上她的嘴。 萧婵温热呼吸喷到手心,不得已他将手拿开,她又开始乱动,在狭小空间里,就算压住了手,膝盖又会碰到要命的地方。 “五郎,你为何不同我做?” 她哀恳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略侧过头,就能吻到她的唇。 但他终于按住她乱动的身子,用空出的手摘了她罩眼的布。 “殿下,看清楚,我不是五郎。” 萧婵安静了。 接着她吃吃地笑,笑得他偏过头,心中泛起悔意。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么?谢大人。” “不……是恰巧。” 他不知要从什么地方开始解释。从赤鸫查到了她生辰,并发现她确实未曾说谎,但似乎长公主这个身份藏着皇室秘闻开始,还是从他莫名其妙地深夜出来散心,却听见偏殿里传来异响开始? 他本不该插手,但她流泪了。 是他该死的恻隐之心作怪,连对手都要怜悯,把他逼到如今的地步。 “那大人为何不丢下本宫走了呢?” 她语气在发现他不是五郎之后忽然疏离,冰冷狡黠的眼神,居高临下看着他。 谢玄遇握住她腰肢的手却愈发收紧。 浓香药性比他想的要烈。 该死的。就在这居于下风的关头,他才发觉,自己早就硬了。 *《上山采蘼芜》诗,来自乐府诗集。 玖·缠斗(h) “做不做,不做就走。还是说,谢大人想眼看着本宫死在这?” 萧婵捏住他衣领,眼神傲慢。自从晓得了他是谢玄遇,态度就骤然冷淡。但他直到这一刻才觉得,这态度转变着实生硬,像在给他演深情戏码,让他觉得自己又对元载有情、又不得不和他在这里苟且。 因为萧婵拿捏住了他是个容易动恻隐之心的人。 他放开了她,萧婵猝不及防被他晾在一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见他声音自头顶上方响起,冷淡至极。 说,殿下,这戏演到这里,也便收了罢。 她咬住嘴唇不说话,浑身仍抖着。 谢玄遇看了她一会,推门就走了出去。 萧婵闭上眼,等待。 黑暗里时间总特别漫长,让她想起那些剜心剔骨的时刻。假如人生能回头——她一定不会允许自己活过那一天,萧寂亲手杀了先皇的那一天。 如果能死在所有事都未曾发生之时多好。他那时还是与她相依为命的皇兄,两人并肩躲在太液池下,他神神秘秘埋那坛酒,说等我的宝贝妹妹长大了,再取出来与阿兄一起喝。 但所有坏事已经发生,而坏事常等不及谁长大。 密室的门再次被打开,她想不通在如此黑暗的地方,为何还有光能漏进来。 只有一丝也好,足够照亮她。萧婵伸出手,不管不顾地抱住进来的人。 “萧寂。” 她呜咽。 无意识中她叫出萧寂的名讳,整个大梁再没几个人知道皇帝在登基前的名讳。先皇不喜欢这个太子,给他以寂为名,恶毒地希望他孤独一生。而他似乎也符合了这个谶言般的名,从来都是孤家寡人。 怀抱中的男人僵了一下,他没说话,但萧婵也清醒了。 那股熟悉的冷香,竟然是谢玄遇。 他竟在反应过来她是在说谎之后,还愿回来。 他没说话,但手掌力度强硬,握住她腰肢往下,摸到凌乱衣衫下摆,早就不剩什么布料遮盖的地方。 “一次就好,是么。” 萧婵仰头。 她说不出什么成句的语词,所有语词都在他手指触碰到她时变成呜咽。而谢玄遇在触碰到她身体时也眉心蹙起。 浑身热得反常,而且……湿得反常。饶是他没有过什么经验,也晓得这是药力所致。 燃情香的事,她没有骗他。生辰的事,也没有骗他。但为何要装作以为他是元载,还说了那么多不该他知道的话? 心中那股熟悉的烦躁并未消退,反而愈加喧嚣。 但他没有离开,反倒继续了。 “唔……你走。” 她推他。 “萧、萧寂快回来了。” 她是真的急了。 方才不过是权宜之计,想着要摆谢玄遇一道。反正就算被捉个现行,萧寂也不会杀了她,只会留她折磨着玩,倒是有可能杀了他。彼时再劝一劝,死罪变活罪,再押在牢里审一审,由不得他不招自己的隐秘身份。 但现下的形状,她却不愿再继续。 不想当真欠他人情。 谢玄遇眉间凝着一滴汗,那汗水正掉落在她胸口上。他究竟在做什么呢?对,应当是先让她药力缓和些许,再带她离开这。 赤鸫说她身份可疑。那么,或许获取她的信赖,是瓦解萧梁这局棋的重要先手。 他如此说服了自己时,手掌按到她腿根处,她呜咽着靠近他,听见谢玄遇低声。 “别出声。实在忍不住,就咬我。” 她快疯了。 谢玄遇根本不知道怎么弄,连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她用尽浑身力气握住他的手,将手指凑近她身下。黑暗中她瞧不见他的脸,但知道那表情一定如临大敌。 “只能用手?” 他忽然抬头,那声音是真诚的问询,没半点戏谑的意思,但声音带着不自觉的哑。她浑身已经烫得像炭火般,这句话就是在炭火上又添了把柴。根本来不及再想其他,她略抬起身,把他衣裳撩起,两人都沉默了,只剩衣裳的窸窣声。 然后是天籁般的声音。 萧婵当真一口咬在他颈侧,他闷哼一声,强忍住浑身奔流、发烫的血。 “好大。” 她呜咽。 他还是不说话,等她慢慢适应后,才开始动。 密室里本就呼吸艰难,渐渐地,两人都有些昏昏然。她拼命去够门缝边那清凉的风,他却不放手,一直在她身下动着。 一下比一下更重。 “轻、轻些。” 她要死了一般,但燃情香的药效确实在减缓,那逼疯人的焦灼感渐渐没了,被他颈项间的香气所代替。 那是与宫里完全不同的香。 温暖、干燥,不会暗暗地让她沉迷而后置她于死地,是不曾被炮制过的香。他应当是来自某处极避世的所在,却甫一踏进红尘就遇上了她。 也是他的劫数。 萧婵笑,那细碎的笑让他动得更快了,转身抵住她,几乎要将她凿进墙里。 琉璃幻光,碧城玉楼。 许多不切实际的风景。 她在尖叫出声之前再次咬住他,而男人呼吸粗重,极速拔出来,射在她已经不成样子的裙裾上。 高潮的余韵在她脸上分外明显,但黑暗中他只能看见晃动的轮廓,和脸上依稀的泪。 “得罪。” 他抱起她,推开门就走。 扑面而来的凉风吹得他神思略微清醒了些,但脚步还是趔趄。 偏殿内无人,谁都未曾察觉此处的动静。他放赤鸫去查看巨响来源,此刻还没回来,一切都看似天衣无缝。 直到他抱着昏睡过去的萧婵转过偏殿、走进祭礼殿后狭窄宫道,在尽头遇见了某个白日里曾擦肩而过的人。 长公主的未婚夫,她口中心心念念的元载。 拾·毒果 “劳烦大人。” 元载什么都没问,脸上波澜不惊,只伸出了手,做了个要从他怀里把萧婵接过去的姿势。 微妙气场在三人间蔓延,元载甚至没给过他眼神,目光只落在他名义上的未婚夫人身上,甚至可以说是深情。 而昏睡中的萧婵的手还拽着他袖子不放。 谢玄遇没放手。 “大人。” 元载脸上似笑非笑。 “阿婵她从前就是如此……贪玩。不知道的,以为她是四处留情。其实她何尝有心呢?” 年轻的镇国公低头看萧婵,伸手抚摸她额角黏在一起的乱发。 “不过,殿下有心不如无心。否则以她这辈子,也太苦了。” 元载再次伸手,这回谢玄遇没有阻拦,萧婵落到驸马怀里,还是熟睡着,眼睫垂下,不仅不跋扈,甚至还有些可怜。 谢玄遇转过眼神,不再看她。 “谢大人照拂,改日登门拜谢。” 元载这话说得客气,但在此种场合下却有种难以形容的诡异。谢玄遇眼看着元载抱住萧婵往上颠了颠,她很熟练地在他怀中选了个舒服的角度继续睡,忽而开口。 “镇国公不问……今夜此地发生何事么?” 元载停步。 气氛瞬间紧绷,谢玄遇下意识握手成拳,五感极敏锐地捕捉到杀意。 虽则只有那一瞬。 “大人说笑了。” 元载开口时,杀机顿时化为虚无。他语调还是轻松、有礼,暗暗地还有种世家子弟累世高门的懒散。 “不就是阿婵与陛下那些事么?大梁无人不知。” 元载根本没怀疑过他。又或者,在元载眼里,他根本不配成为值得怀疑的人。 在大梁,镇国公的情敌只有一个,就是萧寂。 谢玄遇微笑,行了个端正的叉手礼。 “那么,不送。” 两人冷峻地最后互相对视,继而元载转身,两人消失在黑夜。 谢玄遇在黑暗中站着,又笑了一声。 *** 寝殿内。 萧婵恍惚起身,瞧见元载坐在她卧榻一侧,正凝神点香烛。 烛光照得他侧脸雪雕玉砌,又有种不近人情的精致。 “五郎。” 她感激开口,揉着额角,灵台仍旧一阵阵地发昏。方才那些荒唐场景浮现出来,她脸又红了,做贼心虚似地,把领口往上提了提。 “是你在偏殿外放了火药引走了萧寂?此事太冒险,下次不许了。” 她屈腿坐起来,才发现腰肢软得像泥。 都怪谢玄遇。她咬唇,犹豫片刻才开口: “都怪你来得迟。那谢大人也是路过,你不要为难他。” “殿下与那位谢大人,从前认识?” 元载突然抬头,似笑非笑的眉眼在灯下晃。 “看那人今夜的模样,倒不像是路过。” 灯烛又晃了一下,元载俯身向下,圈住了她。语气还是客气疏离,带着调侃,却又不止是调侃。 “他也是你的猎物之一么,阿婵。” 元载的鼻尖几乎碰到她鼻尖,雪白袖笼压住她的手。轻若羽毛,但她却觉得很重。 泰山压顶一般的重。 “别取笑我,镇国公。” 她极慢地眨了眨眼。 “你晓得我……谁都不喜欢。” “我只爱我自己。” 元载没动弹,眼睫极慢地眨了几下,两人就这么僵持了一会,他才笑了。 “对。” “险些忘记,你可是铁石心肠的萧婵。这么多年了,连萧寂都没能得到你,何况是我。” “如果我当年没走呢?” 他再次抬眼看她,浓黑眼眸里炽盛的火光让萧婵心头震了一震,想起许多旧事。 例如三年前那场大雪,她在雪地里捡回个漂亮书生,擦干净他的脸,发现他有双太过忧郁的眼睛。醒来后元载就在她府中行尸走肉般地活着,她知道他有心事,但从没问过。 浓雪覆盖长安的时候,他们也曾像两只受伤的兽,互相舔舐伤口。 “如若我当年……留下陪你呢,阿婵。” “你会选我还是陛下。” 火光跃动,萧婵轻笑,目光落下去,如同烈日徐徐落入山谷。 “没有如果。” “走了就是走了。我从未怨过你。” 元载苦笑,把她放开。余光瞟到她领口痕迹,目光骤然凝聚。 那雪白的一团上隐约有指痕。 男人的指痕。 萧婵惊叫,因为元载将她按在床榻上,力道之大,床榻连着吱呀一声。 元载把后槽牙咬得咯吱响。如若不是亲眼看见,都不能想象这个长得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年轻王侯不能自控的一面。 “是他?你真让他碰你了?不是萧寂,我就知道。” “我都从东海回来了,我拿到公侯之位了,我有资格和你站在一起了,阿婵。你哪怕再等……” 他虽则语气凶猛,却不敢碰她哪怕一个指头。 萧婵没说话,她偏过头去,向他袒露脆弱的脖颈。 “是啊,我和他做了,怎么。” 她轻描淡写。 “你知道的,五郎。我萧婵从来不等任何人。” *** “首座。昨夜祭礼台失火、烧了三百座大帐的事,你晓得么?这么一烧,祭礼也完蛋了,大梁皇帝气得不轻,正下旨严查呢。” 赤鸫单腿倒挂在房梁上,伸手去探兜里的肉脯吃,眼睛瞧着打坐的谢玄遇。 对方没说话。 昨夜回来后他除了沐浴,就是打坐。比平时还无趣,赤鸫觉得很反常,但又问不出个所以然:“话说那长公主……昨夜你们照面之后便不晓得去何处了,首座你想知道么?我出去打听打听。” 谢玄遇终于开口: “不用。” “万一她……” 赤鸫刚想说万一有新线索,却见谢玄遇睁眼,剑光似的眸子,比平时更沉静。 “你说她生辰之日,大梁后宫有位妃子被赐死,那位妃子恰是萧寂生母,是么?” “是啊。”赤鸫继续吃肉脯,在房梁上自在得像个蝙蝠:“不过也或是巧合。听说那先皇荒唐得很,等闲便责罚嫔妃。” “萧婵的生母并非宫中人,这是鬼市的线报,可有证据。” “当年知晓此事的宫人或是被杀,或是老死,已不存世了。又或……还有个证人。” 谢玄遇也同时想到,但他不愿开口。 “咱的陛下,萧寂。” 赤鸫把最后一块肉脯吃了,翻身到房梁上去,蹲在那双眼熠熠发光,那是少年人残忍又孩子气的恶作剧的笑。 “首座,你猜我昨夜走那趟,还打听到一桩什么秘闻?” 他献宝似地张开手指,比了个数字。 “原来那长公主与陛下果真有旧。长公主三嫁三丧夫,均是因萧寂舍不得这位妹妹离开她出宫呢。听闻那长公主平日里就住在宫中,全大梁的人都知道。” “我说萧梁真是烂到了根儿上。索性赶明儿我也弄些火药,把这脏污一滩的长安城烧了算了。” “赤鸫。” 他训斥一声,对方就摸摸头,嘿嘿一笑,不再说话了。 “宗门不是屠场,你我亦并非屠夫。此类话,今后不许再讲。” 他整整衣袖站起身,赤鸫就从房梁上跳下来,稳稳落在他身边。 “那首座下一步待要如何?” “寻出当年将江左谢氏灭族的罪魁祸首,按律诛杀。” 赤鸫闻言不语,然后问了他心中盘桓已久的问题。 “万一罪魁祸首就是那狗皇帝,或是长公主呢?” 他停步,想起昨夜黑暗里她脸上的泪痕,手心又烧灼起来。 “国法之下,皇族与庶民同罪。” 他甩下这么一句,就匆匆走了。 “唉,首座。今日大奉先寺有高僧讲法,你去不去?那人听闻与长公主从前也有些因缘际会,或晓得些什么。” 赤鸫追上去,见谢玄遇步伐趔趄一下,才回头。 “你说什么?高僧,和长公主?” “嗯呢。” 赤鸫眯起眼:“城里传奇话本成天扮演这套戏,首座,我说你便是太过不食人间烟火,才会被色相给蒙蔽咯。” “待要瞧清楚,才知道那烂到根里的花,它不可能结出什么好果子,是不是。” *** 午后,大奉先寺。 萧婵半躺在后院牡丹花架旁边的竹椅上,手里拿着一把稻壳,在百无聊赖地——喂鸡。 “施主找贫僧何事。” 穿堂里走出个僧人,长得慈眉善目,又年轻,活泼泼地走过来,心无芥蒂地坐下。 “无畏法师,本宫找你来打一卦。” “贫僧不会打卦。” 僧人还是笑眯眯的。 “那请法师给我瞧瞧。” 萧婵脸上还是愁云惨雾。 “本宫这几日,总惦记着个奇怪的人。一瞧见他我便心口直跳,该不会是给狐狸精魇住了吧。” “贫僧只是个天竺来的沙门,不懂降妖除魔之事。” 他看她半晌,终于笑着开口。 “殿下近日可有好事发生?” 萧婵一骨碌坐起来,就差把脸蒙上。 总不能和法师说,她近日来尽做春梦,春梦对象都是那个态度冷冰冰的探花郎。 但全长安也就这位大奉先寺的年轻沙门有耐心听她说这些鸡零狗碎的事、还不会去和萧寂嚼舌根换赏钱了。他年纪轻轻却已自西游历而归,通熟西域语言,可谓高僧大德,连萧寂也敬他几分。更可贵的是,他没有分别心。在他面前,长公主也不过是个普通施主而已。 “气色不错。” 他又瞧了一眼,确认道:“比前几日见殿下时好太多了。” 萧婵又支吾了。 “谢过法师。改、改日本宫再来。” “殿下客气。本寺受殿下照拂良多,何须言谢。” 她刚要走,却先是听见脚步,接着,便在后院花墙边的圆窗下瞧见有人在花影里穿过,混杂着谈笑声。依稀五六人,都穿着翰林院服制的袍服,或青或红。 那人也在其中。 他今日鬓角修得整齐,袍服也整饬。眼神冰冷,眼下有些乌青,大约是睡不好的缘故。 没缘由地,萧婵觉得谢玄遇今日心情很低沉。 可愈是见他心情低沉,她心跳得就越快。 像是如此便可证明受着莫名其妙煎熬的不止她一个。在萧寂眼皮子底下的长安城,这个隐瞒真实身份的男人,三番五次地放过她、不惜犯险救她。 若他不是个烧坏了脑壳的傻子,就是有所图。 眼见着那行人要走到后院禅堂来了,萧婵终于惊觉。 她回头往年轻法师求助: “法师,外头有本宫的、咳,仇家。敢问何处……能让本宫暂且躲一躲?” 拾壹·阿难 “无畏法师,久仰。” 禅堂后院不大,几个同年做官的士子们先后涌进,顿时让佛门清净地平添几分聒噪。 法师合掌行礼,在人群中一眼就瞧见了穿绯红翰林院袍服的男人,而那人也几乎同时抬眼,瞧见了他。 芝兰立于庭阶。 僧人微笑。 猜也猜得出,这位想来就是公主的“仇家”。 “久仰,法师。” 僧人看对面男子走过来,施施然也向他行礼。这坦荡大方的姿态有些令对方意外,但很快,谢玄遇恢复了常态。 僧人拢着袖子,两人站在牡丹花架边,作赏花状。“长安未曾见过施主这般人物。” 谢玄遇低头着意看花,却也瞧到了花边的竹榻。很明显,方才此处有人躺过,花树下尽是掉落的粉瓣,只那一块是空荡的,只有几片被压皱的花瓣。 地上还有几只毛茸茸的鸡仔在啄谷壳。 “下官本不是京兆人。” 他决意不去理会那些竹榻上被压出的痕迹,拢起袖子,瞧见牡丹承露,水珠自硕大花叶上落下,眸色霎时深暗。 “开得不错罢。” “嗯?” 谢玄遇心惊,恍然看向僧人。 “贫僧说这牡丹。” 对方还是笑着,手指点了点花栏。 “国色天香。但牡丹是烈性的花,花期过了,此处便是牡丹坟。” “何意。” “连花带叶,顷刻凋落。如同将军坠崖、美人自戮。不过昼夜,而天地间已无此绝色。早遇迟遇,皆留怅恨。” “可惜下官不是看花人。” 他手仍旧放在花栏上,依稀闻到风中送来香气,似乎人还没走远。他在思忖,萧婵来此处做什么?可这位法师与她看起来着实清白。这趟他或是白来了,奉先寺虽是先皇敕建的大寺,里面的沙门却都是年纪不大的。但这就使得情状愈发可疑—— 像是有人刻意在长安抹去所有十年前的痕迹。 看来十年前,除了江左谢家突发横祸、以致阖族被灭门,只剩幸存者逃入山中以外,长安也不太平。 “佛说阿难,此想不真,故有轮转。此花入眼中时,便入心中。看与不看,由不得自己。” 僧人笑笑,没接他的话,而是回了如此模棱两可的一句,双手合十,作离开状。 谢玄遇欲言又止,对方就停步,抬眼直直地向他望过来。 他忽而有刺目之感。年轻高僧的眼睛有如猛虎金睛,像要看穿他心底所思所想。 谢玄遇低眉行礼,避开他眼神。 他有什么可避的?待想清楚时,已经避开了。 “施主,世间事多不如眼前所见,恶者未必恶,善者未必善。譬如这敕造奉先寺,说是先皇所赐……其实真正护持本寺的施主,另有其人。” 僧人笑着,收回目光。 “貌似龙女,心如赤子。国色天香,亮烈易折。” “长安宫中已有十年未出过江左人氏。如若此地恒有此劫……还请施主高抬贵手,放她一命。“ 僧人神色平淡。 “奉先寺亏欠的,交由奉先寺偿还。” 他心中微震。但未待他再问,僧人已经走了。 看来这位年轻高僧确实知道些什么,关于十年前,关于萧婵。而且甚至猜到了他和萧婵相识,并察觉出他来自江左。短短几句话间,对方不仅猜出他的心绪,还让他平添几分不安。 这趟来长安,本不该与萧婵扯上关系。 但长安与她有关的男人太多了。 正思忖间,听见同袍们还在树下谈笑,他就装作闲庭信步走过去。 不是不想知道她藏在了哪里。方才那竹椅上躺过的痕迹,分明,是个女人。 如果不是她,那么奉先寺的僧人也未免太过张狂。 若是她,一想到她躺在竹榻上的样子,他就心中暗暗地发堵。 真是荒唐。 他眼神自牡丹花丛掠过,又匆匆移开。花蕊、露珠、花瓣,叶片硕大、花冠傲然在雨后立着,姿态招摇。 它不在乎自己的美能招来什么祸患,因为它天生如此。 谢玄遇笑了。 昨夜他也做了个梦。 他梦见他在牡丹花丛中,那花丛中的女人颓靡哀艳,而他与他极尽痴缠。她眼睛被锦带蒙住,手腕也被捆缚着,越过脖颈挂在他身上。 她黑发披散,在他身上晃个不停,天地为之颠倒。她不知道什么叫羞耻,呻吟声让他热血沸腾。 他听见她叫自己的名字。 很早就被埋在土里的名字,“阿若那”。 他的一半血统早已被谢家抹去,高贵的江左世家、百代清流,到他的上一辈叛逆至极,父亲与柔然女人私奔。作为代价,年幼的他被送进山中,成为刺客组织“隐堂”的质子。不料那之后谢氏即被族灭,“隐堂”出面,代替谢氏下完江左这盘棋。 他并非天生纯白,而是被漂洗干净的白。 刻意而为之的洁净,尤为洁净。 但他听见她叫“阿若那”时,浑身的血都烧起来,在深夜惊醒。 原来他真的在渴望萧婵。 肮脏地,渴望她。 *“阿若那”来自柔然名字阿那瓌。柔然,北魏时期北方部族,也写作“蠕蠕,茹茹”等。本文架空,细节杂糅魏晋及唐末五代,请勿细究。 *“佛说阿难,此想不真,故有轮转。” 来自《楞严经》。 拾贰·鹅颈 天色将晚。 几个翰林院的在禅堂外胡天胡地谈玄讲道说了一通,见无畏法师已走了,就也觉得无趣,遂闹着要走。远远地瞧见谢玄遇在花篱下呆站,就叫他。 “谢探花,瞧什么呢,去吃酒了!” 他方才恍然,对同僚们笑着点头。花下红袍被风吹得鼓动,几个年纪小的甚至看红了脸。 “探花大人这样貌,若在话本里怕是要被公主相中选为驸马,含泪抛弃糟糠妻。” 谢玄遇转过脸,认真追问:“长公主真是这种人?” “唉信口胡沁罢了,在座不就谢探花见过公主么?” 他正色:“下官未曾见过公主。” 同僚诧异:“不是祭礼那次……” 他咳嗽一声,方才反应过来,别过脸道:“大礼之日,焉能左顾右盼。” 另一个同僚也凑过来:“探花大人如此相貌,定是早与高官之女定亲了吧?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想必神仙不换。” 他又咳嗽一声:“未曾婚配。” 年长的同僚见他难堪,把众人拨开,转移话题道:“莫要再为难谢学士。话说,在下听闻这奉先寺早年横死过宫人,尤其后院禅堂,当年曾是抛尸之地。后来填平,才种了牡丹。这眼见着天黑了,我们快些走罢。” 众人闻言啧啧,都说快走快走,出去吃酒,却见谢玄遇不动,将方才那年长的同僚拦住,沉黑眼里闪着光。 “李学士说的事,可有依据?” 中年翰林被他逗笑,甩开袖子比了个手指对他晃了晃: “真也不真,一试便知。听闻当年此处的宫女多为妙龄,连天家的面都未曾见,就被残忍杀害,草草埋葬在此地。年长日久,变为饿鬼,专吃那拈花惹草不干不净的男子。不过想必谢学士未曾婚配又克己守礼,尚且是个童男子,大可不必担忧。” 众人见谢玄遇被揶揄,都在后边看热闹,却见谢玄遇思忖片刻,认真道: “下官不是童男子。” 众人:…… 谢玄遇欲言又止,耳根通红,试图辩白后又放弃,直截了当问:“依那传闻,若下官夜间守在此地,真会见到女鬼么?” *** “天爷,连那光风霁月谢探花都不是童男子,这翰林院岂不是只有驮碑的赑屃是干净的了!” 暮色四合,几个翰林院的士子骑驴回皇城,行人里不见谢玄遇。年纪长些的在后边打着酒嗝剔牙,睡眼惺忪: “依我看,谢学士怕是在诓骗你我。瞧他那神情,怕是不晓得什么叫风月,不过为留在奉先寺里省驿馆的钱罢了。听闻这位探花大人高中之前,穷得连个书童都雇不起,真是亏得他沾了江左谢家的余光。” “江左谢氏十年前就沦落了不是么,如今……” 接话的士子没说完,就被人捂了嘴。 捂嘴的人后背冷汗徐徐沁出来,打着哆嗦,不敢抬头。 面前是比行人高出两倍的纯黑骏马,前后各八匹,在渐暗的天色里穿行,马蹄上用锦缎包着棉花,悄无声息。但前面开路的宫人手持明灯,灯上什么都没写,只中央一朵灿然如血的凤凰花,那是萧梁的本朝徽志。 天子夜巡。 待那车驾徐徐走过,不知过了多久,众人才恍然如梦地抬头。 “那车驾里的可是?” 说话的人被觑了一眼,立即噤声。只有资格最老的翰林抬头,望了望沉黑如墨的夜空。 “上回这天子夜巡之制被启用,还是十年前。紫微垣不可轻移,若非……荧惑犯之。不祥之兆啊。” “不过,看车驾的方向,难不成要去的是——奉先寺?” *** 谢玄遇在禅堂里打坐。 静夜无人,只灯一盏。有风,故而油灯晃得厉害。 赤鸫在见到无畏法师那一刻就溜了,说天竺沙门佛味儿太重,他不喜。故而今夜或只有他一人。 久之,街上更鼓敲过,天已完全黑了,花丛里唯牡丹,在黑暗中愈发秾艳。 他闭了眼睛,不愿再看那妖异的花。 门外忽地响起窸窣声音,很轻,但他从中辨认出了马蹄,还有极轻的女人脚步,少说几十人,密密匝匝,井然有序。 不会真的有鬼? 他不信,但深更半夜,为何有如此熙熙攘攘的人前来古寺? 就像传闻中横死的宫女们半夜特地来故地流连,唱哀婉的歌。 直到禅堂门被吱呀打开,他迅速站起,往无光处后撤。中央佛坛之后有许多供香休息打坐的隔间,用屏风挡着,恰是藏身之所。他迅速找了一间,掩上屏风,后背却触碰到一柔软物事。还未来得及回神就被掩了嘴,听见耳边是萧婵的声音。 “别出声。” 他点头,她才把手放开,黑暗中,眼睛笑嘻嘻的。 “谢大人,巧啊。” 谢玄遇:…… 两人未来得及寒暄,外头的声响就渐渐大了,接着是煌煌的亮光,把周边灯烛都点起来。光明充满整个禅堂时,谢玄遇也瞧见了步入此间二人的身影。 是皇帝萧寂,和一个漠北部族郡主打扮的女子。那女人的脸被灯烛照得极亮,明媚鲜妍,如宝石般灿灿。她的眼神一直停在萧寂身上,那眼神不用问便知,是爱慕。且那爱欲之焰已烧了有些时日,烧到了不可抑制的程度,迫使她往他身边凑,顾不及其他。 原来前日里祭礼坛被炸了,烧了几百大帐,让萧寂没回来的原因,确是在处理与邦国往来的事。 不过这邦国往来的地方,是深更半夜,与一个邦国郡主。 谢玄遇回头。他的位置背对着禅堂,真正看得清楚的,乃是萧婵视线所及之处。她看得清郡主,也看得清萧寂。 背后不远处,萧寂的声音响起,听着却很冷漠。 “郡主,不早了。看过奉先寺便请回吧。” “陛下这话,是何意思呢。” 那女人的声音响起,醇厚甘甜,是西域人,带着刚学会说汉话的天真混乱。若是等闲的长安男子,说不定此时已醉倒了。 但萧寂的声音里却是不耐烦。 “郡主,孤此番与你礼尚往来,乃是因乌孙答应了……” “乌孙的条件就是我。” 女人竟打断了萧寂的话。 “是要陛下纳我入后宫。难道陛下不喜欢我么?这几日陛下都与我在一处,赏花,看鱼,还教我说汉话,我……” 美人急了,口齿不清的汉话连着蹦出来:“我爱慕陛下!” 安静中,火把噼啪响动。 萧寂不说话了,他轻笑一声,笑得很温柔,语气也不再咄咄逼人。 “郡主倒是很像孤的一位故人。” 谢玄遇不再回头去看禅堂外了,他眼神只落在萧婵身上,不期然瞧见她眼角闪烁的水光。 她想起了什么?难道萧寂说的那位故人是她。 “陛下心悦于那个故人么?” 郡主不擅长掩饰心意,问这话时,语调也是颤颤的。 “唔。” 萧寂不置可否,用手按了按眉心。 “不早了,回去罢。” “陛下。” 布料窸窣,听就知道是女人靠在萧寂身上,声音急切。 “若不能嫁给陛下,我宁愿……宁愿今夜将此身交与陛下。” “陛下也很寂寞,对么?” 女人声音在空挡禅房里回荡:“看陛下的眼睛,就晓得陛下同我一样。” “愈是难赢的赌局,愈想赢一次。” “求陛下,别让我输。” 萧婵的眼泪落下时并未顾及谢玄遇。 她看见郡主吻了萧寂,而对方没有躲开。 或许是因为方才那句话,十年前她也与萧寂说过一模一样的,又或者是因为别的原因。 因为她与萧寂的孽缘终于走到了尽头。 干燥温暖的香气不经意间在耳际升起,有人挡住她目光。 檀木、皂荚、槿花,都是寺院里的东西,他身上的味道,并非来自人间。 一味清苦的药,她此时最需要的药。 谢玄遇伸出手覆盖在她眼上,默不作声。萧婵眼睫在他手心轻颤,像带着心脏的蝴蝶。忽而她将他衣领拽紧了,拉着他身子往下,靠近她,直到两人鼻尖几乎相碰,闻得到呼吸。 她声音也在他耳畔,说,若是出声,你我都活不成。 他纹丝不动。 萧婵就踮起脚,开始吻他。 这吻起初是浅尝辄止,她只是在周边逡巡,假意亲吻,神思还留意着那两人的动静。忽而她很低地嘤呜一声,唇齿被不期然撬开,方才的调戏就变成真枪实剑的你来我往。骤然浓重的情欲气息把她笼罩,她伸出舌去勾他,男人的手就扶上她后颈。 力道不重,但足以让这个吻深入。 他任由她勾引,扶着她脖颈的姿势像握着纯白的鹅颈,力度逐渐加深时,她有种溺水的预感,但他眼睫低垂,半张脸在光影深处显得慈悲。 她闭了眼,放弃挣扎,感受他生涩却猛烈的含吮,很快就喘不上气了。 拾叁·借口 “放肆。” 外面萧寂声音不期然响起,中断了郡主的进一步动作。但这训斥听着却也没什么底气,甚至有些颓唐。 “陛下。” 郡主声音发抖:“一回就好。若是此番不能嫁入大梁,父王会将我送给楼兰王做他第三个妃子。” 她紧攥着萧寂龙袍的衣领,像藤蔓绕紧能攀附的巨木,须臾不肯放开。 “与其去楼兰,我宁愿留在大梁,做陛下的宫女。” “信口胡沁。” 萧寂显然是被这话取悦了,又或是方才的一番纠缠唤起他些许曾经的好光景,总之他默许了郡主僭越的举动。 “既是乌孙的郡主,就要有郡主的样子。孤不能允诺你入后宫,但可暂且留在大梁,衣食起居,与公主同。” “谢陛下!” 美人声音分外高兴,灯烛晃动着,照着两人影子如同一对璧人。 萧婵从谢玄遇的吻中抽离,两人在黑暗中急促喘息。 大梁本应只有一个公主就是萧婵。她为大梁嫁了三次,每次都没说过一个不字。待小国被吞并、萧寂将她接回长安后,又担着红颜祸水的恶名,背地里,还要承受人们对她与皇帝的揣测。 就算那些揣测都是真的,又凭什么,只有她一人站在风口浪尖。 谢玄遇心中莫名抽痛,却见她一脸的若无其事,仿佛没听见外头两人的高声言语。 “时辰不早,我也乏了,起驾回宫罢。” 萧寂转身要走,衣袖被郡主拉住。 “不是说要带我来瞧个好东西么,陛下。听闻这奉先寺十年前闹鬼,夜半常有哭声。我此行特意带了婆娑罗佛珠,可以驱邪避祸,我……” 郡主后半句话咽进肚子里。 因为她被萧寂抵在墙上,手掐着郡主的脖颈,眼神阴沉到底。外面宫人早就躲得远远的,连响动都听不见。 “这传闻,是谁告与郡主的。” “咳,呃,是宫里的天竺沙门,咳……陛下!” 郡主漂亮的眼里都是惊慌,眼角流出泪水。她没想到荣宠和侮辱都来得如此之快,更没想到看似和煦的萧寂是如此阴晴不定的人。 “名字……名字,是、是无畏。无畏法师!” 盛怒的萧寂在听到这名字时恢复了些许平静。他缓缓把手里的美人放开,对方急促喘息,双颊通红,身子不住地发抖,仿佛鬼门关走过一遭。 萧寂的龙袍在地上拖曳,像泼了满地华美的墨。他浓黑的眉眼在火光里也还是美、像淬了毒的剑锋。他伸手抚摸对方的脸,欣赏她惊惶无措又无处躲避的神色。 “孤今夜带郡主来此处,原本,是想杀了你。” “乌孙只是表面答应孤的议和。你父王是将你卖给了大梁做质子,以为我会就此相信他的诚心。实则,你们背地里与楼兰苟且,使大梁腹背受敌。” “若今夜郡主死在此处,乌孙便与大梁必有一战,而楼兰也不可再作壁上观。” 郡主的泪珠滚落,砸在萧寂的手上。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陛、陛下。我父王他虽宠爱我,但他有十多个儿女,他不会为、为了我,与大梁开战。” 萧寂听了这句话,眼中涌动很多情绪,手停在她脸侧,抹掉那些泪。 “真像。可惜她比你心狠得多,在孤面前为求情而哭这种事,她宁愿死都不会做。” 郡主惊慌抬头,躲开他的手,也不敢问他说的是谁。 “你父王不是为你开战,是为乌孙。” 他拍拍她的脸,像安抚一只兔子或是其他。继而在她瑟缩时,低头吻了吻她额角。 “回去罢,今夜你捡了条命。孤不会杀你,写封信告诉你父王,乌孙若能苟活到明年春日,都要托你的福。” *** 两人走了。禅堂里只剩下另两个人。 萧婵理了理衣裳就要走,他不假思索拦住她。佛龛门微动,萧婵笑了,抬手把头上的金簪拔下来递给他。 “谢大人看来并不如本宫想的那般愚钝。这簪子就算信物,若下次再想见本宫,便将这东西派人送到我府上。” 顿了一下,她又挑眉,开玩笑似地补充:“若是看不惯我这般荒唐做派,将这簪子进呈御览,告个长公主强抢民男胡作非为,也能讨个封赏。” 他看了眼那金光闪耀的东西,没做声,把方才弄乱的衣领整理齐了,才开口问她。 “殿下,奉先寺里究竟埋过什么。” 萧婵眼里闪过很多情绪,最后只是笑了笑。 “谢大人这么想知道,自己挖开看看。” 他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要她先走。也没问她来此处做什么,又为何藏到这里,更没问她与萧寂的纠葛。 他看起来既不愤怒,也不嫉妒,更没有欲求不满。好像他这一趟不过就是来打坐,无意间遇见了她,顺手和她做了些原本不想做的事。 如此而已。 “这簪子大人不要了?” 萧婵追问了一句,脸皮比城墙还厚,倚靠在佛龛木格边,静态极妍,其实无情。 “本宫给簪子从来只给一次。” 谢玄遇终于站住,眼帘抬起看向她。那眼神很纯然,是初步入尘世,还未来得及沾染七情。故而但凡是有一丝情,烈度就比寻常人强千百倍。 萧婵被他看得偏过头。 “殿下这簪子,从前给过很多人。” 他这并不是问句,而是叙述。萧婵莫名生了气,把簪子收回去装进袖笼里。她从前也没对付过如此难啃的骨头,哪个不是勾勾手就来了,他在这里矜持个什么,欲擒故纵? “不要便罢了。” 谢玄遇又笑,唇角勾起。 “笑什么。” 萧婵愤愤,抱臂看他,连自己都没觉得气氛轻松了许多。 “殿下生气比流泪好些。” 萧婵:…… 她被他噎得无话可说,这话他说出口时,她耳根又莫名有些烧热,转身便走。但手臂被他拉住,转身带回,接着他手指探进她衣袖,萧婵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心砰砰跳得厉害,却在回神过来时被他褪下一只金臂钏。 他还是不说话,摩挲着金臂钏,目光是静水深流。 萧婵忽而站着不动了。 她心头狂跳。 没猜错,眼前的谢玄遇并非什么待宰羔羊。 他是最高明的那类掌棋人,那类无欲无求的聪明人。他所求的并非功名富贵,而是更深不可测的东西。或许,他在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时刻,不仅想要她的身体,也想要她的命。 “谢大人你……或许”,她喉咙吞咽,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 “想过要杀了本宫么?又或,想找到个能杀了本宫的借口。” “为何不早些问呢?” 如释重负的喜悦使她双颊绯红,任谁看了都会以为是沦陷于情网的少女,可在谢玄遇眼中却是病态的疯狂。 眼前人是苦中之苦、却裹了一层又一层蜜糖的衣裳。旁人为她的盛名所吸引,却葬身花下,因为她只是被精心喂养的诱饵而已,真正吃人的是她背后的猛兽。她是大梁的人质,但没人知道,人质已经支离破碎。 不用他出手,她自己早就将自己杀掉了。 “这个借口,本宫能帮大人找到啊。” 她笑靥如花。 拾肆·试箭 “殿下是说,殿下从前做过的事,有罪证。” 谢玄遇还在摩挲手里的金臂钏,萧婵眼神从他的手移开,挪到他滚动的喉结上,方才熄灭的渴意又升起来了。 “当然。” 她笑,在他耳边故意吐气如兰。 “谢大人是江左人,又冠着当年被灭族的姓氏,说自己出身寒门,但本宫看你周身的气度谈吐,当是好人家养出来的才是。更何况大人爱用的这种冷香……本宫年幼时也闻过呢。” 她表情怀念:“可惜会焚这种香的人都死了。” 他表情骤然凝固。 “果然没猜错,你是江左人。” 萧婵见他神色突变,就又咯咯地笑,颊边梨涡在火光里明显。 “是来报仇?可谢大人一点都不像个刺客。十年了,我年年等江左有人来,没想到在乐游原上等到了。” 她靠在柱子上,背后是金铜佛像。姿态像女菩萨,神情也像。谢玄遇凝视她的时候,她就扬起下颌看过去。片刻后他笑了,把臂钏收进袖笼里。 “殿下不擅长说谎。” “为何说本宫是说谎。” 萧婵拽住他。谢玄遇抬手,隔着袖子把她扯开。 “下官的冷香是翰林院同僚所送,并非江左特有。虽则殿下猜得不错,下官确是在追查十年前一桩旧事,但那事尚未查清时,下官不会平白迁怒他人。” “谢大人怎知那事与本宫无关呢?” 她追着他问,谢玄遇站住,回头笑着看她一眼,很好脾气似的,悲天悯人,其实眼里没什么情绪。 萧婵心里一凉,就收回了手。 “残忍狡狯者,犯过大罪后,纵使隐姓埋名若许年,金盆洗手,改邪归正,待到生死关头,仍会原形毕露。” “下官在等那人,原形毕露的一日。” “若真抓到了,又待如何。” 她声音有点凄凉。 谢玄遇再次直视她,这次没说话,她却有种被箭簇指中的感觉。 原来十年前犯下那桩罪时,上苍早已选好判官,要让她度过这痛不欲生的十年,再来收割她的性命。 天理昭昭。 “不如何。交由国法处置。” 他垂下眼就要走。 “若本宫想交由你处置呢,谢玄遇。” 她靠在柱子边一动未动。 “这是本名么?探花大人。还是说,大人有其他名字。本宫记得大人的身量、那物的尺寸,不似江左人,倒像是北地人,抑或是西域人。” 她用剩下那只金臂钏磨指甲,声音慵懒:“不瞒大人说,公主府手底下也有些探子,着意去问,也问得到一二。” “殿下想问,请便。” 他没回头地走了,留萧婵一人在禅堂里。 待走得远了,谢玄遇才站定,伸手探进袖笼中,摸到那金臂钏还有些微温。 是她的圈套。 她早就察觉出了他的目的不纯,还与他周旋这么久。但若是为了查他的底细拖延时间,又何必在此刻弹剑出鞘。除非她根本就不在乎自己曾做过的事被谁发现,抑或,她在等着谁来发现。 赤鸫说得对,她确是美且有毒的花,花下又会是什么? 他闭眼,将脑海里的萧婵甩出去。 与此同时,禅堂内。 无畏法师踱步出来,见萧婵独自在月下看花。 “施主,祭日早已过了。今夜早些回去休息罢。” 她还是躺在竹椅上,神情怔怔的,手里拿着一把稻谷壳。 “法师。你说萧寂晓得我曾为他生过个皇子,而那孩子就埋在这花下么。” 僧人双手合十,鞠了一躬。 “赤子无辜,已入极乐净土。施主,早些回去休息罢。” “他当是不晓得。否则,将我杀十遍也不会甘心。” 萧婵嘴角漾起笑。 “多谢法师,在长安讲经说法之余,也讲些鬼事,让听者心虚,便晓得从前做的错事,并不是无人知晓。” 法师看着她,忽而开口了。 “殿下并非有罪之人。” “本宫当然有罪。” 萧婵起身,掸了掸身上的花叶和谷壳。 “不过法师不知晓罢了。” “殿下当年尚小。” 她肩膀微微颤抖,由于背对着法师,对方瞧不见她神情,只能听见她轻松的语调。 “十六岁尚小么?杀了狗皇帝,还要勾引狗皇帝的儿子。就算谁都说本宫无罪,花下那个孩子,没满月就被我亲手掐死的孩子,他会原谅本宫么?” “殿下当真想让谢大人去查?” 法师眼神悲悯。 “那位若是也被卷进来……殿下想抽身便更难。贫僧看着殿下走到这一步,于心不忍。” “本宫从小便看人极准。谢玄遇面冷心冷,不会为谁动摇。他若是真查出了本宫的罪,便是该死的那一天。死在他手上,也算不冤。” “殿下,世上无人不是凡夫俗子,依贫僧看,谢大人也有七情六欲。” 萧婵闻言好奇地瞧了对方一眼,对方耸肩。 “贫僧也有些识人之术。” “罢了。” 萧婵挥手。 “他若是有情,本宫就是情圣。” “殿下确是情圣……这不,殿下的驸马来接驾了。” 萧婵闻言转身,就瞧见元载远远地站在院门外,手拢在胸前,对法师端端正正行了个礼。 “打扰。” 他脸上一点醋意也没有,一点倦怠也没有,只是站在那,瞧见萧婵时脸上才有亮光。 “阿婵。” 她有些赧然,走过去的步伐就带着讨好的意味。元载受宠若惊,扶住她胳膊,摸了摸,觉得有些异样,眼神顿时暗了,但萧婵未曾发觉。 “少了一只?” “嗯?” 她没反应过来,待反应过来时就呵呵一笑。 “嗯,丢了。许是被狗叼走了。” 元载也不再问,拢住她腰扶她上了马车,在后头语调未变。 “明日是田祭与蝉祭,陛下要试箭,殿下要作为皇室女眷之首行蝉礼,怎的如此迟归。” 萧婵啊一声,说忘了。 又将头靠在他肩上蹭了蹭,说,夫君记得,不就好。 元载的脸藏在阴影里,有些落寞地笑。他说,阿婵,就你我二人在时,不必演这些。 萧婵立即抬起头,笑着打趣,不愧是五郎,真不真,骗不了你。 他还是没说话,待过了会才开口。 “今夜天子夜巡,来了奉先寺,阿婵你晓得么。” 萧婵也不说话了。 “不过,阿婵。” “那只金臂钏你平素不会离手,今夜为何丢了?” 他端方优雅地坐在她身旁,平平淡淡地开口,手掌却隔着衣料,握着她空无饰物的那只胳膊,手心发烫,烫得她浑身一震。 元载在黑暗中凑过来,声音喑哑。 “是哪只狗,敢叼走阿婵的臂钏?” 拾伍·训导 rouwenwu5.com “是个不打紧的人。” 萧婵镇定自若。 “镇国公不信我?” 听她又搬出封号来提醒他,元载说不出话了。但握着她胳膊的手却没有松懈。她只要略抬眼,就能瞧见他泛红的眼底,那是熬了半宿在等她的结果。 可萧婵就是没有抬头。 “五郎。” 她语气极有耐心。 “那人不过是我拿来消遣罢了,你我才合该同心。明日既是春祭,想必陛下不会有空再寻我的麻烦。更何况……” 她停顿片刻,才继续说下去:“本宫猜测,陛下最近,应当是有了新欢。” 元载沉默。萧婵隔着衣袖拍他的手,笑了几声。 “看来你得消息不比本宫迟。那么,明日春祭,该知道的也都会知道了。这是陛下登基后第一个有望立为后妃的女子,朝臣们应当十分欣慰,劝诫的奏章也会少些吧。” “阿婵。” “本宫晓得你要说什么。” 萧婵微笑:“他是本宫的长兄,本宫当然……盼着他好。他好好地活着,大梁的国祚才能长长久久。” “可我这趟自东海回来,是为给你报仇的,阿婵。” 他眼睛在黑暗里闪光。年幼的头狼、獠牙尚未长成,却已有了睥睨天下的野心。更多免费好文尽在:r ouwen wu7 .c om 萧婵的眼睛在暗处,眼睫上下眨动,没有说话。 “只要你我顺利成婚……我便带你回东海国。自我袭爵后,日夜秣马厉兵,只待……” 元载没再说下去,萧婵一只手指抵在他唇上。 “收声。” 她抿唇,侧过脸听马车外的动静,随即用嗔怪的眼神看他:“这是长安,胡闹。” 他笑了,颊边酒窝和他梨涡是一对。抬手把她手指握住,声音更低。 “我不会有事,阿婵。我保证,这是你这辈子最后一次嫁人” 萧婵又拍了他脑袋一下,像个恨铁不成钢的长姐。 “三年了,还是这么鲁直。在东海国是怎么活下来的?你那些亲眷们,不个个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狠角色?” 元载眼睛亮了。 “殿下打听过我的事?” 她后悔得恨不得把舌头吞了,立即将手收回去:“东海的事,前朝向来关心。” 说完了这句,她听得身边迟迟没有动静,疑心他是被她的冰冷态度伤到,就转头去查看,黑暗中恰撞在他胸口,听得元载低笑了一声。 “阿婵。你也和三年前一样,总对不该留情的人留情。” 她听得见元载的心跳。 当年十八岁的落魄王侯,如今身量也长开了,并肩坐着,肩胛骨竟抵能在她额头上,想必在东海国,也未必无人对他投以青眼。 更何况当年元家祖上做皇帝时,史册里难得称赞过“天颜如玉”。 她手指攥着他衣领,轻叹了口气。 “为何叹气。” 他这次握住她的手,没隔着衣料。手指贴在一起,龙血玉扳指冰凉,硌在她手心。 “三年前,我第三回丧夫的时候,曾想过,或许陛下不会再让我去和亲,我也能在长安待着,做个混吃等死的荒唐人。故而当年在公主府门前捡到你时,曾想过要求萧寂,让你做我的入赘驸马。我也确实求过他,说了很多好听的话。” 元载不说话,静静听着。 “那时是我蠢。” 她笑容在马车幽微的光里,转瞬即逝。 “以为皇权之下、男女之间,当真有‘情面’这种存在。他求过却没能得到的东西,就算毁了,也不会给别人。” 元载瞳仁闪动了一下。她继续说下去,声音很轻,微不可识。 “镇国公年纪尚浅,方才觉得这一时半刻便是一生一世。殊不知人生长得很,神仙眷侣亦生嫌隙、托命之交亦会反目成仇。不如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免得到时再断情时,伤了当年的因缘,岂不可惜。” “若我要强求呢。” 他又逼近了她,这距离之下,她听得到他呼吸。 “五郎。” 她闭上了眼。 “是何时开始……将我当做女人看的?” 元载不说话了。 萧婵如所预料的那般在唇上尝到了他的气息。他不敢深吻,只是浅尝辄止,呼吸频率却紊乱起来,带着手也不知放在何处,只是松松揽着她后背。 她在黑暗里唇角扬起,将手伸到背后找到他的手,教导他如何放在腰间,又缓缓地用舌尖找他的舌。他学得很快,衣料上有东海国水沉香的气息,比之宫里的更清淡,却在热血催动之下蔓生出辛辣灼热的味道。 他几乎是疯了般地压着她吻,直到在她脖颈间嗅到与白日里不一样的香。 佛坛供桌边、春日的槿花。红袍刺眼、在他面前晃。 那人行礼时一丝不苟,可骨子里—— 却乖张狂妄。 他忽地停了手,剧烈喘气。 萧婵眼睛在幽暗的光里,比黑夜更黑。 “你看,五郎。” 她摸着他的脸,声音也柔得像春日蔓生的柳条。 “所谓男女,不过就是这么一回事。” 拾陆·妒心 赤鸫悬在梁上,像柄木剑那般左右晃动。他在聚气,眼周细微处凝结霜雾。屋内没有冰块,但寒彻如冬。 恰此时屏风开合,谢玄遇擦着头发走进来。霎时雾气消散,暖意回升,萦绕在他四周,似春风化雨。 赤鸫挫败。 “首座,但凡是晚进来一刻半刻呢?” 他没回话,把半干的头发搭在肩上,合衣倚坐在榻上,翻看白日里落下的文书。 “奉先寺的主持,你认识。” 他这话不是问句,赤鸫也回答得爽快。 “早先不晓得奉先寺的沙门是无畏法师。早年他救过我师父,师父说,这人要我别惹,惹不起。见到了,躲远点是最好。” “你师父可是隐堂上任首座。他都惹不起的人,究竟是何来历。” 赤鸫从梁上跳下来,上下打量他。 “还没问首座呢。昨夜子时方归,听闻昨夜长公主也去了。她没又非礼首座吧?我看那长公主貌善心毒,首座不能给他骗了身子又骗心,让我怎么跟师父交代。” 谢玄遇不说话,只瞧了一眼他,对方沉默片刻,忽而恍然大悟,感动道: “美男计!我懂了,首座这是美男计!这长公主旁的不好,独好男色。此番投其所好,是谓以身饲虎,徐徐图之。” 他摇头,起身拿过一卷文书,展开,赤鸫就坐过去,瞧见是长安地形图。 “奉先寺在城西,距离皇城二十里,周有卫兵环守。十年前,此处乃是皇家禁苑。” 他又用手指从皇城一直画到南边:“此处是先帝祭坛,城外一百八十里,四周环水,以像日月江河。前日的祭礼便是在此处,那炮声响起时,是在坛郊大营外。” 他又顿道:“昨夜元载也在奉先寺,三更方归。” 赤鸫只听明白了最后一句话,看谢玄遇的眼神就有些同情。 “不是,首座,我还以为昨夜……” “昨夜我没见到任何人。” 他眼睛仍旧看着地图。 “奉先寺与祭坛,这两处都有北衙卫兵把守。但北衙尽是世家子弟,元氏是东海旧族,在长安也颇多支脉。” “首座是说……” “那火药恰在祭坛外大帐处被引燃,萧寂赶到时,便恰碰见从大帐逃出来的各国使臣、质子与郡主,这是难得能觑见天颜的机遇。天子夜巡奉先寺,也未必是巧合,怕是有人在背后说了什么,才让皇帝忽而起心动念,要去那昔日的禁苑瞧一瞧。” 他沉吟。 “赤鸫,你可听过那首诗?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 “这不是讲……被无情丈夫抛弃的女子与旧人在山上相遇的诗么?” 赤鸫挠头。 “嗯。但这诗若是由元载所唱出,其意思恐怕是在埋怨长公主。他才是那个被抛弃的人,而长公主是诗里的负心郎。” “什么?” 赤鸫眼里忽而聚起光亮,那是捕食者瞧见猎物的光,天真且残忍,像在期待坏事发生。 “若我猜得不错,能在北衙眼皮底下使手段,又做得天衣无缝的,除权势在皇帝一人之下的镇国公,不做他想。那么乌孙郡主忽而被皇帝所垂青,当也不是巧合。” “东海与乌孙有勾结,这是能让萧梁倾覆的大事。” 赤鸫坐直了。 “若萧梁倾覆……” 谢玄遇手指划回皇城,最终落回距离皇城不远的一处府邸。他眼神深暗,瞧着那府邸前面的官道,仿佛上面印着车辙。 “萧婵就会彻底成为镇国公的人。” “可他现在不就是驸马么?” 赤鸫不解:“难不成这驸马只是个幌子罢了?” “镇国公想要的恐怕不是驸马。” 他将地图合上了。 “他想做皇帝。” 赤鸫沉默,片刻后谨慎开口。 “首座觉得,此事那皇帝可有所察觉。” “萧寂一直对东海国防之又防。此番将元载诏来长安,或许也是想令东海封地群龙无首,又能时刻监视他的所为。不过如今看来,萧寂与元载这盘棋,却是下得有来有回。” “如此看来,长公主倒是个可怜人呐。” 赤鸫抱臂,摇头叹息。 谢玄遇扭头看他,不动声色: “她怎就可怜了?” “您瞧,这狗皇帝不放过她,元载又要她,又要权势,如今又来了个乌孙郡主专为恶心她,若我是长公主,可谓是四面楚歌十面埋伏,举目无亲风声鹤唳啊。” 谢玄遇抱臂。 “你何时如此能说会道了。” 赤鸫又挠头。 “宗门也不是光教剑法。不过话说,首座,你不觉得这长公主可怜么?当年谢家满门遇害时,她也才不过十六岁吧?想必,没什么……首座?” 谢玄遇眼神飘忽。 那年萧婵十六岁。先皇驾崩、萧寂即位。接着江左血流成河、新帝南征北战,一统江北,收罗天下士族、宰制世家。没人记得也是那年她被下旨和亲、送嫁队伍逶迤百里,到了漠北草原,埋伏在送嫁队伍里的萧梁军队便夜袭大帐,将她的新婚丈夫杀了,送她回长安。 那是她的第一段婚姻。 “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 元载是恨自己来得太迟,她已经被世事磋磨太久、风花雪月都进不到眼中。 但早与迟又有什么分别? 他是来大梁复仇的,猎物再怎么可怜,在弓箭手眼中都一样,只是猎物而已。 “阿若那。” 梦中的画面又浮起,耳边的是连绵不断的水声、萧婵猫一样的叫声,她天真又对世事看淡的眼神,做那件事时,又过分投入,像唯有在此事上,她能获得片刻欢愉。就如此悲哀么?她的此生。 “好大。” 她在他耳边呢喃。黏湿的发尾勾在他脸旁,还有冰冷的唇。 “首座!” 赤鸫又唤了他一声,谢玄遇终于回神,手里的地图卷成一团。 “明日春祭,首座也去么?” *** “唔……五郎。你出去。” 红帐微动,一直手臂挂在帐边,金臂钏松松垂下,晃荡不止。接着是男人的手,将她空悬的手握住,收回去。 “你我尚未成婚,这样不、不合礼数。“ “阿婵。” “那夜在祭坛,若是早来一刻,是不是接走你的人便是我。” 他动得慢,但每一下都要顶到最深处才抽回。萧婵满头乌发垂下,听见这句后就不做声。 “你喜欢他?那个探花郎。听闻他是江左来的,无亲无故。若你喜欢,便寻个由头让他入公主府吧。又或不如……” 他话没说完,就低头埋首,握住床帐的手崩出青筋。 “唔……怎的一提到他便紧了。” 他笑时脸上的梨涡就更深。 “不是、别提旁的人。” 她扭过脸,元载就低头去吻她耳畔。 “殿下,我的殿下。” 在萧婵看不到的角度,他俊秀双目里泛起涟漪。 “我与萧寂不同。我不在乎殿下心中究竟有谁,只要殿下……一直在我身边就好。” *** 春祭日,皇城浩浩荡荡、队伍抵达祭田、萧寂从车辇上走下时,原先寂寂无声的群臣里起了喧哗。萧寂手中牵着另一个女人,乌孙国打扮、华丽非常。他们同车而行、虽服制不同,却也足够惊世骇俗。 长公主的步辇则远远地跟在皇帝马车之后,四周罩着厚重纱帘,只留一个令人遐想的影子。世人都晓得大梁长公主美、且毒。与她有关的男人都死了,她却越来越美。 谢玄遇站在群臣之中,听见众人的议论,眉头微皱。 “听闻陛下与长公主前些日子吵架了,今日此举,是故意要让她下不来台。” “田祭之事,本不应当是国君与皇族女眷之首并行的么?乌孙郡主怎敢僭越?简直荒唐。” “除非……” “除非这郡主便是日后的大梁皇后。” 众人寂静了,谢玄遇却心中更汹涌澎湃。 他与礼官们站在一处,离步辇近。在萧婵走下步辇的瞬间,他听见四周倒吸凉气的声音,便也不凑巧地抬头,恰看见萧婵低头、用画扇遮着脸。方才那些窃窃私语,她想必也听见了。纵使没听得真切,猜也猜得到几分。 受着不同寻常宠爱的长公主如今要跌入泥潭了,皇帝能施与她的爱,也能施与其他人。 祸水下场究竟如何?人们都在隐隐期待。 但谢玄遇眼里只有萧婵。她今日礼服厚重,胸口处厚厚敷粉,但唯有从他那一侧能瞧见,且刹那间便笃定那是什么。 那是吻痕。 她昨夜与元载同车。 拾柒·忿怒 春祭进行得慢,礼服又沉,太阳晃着众人,很快撑不住的便开始流汗、头晕,看谁都是虚影。 谢玄遇远远望见百官尽头的萧婵,她脊梁直直地站着,像个玉人。或许这样礼仪繁缛的事,她已参加了不下百次。这个角度,只有萧寂能瞧见她的表情。 谢玄遇不知道此刻萧婵会是什么表情,毕竟在她身旁不远处就站着萧寂和乌孙郡主。郡主今天分外盛妆,除了乌孙饰物外,还穿了御赐的大梁礼服,将人层层套起来,只漏出一张尚显稚气的脸。年纪轻轻就轮廓如此卓越,以后只会更美。 众人也瞧不见萧寂的表情,他站得太高,只与天平齐。手中拿着祭天的五谷,按礼书上的顺序有条不紊地动作,耳中只有钟磬的清音。 萧寂行礼结束,众人等着瞧下一位是谁,都屏息凝神。 往年,毫无悬念地都是萧婵,但今年似乎不同——大梁的皇帝似乎终于决定放下对皇妹的执念了,朝臣们都露出欣慰表情。 谢玄遇原本无意旁观这场闹剧,但他还是在萧寂走下祭坛时抬眼了。于是他看见萧寂伸出手,在萧婵似乎抬了抬头时,挪步走向另一边,将手递给了乌孙郡主。 群臣哗然。 猜测归猜测,谁也没料到大梁的皇帝会如此公然向乌孙示好。此前朝堂上关于漠北的争执有了定论,而脸上悒郁不平的,是那些曾盼望过萧寂能与自家女儿联姻的勋贵旧臣。 此举像极了被情爱冲昏了头脑的年轻君王,在拿江山社稷做赌注,把不敢想的荣华赐予一个背井离乡来谋求和亲的女人。 何等的盛宠,何等的荣耀。 旧臣们咬牙切齿,嫉妒却也艳羡,眼光粘着那一对看着颇为般配的男女牵手走上高台,没人记得被忘在一边的长公主。但谢玄遇一直看着她,像在找她的纰漏,或是说,想在她天衣无缝的演技里寻找破绽。 但萧婵还是站得笔直,脊梁像把铜尺。 祭田的仪式漫长,要有堪当天下垂范的女人把养蚕的礼器按礼官要求的次序进行摆放,并唱诵祝词。众人眼睛都放在用生疏汉话讲祝词的乌孙郡主身上,显然,礼部连夜教导过她细节,纵使紧张,却大体没有出错。萧寂在她身旁,等大礼结束,牵着她走下台,神情似乎是对她很满意。 怎能不满意?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打碎,再按照自己的心愿,拼成自己喜爱的样子。旧的撑不住裂开了,就换个新的,再打碎。 谢玄遇没注意到自己手紧攥着,在所有人都寂静的时刻,他突然想怒吼出声,或是径直去到祭坛前把萧婵带走,去哪里都行,除了在此处,除了在此时,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他在此刻理解了元载为何要在那夜烧了祭坛边几百座大帐。 这是纯然黑暗的所在,纵使只有忿怒之火,也胜过让人窒息的沉默。 *** “首座,你动怒了。” 赤鸫蹲在春祭百官歇息的水榭角落,头上顶着草叶,在谢玄遇路过时暗中开口。他停步,深吸一口气,挪步到屏风边,遮住赤鸫藏身的地方。 “往水里照一照。” 他眼角余光往水里看,瞧见自己时也怔住。这是他从未曾有过的一张脸。懊悔、痛惜、忿怒。他觉得自己甚为丑陋,立即别开了眼神。 “师父总以为首座是个没七情六欲的假人,如今看来也不全是。怎么,狗皇帝又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了?” 赤鸫拿石头打了个水漂,幸而百官乏得很,好容易得了休息,尽在扶着腰谈天喝茶吃点心,无人在意这荒僻一角。谢玄遇调息片刻,才开口回他。 “无事发生,不过是我修行功夫不足而已。” “听闻长公主被狗皇帝摆了一道?” 赤鸫接了他的话,又扔了个水漂。“我看狗皇帝此举是想一箭三雕,先联乌孙制衡漠北,再兔死狗烹,待利用完了乌孙,那郡主怕是也没什么好下场,还能给长公主个下马威。依我看,我干脆趁夜进宫去,把这狗皇帝药死算了。” 谢玄遇被这句话忽而震得清醒。 方才他竟连这一层都未曾想到,只觉得是萧寂在利用旁人给萧婵难堪。那些背后的博弈,他不是未曾想过,只是不愿承认。 原来真有人可以利用对方至此。 “首座?” 他回身,语气恢复了往常。 “此处危险,快些回去。待祭礼完了再议。” “你不是为了长公主动怒的罢。” 赤鸫要走,眼神却还是瞧着水榭里边的热闹。 谢玄遇闭目袖手,站在光影交汇处。良久,他摇头。 “不是。” “无论如何,我不会主动招惹她。” *** 赤鸫刚走,水榭里就起了喧哗。 谢玄遇往人声嘈杂处看,却瞧见在君王休息的大帐里,接连跑出来两个人。 衣冠不整哭哭啼啼的是郡主,身后面色苍白跟着踉跄的是萧婵。 恰在此时萧寂从远处走来,身边还跟着若干使臣。见这情状,几个使臣都慌忙拿衣袖遮住脸,看都不敢看一眼。 “陛下!” 郡主瞧见萧寂就掉下两行泪,跌跌撞撞跑过去,抱着双臂发抖。萧婵在瞧见萧寂那一刻就站住了,手紧攥成拳,掐在手心到骨节发白,面上却不显什么情绪,但只是没有血色。等萧寂走近时,才行了个礼。 “陛下。” “何事喧嚷如此。” 萧寂极自然地把披着的袍服解下来披在郡主身上,又顺手把她搀住,挡着身后使臣们窥探的眼神。 “殿、殿下她方、方才……” 郡主说得磕磕绊绊,萧寂没等她说完,眼神就往萧婵看过去。她站在所有目光的中心,开口时声音却还是跟往常一样,懒懒的,没什么情绪。 “哦,方才本宫撕了郡主的衣裳。” 她这话说出口,连萧寂都笑了。 “萧婵,你是愈发没有规矩了。都是孤平日……” “因为郡主说,本宫是与兄长苟合的杂种。” 她眼神抬起,猛虎般凶悍,瞧着却恭顺有礼。 “这污名本宫担得起,陛下恐怕担不起,大梁也担不起。” 萧寂沉默。 郡主还在他怀里发着抖,百官早退得没了影。许久,萧寂笑了一声,低头问发抖的女孩:长公主说的可是真的? 对方愣住了,张了张口,不言语,神情在慌张和震惊之间游移,最终只是凄凉一笑。 萧婵额角垂下一丝乱发,立即用手指拨了上去。 接着忽而有宫人惊叫。 瞧见一道人影闪过,是那郡主挣脱萧寂的手,往湖边跑。祭田旁是从前皇家御苑,水深、有蔓草在湖边漂浮。 郡主毫不犹疑地跳进湖里。 “阿婵!” 萧寂只叫了这么一声,因为萧婵也跟着跳进去了。 谢玄遇没多想,那几乎是本能。 他跳进去时只触到冰冷的手,沉得出奇,似乎是被蔓草缠住,动弹不得。 待到能睁开眼时,他瞧见萧婵在水里闭着眼,手托着郡主往下沉的身子,自己却不挣扎。 他在水中攥住她的手,萧婵才睁开眼睛。 待瞧见是他时,谢玄遇也读出她目光里的震惊。接着她做了个手势,要他将人拖上去,就松开扶着郡主的手,自己往下沉。 他心在那一瞬间几乎炸开。 几乎是疯了似地,他把郡主带到水浅之处,听见湖边官兵喧嚷,就一头又扎进去,水冰凉地灌进领口,他听不见萧婵在水底的声音,也看不见她。 水下不能呼喊,他几乎要溺毙在寂静里。 原来寂静才是最悲哀的东西。 终于他找到一片衣裙,接着是她的手和她的腰。 他抱住她往上游,听见湖边人声鼎沸,只觉得恍如隔世。 “阿婵!” 那是萧寂的吼声。他被官兵拦着,险些跳进湖中。所有人都在等他上岸,但他怀里的萧婵是冷的,面色苍白。 这个狐狸似的女人要死了,跟他有什么关系。 可她要死之前,谁都没有发现端倪。 终于他把她拖到岸上,精疲力尽。 昏过去之前,他还紧攥着萧婵的手。 *** 谢玄遇在昏黄灯光里醒来。 他转头瞧见屏风对面,依稀有个人影,还以为是在梦中。 “谢大人醒了?” 萧婵把屏风拉开,谢玄遇立即转过眼神。 她刚换了湿透的衣裳,头发还是湿的,眼神也湿漉漉,整个人如同还魂似的,明艳鲜妍,根本不像此前那么苍白。 “多谢大人方才陪本宫演这场戏。郡主此番自行将衣服撕了又诬陷于我,背后恐怕是陛下的主意。本宫以为要在水里沉一会,才能等得到谁来捞起,等不到,便死了算了。” “没想到竟真有人来救我。” 她笑得前仰后合,扶着屏风,笑得屏风都在晃。 谢玄遇看她,心里的焦躁却比此前更甚。 “谢大人不会真看上本宫了吧。” 她笑完了,抱臂看他,灯火晃动时,谢玄遇冷冷开口。 “殿下以为,拿自己的命作赌注,是当真好笑之事。” “不然又如何?” 她面色骤然冷淡,嘲讽浮上嘴角。 “谢大人以为世人的命是如何金贵的东西么?纵然是长公主,也被那人玩弄于掌中,他愿我死,我便心甘情愿地死,他愿我活,我便感恩戴德地活。你不也一样么谢大人。你连自己的心都不敢看一眼,只敢用那些冠冕堂皇的假话唬人。” 她捏住他下颌抬起来,有些难过地看他,那瞬间她神情又像极了被雨淋湿那夜。 “又或着,根本就是无情。” 她顺着他脖颈轻吻,声音缠绵。手摸到他的手,握住,往她自己身上带。 “你们这些男人,与萧寂并无不同,不过是喜欢肏我罢了。” 拾捌·促织 拾玖·胡闹 贰拾·荷语 贰拾壹·不疑(h) 贰拾贰·腥甜 z u ij il e.c om 贰拾叁·回真(h) 贰拾肆·大婚(上) 贰拾伍·大婚(下) 贰拾陆·坦诚(h) 贰拾柒·惊梦 贰拾捌·冤情 贰拾玖·夺爱(h) 叁拾·心乱 叁拾壹·燎原 叁拾贰·刺龙 yu zhaiwu.p w 叁拾叁·同谋 叁拾肆·垂帘 叁拾伍·迁怒 叁拾陆·阳谋 叁拾柒·酡颜(h) 叁拾捌·天颜 叁拾玖·幽梦 肆拾·声色 “唔。” 谢玄遇垂目莞尔。 “首座?” 赤鸫在门外担忧:“这几日我在外避祸……出什么事了?” “她已经来过了。” “谁?” 赤鸫声量提高。 “幽梦。” 他心下落石,语调也恢复了寻常稳定。在水盆倒影里瞧见微光,那是梦里的蛇影。原来这些天的辗转反侧,是蛊毒暗中作祟的缘故。 可这蛊毒是何时、何地下的,中毒之人,是否只有他一个? ——还是说萧婵也中了毒。 那么此前在偏殿里她的怒气、关心和突如其来的主动…… 或许也是蛊毒作祟。她根本没那么在意他,如今这样,也不过是因为他还有用。 谢玄遇又笑了一声,手指无意间触到刀锋,割破手指,掉下两滴血。想都没想,他就舔了一下,继而怔住了。 这也是梦里的场景。 梦里她没有平日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口是心非、阴晴莫测。眼神对上时就是干柴烈火,在意不在意,一看就分明。 不像现在,三天了,她眼神一直躲避着他。 是觉得无趣了,想就此罢手?还是也受了蛊毒的影响,所以更要躲他?若是为了避嫌,可她从前都不避,现在又有什么可避开的。还是说,她躲,是因为在意。 在意被蛊毒所影响、会对他做出平时不会做的事。 心弦被拨动时那一声响,犹如弹筝,寂静里兀自石破天惊。 “赤鸫。” 他只是瞬刹的犹疑,却像过了一百年。赤鸫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哐当拉开了门。 “去封信到隐堂,告诉他们,蛇灵是我杀的,与旁人无关。‘幽梦’要算账,就来找我。” “首座,我们这是要与宗门撕破脸了么?可是师父他还没出声,万一尚有转圜余地……” “若是没有师父默许,九长老不会公然违抗首座。死了一个刺客,一个长老,师父纵使反对,也按不住悠悠众口。此次派‘幽梦’北上,是为了试验我究竟还配不配做这个首座。” 眨眼的功夫,谢玄遇就已穿戴整齐,长刀入鞘,安静伫立。初阳恰照在他看不出喜怒哀惧的脸上,却让赤鸫看出了些许端倪。 “首座,你……” “怎么?” 他手立即捂住脖颈一侧。昨夜梦中萧婵啃他的场景太过真实,那里应当有个月牙形的咬痕,但其实没有。 “有个玉佩呢?” 赤鸫指了指他腰间:“寻常戴的那个。我看首座你平时也不离身,是个有来历的物件吧?” 他悚然一惊,低头看了眼,然后是床铺、书案,都没有玉佩的踪影。 紫玉刻鱼龙,丝绦都是旧的,从江左戴到长安,从未丢过。此时丢了,大半是掉在了那旧殿里。 “是个不要紧的物事。” 他抬眼对赤鸫:“发了信,便去奉先寺呆着。‘幽梦’或许也会为难无畏法师。那日对上‘蛇灵’,没他出手,我活不下来。” 赤鸫惊讶,指自己:“我?保护法师?” 谢玄遇最后整了整衣襟:“唔。不愿去,就随我去皇城吧。” “不不不,那在下还是去奉先寺。皇城太险恶,我这脑子,打架还行。” 赤鸫挠头:“师父没教过我权术,我看首座你在隐堂也是成日里练功打坐,怎的就会那些蝇营狗苟的事呢?” 谢玄遇这回是发自内心地被逗笑了。 “蝇营狗苟,可不是么。” “我不是说首座和长公主”,赤鸫涨红了脸:“其实这回我瞧出来了,长公主也是个可怜人。萧家的天下,从前与她有何相干呢?不过是被卖来卖去而已,戎边将士尚且有封赏,死了的和亲公主能有什么?更何况去了三回……” “赤鸫。” 谢玄遇垂目,赤鸫看不清他神色,只觉得气氛有些凝滞,就摸摸鼻子转移话题。 “不过,首座这回选了站在长公主这边,咱也没怨言。隐堂是不地道,说好的要查清再定罪,如今却翻脸了。” “宗门变数太多,或许师父也是迫不得已。” 他走出去,在门边站了一会,像是许久没出门,承受不住日光眩晕。 “若是宗门有变,立即禀告。” “是。” 赤鸫行礼,忽而又想起什么似地支吾,谢玄遇回头,日光照着他侧脸,像温暖冰棱。赤鸫终于想好了怎么说,艰难开口: “那个……线人的说法是,‘幽梦’长老不一定是女的,也或是男的,抑或是……” 赤鸫挠头: “那个叫什么,都、都有。听说还能随意变换相貌,鬼怪得很。” “怎的方才不说!” 谢玄遇旋即出了门,留赤鸫在后头诧异: “首座你也没问呐。” *** 过午,甘泉宫花园。 萧婵坐在假山上的亭台里,手中把玩着一个深紫色的物件,玲珑剔透。入夏,亭台四面都是水帘,水珠波纹里影影绰绰,能瞧见她两旁摇着羽扇的宫女,再旁边是乌孙公主,如今她得了个闲差,在宫里做女使,翻译回鹘鄯善楼兰波斯文书,顺带帮萧婵往西市里明着淘宝贝暗着打听沙州诸部族近来的动向,日子过得比从前快活不知多少。 “殿下。” 乌孙公主剥了个葡萄扔进水晶盘里,欲言又止。 “嗯?” 萧婵用扇子盖着脸,看似纳凉,实则什么都听得见。 “殿下手里这个……是什么来历?” 乌孙公主眼睛好奇地打量:“从前没见殿下用过,是个佩玉?紫色倒是不多见。” “嗯。” 萧婵将扇子从脸上挪开,懒懒应了一声。 “是个不要紧的物事。” 她笑得意味深长,从那半透明的紫玉中间瞧过去,看花园里的天光。“不过戴它的人有些意思。” “是个男子?” 乌孙公主悄声问,把水晶盘子推过去,先拿了一个吃:“模样好看么?” 萧婵沉思一会,认真点头。 “尚可。” 对方惊讶:“殿下从未夸过什么男子,若是尚可,那便貌若湘君了。” “倒也没那么……” 萧婵想起什么,忽而红了耳朵,低头也拿了个葡萄吃。 “不过性格没什么意思。” 她淡淡道:“又酸又涩。” “怎么会?” 乌孙公主低头又拿了一个尝完,疑惑道:“甜的啊。” 萧婵笑,两人同时抬头,恰瞧见假山下穿花拂柳、走来一个翩翩君子。乌孙公主看了一眼就大惊,转头去看萧婵,就见萧婵闲闲地坐起来,把手揩了揩,和她对了个眼神,对方立即恍然。 “就是他?” 萧婵不置可否,只盯着那男人一路走到亭台下,才隐隐感觉有些奇怪。 奇怪的是眼神。 谢玄遇的眼神从未这么直白过,好像犹自在她荒唐梦中。 过去几天那些梦,颠来倒去都是同个人,尤其昨夜。她醒来时兀自喘气,脸红得云蒸霞蔚,只因梦境太过真实。 她下意识摸向脖颈一侧,昨夜梦中他咬过某处,但醒来并无痕迹,剩下的只是妄想。 可现在她又不太肯定了。 因为谢玄遇在宫人通传后,已经走近,站在水帘外。 忽而萧婵眼神凝聚、继而变成微暗。 她瞧见那“谢玄遇”腰间的佩玉,和她手里的一模一样。同样的款式与成色,却远没有她手里的那种辉光。 巫蛊。 她想起元载找出的那枚竹简,青蛇缠绕其上,与昨夜的梦如出一辙。 什么诅咒会以梦境为托呢?她暂且想不出。或许早就该找无畏法师瞧瞧,但她耽搁了——耽于梦境,不可自拔。在梦里他要主动得多,没那么口是心非。被巫蛊所惑的君王为何刚愎自用、纵使知道那是骗局也不承认?或许就像现在的她一样,羞于承认自己那么脆弱、脆弱得就连如此蹩脚的把戏也能骗到她。 如此看来,她是真的对谢玄遇有许多不可告人的想法。 但不是对眼前这个巫术化成的“谢玄遇”。 不知底细、却或许比真实那位好用许多。 “殿下。” 他走进来行礼,不拘小节地开口,眼睛极有光彩。 “昨夜睡得…还好么?” 肆拾壹?还真(h) “你们退下吧。” 萧婵摇羽扇,隔亭台水帘看那个装模作样的“谢玄遇”,而对方也在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待萧婵做了个手势、让他进来之后,那素白衣袂的身影就洒洒然穿过淅沥作响的水帘,停在她床榻边,规规矩矩行礼。 在此之前她就将紫玉悄无声息收起,等人散尽了,就让那肃立的男人抬起头。 他抬头,目光对视之际,萧婵转过眼神,轻笑了一下。 “像么?” 对方顶着谢玄遇的脸,眼神却自带一段风流,和某人截然不同。她仔细回想在梦里的感觉,却只能想起片段点滴。但那种真切炽烈,不是假的。 “敢问这位……如此大费周章,所图何事?” 她继续打量他,越看越觉得这皮囊生在别人身上实在有趣。毕竟谢玄遇是个玩不起的人,但此人不一样,此人看起来不仅玩得起,而且比一般人都玩得起。 “若是单为了要本宫的命,又何必牵连无关之人。谢……你们叫他什么?” 对方还是笑着,像在看什么有趣的事,启唇之际却不无嘲讽。 “首座。” “喔,首座。” 萧婵继续摇起扇子。“他很厉害么?” “殿下说是何种厉害。” 对方仍旧躬身,那清俊眉眼在他身上多了婉媚,忽男忽女。她忽而看得呆了,听见他又戏谑地开口。 “若说是修为,那么首座远在我等之上,天资卓越,道心坚定,不染尘埃。但若说是其他……” 他笑:“殿下知道的,我未必知道。” 萧婵用扇子遮住下半张脸,只剩眼睛。她眼睛生来冷清,不笑时候格外淡漠。现在她就用这双冷冰冰的双目看着对方。 “若本宫说,本宫也未必知道呢。” 对方唇角微动。 “何意?” “若本宫说,缘何本宫一眼就认出了你是假扮的,乃是因为谢御史他根本就与本宫没那么亲近呢?梦里所思所想,不过是梦罢了。有些事,永远成不了真,也不该当真,不是么。” 对方沉默了。 在对方的沉默里萧婵读出许多意思,握着扇柄的手心微微地出了汗。如果这不知底细的刺客在此时此地动手,她未必能逃脱。新朝刚立,还有多少事没做完?早知道就…… 她在此时此刻想到元载。早知道,就应该把后事安排给元载,让他接下大梁江山。可他会答应么?大梁这帮悍臣,仅凭东海国的声威,足够震住朝堂、震住四邻吗?她心弦飞转,又惦记起不知乌孙公主有没有听懂去搬救兵的暗示。羽林卫亲兵最近的就在宫苑外,但此人穿着外臣的衣裳不靠诏令就能长驱直入禁苑,靠的是惑人之术。 惑术、巫蛊。最强大的术士,能改变旁人的梦境,令其梦见所思所想,乃至让两人梦境相通,也能让千军万马陷入疯狂。 而这样强大的人,竟为隐堂所有。 这念头出现之时,她连自己命在旦夕的事都忘了,只剩下一个想法——拉拢他。 “若本宫说,本宫觉得谢大人甚是无趣,你却甚是有趣呢?” 她把扇子挪开,从遮挡光线的轻纱里伸出手,朝他勾了勾。 对方见状就起身,往前走几步,走到榻前,半跪下去。萧婵伸出珠帘的手就捏住他下颌抬起。轻纱吹拂间,她看见对方眼里的迷离幻光。在幻光里,她竟恍惚中看见了谢玄遇本人。眼神清高不屈、半跪在她面前被捏着下颌,却没有沉溺其中的意思。 等等,谢玄遇算什么,凭什么让她如此在意? 萧婵俯身,半跪在地上的男人就抬头。唇角相距咫尺,远远看去,就是个耳鬓厮磨的姿势。她在他脸上流连,却迟迟没有吻下去。 “殿下。” 那人笑,连声音都相似。 “何必流连俗世,贪欢行乐不好么?在下修的是三重琉璃境之法,只要愿意,入梦者可舍去万般痛苦,永留梦中。” “这么好,你怎么不留。” 萧婵也声音魅惑。 “琉璃幻境尚无殿下相陪,叫我怎么留。” 男人手指攀住她摸脸的手,声音更低:“只要殿下愿意,我可变成随殿下喜爱之人。不过……这张脸,殿下果真已看腻了么?” 她看着那张极尽精致的脸,如同雾里看花。哪里都像,却哪里都不像。终究她难以欺骗自己。 “看腻了。” 她笑,忽然放手,对方险些跌在地上。 然而此时远处却传来匆匆脚步声,在水帘外窸窣几响,轻得不可辨识。萧婵刚要抬眼去看,目光却被站起的刺客堵住了。他急切地靠近她,萧婵就后退。矮榻因这动静而摇晃,隔着轻纱,什么都看不清楚,像极了两人在帘帐内苟且。 “萧婵!” 她听见是谢玄遇。 谢玄遇竟敢在宫里叫她本名,是不是活腻了。 她还没来得及推开身上的人,眼前就乍然亮起。下一瞬谢玄遇就拎着对方的脖颈把那人提起来掷出去,继而立马转身去看她。 萧婵莫名有些心虚,把衣襟拢住,直起身清了清嗓子。但他只是瞧了她一眼,那一眼有些失望、有些清寂,还有点别的她没琢磨清楚的意思,他就回头去追那假扮的。她从没见过这般功夫,两人消失得像两丝青烟。 没想到谢玄遇在面对术士时是这般迅捷。那么其实要他每日无声无息潜入皇宫,也并非做不到,只是不想做。 萧婵托腮,在捡了条命之余,想起方才他的眼神,又隐隐不安起来。 这种不安从前从未有过,但明明她和谢玄遇之间什么都不算。那么这种不安,又算什么。 *** 夜,萧婵在书房里一边看奏折,一边独酌。 去寻找谢玄遇的探子还没回来,或许仍生死未卜。为她对抗整个隐堂,值得么? 青铜卧虎灯盏里火苗摇曳。萧婵托腮,又倒了杯酒,把灯盏里的火苗挑亮。书案上搁着她已写好的密诏,写着若她遭遇不测,便让元载即位。萧与元原应共天下,她此举无非是弥补萧氏当年的罪愆。只是元载够不够格坐上这位置,仍不确定。 元载太容易心软、太依赖她。虽则手握重权,年幼时东海国的阴影太大,让他称帝堪称残忍。元载不像她,在黑暗里匍匐太久,早已能游刃有余地应对黑暗,乃至于成为黑暗本身。 还在思忖,阴影里飞纱翕动,忽而大风吹来,吹灭灯烛。 “谁!” 萧婵向后摸索,从软垫里摸出一把尖刀,握在手中。 纱影里,那人缓缓走出。萧婵仔细辨认那双眼睛,最终确信他是真的。 只有真谢玄遇,才会有如此不知分寸、冷漠清淡的眼神。 他伸出手,手上有血,但是空的。 “还我罢。” “什么?” 萧婵盯着那血迹,血痕新鲜,不是他的,是别人的。霎时她放下了心。 “玉佩。” 他转过脸,像不愿与她多说话。 “什么玉佩。” 萧婵继续装傻。 “在殿下手里。” 他开口时声音有些虚浮,但萧婵没发现。她全神贯注都在那只手上,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但他不说,她也不会问。两人就这样针锋相对地站着,各生各的气。 “哦,那个啊。” 萧婵仰头笑。 “扔了。” “什么?” 他手按了按眉心,还是站在原地,他赌萧婵看不出他在忍耐。与幽梦缠斗并不难,他修为不高,但术法却深不可测。在他面前幽梦就化为女人,还是萧婵的相貌,让他无法下死手,还要说些动摇他的话,诸如长公主只是喜欢你的皮囊,她与你可以与我也可以;又譬如方才你若不来,长公主便已与我春宵一度,又何必来打搅好事之类。他竭力不去在意,镇定心神虽只有瞬间,也足以破掉阵法。 破掉之时,蝴蝶在暗夜里飞舞。幽梦嘻嘻笑着消失,只留下一句话。 “首座心中已有破绽。修道之人,最忌有破绽。隐堂让我来提醒首座,长公主不可留。” “留不留,我自有判断。” 谢玄遇在强大术法震动之下,发出最后一击,幽梦就烟消云散。原来那萧婵形态也不过是幽梦的幻术而已。 “情蛊虽破,遗毒犹存。愈是在意,这毒便愈是深重。除非杀了长公主,否则将此生受困于此毒。” 回忆飘散,他站在真萧婵面前。 “那玉佩原来是谢御史的。本宫当是什么宫人落下的,不知什么脏东西碰过,便交与内臣扔掉了。” “那是当年……谢家覆灭后,手里余下的唯一一件。不过若是丢了,也是它的命数。” 他说得轻描淡写,萧婵却因他的轻描淡写而更加生气。 “谢御史既然不在乎,又来寻我做什么。” 他终于再次与她对视,目光清亮。 “隐堂刺客本是冲谢某来的,无关殿下。若是殿下受伤,便是谢某的错。” “你的错你的错,全天下人的罪,全成了你谢玄遇的错!” 她忐忑担忧了大半夜的心情在此时终于按捺不住,说出口却又是伤人的话。她从书案的锦盒里掏出个东西扔过去,东西在锦毯上滚了几滚,停在他脚边。紫玉润泽,丝绦陈旧。他不做声,低头捡起揣进怀里。 “你要装到什么时候?” 她声音有些发抖:“为何要替本宫杀人?恨本宫的人那么多,你杀得过来么?还是说,谢大人能一辈子做我萧婵的刀?若是做不到,如今就别……” 她终于发觉自己是怕的。 比白日里刺客找上门还要怕,比杀萧寂时还要怕。 原来她是在怕自己喜欢他。 “别对本宫这么好。” 她声音也落到地毯上,悄无声息。步摇在发髻边晃动,金丝碰撞,丁零当啷。 “明明隐堂是冲本宫来的,不是么谢大人。他们要杀的是本宫。” “殿下”,他喉头滚动:“不要妄自揣测。” “你走吧,谢御史。” 她仰头看他,和平时一样高傲。 “纵使没谢御史保护,本宫已将后事安排妥当,若是隐堂当真要来复仇,便让他们来。” “可谢家覆灭也不是你做的,凭什么让你偿命?” 谢玄遇难得激动,炽黑火光在眼里跳跃。萧婵也气了,无视他的激动,站起身两三步走近他,揪住他衣领,垂落的金步摇在他鬓边晃动,冰凉火烫。 “纵使本宫不偿命,也有本宫的驸马。轮也轮不到你谢大人发善心。还有今晨,本宫原本便打算试试那刺客的斤两,为何谢大人要打断本宫的好事?” “他是来杀你的!” “那又怎样!让他来杀!本宫早就活腻了,谁这辈子像我这般荒唐,像我这般颠沛流离、无人可信!” 她这话没说完。 因为谢玄遇咬了她一口。咬在肩膀上,右手拢住她腰的内力之大,将她礼服外袍震碎。 萧婵步步后退,直到被推到大殿柱子边,脊背靠在雕花龙柱上,又垫上谢玄遇的左手。那手徐徐上移,直到扶住她后颈,咬着她的地方才松开,但唇齿犹自游移,从肩颈游移到侧脸,要亲不亲的,她转过脸去,鼻尖相触,他就伸手捂上她眼睛。 “别看。” 他声音颤抖。 “是蛊毒。” 他解释:“蛊毒未情。” “我不信。你就是在意我又不敢承认。谢玄遇,我看不起你。” 她喘气,揪住他衣领的手也没有松开,反倒更不要命地凑近,盲目地、冲动地把自己送到他眼前,大有孤注一掷的意思。 萧婵从来都是个疯子。一个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疯子。 谢玄遇终于清楚地意识到这点,但为时已晚。 “若真是蛊毒,那你走啊。” 她笑。 “你走出这殿门一个时辰后,本宫便自尽。谢大人护本宫至此恩至义尽,也能全了首座的声名。” “说什么胡话!” 他强压的那阵焦躁又升起来,喉头涌起血气。方才咬了她一口后,非但没能暂时压制毒血,反倒让它烧得更盛。捂住她眼睛不过是掩耳盗铃,敞开的领口正在他眼下,像毫无防备的猎物,把自己端到猎食者面前还浑然不知。 羔羊、雌鹿。酥白的、晃动的。她口无遮拦,野心勃勃,他却被这浅薄的美景吸引,无法挪开目光。 “不是胡话,谢大人知道,本宫从不说胡话。” 她附在他耳边低语,声音疯癫却腥甜。 “话说这柱子,谢大人记得么?梦里我们在此处做过。梦境是相通的,是不是。本宫今早看过了,那刺客的东西,没有你的那么……” 谢玄遇没让她继续说下去。 衣衫滚落在地上,龙柱冰凉。他低头隔着衣裳含住她胸口,萧婵发出尖细低吟,指甲抠进他后背。 “谢玄遇你不要脸…唔!” 他竟就这样进去了,身上衣冠整齐,单手扶住她腿根,手掌握得太紧,掐出指痕。交合处水多得不能止息,他忍得脖颈迸出青筋,才进去一半。 “不行,进不去…太大了。你出、出来。” 她金步摇晃荡,手在他后背抠出血痕。 “殿下说得对。” 他忽然开口,萧婵迷离的眼神清醒片刻,喘气看他。 “谢某在意。” 说完这句话他突然顶进去,她猝不及防地高潮。他竭尽全力才忍住不交待在此刻,萧婵却在此刻吻了他一下。 梦境里也未曾有过如此轻飘的吻。 他却有种超脱五行之外、不入轮回的清醒。像诸神终于开眼看见了他,才知道从前他其实是被遗忘了。 少顷,玉佩撞在柱子上,发出连续不断的闷响。 “舒服么?” 他低声问。 萧婵不说话,不知是觉得他在说出那句话后忽然孟浪还是其他,耳朵红得可爱。他含住吮吸,她就躲开。 “放松些。” 他声音哑得自己都不能辨识。 萧婵抱住他脖颈上下颠簸,却一直没说话。谢玄遇就停下看她,看到她眼里的水雾。 “你这样…是因为蛊毒。” 她声音还在抖:“寻常不会这样。” “不是。” 他又撞进去,这次顶得太深,快感冲刷着两人都暂时失语。她不说话了,心中酸涩在他这两个字出来后不仅没减缓,反倒更加剧烈。 他更用力地顶撞,直到她控制不住再次高潮,淅淅沥沥的水,溅在他官袍上。 她喘息声像离岸的鱼,他东西还埋在里面。 萧婵终于恢复少许力气,立即抽出手,甩了他一巴掌。清脆响声在书房里回荡。 那东西因这巴掌而瞬间涨大,又撑满了她。 她仰头,抱住他后颈。天花藻井的花纹在眼里摇晃,愈来愈模糊,直到又变成空白。 肆拾贰·裂隙(h) “好些了?” 许久之后,谢玄遇开口,额角发尖有汗水掉落。萧婵眩晕之际再度踩回地面,只来得及用含混的嗓音回应他: “嗯?” “还怕?” 他抱住她,胸膛紧贴到能听见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两副鲜活躯体由于太过熟稔、连血流奔涌仿佛都是贯通的。萧婵猜到他问的是什么,但还是要确认。 ”嗯?” 她又问一次,这次鼻音更重,眼睫上抬几次又作罢,是真困了。谢玄遇笑,把她放下来又打横抱起,走向书房后的寝殿。此处是她日常起居之所,没有宽敞浴池,只有早早烧好热水的浴桶。他思忖片刻,抱着她一起踏进去。水流浸没时她浑身疲劳都暂时卸下,整个人挂在他身上。两人都不语,萧婵累得浑身脱力,只能接受他的服侍。他也默然不语,像接受了这诡异且暧昧的暂时休战。萧婵觉得脸有些烧,就把脸埋在他颈项间,假装睡着了。 过了一会,待她浑身都洗净,谢玄遇才再度开口,手缓缓覆盖在她手上,依旧是个环抱的姿势。 “那刺客,今早吓到殿下了,是么。下官会解决,今后绝不会再有此事发生。” 他说得简短,萧婵却被气得再装不下去,手撑住他胸膛抬起头,眼神颇为凶悍: “你怎么解决,回隐堂领罚?江左的人会放过你?谢玄遇,你太天真了。以为离开长安,你还有命回去么?” 她说完才察觉到他炽热眼神。 那是孤注一掷的死士才会有的眼神,他确是用某种与死亡类似的情感在渴求着她。像两只飞蛾在扑火时相撞,溅起美丽的劫灰。 她忽而浑身颤抖了一下,为这瞬间的发现。 “谢某知道。” 萧婵抬手就要打他,但他胸膛太结实,打了反倒是她手疼。于是萧婵中途反悔,变成捧住他的脸要吻,他却躲开。她方才发现谢玄遇不仅是不愿亲她,连身体也躲得远远的,心中火气窜上来。 “怎么,如今蛊毒已清,后悔与本宫苟且了?” 他这才将眼神转过来,隔着朦胧雾气看她,眉头微蹙。 “殿下觉得方才是苟且?” “不是苟且是什么?” 她挑眉,眼睫上还挂着水珠:“谢大人又不是本宫明媒正娶的驸马,不过是路边的野花野草、露水情缘。你我如此,实则是有违礼法、违背祖宗伦常,在史书上要被列入奸臣传……唔!” 他再度将她拢进怀里,但比之此前要克制许多,只是吻得实在,她几乎窒息在这绵长的吻里,直到呼吸逐渐急促才被放开。谢玄遇不似凡人的眉目极近极清晰地在她眼前,就是这副清高冷漠的样子当初欺骗了她,但现在这神仙躯壳也有了欲望、会嫉妒和失控。 譬如现在,微红的眼尾和眉间氤氲的怒意都给这张脸平添几分生动,像丝绢做的偶人有了肉身,虽则不太会使用,但就是那几分似人非人的生涩,让她呼吸急促。 “师父。” 萧婵启唇。 他眼神果然变了,惊慌得有些好笑。 “本宫忽而想起,谢大人不仅与本宫是露水情缘,还是本宫行过拜师礼的、师父。” “别说了。” 他低眉,她手指就按在他唇上,靠近他耳边。也是方才实在累了,她困得咬字不清: “如今这样算什么?还说不是苟且。” 她手指移动,又去戳他脸:“苟且怎么了?许多人想与本宫苟且,还没有资格呢。” 她仿佛每句话都专拣他不爱听的讲,但偏偏又语气黏腻。 他眼睫缓慢眨动,专注看着她。萧婵毫无防备、就这样靠在他身上,虽则还是浑身带刺,但能感觉到她全身心地依赖他、相信他。尽管只有这瞬刹,尽管大半是她拙劣的演技。 “殿下说得对。” 他终于开口了,语调与此前不同,慵懒中是斩钉截铁。 “嗯?” 萧婵根本没反应过来他情绪变化,更没来得及察觉他其他地方的变化。谢玄遇方才故意拉开了距离,但此刻,那距离又在靠近。 他收紧拢在她腰后的手,悄无声息地靠近,用漂亮冷漠的脸诱惑她。萧婵显然上钩了,她主动过来,旋即被扣住手腕,放在浴桶边。他从后面笼罩住她,热流顷刻间漫上脸颊,缓慢烧红她全身。 他竟又进来了。 “谢某从前所受之教诲,都是出离七情六欲。若要入世渡劫,也只能一世一双人。” 他俊脸上沾了欲,声音也强势许多。萧婵不敢回头看,怕暴露自己此刻的表情。 “但殿下不同。对殿下,也不能常理度之。” 他声音轻缓,抚摸她脖颈,像抚摸上钩的鱼与因呼吸不畅而翕张的鳞。 她已经撑不住了。 但节奏未曾放缓。 “谢某愿为殿下改变成规,唯有一请。” 她剧烈颤抖,根本听不见他说的动作。大力挞伐的动作与语言割裂、他还是用尊称在此时此地说着文雅的话。 “请殿下”,他终于加重语气,在满室氤氲水汽中托住她。 ——“不要再说去死的话。” 他威胁般地吻她侧脸,萧婵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屈服了。 “请殿下答应下官。” “好。” “御笔画押。” “好。” *** “不是,昨夜本宫怎么了来着?” 萧婵揉着脑壳,看坐在她对面,表情凝重的元载。 见元载把一卷御批过的文书缓缓展开,她才啊了一声。 “这是我昨夜……” “遣人送往府上的。还说必须得我亲自打开,违者立斩。” 萧婵讪笑着,把卷轴合上。 “这是遗书么,阿婵。” 他袖手,又问一遍。 “你要抛下我和谁去死,那个小白脸侍御史?” 萧婵还在思索这明明是个密诏,怎么就被她送了出去。昨夜后半夜根本记不清,难不成是谢玄遇胆敢假托她的意传圣旨? 不对,是她自己交出去的。在天亮前的一刻。那么在此之前,她在…… 萧婵揉了揉眉心,决意先搪塞,笑得很没心没肺: “别忘了你也是小白脸,东海王。” “就算本王是吧”,元载依旧怒气冲冲,根本没发现她的揶揄:“可说好了生同衾死同穴,殿下要反悔么?” 他义正词严:“这皇位我元家百年前不坐,百年后也不会坐!” 萧婵脑壳痛,只能挥手:“爱做做,不爱做别做。本宫困了,你先退下。” “阿婵。” 元载眉清目秀精神抖擞地坐在她对面,萧婵本来就心虚,按理说在她位置的人很少像她这么心虚,但元载愈是坦荡,她就愈觉得愧疚,深信话本小说里出去偷人的丈夫回家对妻子百般疼爱的故事并非杜撰,只是男女对换、不换的是权柄在谁手中而已。 她还是对元载旧情太多了。 萧婵叹气。 “怎么?” “昨夜他来了,是么。” 元载努力遏制着语气波动。 “是。” 她眼皮都没抬,不露痕迹地抽回他想要握住的手。 “为何是他?” 元载眼神有点凄凉。 “我等了三年……为何是他?就因为他比我快了半步么?” 萧婵笑了。 抬眼时她目光锐利,刺得元载眼神游移。 “不是的,五郎。” “你晓得为什么。” 她终于狠心开口,说出三年前就想说出的话。 “有些事,错过就是错过。谢玄遇不过是……恰好每次都在本宫最落魄的时候出现。” 她盯着他,压抑了三年的悲伤在眼里凝聚,此时此刻,她才意识到—— 原来她是恨元载的。 原来她一直在为那场不告而别恨他。 “或许本宫真有些喜欢谢御史,也说不定。” 她如此说,未曾听见宫门外的脚步声。 来当值的谢玄遇站在门外,与那发出声响的内殿仅隔着几步远。他手指探向腰间。几层布料之下,是她昨夜迷糊之间用毛笔蘸朱砂,在他腰侧写下的她自己的名字。 萧婵。 他定是也丧失了神志,才会在回去后花费半个时辰,用针将那朱砂笔记刻成刺青。 如此,她的名字、无论是昭彰史册的恶名或美名,都将永远与他刻在一起。 肆拾叁·失鹿 “阿婵。” 元载平常都是极富涵养的神态因她这句话而崩解了。他把盖着戳印的密诏掏出来,扔在她眼前。诏书在案几边滚了几滚,掉在地上。 而萧婵还是稳稳坐在对面,眼睛一眨不眨。 “无论你说怎样无情的话,这诏书里的安排,恕元某不能接受。” “不能接受又如何。” 她还是笑着的。 “难不成东海王能自毁前程,回去做布衣?当年你是怎么一步步爬到今日这个位置的,元家五郎。” 她盯着他眼睛,一字一句:“就为区区一个长公主我,便要把辛苦建起的基业与人脉毁掉,你甘心么?” 元载表情像是被刺痛,但他仍站着。 “你不信我,阿婵。这么多年了,你仍不信我。” “你要我怎么信你?抛弃过本宫一次的人,本宫此生都不会原谅!” 她挥袖把书案上的东西都拂到地上,折子、书册与典籍哗啦啦洒了一地。 元载与她目眦欲裂地对视了一会,接着他蹲在地上,把东西一件件地拾起来。 “殿下昨日受惊了。” 他声音已恢复了稳定:“好生休养,臣告退。” “东海王是从何处听说本宫昨日受惊了?” 萧婵揽袖,元载收拾书的手也停下来。 “昨夜。” 元载笑着,抬眼看她:“殿下书房里的动静不小。” “本宫问你昨日本宫遇刺,东海王是从何处知道的!” 她上前一步,恰站在他捡拾的书册跟前,声音冰冷:“本宫晓得你与乌孙早有暗中协议,不然乌孙王不会同意联手走那步险棋,你又答应那孩子什么了?那公主她只有十六岁……” “阿婵。” 元载直起身,萧婵就后退半步,恰后背抵在书格上。 “我不是萧寂,不会做那等丧尽天良的事。更何况……我自始至终心中唯有你一人。” 他这句话几乎是咬着牙说的: “不仅仅是叁年前不告而别,你怀疑的还有当年我在东海国的事吧?若是据实以告,你我还能像现在这般说话么,阿婵?” 元载半跪下去,握住她的手吻了一下,嘴唇颤抖。 “君不见咫尺长门锁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 臣不是阿娇,也不愿殿下做刘彻。若是你我非要走到那一步,便请殿下赐臣流放叁千里、此生不回东海国,以绝陛下后患。” “元载!” 萧婵难得动怒,眉眼生动且分明,眼角依稀有泪,将坠未坠。 “臣说的都是实话。当年事,殿下尽可以去查。臣寒微时曾于权贵门庭叨陪末座,但绝无不轨之举。彼时……但每夜想想,阿婵还在长安等我,便能活下去了。” 元载笑着,半垂着眼。“此番僭越抗旨、顶撞殿下,请殿下降罪。” “元载。” “我不信的,不是你终有一天能回长安来找我。” 她眼角那滴泪终于掉下去。 “我不信的是,你在放弃我离开长安那天,在你心中,抢回东海公的位置与守住我,后者当真更重要。” 元载仍站着,但瞳孔微微震动。 她也凄凉地笑了笑,做了个手势,对面的男人就深深行了个礼,转身走了。 没走几步,他就听见萧婵的声音,虽然很轻,带着本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沧桑与悲哀。她说,站住。 “殿下。” 他站定。 “你我曾生死相托,原不该走到这一步。但殿下所求之纯然良善、清白无暇之人,世间并不存在。恕元载无能。” 他说完又笑了一下。 “那位江左来的,也劝殿下多加防范。谢氏大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日卷土重来,你我都将成阶下之囚。” “江左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你亦不知么?” 萧婵竭力定住心神。 “萧家当年究竟犯下过多少杀孽,若不是……他又与你有何不同。” “当然与他不同!” 元载倨傲地仰起头。 “世家高门与罪臣之后怎可相提并论,谢氏当年叛乱、致使江南江北不能归于萧梁,就该诛杀!” 沉默中,她也笑了一下。 “若是我说,当年若不是因为被接进宫……我也会在江左平安长大呢?” 元载怔住。 “殿下,你说什么?” “我并非萧梁皇室后裔,听闻我的生母乃是江左人氏,当年抱我进宫、与我相依为命的乳母也是谢家人。宫中缺衣少食、冬日大寒,她得了什么都给我,让我活着。后来她被皇帝赐死了,我没能见上她最后一面,这辈子第一个对我好的人,因为我而死了。” 萧婵声音越来越低。 “乳母从小便告诉我,江南好,山水秀丽,与长安风景迥异,是我出生的地方。若不是因为萧氏将谢家赶尽杀绝,我也不会被送来长安。” 元载的手握紧、又松开。 “这些话,为何现在才说?” “因为当年害死谢家的人都死啦。” 萧婵笑得很狡黠,也很悲伤。 “可惜我也回不去了。江左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来杀萧梁的长公主,或许这便是我的命。” “当年那乳母告诉你的话,万一不是真的呢?” 元载强忍着攥紧颤抖的手。 “这些年你步步为营……其实都是为了复仇?那我呢,阿婵,我算什么,也是你复仇的一环么?” 萧婵安静许久,她坐在书案前青丝垂地,抬脸笑时,笑容看起来纯良无暇。 “若你是我呢,元载。当年若不选复仇,我要怎么活?” 元载不说话了。 少顷,他跌跌撞撞地离开,碰到屏风时,那翡翠屏风晃了晃,就咣当砸在地上,碎成一地,像绿莹莹的血迹。 她捂脸,肩膀颤抖。没人听见她哭,但她确实是哭了。 而在一扇门之后,谢玄遇在等着,等她哭累了才走出来,把书册捡起,搁在书案上。 “你又回来做什么?” 萧婵恶狠狠地抬头,脸哭花了,但眼睛亮得出奇。猝不及防和谢玄遇对上眼神,他就像做贼一样别过脸。 “都听见了?” 她愣神,想起谢玄遇其实可以凭借功夫自由出入宫闱这件事。 “嗯。” 他继续捡东西,萧婵却被他这副镇定样子激到,又甩了本书到地上。 “怎么,可怜我了?本宫要报的是本宫的仇,与谢家无关,谢大人不必在这里假惺惺。” 他把那本她甩出去的书捡回来,重新放在桌上。萧婵要拿,他就按住她的手。 “不是可怜。” 他抬眼直视她。 “是后悔。” “后悔那些事,不是我做的。” 他放了个东西在桌上,萧婵拿起来看,是昨夜那个紫玉佩。上边多了两个字,“阿婵”。是他手刻的,字迹工整,他做什么都工整。 “不喜欢就扔了吧。” 他转过脸,不想看她的反应。 她托腮,眼睫眨动。 “不喜欢。” 他立即把玉佩收回去,被她中途截胡,拿起来塞进衣裳里,紫玉在襦裙领口若隐若现。 她不哭了。 谢玄遇自忖,此刻在想这些,他离疯也不远了。 “还给我。” 他低声。 “你来抢啊。” 萧婵眉眼弯起。 肆拾肆·失鹿(二) “殿下,请不要戏弄下官。” 谢玄遇忍住要伸到她襦裙领口的手,耳朵因尴尬而发红。 “怎么,连过来取都不敢,还敢说那些话?” 萧婵越看见他窘迫,越觉得有意思。手探进去自己把玉佩取出来,隔空丢给他。他没抬眼就接住,但没想到冰凉玉佩有温热触感。 是她的体温。 谢玄遇而过更红了,该说的话也没说出口。 他原本是来看她最后一面的,两位长老死了,他要给江左交代。但听见方才的对话,才知道一开始就找错了线索——江北萧梁与江左谢氏的矛盾,或许不止他知道的那么简单。而那连绵三代人、祸及千家的争斗漩涡核心里,是个从小就被训练成复仇工具的女人。 “此行谢某是来辞官,还要向殿下辞行。” 他摩挲那枚玉佩,终于开了口。 “你当真要回江左受死么?本宫不可能放你走,何必做这无谓挣扎。” 萧婵仰着头,语气冷冰冰。虽则有所预料,听见谢玄遇这句话,还是语气莫名酸涩。 “就算殿下被污蔑一世、被追杀一世也无妨么?” 谢玄遇猝然抬眼。 “江左谢氏当年将殿下安插在萧梁宫廷,是将殿下做弃子。世人欠殿下一个公道。” 萧婵瞳孔微动,烛火光里她看了他一会,才轻笑,低眉站起,走到谢玄遇跟前。他这次没有躲开,猝不及防被萧婵扯着衣领走半步,撞在她胸口上,脸顿时红得发烫,立即弹开。 “都睡过不知几次,还这么生分,谢大人。” 萧婵踮起脚,趴在他肩上耳语。 “本宫被人污蔑、被人追杀,谢大人如此在乎,看来是喜欢本宫喜欢得如痴如狂,忘记自个本是江左派来的探子了。” 她趁他身体僵硬、猝不及防亲了他侧脸一下。 “但本宫爱听这些,或说些别的也好。” “殿下。” 他终于找回神志,把她推开,义正言辞:“下官此番话并非戏言,下官也从未……拿殿下当做消遣。” 萧婵顺着他的手被推开,身体没稳住晃了晃,他要去扶,她就躲开,让他扑了个空。她转身走了,坐回书案前,点头道: “好啊,你走。” 说完这句她就不再看他了,仿佛他的辞行与其他人寻常的觐见并无不同。 谢玄遇没料到她也就回应了几句玩笑话和一个敷衍的吻,就连玉佩都没送出去,短暂的空虚从指尖蔓延到全身。 原来,他在她心中也不过如此。这才是萧婵,冷血的、镇静的、失去谁都不会回头追赶的萧婵。 自知再站下去只会徒增他的滑稽,谢玄遇捏紧了手里的玉佩又放开,最终转身,将玉佩放在高擎的青铜烛台上,转身走了。 *** 烛火明灭。待谢玄遇走后许久,萧婵才按住眉心。 身后阴影深处帘幕微动,穿黑衣的女子走进来,是乌孙公主。她穿着猎装,动作轻快地扶住萧婵,又顺着她手势递来烫好的酒。 喝过一口,顺了气,萧婵才仰头向后,靠在软榻的虎皮垫子上。 “殿下,刺客来历已查清楚了,确是南边的人。听闻隐堂手段最高的刺客有十个,号称十长老。几天前没了一个,这回的便是第二个。” 乌孙公主声音清脆:“可惜没抓住,想是在长安城里有内应。继续查么?” “不必了。” 萧婵拍了拍她肩上的手, “你这几日精进得算快。兵书看得如何?” “羽林卫的阵法够我受的,你们汉人的字更是难学。” 乌孙公主叉腰,横眉竖目地要骂人,但看萧婵的样子,又硬生生憋了回去,认真道:“不过殿下吩咐的事,已经都安排妥当。至迟后日……但驸马他当真会如殿下所说那般做么?” “接得住,是他的造化,接不住,是我的劫数。此事若成,你便可回乌孙,本宫会扶你做乌孙第一个女王。” 萧婵靠在垫子上闭目养神,乌孙公主就顺势半跪在她身后,皱眉继续收拾乱成一团的书案。听见她那句话,女孩手停了,眼圈忽而变红。 “乌孙早就不要我了,野那宁愿跟随殿下。若是殿下也不要我,便剃了头发往大奉先寺做比丘尼。” 萧婵笑了,睁眼看她,手伸出去,刚好摸到她漆黑发辫。 “你叫野那。本宫记得,野那的意思,是‘心爱之人’。草原不是没人要你。那个为你取名字的人,还活着么?” 女孩眼圈红了,她点头又摇头,萧婵就闭上眼。 “殿下真要离开长安么?” 她注视萧婵假寐的睡颜。浓密眼睫在烛光里投下一片阴影,乌孙公主的眼神好奇又畏惧。萧婵没再回答她的疑问,只是浅笑。 这个铁石心肠、城府深沉的女人,经历过风浪万千后,也才二十有六。史书会如何写她?写她监国以来种种厉行新政、改律法、整顿府兵、重用寒门,广纳江南江北贤才,又利用东海王势力拉拢旧族,又利用乌孙弹压北境,又为了更长远的目标,把所有事情推翻重来。 无人像她这般疯狂,也无人像她这般,几十年如一日地潜伏、等待,然后一击制敌。 像匍匐的野兽,饥饿、残忍、迅捷。 萧婵的影子在纱帘上投下倒影,野那伸出手比划那影子,在半空中猝不及防萧婵睁开了眼,狡黠笑着看她。 “去,帮本宫将烛台上那东西取来。” 她惊了一下,立即起身,取来萧婵说的“那东西”,仔细看时却是个紫玉佩。分外眼熟,想了会,就啊了一声,见萧婵手里拿着那玉佩把玩,指腹停在“阿婵”那两个字上。 “那谢……” “消遣罢了。” 萧婵立即打断她,将玉佩随意搁在书案上,盖住密诏,却没留意收起眼里的笑意。 “不识时务、不知进退、不懂变通,一根榆木罢了。” “唔。” 野那点头。 “榆木,是脑袋特别硬的意思么?” 萧婵听见这话,就想起什么似地指尖发烫。手一松,就瞧着它骨碌碌顺着裙裾滚落在绒毯上。 谢玄遇这时候,大抵已在收拾行囊、预备离开长安了吧。他们的最后一面,也不过如此而已。 她眼睛缓慢眨动,看着那玉佩上的两个字,声音不自觉地放轻。 “何止。” *** 大暑节气,长安斋戒三天。 蝉鸣彻夜,谢玄遇在榻上打坐,盯牢地上散乱的包袱,直到赤鸫在窗前闪现,肩上停着只乌鸦。 “车马已备好,今日午时便可启程,这回要是再走不成,长安就要乱了。” 赤鸫语重心长:“死了两位长老,怕是师父也按不住。” “幽梦没死。” 谢玄遇纠正:“只是重伤。” “行行行。” 赤鸫扶额:“不过饶是首座修为深厚,若是剩下那几位一起来,神仙都救不回你我的小命。” “宗门派幽梦来,便是留了余地,并非当真要我的命。但若是再不走,便要伤及无辜。” 他眼里静水无波:“午时启程。” 看他如此镇定,赤鸫反倒踌躇了。 “首座不、不去皇城?” 谢玄遇语气陡然严厉起来。 “去皇城做什么?” 赤鸫摸头。 “去瞧瞧长公主……你们、吵架了?” “不去。” 谢玄遇闭眼。 “唔。” 赤鸫自知没趣,转身便走了。只肩上乌鸦忽而振翅叫了一声,谢玄遇心头一跳,却没再说话。 *** 辰时,皇城外,一匹高头大马向城门飞驰。他身上戴着的令牌和那张脸就是通行证,所到之处,宫门尽开。 东海王元载。 他怀里藏着的密信已被揉得不成形状,那上面的字迹也读了不知几遍。 那是整个朝廷上下、从勋贵旧臣到在野世家共同题名的檄文,历数长公主几大罪状,还按了血手印,其言辞之激烈、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 这信是有心之人送到他府上的,如今朝野上下最大的勋贵旧臣就是元氏,而他是如今的元氏家主。送信的蒙面人在他面前自戮,留下血书,是群臣恳请他即位的赋。辞藻华丽、卑躬屈膝,与列数长公主罪状的文书并列,尤其荒唐。 那些涉及萧婵荒唐传闻的暂不去管,檄文里最要命的一条,是说她原本是江左遗孤,潜伏数十年灭了萧氏,如今要勾结北境、让大梁生灵涂炭。 如果萧婵看见了这檄文会如何,他不敢想。 是世家在利用他。就像当年世家放弃他一样,这次他却不再是那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少年。 元载挥鞭策马,马蹄踏起灰尘飞舞,驰入皇城。 “殿下呢!殿下在何处?” 他叫得声嘶力竭,但何处都找不到萧婵。 哪里能看到她?羽林军此时尚且待命,但那檄文说不定早已暗中散入城中,哗变就在旦夕之间。 巳时。日头升起来,宫殿的影子愈来愈短促,像提到嗓子眼的最后一声尖促叫喊。 元载嗓子干哑,他仰头看到巍峨城楼,檐角飞起,忽而有了主意。继而他飞身往城楼上跑,身后跟着羽林卫近卫亲信,黑压压地涌上去,直到最高处。他在最高处望向皇城里,期待着能看到萧婵。 但哪里都没有她。 天上地下都没有她。 元载终于知道了当年萧婵在长安一夜间寻不见他的踪迹时是何等心情。 被世上所有人抛弃,都抵不过这一刻的痛苦。 “阿婵!” 他顾不及颜面,在众军面前喊她的小字。但回应他的只有盘旋在楼头的乌鸦。 日头升到最高,日光之下,容不得一丝阴影。 午时已到。 忽而城楼下喧哗起来,羽林卫人群中奔驰出一袭黑袍,那骏马比中原的马跑得更快,却是乌孙进贡的大宛马。 黑袍的兜帽摘下,漏出一张脸。羽林卫顿时寂静了,眼睁睁看着那人影穿过城门、径直往皇城外驰去。 是萧婵。 萧梁的监国长公主、千辛万苦爬上最高位置的人,如今竟抛下皇城逃跑了。 是畏罪么?既然她骑的是大宛马,那么或许传闻中她与北境勾结也是真的。羽林军寂静,但越寂静,越是人心惶惶。那是内心正在瓦解的对萧梁的忠诚,比什么强大的敌军都可怕。 元载站在城头,怔怔地看着那飞驰的黑影,在他咫尺之遥的城楼下,却远得像这辈子再不能到达。 萧婵是怎么想的。 她为何丢下他。 “殿下。” 身后有人叫。 “殿下会回来!” 元载嘶吼。 但身后人又叫了一声殿下,这次声量大了,元载终于回头,想起他自己是东海王,身为王侯,也是“殿下”。 那喊他的人是羽林军的中郎将,半跪在地,手里拿着一支箭,身后哗啦啦跪下去一片,动作划一,像是准备许久。 “恳请殿下射杀逆贼!” “恳请殿下射杀逆贼!!” 那一声声呼喊盖过所有,元载心中响过惊雷。在这一刹那他顿悟了什么,看向那中郎将,对方向他会意点头,嘴唇开合却没有声音,元载读懂那几个字时,眼前一黑。 “是长公主的意思。” 这一切,都是她早就布置好的。就连他会站上城楼找她,也是算计好的,萧婵太过了解他,甚至连最后的身份秘密也告诉了自己。 筹备这么久、布局如此缜密,都是为了把所有弑君的罪愆都转移到自己身上、从而将他推到那个不可推拒的位置,在她不在时,替她守住大梁。 没有她的大梁。 元载喉头腥甜,接着一口血涌上,溢到唇边。他笑了。 “殿下!” 羽林军慌乱了。 “我不是什么殿下。” 他头一次,眼神居高临下却冷淡至极,像天底下再没有什么值得爱的东西。那支箭被他接过,拿在手里,接着是弓。张弓搭箭,他站在城头,看到那黑色身影已快跑出皇城守军的射程之外。 只要一箭,这一箭出去,就算射不中,城楼下的人就成了乱臣贼子,人人可诛。 这是他陪她演的最后一场戏。就算他演到这一折,才晓得与她对戏的人不是自己。 “阿婵,回头看我。” 他在心里默念,而就在那一瞬,马上的人回头了。 素面朝天的萧婵回头远远看向城楼,像只悲哀的鹿。那意味深长的一眼。把他这辈子望穿。 弓弦绷紧之后松开,箭飞驰如流星,比所有骏马都快,比命运都快。 但箭簇擦着她发丝飘过,只斩断了她一条玄色发带。 元载俯身吐出一口血,城头万箭举起,他又强振作起来,怒吼出声。 “让她走!” 他的鹿终于逃了,逃离了这座困了她二十六年的囚笼。 眼睛不知为何模糊起来,或许是泪,或许是血。他不愿细想,只是低头笑出声。 *** 谢玄遇站在城门前,看到城头乌鸦飞舞。 “首座,快走啊,马车来了。” “等等,城中像是出了事。” 他勒马站定,龙首原是长安制高点,他俯首就能瞧见棋盘格般错落的街道,与街道上熙攘不绝的人群。但今日长安安静得诡异,像是有大事发生。 “能有什么大事?除非长公主甩手不干了。” 赤鸫叉腰。 谢玄遇却在那一瞬眯起眼,目光锁定在其中一条巷陌。那里有个黑点在极速移动,身后跟着紧追不舍的十几个黑衣禁卫,穿着却不像羽林军。再细看那被追的人时,他瞳孔陡然睁大,旋即策马就往龙首原下飞奔。 “唉,首座,等等等我——” 他几乎是不要命地往那巷陌的方向跑,待追兵见对方快出了城时大喊关城门时,就掏出手里的木牌大吼一声御史台有令在手不得关城门,城头上的人一时恍惚,不知该信哪边,又觉得哪边都是假的。 而那黑衣影子就趁着这空档策马一跃而起,从城门下飞过,稳稳落在地面,谢玄遇就策马跟上去,身后城门迟缓地落下,恰把追兵挡在后头。 她还在往前跑,谢玄遇在后面追。大宛马速度如光如电,他追得吃力,直到快上了龙首原,远远地瞧见赤鸫和他身后的马车,黑衣人影才终于回头。出乎他意料地,萧婵竟弃了大宛马,翻身坐上他的马,又从怀袖里抽出一把短刀,架在他脖子上。 “让我上你的车。” 赤鸫瞧见萧婵拿刀抵着谢玄遇的脖子,也吃了一惊。但迫于她威压的眼神,就从马车边让开,萧婵就用刀尖抵着他的背下马,转乘到马车上。 车帘放下,赤鸫跳上车辕,马就启程往大路走。 萧婵掀开车帘往外最后瞧了一眼,目光却落在城头。 他只静静瞧着她,直到她将刀收进刀鞘,闭上眼长出一口气,才缓缓开口。 “你怎么在这里?” 谢玄遇哽住,过了会才答。 “谢某也想问。” 他现在已经不是大梁的官了,不能再自称下官。那木牌也不过是做法用的符咒,根本不是令牌。萧婵为何会被追杀,又出现在此地,他毫无头绪。 但萧婵没说话,她只笑了笑,就猝然把他手握住,拉到自己脸侧,又转身躺倒、自然而然地躺在他腿上。 “既然如此,就拜托了。” “拜托什么?” 谢玄遇气极反笑,身体在触碰到她时,却又不由自主地僵硬起来。 “我如今是个罪人,整个大梁,谁都可以杀我。若是谢大人将我交给东海王,可换下半辈子荣华富贵。若是不交出去……” 她闭着眼,甚至还舒服地在他掌心蹭了蹭,像只认窝的猫。 “便拜托谢大人,你去何处,就带我去何处。” (下章开启江左副本?公路车) 肆拾伍·篝火 po1 8dg.c om 马车晃晃悠悠从龙首原驶过,离开长安城,往南瞧见渭水滔滔,再走几步,就彻底看不见长安。 谢玄遇扶着萧婵搁在他腿上的额头,她在沾到他身上那瞬间就睡着了,或许是太过乏累的缘故,眼睫偶尔颤动,眉心蹙起,身体蜷成一团,好像在做什么噩梦。 她好像总有办法在做了坏事之后、不费吹灰之力地让他觉得情有可原。 谢玄遇叹气,抬起空着的手去掀车帘。赤鸫心有灵犀地回头挤眉弄眼,谢玄遇比了个噤声手势,赤鸫就更挤眉弄眼了。无奈,他只能开口问:怎么? 赤鸫终于抬手,往远处指了指,痛心疾首:追兵,当是来抓长公主的。 谢玄遇:…… *** 萧婵醒来时,是在破庙里。身边生着篝火,一个人都没有。她低头瞧,发现衣裳换了身干净的,不知从哪找来的粗麻布衣裙,连头发也重新扎过,她用手探了探,发现是用削干净的木枝盘起来的。 “手艺竟还不错。” 她满意地又摸了摸,恰此时木门一动,她立刻闭上眼假寐,余光瞧见果然来的是谢玄遇,只是换了赶路的轻便装束,更显眉眼深浓、神态冰冷、不可随意玩弄。萧婵瞧了一眼,又瞧了一眼,等他走过来才装作继续睡觉,却见他低头凑近她,半刻没动静。 “做什么?”看好文请到:po18b w.co m 她终于忍不住先睁眼,就瞧见谢玄遇半跪在面前,正拿着木棍穿了只兔子,细致地烤着火。听见动静就看过来,目光沉静如水。 “醒了?” 他似笑非笑。 “唔,醒了。” 萧婵躲过目光,见他一脸坦然,反倒有点不自在。目光落在烤兔上,肚子适时响了几声。 “还没熟。” 他低头,手法轻巧地把兔子转了转,又从不知哪里找出香韭之类洒在上头,香气立即飘进她鼻尖,萧婵嗅了嗅,就往前蹭。他手停下,转头看她,又重复一遍:“没熟”。 萧婵这才察觉他目光里促狭的意思,知道他在找时机等她开口,就清了清嗓子,别过脸去,高傲道: “谁准许你帮本宫……帮我换衣裳的。” 他又笑,把篝火拨了拨,烤兔子香气飘过来,她肚子又响了一声。 “先吃吧,吃完再做分辨。” 谢玄遇把烤好的木棍递给她,接过时,两人手指相碰,他不自然地收回去,她却对此毫无知觉,眼睛只盯着兔子。他眼神黯然了刹那,她已开始专心吃起来,狼吞虎咽,全无公主形象。 他看了会,眼神又变得温柔,不自觉地伸手要去撩她额角掉下的头发,萧婵吃肉的动作停顿,猝然抬眼,眼里闪着小兽般机敏的光。 也就是片刻,两人同时转过目光。他咳嗽一声,萧婵也不自在地低头。 “讲罢。” 他低头捻了捻衣服上的褶,像在经堂里的夫子般坐得板正,手搭在膝盖上。 “殿下如何就到了这步田地。” “都这般时候了,无需叫我殿下”,她吃完了把袖子一挽,用手腕去擦嘴上的油渍。谢玄遇瞧见眉头一皱,本想伸手拦她,没想到萧婵自然而然把他手接过去在唇边擦了擦。他迅速抽回手,萧婵却对他的僵硬浑不在意。大略是吃饱了心情也好,她笑容里有讨好的意思,拖着身子往前挪了挪,就差手肘靠在他膝盖上。 “就叫阿婵就好,谢郎不是想叫我阿婵么?” 他耳边传来她熟悉气息,旋即身子往后避开,眼神瞧着火堆。 “怎么,睡也睡了,玉佩也送了,字也刻了,如今不想承认了?” 她死皮赖脸地继续往前凑,险些将他拱倒。谢玄遇终于撑着手坐稳,抬眼看她,萧婵倒被烁烁目光盯得退了回去。 “不是不要么。” 他这不是问句。萧婵暗叹自己真是机智过人,当即从怀中掏出一枚紫色盈满、水当当的玉佩,在他眼前晃了晃。 “瞧,在这儿呢。我骗你做什么。” 谢玄遇目光却落在她将玉佩抽出来的动作上。生死关头、身无长物地逃出宫,她竟还珍而重之地将它揣在怀里。顿时,他心中似有巨石落地,连此前因什么在赌气也想不起来,取而代之的是莫名愧疚——愧疚他曾怀疑过她是不是有心。 萧婵见他目光躲闪,心中也松了口气。幸好,出宫前她匆忙中将这瞧着还尚值些钱的东西揣在身上,更想着万一与那榆木脑袋重逢,指不定还能用这信物讹诈一笔。果然天无绝人之路。 “谢大人这回总该信我是真心。” 她又谄媚地靠过去,这次他没有躲,她却没预料到他不躲,径直撞在他胳膊上,疼得唉哟一声。他就捏住她被撞到的地方要验看,萧婵要抽,抽不动。篝火噼啪一声,她吞了吞口水,抬头看到那双漂亮冰冷的眼睛,里面有她不大熟悉的情感,萧婵没能参透,却被吸引得动弹不得。 “我不信你又如何,信你又如何。现下宫中发出急令,要举九州之力搜捕叛贼。这是东海王的计策,还是背后另有其人。” 他说着话,已经将她袖子捋起。她嘶了一声,瞧见谢玄遇凝视那片发红的肌肤,不说话了。萧婵知道他在愧疚些什么,心中瞬间又多了几分底气。 “都是因为你!” 她装作疼得厉害,怪委屈地把袖子拢回去,抱臂缩在一旁,企图转移话题: “若不是忙着来寻你赔罪,本宫……我何至于如此匆忙出宫,给人落下可乘之机。” “殿下休要说笑。谢某尚不致殿下如此挂心。但若是不问明白这桩祸事的始末,此行我又如何能相信殿下。” 他语气发酸,见萧婵哽住,就坐实了她其实是在搪塞。她究竟是在袒护谁,袒护元载么?想到这里,无名酸涩又袭上心头。 还用问么?她当然是在袒护元载。 离开龙首原时她回头那最后一望,比他见过的所有眼神都孤独。萧婵从前有多少孤独的时候?因为等了那个男人太久。他或许也不过是萧婵寂寞时寻找的元载替身之一,而元载却如此惨烈地背叛了她。 “请恕我不能据实以告。” 她微微笑着。 “若是谢大人不信、便随意找个地方将我丢下便好。天大地大,总有地方可去。” “还有何处可去?” 她淡然的神情又激到了他。“回宫里么?这叛乱究竟由何而起尚未查清,如今追杀你的除了江左刺客,又多了要来抓你讨赏赐的私兵。萧婵,你究竟……” 他咬牙,终还是说出那几个字:“为何要出宫,是当真想寻死么?” 这几个字让她沉默了一会,萧婵认真看他,看到谢玄遇转过脸,觉得自己实在荒唐。未几,他脖颈处的喉结上忽然印了个柔软的东西,待反应过来,却是心中轰然作响。 那是萧婵的唇。 “谢、玄、遇。” 她一字一顿,喝醉了酒一般。 “别再问,算我求你。” 抬头时,他看见她眼里泪光闪烁。 终于他叹口气,阖眼沉思,片刻后睁眼,点了头。 “好,我不问。” 萧婵表情立即雀跃,飞扑上来抱住他,震得他险些向后仰倒,最后关头撑住草堆,才没一起滚在地上。她作势又要亲,被他按着肩膀推开。她就装疼,唉哟一声,待他收了力,就趁机跳上他盘坐的腿,两人瞬间安静。 “伤口是你包的?” 谢玄遇转过脸,耳根发烫,嗯了一声。 “箭伤。好深呢,你瞧见了么?” 萧婵表情夸张。 “不过是蹭破了皮。” 他语气僵硬,手却怕她跌倒,虚虚拢在她身后。 “那是本宫命大。” 萧婵仰头骄傲。篝火照着她狡黠的眼,谢玄遇看了片刻,就抬手遮住她眼睛。 她也不说话了,两人静默中相互等待,心跳声轰鸣。他终于将手按在她腰上,缓缓地凑近她,唇畔在她耳边、眉端、鼻尖和唇角逡巡。 她紧张到吞咽,这细微动作被他捕捉,唇边漾起笑意。 慢慢地,他接近她、接近那目标。萧婵的眼睫在他手心里颤抖,暗暗发痒。 “谢玄遇。” 她冷不丁开口,他就停住。听见萧婵刻意柔弱的声音,像个蓄意伪装、等待他已久的骗子。 全天下最无辜的骗子、最情有可原的恶人。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 她声线清冷,却比什么都像鸩毒,让他想起初遇时在锦帐里惊慌的那一声啼叫。 骗子有时入戏太深,也会骗过自己。 “知道。” 热血上涌,他尾音发颤,握住她腰的手却用了力。 “你呢,殿下。你知道么。” 他执意叫她殿下。萧婵被撩拨得浑身抖。尽管从前已经熟稔,但如今不同了,如今是在幕天席地的破庙里,不需要避着任何人。 “我不知道。” 她不知为何,脱口而出的却是句实话。这句话却比任何谎言都尖锐,刺进他心中,引起巨浪滔天。萧婵生怕他听不见,颤抖着声线又说了一遍,身体与他贴紧,眼角还挂着泪珠。 谢玄遇的臂膀一向有力。但越是可靠,越让她觉得不可靠。 “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