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木生烟》 迦南艳阳 苍白空寂的病房里,加湿器徐徐运作,老人坐在窗前凝着不远处的一片樺木林,回忆一帧帧跟着林间不时走过的列车飞掠。 「南山南,北秋悲,南山有穀堆,南山喃,北海北,北海有...」 他断续哼着一首民谣,虽如今已没了伴奏,那人葱白纤长指节刷着吉他絃的画面,仍伴随着旋律回盪在脑海,老人应和着,嗓音不復往昔温润,沙哑亦逐至哽咽。 他用了一辈子啊…八十多个寒暑,也没能忘掉他的眼睛,那双在南方炙烈艳阳里下着暴雪的眸。 「阿烟,你笑吧…都这么老了,我依旧不争气,又想你了...」 北江市立大学病院,二零七六年十二月。 沉烟雨悄悄推开病房门,朝里探入半个脑袋瓜,窗边坐在轮椅上的人很安静。 老人鼻樑上掛着眼镜,头一点一点打着盹,肩上的披巾已滑落在轮椅边,腿上的日记则摇摇欲坠。 突地,她快步闪进屋,以近乎职棒选手水准的跑垒姿势,在千钧一发之际,悄无声息地接住准确掉进掌心的本子。 可惜还是扰醒了始终浅眠的外祖父。 「小雨啊…一个女孩家家的,趴在地上干嘛呢?」肖乔笙睁开眼,温柔看向地板上仰头傻笑的姑娘。 「姥爷,下雪了。」沉烟雨狼狈爬起,下頷指了指窗外,很多时候她其实也分不清肖乔笙喊的是她还是母亲。 「唉呀…真的,下雪了…」肖乔笙惊喜地看向不知何时飘起雪的室外。 沉烟雨暗自讚叹地凝向他,任谁看过一眼他姥爷年轻时的照片,就怎么都不可能忘掉那双闪着星辉,喜悦时如鹊鸟般的凤眸。 如果她生在那个年代,肯定什么明星都不追了,就只追她家姥爷。 「我们出去看看好不好?我想堆雪人。」白发斑斑的老人突地提议,兴奋如初见白雪的稚儿。 「啊?不行啦...去年我才因为这样被训过,禁足就算了,还扣了一个月的零用钱,我妈说再犯的话,这次可没人能救我了...」沉烟雨双手合十地讨饶,却又想起什么似地轻轻啊了声,懊恼地瞅了肖乔笙一眼。 「这样啊...太可惜了,我就想堆个雪人。」所幸,肖乔笙仅是继续为了不能玩雪喃喃自语,就是原来见到雪时闪亮亮的眸黯淡了不少。 「您怎么每次都用苦肉计呢...明知道我心最软了!」沉烟雨抗议。 「但姥爷身体越来越不行囉...说不定今年就是最后一年了。」 「呸!呸!呸!什么最后一年,说好的长命百岁忘了吗?你才多大呢!」 「对啊...我才多大呢!玩个雪怎么了?」老人装腔作势地挺了挺胸,像个孩子般神气地回嘴,满布皱纹的眼角也弯了弯。 「是啊!您还要陪小雨好多年,算我输你这个老顽童!被罚就被罚吧...衣服穿好!咱们走!」她拿起衣架上的大衣,最后连同自己颈上的围巾都用上,将祖父裹得严严实实的。 今年遇上难得的暖冬,一场初雪下得稀稀落落,要到能堆上雪人的程度其实不容易,所幸有赖沉烟雨年轻人的活力,来回奔波了几趟,祖孙俩倒是也成功堆出了个刚好能捧在掌心的雪人。 她用口袋里没吃玩的巧克力豆充当雪人的眼睛鼻子,又折了树枝当手臂,整得有模有样的,逗得老人乐呵大笑,苍白的脸庞终于有了几许血色。 「好...真聪明!但这样他会不会冷啊?阿烟最怕冷了,哎呀...咱还是再给他加条围巾吧?」肖乔笙突然有点急地瞅着脖子上空无一物的雪人说。 沉烟雨绽着的笑瞬间凝结:「那我们赶紧回去吧...医院有暖气,它就不冷了。」 「不行...暖气?那怎么成...阿烟会融化的。」老人的语调越来越急,眼神也不再清明,有着虚实难辨的恍惚。 她最担心的状况猝不及防就发生了,私自把重病在身的姥爷带出来,若有个万一,不说母亲怎么都不会原谅她,她自己都原谅不了自己。 「行...姥爷,你先别急,我立刻给阿烟弄条围巾!」 虽然心疼自己最心爱的红围巾,但为了安抚肖乔笙的情绪,沉烟雨牙一咬,从包里掏出了把小剪刀,剪下一角,充当雪人的保暖物。 直见小雪人也缠绕了条红围巾,肖乔笙才逐渐恢復镇定,目光再次往一旁落满雪花的铁轨望去。 「小雨啊,你说太过思念一个人的时候,该怎么办才好...」 沉烟雨心抽痛了下,凝向肖乔笙溪上堆着小雪人的日记本:「嗯...您又忘了啊?我们讨论过好多次了,想念的话,就说说你们的故事,小雨一向是最好的听眾。」 一辆列车恰巧在此时从林间疾驶而过,轰隆隆的响声似也带着肖乔笙记忆,飞掠回淡去已久的数十年前。 你在南方的艷阳里,大雪纷飞,我在北方的寒夜里,四季如春... 肖乔笙被提着行李赶下车的大妈肥屁股撞了一大把,他迷迷糊糊地摘下耳机,脑海还回盪着哀伤的民谣旋律,除了对方嘖嘖有声的叨念和扬长而去的背影,月台上斗大的迦南站也让他瞬间清醒。 「我操!」 前一刻还暗忖着大妈鲁莽的人,下一秒却以更慌张的匆忙拉下行李架的包甩上肩,于其他乘客的注目中狂奔,赶在火车离站前狼狈跌撞进月台。 人都还没从差点坐过站的惊险中回神,一股热浪就先迎面扑来,抬头是空无一人的站台,月台后废工厂攀满绿藤的烟囱与油漆斑驳的颓圮围墙,已向他预示即将迎来的人生新挑战。 出站前,查票员甚至还一边打着瞌睡,直到对这时代还有车站採用人工查票感到不可思议的他,好不容易从皮夹翻找出车票扔在台上,对方才被惊醒,满脸诧异地瞥了他一眼。 走出车站时,肖乔笙已流了一头大汗,手机这时响了一声。 「该到了?」 「既然已经用行动说明了你的选择,咱俩也没什么好谈了。」 「肖乔笙,立刻回电,不然我们就彻底玩完了!」 肖乔笙重重叹了口气,一字未回便把手机按灭扔回随身包里。 大学毕业后,身边所有人都认定他对未来肯定早有明确规划,前途光明坦荡,殊不知实际上,本人却对领完生涯最后一张毕业证后该何去何从充满迷茫。 初中、高中、大学、研究生,一路他都是按照社会对优秀青年的期待不断前行,读书、考试,再读书、再考试,循规蹈矩,不论同学父母或师长,谁都没办法从他身上挑出毛病,全班第一、全校第一、全市第一是他的目标,但到底为了什么争这些第一,他却从无想法。 考上第一志愿后,外貌堪称乾净亮眼的他,还在大学第二年就被同年级的校花李云清倒追成功,爱情学业两得意,女友不但是音乐系才女,家世还很罩,眾所周知的人生胜利组。 若他脑袋没有抽风,在毕业后告诉家里跟李云清,他想去找寻自我,放弃李父已经准备好,就等他到职的大公司法务职位,现在应该已经和女友在为筹备婚事焦头烂额。 升学、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人生除了按照社会认定的轨跡运行,难道就不能有其他可能吗? 这个早该在高考前仔细衡量的哲学问题,肖乔笙一直到不必继续泡在图书馆,离开校园后才开始认真思考。 刚开始他和大多数同龄人一样,选择透过网路寻找探索自我的起点,然后在偶然间,瀏览到政府一项边乡助学计画网页,徵集符合条件的大学生或有志青年,前往教育资源贫乏的城乡。 网站展示了歷年推行的成果,许多才干本来差点被埋没的小朋友,不但后来人生得见光明,成为企业家、艺人、运动明星、律师、医生,也成了这项计画的资助者。 不过吸引住肖乔笙的目光,却是网页上几张未署名作者,拍摄地点註记着迦南的照片。 他的双亲结婚前曾经歷一段坎坷的异地恋,两人南来北往近十年,后来因为母亲在一次南下与父亲相聚后怀上了他,于是他便被取名为乔笙。 南方有嘉木,北方有相思,嘉木风可催,相思不可断。 每当母亲这么跟他解释名字的由来时,年过半百的夫妇俩仍总会腻歪地在他面前狂冒粉红泡泡。 说不准一切是冥冥之中自有指引呢?乔笙乔笙,因南乔而生,命中也注定要往南寻根,虽然当年双亲相隔仅是不到一百公里的距离差异,不似他从天涯跑到了海角。 他没和李云清商量,擅自就报名这项计画,将迦南选填为自己的第一志愿,顶着法学院毕业高材生的亮眼履歷,很快就接获报到通知。 准备把一切交给命运安排的肖乔笙,直到确认成行才开始了解迦南这个他根本不曾听闻的县城背景。 迦南位于他所在的北江市南方两千多公里,高铁都得搭上大半天再转三、四趟车才能抵达,四面环山,网路上的介绍主要是关于当地矿业的发展,以及十多年前一场导致数十人死亡的工安意外。 报到地点是当地一所中学,由于是补助有限的公益计画,政府除了提供住宿跟微薄工资,其馀的交通、生活所需都由志愿者自行打点。 这对自小家境虽称不上富裕,起码也是吃好穿好长大的肖乔笙来说无疑是一项挑战,双亲对他的决定即便不理解,但自知骨肉性格,也仅是劝了几句就不再干涉。 反倒是与女友间因为没有共识,双方到他踏上火车前都还处在冷战中,大抵以为他最后还是会一如既往低头妥协的李云清,在发现他不告而别后,直接传了讯息扬言分手。 肖乔笙站在公交站对着路线图与时刻表研究半天,得知往矿厂区一天也就两班车,当日的末班车半个鐘头前刚开走。 吆呼?这是要他只能步行前往三十多公里外的意思?他左右张望,不期待这种连观光客都不来的鬼地方会有出租车可招。 他比报到日提早几天抵达迦南,大概因为这样,拨了联络人电话没人接听,最后便只好先坐在站前广场上看似很久没人清理,水面飘着青苔的喷水池边发呆。 都已经躲在树荫下,乍看明媚的南方艳阳仍晒得他逐渐头昏脑胀时,肖乔笙开始有点怀念北方的琼楼玉宇了。 黑野狼 车站前的广场不小,开门营业的商家货物杂乱几乎堆到街边,叫卖的小贩地摊喧闹,自行车、机车杂沓往来的马路补得坑坑漥漥,破败嘈杂的市井惹得肖乔笙更觉燥热。 喷水池中央矗立着已生铜锈的矿工塑像,纪念碑上刻着当年意外的牺牲者名单,碑文言不及意地缅怀着他们对地方的贡献。 他坐的位置旁是一棵老榕树,榕树旁有家不起眼的杂货舖,屋簷上慵懒躺睡着几隻野猫,肖乔笙热得思绪都逐渐蒸乾前,突传来女子的斥骂声,嗓音尖锐刺耳,除了他,也唤醒坐在藤椅上打盹的老太太。 「放开!继续待在这个破地方,我迟早会没命,叫你放开听到没有!」穿着青蓝色连身裙的女人,长发披肩,生得很漂亮,却用与外表违和的语气和态度甩着手臂。 另一名表情有点古怪的小女娃死命抓着她的胳膊不放,身上的衣物泛黄骯脏,穿着拖鞋的脚上沾满乾掉的泥巴。 「回家!立刻回家去听到没!妈妈保证安顿后就会回来接你。」 车站响起的广播使女人更加着急,最后索性用力推了女儿一把,孩子自是不敌成年人的力量跌倒在地,挣扎起身时却也没哭,只是瞪着女人疾步离开的背影愣坐。 直到女人身影彻底消失在车站里,目击一切的肖乔笙都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正常来说碰到这样的状况,在他生活的北江市肯定会有看不过去的站出来阻挠。 但当下不论是杂货铺站在门边看戏的老闆,还是打盹被惊醒的老太太却都事不关己地不为所动。 「小妹妹,你没事吧?」或许是接着要带的可能就是这年纪的孩子,他只迟疑了几秒鐘,就在女孩自己沉默起身,拍了拍本来就很脏的裙子时上前关心道。 看起来约莫小学一、二年级的女孩抬头看着肖乔笙不语,皮肤很白,眼睛很大,可惜小脸蛋也跟身上一样脏兮兮的,还掛着乾掉的鼻涕痕跡。 她没回答,倒是本来攥着母亲不放的手,改攥住他的衣角,肖乔笙尝试移动一步,她也跟着移动一步。 「被亲娘拋弃了都不会哭,我看不是个傻的就是神经病,谁摊上谁倒楣。」杂货舖的中年老闆语带调侃地出声。 「啊?请问...你认识她家里人吗?」肖乔笙调整了一下肩上墨绿色的大方包,他没带多少行李,夏衫轻薄,只打算待半年不到的地方,一切从简。 「不知道。」老闆挥挥手,答得乾脆。 女孩又扯了扯他的衣服,肖乔笙低头看了一眼,女孩往冰柜方向指了指,上面贴着雪糕广告。 「想吃雪糕吗?」 女孩点了点头。 正也热得心浮气躁的人便拉开冰柜,挑了两个口味跟一瓶水结帐。 「要烟吗?」收钱嘴就软的老闆,看见他手里的皮夹后笑嘻嘻地道。 「我不抽菸,这里应该只有一所小学校,您知道那儿的电话吗?」 还挺识货的,肖乔笙一边回答一边接过找零后暗忖,皮夹是今年情人节李云清送的礼物,g牌当季新款,价格能抵几百条他自己画图找网路店家订製的项鍊,和女友之间的差距就是这么大。 他的母亲是初中老师,父亲虽是律师,但却是满怀热诚的公驻辩护士,家境只能称得上小康,而李家则是在北江市内坐拥了两三家百货公司的财阀。 「没有没有,你自己问她吧!」推销被拒的老闆故态復萌,意兴阑珊地再次赶苍蝇般摆摆手。 肖乔笙也没打算与之纠缠,牵着女孩走回水池边,笑着把手里两个口味的雪糕递她面前:「选一个。」 小姑娘选了香草味的,肖乔笙替她拆了包装,一大一小并肩坐回池畔继续对着大马路边吃边发楞,期间女孩的手仍没放过他的衣服。 烈日当空,雪糕融得快,肖乔笙很快解决完自己手里的,然后因为太过甜腻灌了半大瓶白水,转头时才发现小姑娘已经吃得自己满身糖水,脚边聚集的蚂蚁甚至已经开始往她小腿上爬。 女孩单纯只是舔着竹棒上没融的部分,却任化掉的奶水不停往衣裙和地上滴。 更脏了。 「...」 肖乔笙带着女孩走回车站,在厕所外的洗手台用水简单替她清洁后,又耐着性子尝试沟通了一会儿,这年纪的孩子该会说话了才对。 但小姑娘除了眨着大眼睛望他,依旧半声不吭,根本问不出什么电话或家里讯息。 莫可奈何下,肖乔笙又拨了一次联络人徐瑋的电话,这次终于被接了起来,接听的女音很轻快,跟李云清的嗓音甚至有点像,一度吓得他恍惚拨错了号码,看着屏幕显示的名字确认了两次。 徐瑋来得很快,开着一台与她外型全然不符的小货卡,扎着两条发辫,牛仔吊带裙、白棉衣,青春洋溢,和他一样,一看就与迦南这地方格格不入。 「哇!我天,没想到是个大帅哥,长这样怎不去当偶像或模特,想不开跑到咱这穷乡僻壤来?」徐瑋把车停在水池前的马路边,由于个子娇小,看起来就像隻蹦跳着的小雀鸟。 「...她就是我电话里说的小朋友。」徐瑋凑上前时,女孩紧张得往他身后躲,肖乔笙只得轻握着她的肩膀将人又推了出来。 「啊...这不是...」 「你认识她?」肖乔笙松了口气。 「嗯...不能算认识,总之先上车吧...我带你去住处,她家刚好就在附近,学校没有宿舍,所以是事先安排好的出租房,环境还行。」徐瑋神色流露出一闪而逝的尷尬,但仍很快恢復笑意招呼。 「我能坐后头吗?」肖乔笙指着车子散着几块木板和手工具的载货处。 「也行,不然前座你就只能抱着她,我开慢些,你自己小心点哈。」徐瑋瞅着女孩脏得似能拧出泥水的衣服回答。 肖乔笙倒不介意抱着孩子挤一挤,就是女孩身上的味道可能不是普通人能忍受的,徐瑋刚也有一瞬表现出松口气的感觉。 迦南十多年前才因为矿藏开始发展,此前虽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荒僻乡镇,但出了市区的风景倒好,连绵的农田一望无际,远眺还能见黛绿连绵的青山,盛夏燥热的空气似乎都因视觉变得凉爽了些。 以车站为中心的市区就一条单一干道,也就是一开始肖乔笙看见那条坑洼不断的柏油路,车子开不到十五分鐘,穿过市场、商街后,彷彿文明发展也到了尽头,车辆只能行驶在人车频繁往来走出的泥巴路上,就算徐瑋想开快也快不了。 在阡陌连绵,远山成群,偶见错落农家的景色中又开了快一个多鐘头,本来安静跪在肖乔笙身边,抓着车沿迎风的女孩突然啊啊叫了两声,唤醒被风吹得也开始打盹的他。 他眨了眨眼,以为到了,车速也的确又缓了些,但周遭所见依旧没太大变化,耳膜则盪着轰隆隆的机车引擎声。 肖乔笙往声源望去,车后约两三百公尺距离的路上,四五台重型摩托正追着前方一台黑色野狼朝他们疾驰而来,这条路算宽敞,应该是供大型卡车进出的干道,此刻因为二轮车的蹂躪,在烈日下扬起阵阵尘土。 「小心...」肖乔笙在领头的靠近他们车边前,将半个身子都要往外探去的女孩抱进怀里,扑鼻就是一阵混杂尿腥的复杂气味。 「啊!」女孩却不再温顺地挣扎尖叫,整得他有点手足无措。 正当他脸颊被小姑娘的爪子狠狠抓了一道,吃痛地手劲一松,女孩也如脱韁野马往前弹了出去时,黑野狼已经并行在卡车旁边,肖乔笙也才看清车速极快,却连头盔都没戴的驾驶。 少年男生女相的眉目清冷淡漠,两人眼神交会的瞬间,肖乔笙心脏剎那失序,他并不是那种见到美人就心动的花痴,实在是少年登场的方式太帅气,叫他一个成年男人都不禁目不转睛。 只见该是正被后头几个兇神恶煞追逐的少年,云淡风轻地在加速超车前伸长一边臂膀,肌肉紧实却又不过分纤细,薄但不妖的胸肌则因动作在随风飞扬的背心下若隐若现,性感勾人,肖乔笙彷彿还嗅到一股淡淡的桂花清香。 就像事先就算好了距离与时间差,少年指尖刚好在女孩奔到车边前轻轻擦过她的脸颊,野狼的引擎声很响很吵,肖乔笙仅能透过他微微张合的唇,得知他似对小姑娘呢喃了什么,人都还没回过神,眼眸又一次和少年对上。 很短暂的一瞬,肖乔笙在少年暖棕瀏海后的瞳中见着了纷飞大雪。 ** 车子在被摩托车队包围前靠边停下,徐瑋等到手持棍棒刀械的混混们追着野狼逐一扬长而去,才馀悸犹存地跳下车。 「可吓死我了!咱运气都不知道该说好还不好...你没事吧?」走到车边时她都还不时回头眺望向路的尽头,彷彿怕刚那群人又拐回来。 「刚那是怎么回事?」肖乔笙应了声,瞅着又安静下来,乖乖绕回他身边重新攥住他衣角的女孩。 「地方混混唄...还能在迦南这地方待着的,不是老到快死的,就是小得没人管的,还有出去外面也是一事无成的。」徐瑋叹口气回答。 迦南地底矿藏丰富,吸引了许多工厂与投资者前来,鼎盛时期也曾风光过,若不是一场人为疏失导致的意外叫投资者赔得倾家荡產,如今可能早发展为数一数二的工业都市。 他们在路边停了好一阵子才又重新上路,前方其实已能看到目的地林立的烟囱,所以徐瑋又开了不到一刻鐘,车胎便又驶上平滑的柏油路面。 矿厂区围绕着一座山头而成,已能算是当地颇具规模的发展地带,因此厂区与民居住宅、商街界线分明,意外后虽呈现发展停滞,资本家也陆续撤离,但整体而言仍比方才肖乔笙在车站周边所见来得稍微富庶。 徐瑋在一个小区巷前把车停好,矿厂区内的地势起伏大,下车时肖乔笙转身就能眺望另一边坡底,的中学与小学操场,徐瑋解释那是整个迦南区唯二的两所学校,初中与高中共用一个校区,近年年轻人大量外移,对每学期能凑出三个班学生就该偷笑的生育率,绰绰有馀。 徐瑋领他在小区内左弯右绕,鑽了四五条胡同,周遭建物老旧且大同小异,肖乔笙头都要晕了,才抵达未来几个月的居处。 呈凹字型的五层排屋楼,年代相对一路走来看见的屋宅已算新颖,外墙白漆斑驳得已几不可见,中庭有个铺着水泥的广场,供住户晒衣、停车或聚会使用,左中右共三栋楼,两边各有一道楼梯能上下。 两大一小刚走进广场上,搁着几张板凳坐在晒衣架旁间聊的妇人眼珠就齐往三人刷来。 「小徐这是新同事还是男朋友?挺俊的啊!」正中央嗓门还特大的婶儿吼道。 她这一问,二、三楼楼道间晃着正要进屋的住户也都停下脚步,视线不约而同往广场上集中,盯得肖乔笙浑身都开始不自在。 「是我男人就好了!别吓着人家,明年春天能不能再给学校添个新老师就看各位了!」徐瑋也爽朗地回,丝毫不在意大妈们的调侃。 「哎哟,你俩站一起多配啊,年纪差不多吧?小伙子还单身吗?叫啥名字?」 「人家三天转了两班飞机,今天又搭了半天车,舟车劳顿好不容易才刚抵达,行李都还没放下,先让人歇歇吧!他叫肖乔笙,光名字咱这地方都衬不上人家,以后可得喊肖老师,啥小伙子咧!」徐瑋边笑边推着他往右边的楼梯道走,在三姑六婆七嘴八舌呵呵笑着包围过来前闪人。 「咱这地方虽比不上你们北方大城市的条件,但特有人情味,就是刚碰到那些混混,没事不招惹他们的话,也都讲道上的原则,井水不犯河水,加上周边有山有水,假日不怕没地方去,住习惯了,其实也能称得上舒适...如果未来申请转任正式教师,不但能换到好点的区去,房都直接有了...」 爬上五楼走到最角落的边间时,徐瑋一边掏出钥匙,一边仍不忘继续向他埋怨迦南教育师资缺乏的问题,并游说他能适应可以考虑长居。 门开啟时一阵霉味袭来便罢,一隻油亮亮的蟑螂还从他们脚边窜过,被跟在肖乔笙身后的女孩一脚啪地踩得直接爆浆。 「...我就待六个月,过年前走。」肖乔笙几乎没有犹豫地回。 大概位在顶层的关係,室内採光不错,一厅一卧加上厨房、卫浴,能说应有尽有,就是家具摆设都像从他父母那时代直接复製过来的,年代感十足。 「后面整条巷子都是餐馆跟卖小吃的,我前几天才来清洁过,但夏天湿热,油虫什么的还是难免...放点驱虫药啥的就行。」蹲着用纸巾替女孩把脚底跟地板的蟑螂尸体清洁乾净后,徐瑋尷尬地道。 肖乔笙只用不到两分鐘打量完屋内环境,没有空调,房间里有个小阳台供前后通风,纱门推出去就能看到后巷的小吃店跟商铺,随风传来的气味复杂。 女孩在他走回摆着张茶几、绿皮小沙发跟老电视的厅里时,急匆匆地走回肖乔笙身边扯住他的衣角。 肖乔笙瞅着都快被她攥得定型,左右长度不一的衬衣:「那她...」 「她叫王沐雨,就住对边一楼角落,有个小院子的那户,我刚上来时看了一下,家里这会儿没人呢...她妈妈大概又出城去了,看她这么黏你,方便的话...就等晚点家里人回来,你再把人送过去。」徐瑋这才解释道。 「她母亲是不是挺漂亮的,大约四十出头、长头发?」肖乔笙叹口气追问。 「对,叫宋云,你见过了?」 「嗯,那大概是不会回来了,她在车站把孩子拋下,说等稳定了会回来接她。」 「唉...怪不得,不过也是迟早的,她算是个可怜女人,别人的家务事我不好多说,之后有机会,你总会了解的。」徐瑋闻言,瞅了王沐雨一眼,一脸愁色地欲言又止。 放完行李后,她又带着肖乔笙和王沐雨到小吃街里走了一遭,哪几家卫生好、物美价廉等,将周遭环境简单介绍了一轮,找了家饺子馆一起用完晚餐后,在太阳下山前开车道别。 透过用餐时的间聊,肖乔笙才知道原来徐瑋是本地人,家里虽是务农的,但经济却比旧矿厂这里的大多数人都好,住在另一边开车来回得半小时的新开发区,算是迦南少见的杰出青年,在外地念完大学后对大都市没有恋眷,反而更是抱着满腔激情返乡服务。 「我希望老家能有更多年轻人,和我一样有机会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徐瑋远大的抱负还是略微感动了肖乔笙,不过没能打动他也随她一同投入家乡的振兴事业。 肖乔笙认为没意外的话,她对每个志愿者都进行过类似的洗脑游说。 外表看似年轻,但实际却长了他近五岁,单身未婚,也难怪身边一出现的雄性生物,长辈们都迫不急待主动替她说媒,一顿晚饭吃下来,肖乔笙就至少应对了五次尷尬场面。 徐瑋说的王家,一直到肖乔笙都坐在客厅里和王沐雨看了三部卡通片,灯也还是暗的,一度他都怀疑是不是真的住人。 徐瑋回去后,他也向广场上大娘们打听了几句,本想把孩子託给哪个熟识的邻居,可一提到王家,所有人却都有志一同的闭口不谈,摇头直说没往来。 冰山美人 「我操他妈的臭婆娘,有本事就别让老子找到,否则看我他妈这次会不会直接弄死你!」 清脆的玻璃碎裂声与男人的怒吼划破静夜,不只快要睡过去的肖乔笙吓了一跳,王沐雨更直接跳下沙发,终于松开他的衣角往卧室里躲。 他寻声走到屋外,恰巧看见王家门廊前的灯亮起,以及碰一声关上门消失的男子背影,体格壮硕,就似站前广场上那些矿工的塑像。 肖乔笙听见小小的脚步声时回头看了一眼,王沐雨缩躲在门后,只露出半颗头和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珠瞪着他。 「你想回家吗?爸爸应该回来了。」他其实不确定男人就是她的父亲,但仍试探着问。 果不其然女孩立刻紧张地摇了摇头,转身又往他的卧室跑去,这次还把门顺便带上。 看来真如杂货舖老闆说的,他给自己摊了个大麻烦,肖乔笙心里苦笑。 「肖老师,王胜回来了,你要不让孩子回家吧?」 他刚要转身进屋,想打给徐瑋再问清楚王家状况,背后就传来有点熟悉的嗓音。 肖乔笙回头看了看,徐瑋说这层除了他跟隔壁都没租出去,当下整条廊道也就他这户门前亮着灯,哪里会有其他人跟他说话,这是见鬼了? 「在这儿,楼下,你探出头来看看。」 妇人的声音再次响起,肖乔笙这才走到围栏边探头,下午广场上的胖大妈站在四楼走廊朝他挥着肥硕的臂膀,压着嗓招呼。 「但孩子不肯,躲着呢...而且我看情况好像不太对...」 他也跟着用对方才能听见的气音回答,像在防着谁般自己都觉得好笑。 「唉,你别管这些,他醉了,怎么都是自己骨肉,打不死的!再说孩子聪明得很,懂得躲,你儘管把人扔出来就是,晚点她自己就会回去。」胖大妈紧张兮兮地催促。 「可是...」肖乔笙越听越不妙,怎么也不能让他大半夜把个小女娃扔到屋外不管啊?而且听着王沐雨的父亲有暴力倾向。 「别可是了,否则惹到王胜,麻烦的就是你自己,听姨的,我不会害你。」大妈续道,此时夜里空无一人的广场又有了点动静,她见鬼似拋下话闪进屋里,连廊下的灯都一起灭了。 独自站在廊上,看清动静来自隻跳上围墙的黑猫,肖乔笙好气又好笑地搔了搔脑袋,仍是选择回屋给徐瑋打电话。 只是徐瑋的电话又直接转进语音信箱,他尝试了几次都是一样结果,最后王沐雨都直接趴在他床上睡着了,肖乔笙只得拿了件毛毯窝回沙发将就。 身高超过一米八,手长脚长的他刚躺下,不禁对小腿大半都悬在两人座的绿皮沙发边沿无语,当初岂能料到追寻自我旅程的第一夜,连张床都没得睡,只能憋屈地窝在沙发上翻来覆去,夜不能寐,不时还有硕大肥亮的蟑螂携家带眷在天花板上逛大街。 后来究竟如何睡着的,肖乔笙也不知道,倒是第二天一大早,直接被震天价响的敲门声与怒吼给惊醒,刚好梦见矿场又爆炸的他,被吓得直接翻滚到地板上摔得眼冒金星。 他抚着额,头疼欲裂地瞅着玻璃窗外模糊的男子剪影与仍响不停的撞门声。 「王八蛋!你他妈给我滚出来!我闺女是不是在里头?你这变态他妈对她干了啥!开门!我操你妈!开门!」 男人边敲边骂,嗓音跟昨夜大妈说的王胜一模一样,听清内容时,肖乔笙一脸懵懂,他长这么大不曾听过粗鄙到这种程度的污言秽语,几乎把所有男女生殖器最下作的称呼都用上了。 不得不说,应声前有几秒他是迟疑的,毕竟不确定开门后会不会直接是一把菜刀往他脑袋劈来。 不过好歹是法学院毕业的高材生,长相温和不代表脾气就好,对这等罪名随便罗列都能印好几张报告纸的行为容忍度也极低。 肖乔笙刚开门,便被王胜一把用力推开,后脑和背部撞响了门板。 王胜接着又一脚踹开卧室门,身材目测真打起来,虽不是毫无胜算,但伤筋动骨躺个几天是逃不掉的,于是他闷不作声地任对方发洩。 「王沐雨呢?」 最后显然也没在卧室找到人的男人又踱回他面前质问,刚动手想揪他衣领,就被肖乔笙灵活地避了开。 「不想再加一条恐吓威胁或伤害罪的话,你最好收敛点。」总是温润带笑的眉宇敛去最后一点温柔,他皱着眉瞪向王胜。 「少跟老子说那些文诌诌的鬼话,我问你最后一次,宋云跟王沐雨呢?」 王胜年约四十多岁,皮肤黝黑又长得高大壮硕,右肩到左胸刺着张狂的鬼面图样,眉眼狠戾,活像个催命阎罗。 一般人和这样的莽汉对质压力肯定不小,也难怪左邻右舍个个都是能省一事是一事的态度。 「我不知道你在说谁,屋子就这么点大,你也搜过了,该是我问你哪位吧?」 肖乔笙瞥了眼门廊外三三两两看热闹的群眾,这会儿倒不怕事了? 「我操你妈,装傻?你就是那臭女人的姘夫是吧?信不信我连你一起...」 被他事不关己态度给激怒,王胜刚一把揪起肖乔笙领子要揍人,后者也攥住其胳膊预备反击,大门又传来碰的声巨响,连带上头的玻璃都在撞击墙面后碎裂一地。 门廊上几个胆大的围观群眾更是不知哪时没了踪影。 他和王胜一起转头,肖乔笙看见来人时,大概是没想到会在这情况下重遇,不禁为之一愣。 少年身上依旧是昨天的挖背背心、牛仔裤与机车短靴,身材高挑纤瘦却半点不显縈弱,染成暖棕色的发衬得肤色更加白皙,五官在安静的状态下瞅着也更加淡漠。 真是个冰山美人,肖乔笙在昨日的评语前又多加了两个字,鲜少有同性会让他用美来形容,可眼前的少年就是有叫男人也怦然心动的魅力。 若不是他漫不经心地拖着根长铁棍,方才显然是用脚把虚掩的门又重新踹了开,眼神狠中带戾地佇在门口,他会很想和他做个朋友。 「王沐雨呢?」 少年开口,嗓音和偏柔长相相较,意外地低沉有磁性。 「...」他这是捡回了个山寨公主不成? 「你他妈怎不去问那个贱货?再说小贱货成天跟他妈一样在外面浪,我能管得着吗?」王胜松开了他,改朝少年吼道。 肖乔笙后退到沙发前,一个无法沟通,一个似乎不是衝着他来的,他不动声色是最好的应对方式。 他脑袋都还在转着,接着便又是一声惊心动魄的巨响,但见少年操起铁棍往门框上一敲,力道之大不但又带碎了窗边几块玻璃,棍身也弯曲出一个弧度。 「我说过别再那么喊她,再贱,有谁贱得过你?」 少年依旧看不出喜怒,淡粉色的唇角往单边轻轻一勾,搭上清冷的眉眼,将对王胜的轻蔑表现得淋漓尽致。 「对你爹说话给我注意一点!别以为老子真不敢动你!」王胜往地板啐了口唾沫,手臂上的青筋肉眼可见地被气得暴起。 「要动手来啊,随时奉陪。」少年冷笑一声,棍子随手一扔,摩拳擦掌道。 室内瞬间在他这句话后陷入尷尬的沉默却谁也没动手,突然被吵醒的肖乔笙睏得想再倒回沙发上补眠。 「妈的!一屋的疯子!老子真倒八辈子楣才摊上你们这群烂货贱种!」 最后还是王胜打破静默,像隻纸老虎般不屑地推开挡在门口的少年扬长而去。 少年也没动作,仅是盯着王胜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才又转头望向肖乔笙。 若说昨天急匆匆的一瞥是他的错觉,这次在两人独处的静謐空间内,他可算是将对方的五官深深刻进了脑海。 少年的美出尘又狂野,若要具体形容,就似北方漠原上的孤傲雪狼,特别是一双不见情绪,叫人看不穿也猜不透的眸。 空荡飘渺,荒无人烟,既不见悲伤,亦不见花朵,彷彿倒映着一座暴雪中的孤岛,看久了,寒意也打从心底油然而生。 「她人呢?」 「蛤?」大概没料到像座冰雕般的人会跟自己说话,肖乔笙有点傻地应了声。 「我妹妹,人呢?昨天我看见她和你在一起。」 少年耐着性子又重复一次,语调虽已不似方才面对王胜时那般横眉竖目,但仍带着生人勿近的隔阂。 「喔...不知道,昨天明明还睡在房里呢...」 昨天看见,那怎么现在才来找人?肖乔笙暗忖,一边搔着脑袋,往房门摇摇欲坠的卧室望去。 少年旁若无人地走进卧房,经过肖乔笙身旁时,确实盪过一股淡淡的桂花香,后者不住盯着他骨节突出的后颈。 瘦是真的瘦了点,但力气倒不小。 他直接往阳台走去,探头朝楼下看了一眼,又绕回房内视线绕着四周打量。 「昨天...后来怎么了?」 虽不知道少年在看什么,但肖乔笙没忍住打探起昨天那场追逐战的后续。 骑着重机的男子,个个体格都和王胜差不了多少。 「你说呢?」少年抱着臂膀反问。 「你没杀人吧?」肖乔笙笑道。 少年没有回答,但往内嵌在墙面的衣柜前走时似勾弯了嘴角淡笑。 「王沐雨,出来,再不出来,我要走了,你自己回家去,别给陌生人添麻烦。」他对着柜子上层紧闭的柜门道。 肖乔笙挑了挑眉,这才注意到立在床边的斗柜,确实刚好够一个孩子踩着爬进壁橱。 少年刚作势离开,橱门就唰地声被拉开:「哥哥...妈妈不要我了。」 这还是肖乔笙第一次听到小姑娘声音,就是染着哭腔,说的话也格外让人心酸。 王沐雨蹲缩在壁橱上层窄小的空间里,哭得一把鼻涕眼泪好不可怜,少年顿住脚步,抬头看了她一眼。 「没事,哥哥要你,下来。」少年张开臂膀,冷眸终于有了些许温度。 王沐雨探出头,少年没费多少功夫就把她捞进怀里抱着:「你好臭啊,又多久没洗澡了?」 「姊姊...被锁起来了...所以没洗,你回家吗?」昨天半个字不吭的女娃,如今倒是有问必答。 「嗯,回家。」少年应了声,掠过肖乔笙就要走人。 「等等,陌生人,其他的能不算,我这房门跟玻璃你总得处理一下吧?」他一半认真一半玩笑地攥住少年胳膊道。 少年视线这才又回到他身上,盯得肖乔笙一度感觉下一秒他会放下孩子,捞起地上的铁条抽他一顿。 「巷口的何叔能修,多少钱过几天给你。」 「是你的话,肯接受陌生人赊帐吗?连名字都不晓得,我上哪儿找人?」对陌生人三个字莫名上了心,肖乔笙续道。 「王沐烟。」 「阿烟吗?你好,我是肖乔笙。」 沐嵐烟雨 要打听王家的事不难,同个小区的怕惹事闭口不提,距离远点的却当茶馀饭后的间话家常。 肖乔笙趁工作正式开始前熟悉环境,抵达迦南第五天,散步到几条巷弄外的豆浆铺吃早点时,就侧听到老闆与客人间聊三天前郊区废铁厂一群飞车党被揍得鼻青脸肿的事。 「我说咱这区有阿烟在的一天,就没一天能安静,我真怕家里孩子以后被带坏。」 来买豆浆的大娘牵着三岁大孙子唉声叹气抱怨。 「等你孙子长大,阿烟人就算还在,也该当爹了吧?到时多少就会收敛点。」一旁嚼着油条的秃子回嘴。 「当爹又怎样?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能比王胜好到哪儿去...反正我恨不得他们这种人赶紧自食恶果,别拖累大伙儿。」大娘回嘴。 「唉,李婶,都抱孙的人,嘴巴积点德吧?」 「是唄,如果不是家里那情况,谁也不至于被逼得走上歧路啊。」 「说那啥话啊?谁家没个身不由己呢?难道人人都跟他一样走歪了?王胜又赌又酒的,一个二十出头不到的小伙子能供得起一家,钱哪里来的,你们心里会没点数吗?」 「我能理解李婶的心情,我家妹妹刚上初中,因为阿烟的关係,三不五时就有些不知哪儿来的外人在附近晃,唉哟...幸亏我不住他家那区。」 「他也不住家里啊,而且哪次真给你们惹麻烦的?毕竟还是个孩子,宽容些吧...」 「万一出事了,那些人会对我们家孩子宽容吗?」 「是啊...沉老师别光嘴巴会说,你们搞教育的,倒是想个法子喊浪子回头啊!」 肖乔笙将最后一个小笼包塞进嘴里,视线也落往铺子角落位置温温诺诺,最后被你一言我一句围剿得无言以对的中年男人。 白衬衫、黑西裤,一瞧就是个教书的,与周遭汗衫、短裤、夹脚拖就蹺着腿用餐的乡民自成结界。 他虽不至于年纪轻轻就朝包租公的时尚致敬,但在均温最高不会超过三十度的北方待惯了,连空调都没得用的南方酷暑,仍叫肖乔笙拋弃社会人士的衬衣西服,穿回学生时代的短t、篮球裤,看着跟高中生没两样。 这位始终站在相反立场说话的沉老师,很快就被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围剿得闷不作声。 期间王沐烟的丰功伟业肖乔笙也因之听了不少,换作北江市,他这等级的说是校霸都低估了,称作市霸也不为过。 肖乔笙想找这位沉老师聊一聊,当他牵着同桌约十岁大的小男生结帐走人时,他也跟着起身,这才注意到父子俩的行李就搁在一边,似乎才刚从外地回来。 「爸爸,我睏了,什么时候才到啊?」 由于走的是同个方向,肖乔笙一时还没想到该如何搭訕,便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后头,小男生眉目清秀,和沉老师长得不太像。 「快到了,就在前面,不过这两天你得忍耐点,冷气坏了,师傅过两天才能来修。」 「喔...那妈妈什么时候过来,她怕热,到时你俩又要吵架。」 沉老师不再作声,言不及意地敷衍儿子,话题越绕越远,最后谈到给他佈置暑假作业时,轮到小男孩一语不发。 肖乔笙基本没有合适机会上前,直到发现父子拖着行李和自己转进同个小区、来到同一栋排楼、再一起上了五楼。 「...你好,初次见面,你就是小徐说的肖老师吧?我是沉炎,这是我儿子沉清影。」 留意到一路走在自己背后的青年往原来隔壁的空屋开门时,沉炎主动开口寒暄。 「初次见面,我是肖乔笙。」 原来是隔壁邻居,肖乔笙尷尬地伸出手和沉炎握了下。 「没想到你这么年轻,我只听说是法学院的,真感谢你肯到这小地方来,进来喝杯茶吧?反正之后咱也算同事了。」沉炎打开门后客气邀约。 屋内打点得比他有模有样多了,地板都彷彿上过蜡般透亮,家具也有一大半是新的。 想想自己连油虫问题都还没解决的房子,肖乔笙毫不犹豫接受邀请。 「茶跟咖啡都有,肖老师喜欢哪种?」交代沉清影把自己的背包拿进房间整理后,沉炎走进厨房前问道。 他的屋子比肖乔笙大上不少,两房一厅,足够一家三口的小家庭入住,同格局的房子,小区里多的是一户住上五六个人的。 「沉老师,我来吧!之后喊我阿笙就好。」肖乔笙走进厨房,接过沉炎手里的茶具道。 「那就交给你了...阿笙,这些东西我还真不熟悉,以前都是孩子他妈...」沉炎话到一半停了住,脸色变得尷尬。 「我爸爱喝茶,我妈不在时都是我动手的,所以泡茶功夫还算不错。」 大概猜出发生什么事的肖乔笙也没追问,熟络地干起泡茶烧水的活儿。 「迦南这儿的孩子缺的就是个机会,一个逃出生天的契机,大家都似被困在这里,想飞也飞不了,我跟小徐都在这里长大,只是想尽己所能做点什么,但孩子他妈不懂...本来都说好今年带着孩子一起搬来,但我这次就只接到孩子跟一张离婚协议。」沉炎悻悻然地叹道。 「在大城市生活惯了的姑娘来说,要适应这边的环境确实不容易。」肖乔笙就想像不来李云清住进隔壁蟑螂满屋的房子得是何惨况。 「是啊...不能强求,每个人都有选择人生的自由,就是苦了清影,年纪还这么小...」 「总比成天见父母吵吵闹闹好,久了得有心理阴影的。」 两人端着茶盘,还替沉清影倒了杯牛奶回到厅里时,小朋友已经在房里熟睡,沉炎说他们赶夜车南下,孩子一夜没什么睡。 于是他们轻声坐在客厅里,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学校的事。 迦南由于交通还称得上方便,每年或多或少都会有两、三名志愿者前来报到,可惜大多数都会在服务期满后离开。 「迦南的孩子大多初中一毕业就会投入农活或到工厂里上班,从自己家长身上看见一辈子了不起也就那样了,所以家里肯给环境的不愿学,而有骨气也有资质能拼的,偏偏又没那个家庭条件,比如阿烟...」 沉炎会主动提到王沐烟有些出乎肖乔笙意料,但恰好就是他关注的话题,那傢伙说好的还修缮门窗的钱,却从那天后到现在都没再见过人! 「您特地提到阿烟,难道是他有什么过人之处吗?」 「嗯,过人之处吗?有...特别聪明,但也特别狠,打起人来不留遗地,道上最怕的就是不要命跟你拼的那种,阿烟就是,他剩的其实也就自己的一条命,所以啊...你能不招惹就不招惹。」沉炎啖了口茶笑道。 「...已经晚了,我好像已经招惹了,他还欠我八十块钱。」肖乔笙苦笑,顺道把前几天的闹剧同沉炎说了一遍。 「钱我还是替他给吧,那孩子也不容易,事情全都自己一个人扛着,旁观者对他的误解便也深...唉...」沉炎说着就要掏钱。 「别!我就说笑的,我哪儿缺这点钱呢...他就算不还我也不会放心上。」肖乔笙挥挥手拒绝。 「怎么...感觉你对他的事挺有兴趣的,该不会看上阿烟了?以男人的眼光来看,都会觉得他长得很不错,小时候家里没钱让他剪头发时,就跟的女娃没两样。」他绝对想不到这会是沉炎的第一反应。 「看...看上?不是!当然不是...我不是同志...您误会了,虽然他确实长得漂亮...」 「话别说得太满啊...迦南喜欢他、仰慕他的小男孩、小姑娘可都不少,你俩年纪差不多,如果生在正常人家,阿烟也该是大二、大三的学生了。」沉炎笑了笑。 「他这么大了?我以为顶多十七、八岁。」肖乔笙讶异地眨了眨眼。 「嗯,今年八月就满二十一岁了,小时候生活过得差,他能长到快一米八,发育算好的。」沉炎用饶有兴味的眼神打量着他。 「唉!您别调侃我了,我不说才刚被对象甩了吗?暂时不会再谈感情,应该说我可能也不知道该怎么谈感情。」 「嗯,那就好,我不是对同志有意见,但就算你真有意思,如果对象是阿烟,我也会劝你几句,他跟你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真爱上了,会很苦。」沉炎道。 「这话怎么说,难道您也要讲门当户对那套吗?」肖乔笙不解。 「门当户对虽迂腐,但谁也否认不了这四个字背后还是有它现实面的道理在,不说他是男的,你家里能接受一个成天耍刀弄棍,四处和人结仇干架,跟黑道没差别的媳妇?」沉炎问的直白。 「大概率是不行...可人生是我自己的,如果真的喜欢...」 「现在有八成的年轻人都和你一样天真,但真正能担得起所有后果的有多少人?」沉炎直接打断他。 肖乔笙沉默了,他明白沉炎的意思。 「再说,一个人要扛起自己的人生都不容易了,即使不把王胜算上,阿烟肩上除了自己的,还有其他两个人的命,你说他能不赌上命去拼吗?」 「你是指王沐雨跟宋云吗?」 「他跟宋云不合,阿烟还有个孪生姊姊。」 「啊?」肖乔笙眨了眨眼,这才忆起王沐烟抱走妹妹时,王沐雨确实喃过姊姊之类的。 「回首夕嵐山翠远,楚郊烟树隐襄城,沐嵐与沐烟,你到现在不觉得,按王胜那般粗手粗脚的汉子能给孩子取名为沐嵐、沐烟、沐雨不合理吗?」沉炎笑笑。 「不合理,但也不无可能,所以名字是宋云取的?」肖乔笙莞尔回答。 「不是,宋云她就是个烧烤店的酒促,大字都不认得几个,哪有这本领...」 「那是?」 沉炎踟躕了会儿,欲言又止,凝着他的眼睛好半晌才又接续:「这件事在迦南即使是知情的,一般也都不提的,毕竟太丢人也太...」 「宋云不是他们的母亲?」肖乔笙自己从他的话推论。 「宋云的确是沐雨的妈,但不是沐烟跟沐嵐的母亲...沐雨这名字则是她出生时,我顺着起下来的。」 「所以宋云是王胜的续絃?那也没什么丢人的呀...重组家庭北江多的是。」肖乔笙更纳闷了。 「宋云嫁给王胜前,沐烟跟沐嵐在户口上是没有母亲的,掛的是王胜养子养女的名义。」 「啊?所以他们跟王胜没有血缘关係?」肖乔笙都不晓得这是今天第几次表现得像个傻子。 「不...不止有血缘,血缘还比谁都深着...他们是王胜和自己妹妹王晴的孩子。」 这下肖乔笙真的头皮发麻了,薄唇张张合合,平常若是愿意,可以辩才无碍的嘴突然就没了作用,不知该如何反应。 「王晴的学习成绩好,曾经是迦南出了名的才女,我们本来说好一起去北方念书的,但...唉,总之这事你最好就烂在心底,离开这儿后就忘了吧...我就是想...难得你和沐雨有缘,能多一个人理解沐烟,或许是好的。」 「我明白,你放心吧...我不是不知分寸的人,既然如此,那王晴现在呢?」 沉炎彻底沉默了下来,一瞬间似沧桑了许多,好半晌才又开口: 「死了,她骨子很硬,阿烟很像她,当年被凌辱后,怀上亲哥哥的孩子,走到哪儿都只能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沐烟六岁时还是没扛住压力,带着姊弟俩上山投湖,尸体能被发现,都还是沐烟把自己和姊姊拖上岸后,一个人揹着她姊走了十多里山路的结果。」 沉默又在沉炎一段说得云淡风轻的往事后蔓延,肖乔笙费了很久时间才缓过来,彷彿霎那就懂了,何以王沐烟的眸里除了寒雪,他什么都看不见的原因。 「之前我有听到沐雨说她姊姊被锁起来...」 他其实不太有勇气再追问下去,可当忆起王沐烟的眼睛时,又总忍不住想了解关于他的一切。 「近亲生养风险本来就高,王胜和王晴是亲兄妹,沐烟出生时算是运气好的,但沐嵐的智力就明显有问题,一、两岁开始就发现反应什么都比沐烟更迟缓,加上后来又被亲娘扔进湖里,姊弟俩被大人发现送医时,沐嵐已经烧成了彻彻底底的傻子,加上王胜那暴性子...」 沉炎接着说,王晴投湖自杀后,原来还算顾家的王胜性情也跟着大变,菸酒嫖赌样样来,加上服务的矿场紧接着又牵扯进当年的工安意外,一夕之间丢了生计,王沐嵐跟王沐烟就成了父亲发洩的出口,姊弟俩从此没有一天身上不带伤的。 特别是王沐烟,性子衝,一次差点要被父亲打死时,向来唯唯诺诺的王沐嵐突然抓狂,操起菜刀就朝父亲砍,后来虽没闹出人命,但那天开始除了王沐烟,谁都不认,发病时见人就攻击。 王胜怕闹出大事,王沐烟不在时就会用铁链将女儿锁在屋里。 「所以阿烟何以变成今天的模样你应该不难想像,王晴过世后,他就扛起照顾姊姊的责任,王胜虽不至于完全不顾姊弟俩死活,但给的钱根本远远不够他们填饱肚子...他一个孩子为了生活,偷抢拐骗便没少干过,混在一起人多了也就杂了,最后便难以避免牵扯上一些不该招惹的人。」 神经病 来到迦南,充满理想光辉的任务还没开始,肖乔笙就因与沉炎的一番交谈,心情莫名跌到了谷底。 照理说这类见不得光的惨事,他读过的判例就不知凡几,近亲相姦、乱伦、未成年犯罪,在社会底层屡见不鲜,王沐烟的遭遇不会是个案,可是... 他忘不了王沐烟的眼睛,以前觉得一眼万年、一见钟情这类的话都过于浮夸,外貌带来的仅是短暂的生理衝动,直到自己也遇到一个人,明明才见过一面,对方身影却三不五时就如影随形地浮现,才知或许只是自己经歷得太少。 「不会吧...」 察觉又记掛起王沐烟时,肖乔笙对着镜子里穿戴规整的知识青年苦笑。 他在感情上,就像对待自己的未来一样茫然,踏出校园前并不上心,因为李云清是完全符合社会理想值的女人,所以她主动追求,他也不反感,两人就走到了一块儿,爱没爱过对方他不肯定,但被甩时心里似乎还有松了口气的想法。 而由于交往过程中,和女友无论是牵手、接吻乃至床上的契合度都是高的,他也从没怀疑过自己的性向。 但如今面对王沐烟,他不但不讨厌,胸口甚至会因为与他眼神的对视有所悸动。 除了家人,这种对某个特定对象的牵掛、在意于他是前所未有的,所以虽在沉炎追问时第一时间否认,肖乔笙内心却很忐忑不安。 毕竟接受自己原来也可以喜欢男人,需要一点时间。 肖乔笙又对着镜子整了整衬衫领口,准备出门。 今天是他正式「出任务」的第一天,迦南这儿的暑假没有复习课,学期结束后,校区虽然开放复习,老师也会轮守提供辅导,但却基本都是净空的,鲜少有学生到校。 于是徐瑋跟沉炎就办了个营队,不设年龄限制,两个月的假期没地方去的孩子都能自由参加。 虽然还不知道自己负责什么项目,但徐瑋说他是迦南近十年来学歷最高,脑袋最聪明的志愿者,连王沐雨都能收服,就完全不必担心。 肖乔笙刚把门锁上,就听见楼下广场传来一阵女孩的尖叫,接着是摔门、铁盆与重物砸地的碰撞声和叫骂。 「你为什么老是这样!我操!」 「我是你老子,你们全都是我射出来的,就算想干你姊都不是什么事!用你点钱怎么了?」 「你他妈的破嘴再吐一个字试试!干她,我操他妈先杀了你!」 王沐烟一拳挥在王胜脸上,明显带着醉意的男人没跟上他的速度,直接跌进后方洗衣妇的水盆里,惹来几声尖呼,唯独围观的人有增无减,似乎都对父子俩的争执司空见惯。 肖乔笙赶到广场上时都还没缓过神,一团暖热便撞进他怀里,然后紧紧抱住他腿侧不放,看清后发现是扁着嘴,泪水婆娑的王沐雨。 她盯着正骑在王胜身上挥拳,下一秒却又被父亲凭身材优势跟蛮力摔出去的王沐烟,在王胜随手操起墙边的木条就往她哥身上抽去时,急切地拉扯着肖乔笙的衣角。 虽不认为王沐烟打不过王胜,但眼见男孩的确放水般,几乎是一面倒地挨打,肖乔笙仍把王沐雨推给随后下楼的沉炎。 「肖老师!你等等...」沉炎刚反应过来想制止,但没得及把话说完,肖乔笙就已迈着长腿穿过围观群眾直抵战场。 在他眼里,他看着就是斯斯文文的读书人,别说王沐烟了,怕是王胜一拳就能把他揍晕。 「猪狗不如的畜牲!我忍你够久了,别以为老子他妈真怕你!我操!给我去死!我会这么不幸都是你俩姊弟拖累的!去死!」 王胜一棍接着一棍,棍条都抽断了也没停手的意思,又一棍要往王沐烟挥下前终于被人牢牢地抓了住。 「别打了,打死了还有谁肯赚钱供你挥霍?」肖乔笙面无表情地冷嗓喝止。 「关你他妈屁事?小心老子连你一起打,给我放手!我告诉你,今天我非得打死这个无法无天的畜生不可!」王胜咬牙,使劲想将棍子抽走却徒劳无功,没想到肖乔笙的力气能这么大。 「那就一起死算了!你是不是他妈的脑壳装屎!张淼是你惹得起的吗?你去惹他?这次我不会再替你收拾你那些烂摊!」 「呵?谁他妈还要你收拾了,先问问自己都在外面干了什么破事,钱又都是怎么弄来的?你能张开腿给男人玩,用的不也是老子生给你的身体吗?」王胜索性指着王沐烟大声骂道。 「我操你妈!」王沐烟忍无可忍地抡起拳又揍了过来。 肖乔笙见状,在王胜举臂防守前,拉着他手握的木棍后倒,恰巧叫其在王沐烟一拳正中他的鼻心后踉蹌,而他则是顺势以相当标准的擒拿姿势,将人反手扣住,膝盖抵着王胜的背脊压制在地。 「虽然听不懂你们吵什么,不过一大清早的,酒没醒就又是胡说八道又打孩子的,把小姑娘都吓哭了,你还是先进局子里静一静,妹妹等等还要上学呢!」 肖乔笙一边碎语,一边捡起一条塑胶绳严严实实地捆住王胜。 「我操你妈!你他妈谁啊?老子没在怕什么局子!你最好...」 下一秒,肖乔笙在眾人惊呼中,很乾脆地一掌劈晕嚷嚷着没完的男人,然后起身掏出手机准备报警。 「没用的,屁大点事,警察只会推说他是正当管教。」 王沐烟看出他的意图,一手搂着扑回他脚边的王沐雨,一边抹着嘴角的血痕冷道。 「那是他们没遇到c大法学院来的准律师,你先带妹妹去学校,这儿我处理就好。」肖乔笙仍一边按下拨号键,笑着道。 「什么学校?」王沐烟拧眉。 「上学啊,夏令营,我带的,听过吧?你有兴趣也能一起,我能教你几套正规的格斗功夫。」肖乔笙理所当然道。 「你跟我说笑吗?」 「我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吗?毕竟我认为你也该学习一下信守承诺的重要性,比如不能在欠钱后搞失踪。」 「神经病。」 王沐烟低声骂了句,两腿跨在王胜身侧,弯腰在他口袋东掏西找,摸出了什么后直接塞进自己裤腰。 电话在肖乔笙还想回嘴时被接通,他勾弯唇角,笑瞅着王沐烟直接抱起妹妹甩门进屋。 警察来时,王胜已经悠悠转醒,气焰虽收敛了些,嘴巴却仍咒骂着没停,而本来如王沐烟所言又打算吃案的执法人,在肖乔笙倒背如流地搬出几个法条,并暗示深知整套警政体系运作的原则与申诉管道后,老老实实地将人押回了局里。 可惜警察在屋里找不到王沐烟,更别提王沐雨还是王沐嵐,否则肖乔笙认为自己起码能让王胜被拘留个几星期再出笼。 「王胜这人不好对付,虽然我这么说可能不太好,但阿烟其实自己能应付的...」 徐瑋向同事与当天到校的学生介绍过肖乔笙后,趁空档了解他和沉炎晚到原因时朝他叹道。 「他能不能应付我不知道,只清楚这样的事在我眼前发生,我不会不管。」肖乔笙一边朝陆续站到自己前方列队的小朋友微笑,一边轻声回答。 「唉!你们全都往肖老师那儿跑也太过分了,好歹给我们这些替你们把屎把尿一整个学期的老师们面子啊?」 由于出现的学生一个班都不到,还有三分之二都是双亲无暇照顾,把营队当托儿所的低年级生,老师们便把所有人集中到迦南中学。 除了负责沉炎跟两个高中老师负责初中以上的学生,剩下的徐瑋便让他们自由选择喜欢的指导老师,结果大半都站在肖乔笙跟前排队。 「新老师那么帅,我们都不想读书了,不如谈个恋爱吧!肖老师?」 两个结伴出现的高三女生,制服要穿不穿,太妹般嚼着口胶调侃,顺道朝肖乔笙拋了个飞吻。 「就你俩,到沉老师的队伍去,刚说了高三统一由他和魏老师安排复习。」徐瑋叉着腰指示。 原以为会是正经的课业辅导,但大概了解每天的流程和工作后,肖乔笙就发现这顶多就是个陪读差事。 打球的打球,间聊的间聊,玩游戏的玩游戏,待在教室里的高三生和被家长逼来的初中生,也都待不到两堂课就趁休息溜得不见踪影。 「刚开始都这样,暑假结束前赶功课的、抄作业的就会陆续出现,那时就得忙些。」 徐瑋习以为常地解释在此之前他们就是托儿所保母。 而王沐雨就如肖乔笙所预料的,王沐烟并没把人带过来,沉炎说小姑娘刚上小学时来过学校,但因为融入不了同龄人,老师们也都多少忌惮王胜和王沐烟有意无意回避冷落,小二之后就没再见她出现过。 「之前我一直想问,迦南提供的学生成果里,有几张摄影作品拍得挺好的,不会是您冒名顶替的吧?」 肖乔笙把玩着沉炎办公室里一台老式单反,他实在看不出在迦南有胜于无的助学计画,真能培育出个摄影天才。 「说来你可能不信,那是阿烟拍的。」沉炎一边往茶壶里添入茶叶一边笑着说。 肖乔笙动作顿了住,吃惊地抬头:「我是指那些拍穀堆、火车什么的...把迦南拍得很美...他拍的?」 「很讶异吧?我就说过他很聪明,学什么都快,当初我看到那些档案时也吓了一跳,小雨第一次来学校是阿烟陪着的,那时我跟他说,怕妹妹不适应会闹,说动他跟了几天课,把相机借他打发时间...」沉炎解释。 大一、大二课程比较没那么繁重时,肖乔笙参加过学校的摄影社。 他很喜欢从取景框里看出去的世界,总觉得镜头神奇地能隔绝一切喧嚣,不止捕抓到拍摄者眼里所见,有时更能捕抓到情感。 小雀鸟般的徐瑋蹦进取景框里时,肖乔笙笑着放下相机,和沉炎一起望向彷彿惊魂甫定,跑得气喘吁吁的姑娘。 「怎么啦?又是哪个熊孩子放火烧了课本还是书包吗?」沉炎自以为幽默地调笑。 「比...比那更严重点,肖老师...你是怎么办到的?王沐烟来了,带着他妹,指名要找你...」 不怪徐瑋一副心脏都给吓出病来的模样,肖乔笙自己也有点意外,特别是见那人就大喇喇地把黑野狼骑进操场,像个模特般,长腿交叠,懒散地倚在机车旁等他时。 「我记得学校有车棚,操场上不允许骑车,更别说是这种打档车。」他压抑着一对上眼就擅自起伏的心跳,凝着王沐烟清冷的眸道。 「帮我照看她两天,后天来接。」王沐烟吹了声口哨,独自蹲在不远处草皮上的王沐雨立刻抬起头,转身朝两人跑回,额头已沁满汗水。 「我脸上有写托儿所三个字吗?」 肖乔笙瞄了小姑娘一眼,衣服是比第一天见到时乾净了点,但也没好多少,头发依旧乱七八糟散着,漂亮的脸蛋也玩得都是泥巴,此时手中还抓着隻蛐蛐要送给他哥。 「我会给钱。」王沐烟没理睬他,站直腿,从口袋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 「让我在学校教她读书、写字、画画、唱歌都没问题,但放学时间一到,你没有合理的原因,我不会替你带孩子。」肖乔笙也不恼,始终啖着温温的浅笑耐心道。 「我有事,一晚也行,最快明天下课来接她。」 王沐烟不耐地拧眉,坏脾气似想发作没发作,一边不忘用手轻轻拍掉妹妹要往他牛仔裤口袋塞的虫。 「那我能知道是什么事吗?」 「你这人有什么毛病?管间事管上癮啦?有钱不赚就算了,老子还怕找不到人?操!」耐性显然不高的少年,瞬间冷了脸,拉着王沐雨就要上车。 奈何小姑娘却没给亲哥面子,泥鰍般唰地一声滑开,王沐烟捞了把空气,有丝无语地瞪向叛逃躲到肖乔笙背后的妹妹。 「有钱是不怕找不着保姆,但能不能看住你妹妹恐怕是另外一回事。」肖乔笙掌心蹭了蹭女孩后脑道。 「你...王沐雨!过来,不然我走了,这次你就真的自己呆着吧!」王沐烟跨上机车吼道。 「所以你也说话不算话,不要我了吗?」 王沐雨瞬间就红了眼眶,扁起嘴回懟,明明那天在车站被母亲拋下也没哭,但这招却收效甚好地缓了王沐烟的气势,他坐在机车上瞪着眼不发一语,眼神冷得都能掉冰渣子。 肖乔笙抱臂凝着他,突然发现王沐烟比实际年龄看上去来得小,是因为清冷的五官生在一张线条相对柔和的脸庞上,特别是敛去凌厉的眉眼低垂时,会透出难以言喻的温柔。 「帮我照顾一晚,我会感激你的。」 半晌,王沐烟仍是催动了引擎,语气带点恳託地拋下话后掉头骑离校园。 好老师 便是王沐烟真把妹妹不管不顾地扔下,肖乔笙也不可能不管,就如沉炎、徐瑋说的,小姑娘和同年纪的孩子玩不到一块儿,就算有主动靠近她的,王沐雨也总是不理不睬。 王沐烟一离开,她又恢復到小哑巴状态,只用点头摇头表达自己的意愿。 当天下课后,徐瑋提议下,肖乔笙带着王沐雨搭她的顺风车回到车站前的商街,那儿不但有相对大点的超市,更重要的是连小吃店都有空调。 南方酷暑对北方人而言相当难熬,秉着再不自费装台冷气,夏天还没结束,他得先因脱水衰竭的想法,下车后肖乔笙第一件事就是领着小姑娘寻电器行。 「嘖嘖...入不敷出啊,我开始体验到为五斗米折腰的社畜实感了。」 盯着银行卡上少的一笔数字,肖乔笙嘖嘖有声地对站在奶茶店粉嫩招牌前的王沐雨道。 新开张的茶店为了吸引目光,请了隻看不出什么生物的粉色玩偶在门口又唱又跳。 「哥哥要办的事情处理完了,晚上我们吃麵好吗?还是饺子?」 肖乔笙视若无睹地就要牵王沐雨走人,女孩抬头看了他一眼,指了指奶茶店贴的促销海报。 「不行,吃饭,我饿了,奶茶就是一堆反式脂肪,不健康。」 他喃着往一边的牛肉粉店走去,可王沐雨双脚却钉住般动也不动。 「我看你不是喜欢我,纯粹就是欺负我好讲话吧?」肖乔笙叹道。 女孩仰头,这次眨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后,终于肯挪动脚步,就是表情明显失落了不少。 「你晓得你哥去哪儿了吗?这些帐可得一起记到他头上才行。」最后还是给小姑娘点了杯奶茶的人叹道。 面对一个吸着奶茶,不言不语的陪伴者,肖乔笙只得自言自语,把连包装都特别精緻的茶饮递给王沐雨后,更觉捧着奶茶杯的小傢伙实在脏得不像话,也怪不得被其他孩子排挤。 「他是不是常拋下你不管啊?真是个坏哥哥,好歹替你把头发整理下啊,衣服也该洗了吧?嘖...我这是还没当爸就先扛上当爸的烦恼了吧...」 他一边叨唸,一边又走进了和奶茶铺就隔了几步距离的童装店,老闆娘大声称讚第一次看见这么俊的爸爸时,尷尬得都不知该从何解释起,只好顾左右而言他地让她推荐款式。 「小姑娘能穿的?那可多了,贵的、普通的、便宜的都有,想要什么质料的?裙子还是裤装?唉...话说回来,她身上这是抹布吗?」 脸上脂粉浓厚的女老闆凝着仔细看脏兮兮的王沐雨面露不解。 「你就找些小女生会喜欢的款,让她自己挑吧...价钱无所谓。」 肖乔笙对这些毫无概念,仗着自己穿什么都能扛住的顏值,平常都是老妈给他买什么穿什么,稍微关注起时尚度还是跟李云清交往之后的事。 老闆娘一下就拿出十多种款式摊在王沐雨面前,眼光倒是真的不差。 「有喜欢的吗?这件怎么样?」他拿起一件口袋绣着粉红色小猪的牛仔裙问。 王沐雨摇了摇头,拉着他就想离开。 「唉?都不喜欢吗?兔子这件呢?挺可爱的呀...」 女孩更用力地摇了摇头,拼命把他往外拽。 「啊...我懂了,这个不记你哥头上总行了吧?」想到可能原因后,肖乔笙改口道。 王沐雨这才停下动作,佇在原地朝他眨着大眼睛,指了指粉红色小猪的牛仔裙。 小姑娘一点都不傻啊!还懂得算计他了? 再不洗手作羹汤,积蓄能在离开迦南前归零,肖乔笙最后又到超市採买了一周量的伙食,打算停止外食,看与徐瑋约好的时间差不多了,才漫步回车站,准备搭她的车回矿厂,并顺道把每天往来的公车班次搞清楚。 「你年纪也不小啦,哥哥或姊姊没办法,你也该学着自己打理卫生,否则一张漂漂亮亮的小脸多可惜啊?」 就着夕阳西下前的最后一点馀暉,依旧选择坐卡车后斗吹风的肖乔笙,好不容易替王沐雨取下都沾黏在头发上的橡皮绳后,无奈地用梳子接着处理起她纠结的发丝。 刷到一块怎么都梳不开的位置,发现竟还黏着一糰口香糖时,他决定明天直接带女娃儿去理发店,让一切重头开始。 王沐雨也不管有没有被他梳疼,全程酷得半声没吭,嘴里含着棒棒糖,盘腿宛若入定,盯着不远处近山边依稀可见的废矿场发呆。 肖乔笙放下梳子后跟着望过去,记起徐瑋说过那里是当年前工安事故的发生地,临山很大的一块土地,曾经也是迦南地区投入最多资金的钨矿场。 乡下人迷信,一次性炸死数十人的意外过后,即便有出资者愿意重建,也因灵异传闻不断,募集不到足够的人力,久而久之便因报酬率低,资金撤离而日渐荒废,旧时留下的厂区则沦为无家可归的流民和宵小聚居地。 「那种地方少去啊...特别是姑娘家,但凡是个男的,都别信任,有人想碰你的身子就大叫,能跑就跑,知道吗?」 王沐雨专注的模样,让肖乔笙有些忐忑,老父亲般语重心长地叮嚀,他知道她听得懂,只是不屑理他。 不清楚王胜是否被王沐烟气极了才口不择言,但对自己妹妹都能下手的男人,当眾也把轻薄女儿的话说得理所当然,他不想忧心都难。 王沐雨闻言回头沉默地看了他一眼。 「包括我在内,都别信。」似乎开始能意会小姑娘眼神里的涵义,肖乔笙续道。 「哥哥。」 王沐雨开口时,他都差点以为是幻听:「终于肯跟我说话啦?都快以为你有恋兄情节,只跟你哥说话,好歹我也给你买了衣服、奶茶跟鞋子。」 肖乔笙指了指腿边除了超市塑料袋,大包小包都装着小姑娘东西的纸袋。 「不过也不能因为我买东西给你就什么都听我的...嘖嘖,我这是错误教育了。」他想了想又自言自语道。 「哥哥...」 「是...我知道,你哥哥能信,你信他就好。」肖乔笙仍自顾自地叨念,直到王沐雨拧着眉又扯了扯他的袖口才抬头。 小姑娘指着废矿场方向,又喃了一次哥哥。 「你是说你哥在那儿吗?」肖乔笙眨了眨眼。 王沐雨点点头,眉心紧拧,眸子也染着足够感染他的不安,但除了哥哥两个字,接着不管问什么,她又闭口不语。 徐瑋在同个地点放下他们告别时,天色几乎已全黑,排楼的住户休息得早,晚间八点过后便熄灯得熄灯,得靠着手机的微光摸黑上楼。 虽然替王沐雨买了新衣新鞋,但肖乔笙一个大男人,也不可能动手帮王沐雨洗澡,却未料小姑娘在他拿出新的毛巾和儿童睡衣发愁时,自动拿着走进浴室把门锁上。 水声响起,半小时后王沐雨走出来时,虽衣服釦子扣得有点乱,但总算是把身上的异味去掉了。 「你明明自己会洗澡啊...怎么在家就不动手?」肖乔笙拆了瓶牛奶插好吸管给她。 「爸爸...哥哥说不行。」 王沐雨坐在床沿吸着牛奶,虽又开口迸出新的对话,但正帮孩子吹着头发的人却开心不起来。 「你爸爸碰过你?」他紧张地蹲下身子,认真质问她,见小姑娘摇头才松了口气。 等王沐雨在房里睡下,肖乔笙将修缮过的房门上锁后,并没有窝回沙发歇息,他换了衣服,悄声下楼,同四楼的大婶借了她买菜用的自行车,往废矿场的方向骑去。 ** 王沐烟来钱的管道就算不是王胜那浑球嘴里说的那样,怕也不会是什么正当方式,佐以傍晚王沐雨不安的眼神,不走上这遭,肖乔笙知道就算躺下啥都不管,自己肯定也难以入眠。 离了住宅区后都是泥石子路,加上往废矿场方向的沿途都没路灯,他只能藉着月光前行,好几次都凭藉运气才没因突然出现的窟窿摔得鼻青脸肿。 不是水田就是芒草,随时出现个人都能把他吓晕的荒凉没有持续太久,自行车穿过一道早被人破开的工地栅门后,道路两旁重新出现水泥造的建物,路也变得稍微宽敞平整,只是随处都有酒瓶、餐盒等垃圾散落,杂草丛生。 「年轻人!前面今晚搞事,你如果是出来散心的就别再往前骑了。」 开始有或躺或坐在路边的游民出现时,两三个围坐着喝酒,铁桶里还不知道用火烤着什么吃的大叔出声提醒他。 「搞事?」肖乔笙停下车靠在一旁,满脸兴味地问。 「你外地来的?这都不晓得三更半夜还敢往这儿闯,就不怕遇鬼吗?」握着啤酒瓶的叔说完,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是啊,我北江来的,过年前都会在学校里帮忙,北方没这儿人歇息的早,睡不着出来晃晃,怎知就迷了方向,幸好遇到各位大哥提点。」 肖乔笙发挥能言善道的本领恭维,此时他仔细听,确实能听到前方隐约传来机车引擎。 「北江啊?大城市呢!」 衣衫襤褸,大多年近半百的大叔们外表看着虽非善类,但人都意外和善,知道他是临时教师后,热心地指点他出去的方向,还有人主动说要领路。 「其实不瞒各位大哥,我有个学生不见了,听邻居说学校里的孩子半夜总会溜到这附近来,我怕出事,所以想着过来看能不能把人劝回家。」 肖乔笙扯了个也不能算是谎的谎,他的确是来找王沐烟的,就是人肯定不会跟他回去,他也没打算劝。 「好!你们听听!多好的老师,老子读书时要有这种为了我以身犯险的好老师就好!」 醉酒大叔突地爽朗吆喝,并豪迈地往肖乔笙肩膀拍了把以示讚赏,就是力道大得差点把他的心肝脾肺肾都从嘴巴拍出来。 他尷尬地笑着,靠着自行车龙头才扶稳自己,以身犯险吗?说得他都有点想掉头了。 大叔们也没追问他要找谁,但继续热情地告诉他,如果是要往正搞事中的竞速场找人,进去不难,难的是能不能全身而退。 废矿场 废矿场,或应该说整个迦南和邻近一带的小城小镇,都属于一位人称豹哥的张淼地盘,若想在矿厂这儿捞到点油水或好处,都必须先拜过码头。 而这类人混的江湖,最不乏就是大大小小的恩怨情仇,废矿这儿的竞速场除了开设赌局,也常被豹哥用来在「合法」范畴内解决纷争。 曾经埋葬数十名工人,政府拉上警戒线的偌大矿区,无数条险峻又复杂的赛道穿梭在地底与地表之间,以车竞速赌的可以是命、是钱、是一场仇怨,迦南一带,就没有在张淼主事的场子里解决不了的问题。 「下赛道都要签生死状,摔车掉命啥的若是自己同意,不幸出事只能说是意外。」 肖乔笙在那几位大叔的指引下,找到竞速场的入口后,便先把自行车搁在外围的废弃建物。 由于是位在临山处的一片开阔矿区,所以未到现场,着实难以想像周遭空旷荒芜的废矿场内,能够藏着一个充斥罪恶的不夜城。 用金属板堆砌出的长围篱,处处喷绘着末世庞克风格的张狂涂鸦,入口处无人看守,不时可见三两成群的男男女女进出,漆黑的夜幕也为藏在更深处的白炽灯照得略微灿亮。 肖乔笙拉起卫衣帽兜,手插口袋,隔着一段距离低头尾随两个穿花衬衫的男子进入场内。 穿过似分界线般的围墙后,彷彿进到另外一个世界,水泥灰的建物如荒野里沉睡的兽,偶有几隻睁着金眸,蛰伏狩猎,喉间溢出飢饿的咕嚕声,传达着对猎物贪婪的渴望。 关于金钱、关于情慾、关于漫无目的的解脱与宣洩。 肖乔笙穿梭其中,曾经的工寮、观察所、监测站,如今成为赌客、酒客与寻芳客的流连地。 他略微惊慌地闪过几个浓妆艳抹上前勾搭的流鶯,低着头不断前行。 好不容易穿过于他危机四伏的建筑聚落,耳边能清晰听见机车催动油门的轰隆响音时,映入眼帘的是另一头更叫之震撼的暗夜恶兽。 入口处设在採矿区的制高点,穿越工寮后,视野变得开阔,放眼望去,能见四五条往不同方向进出矿区的运输干道交错蜿蜒,往坑底高低起伏的矿坑匯集。 不时有骑着重机和改装机车的飆仔从他身侧呼啸而过,有些手持铁棍刀械,沿途敲打着路边的障碍物,表情狠戾地朝步行的观赛者示威显摆。 面对这一切,说肖乔笙内心没半点退却是骗人的。 醉生梦死、荒唐的堕落,他只在电影电视里见过,所以不知道真有人夜半深更能在外边的牌桌赌局赌上身家性命,再被庄家吆喝着围殴驱赶,痛哭流涕地跪地求饶。 也不晓得会有看着没成年的少女,浓妆艳抹、衣不蔽体地出卖肉体,抽着不知会将其灵魂带往何方的毒物,只为换得一夜温饱。 「肖乔笙?」 清冷又熟悉的嗓音,在肖乔笙强撑着精神,好不容易走到矿坑底的观赛区时,从他背后传来。 他转头,对上了寻寻觅觅了一晚的少年眼瞳时,恍惚的神智竟如久旱逢甘霖般剎那清明。 混混浊世,眸子里下着雪的人,原来本身就是一抹洗涤污秽的瑞雪。 肖乔笙形容不来当下那一瞬间的鼻酸与衝击,周遭面目可憎,连空气都充斥着罪恶的人间。 王沐烟却悄无声息地翩然而至。 内心的悸动差点就驱使他不顾一切上前拥住那人。 少年似乎总是目空一切,人若其名,如烟似雾,灵魂彷彿经歷了痛苦、愤怒、不甘再反覆破碎,什么都不剩下。 也因为什么都没剩下,便使之显得如此澄静、无垢。 「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得不到回应,王沐烟又重复质问了一次,终于唤回肖乔笙思绪。 他刚想回答,他却拧起眉宇,抓着他胳膊往后拉了一把,掠过他迎向几个推开人群朝他们走来的男人。 王沐烟指尖残留的温度,于闷热潮湿的夏夜如初雪亲吻过他的肌肤般宜人。 肖乔笙还暗忖着自己越发无可救药,表现得宛如威尼斯之死中那位痴恋美少年的中年作曲家,现场氛围接着就毫不留情地击碎他的粉色泡沫。 「哟?这次有帮手,不准备单独应赛了吗?但...找来的...扛得住吗?」 男子吐掉嘴里的烟,表情不屑且张狂,长得不怎么样,但耳朵和双手都戴满夸张的银饰。 「他不是...」 「我是他的律师!」 王沐烟冷着脸刚要开口,话却直接被肖乔笙唐突的发言打断,接着不只他自己愣怔住,皮衣男与其一眾跟班也是。 可想而知,紧接就是一阵不给脸的大笑。 「律师?狼崽子,你了不起,现在连律师都请得起了?怎么?这是要告豹哥?别忘了,这次是你爹自己送上门的,我们没逼他,但咱他妈最讨厌就是出尔反尔,把大家当猴耍的!」皮衣男指着王沐烟叫嚣。 「吵什么?今天豹哥在这儿!有你们说话的份吗?阿凯?」 周遭的嘈杂不知是何时消弭的,肖乔笙意识到时,他们已经是目光焦点,今夜聚集在废矿场里的人全都退到车道两边,皮衣男在遭人吆喝后也自动让道。 豹哥肩上披着黑西服,内里是一件风格突兀的童趣t恤,左颧骨到唇角横着一道狰狞伤疤,刚才出声的则是跟在他左侧穿着深色衬衣的男人。 「豹哥。」王沐烟向前一步,看似不经意,却刚好将肖乔笙挡在自己身后。 而一时脑抽胡言乱语的人,大抵也意识到前二十年人生的所学所闻,在眼前身处的世界完全派不上用场,抿着唇不敢再随意开口。 「仔细看长得蛮俊的啊…律师?」豹哥淡淡地对王沐烟开口,全场鸦雀无声。 「其实也不算律师...我还没完成实习。」肖乔笙声如蚊蚋地碎语。 「豹哥,是我对象,自己偷偷跟来的,平常就爱胡说八道,有什么不懂规矩冒犯的,都一起算我的。」 王沐烟直视着豹哥,回答显然引起对方兴味的同时,盯着他后脑的肖乔笙也微微一愣,他没理解错的话,刚刚自己似乎成了冒险追着男友进场又口不择言的恋爱脑笨蛋。 「对象?有意思...我们赛道上叱吒风云,带给大家这么多乐趣的小狼崽竟然处对象了?还是个男的?你爸知道吗?」豹哥说着,推开王沐烟走到肖乔笙跟前打量。 「豹哥...」王沐烟拧眉看了他一眼。 「担心什么?才交往多久就这么护着?我会吃了他不成?」 张淼长满粗茧的手挑起肖乔笙下頷,浓重的菸草味叫他不住咳了声,视线落在对方腕上一条不起眼的素银鍊上。 款式秀气得与这位粗獷的大哥完全不搭。 小上自己几岁的王沐烟都没退缩,肖乔笙一颗心虽跳得乱七八糟,担心豹哥随时会抽出把枪迸掉他脑花,但表面倒也没留露出怯色地直视着对方。 「有胆识...但我最讨厌这种不自量力,只会给人招麻烦的傢伙。」豹哥勾了勾唇角,回望了王沐烟一眼。 「东西在这儿,只要我走完d2,王胜答应替您跑货的事就能勾消,对吧?」 王沐烟从口袋掏出一小包夹链袋装的白色粉末时,肖乔笙瞬间瞪大了眼,他再状况外,大概也能猜出是什么玩意儿。 张淼一语不发地接过看都没看一眼,直接拋扔给一旁的随扈,后者嗅了嗅,朝他頷首后收进自己口袋。 「但他预先拿走的佣金可不止这些。」张淼笑着续道。 「我手上有的都在这里,剩下的我会尽快凑出来,利息可以照规矩算。」 王沐烟又从裤腰掏出一个信封袋,里头若是钞票,肖乔笙目测有上万块跑不掉。 「有这样的父亲挺头疼的吧?就像个无底洞,怎么都填不满,这么捨得?怎么,你姊的病不治了?」张淼掏出烟盒,抽出一支含在嘴里,却也没让手下把钱收下。 王沐烟抿唇不语,垂落在身侧的另一隻胳膊握着拳隐隐发颤。 眼前的剑拔弩张叫肖乔笙几要窒息,但更叫他揪心的却是从背后望着王沐烟时,他那随时都能烟消云散的破碎感。 「你知道我要的不是钱。」对峙持续了几分鐘,张淼吐着烟圈,长吁了口气。 「只要不让我加车队,我会继续替你跑比赛。」 「加不加的报酬完全是两码子事,你认为自己有几条命能跑到把债都还清?要是有个万一...是这小律师要替你还呢?还是你妹...」 「你别打她的主意,总之钱我会还清,你同意王胜走货的目的也达到了,现在能开始了吗?」 王沐烟把钱拋进张淼一名手下的怀里,头也不回地往自己就停在一边的黑野狼走去。 「当然可以,但你不给小律师准备顶头盔吗?人都进到我的赛场了,可没有不下去玩一把就能走的道理。」 王沐烟目中无人的态度也未激怒张淼,他脸上始终掛着云淡风轻的笑,却能轻易带给人无比压力。 肖乔笙听不懂他的意思,但刚跨上野狼的王沐烟,脸色却变得更难看了些。 「他除了头脑好、会读书外一无是处,你这不等于要他的命?」王沐烟反驳。 虽然好像是实情,但杀伤力有点大,肖乔笙扁了扁嘴。 「在场谁不是在玩命?过去你没对象,独来独往,凭一己之力在矿道上闯出名声,大家也觉得新奇,愿意为你花钱下注,不合乎规矩的地方,我也就睁一隻眼闭一隻眼,但时间长了,没有点新趣味,总是会腻的。」 张淼打了个响指,他身后的一眾人应响起的引擎声退开,一红一白,两辆重型改装机车亮着头灯催着油门缓缓上前。 两个骑士都穿着全黑的赛车服,头盔彩绘的花纹使之就像两头呲牙裂嘴的黑豹,除此之外,车后座还各站着另一位同样打扮,但手握金属球棍的副手。 竞速场的游戏规则,闯入场前肖乔笙也听游民大叔们描述过。 矿坑里的赛道难易度分成好几个等级,其中最危险的,便是穿越那些爆破意外中将塌未塌处,d开头的赛道,每年都能有人在d1到d5中丧命,其中尤以死亡率高达九成九的d1最为人忌惮。 d1全沿着当年爆破事故最严重的地点修筑,不提一不当心就会连人带车坠落的暗坑四伏,山体也随时可能因为重机的引擎和震盪瓦解坍方,因之也有deathroad之称。 一般张淼所组的车赛赌局必定都是以d开头的赛道为主场,刺激、可看性高,利用网路直播,吸引大批赌客下注,是其势力得以日渐壮大,呼风唤雨的资本来源。 参赛车手分分秒秒都是在赌命,但假若单纯只有幽灵赛道这般噱头,并不足以吸引噬血的大手笔玩家。 因此发源于飆仔、混混等帮派在矿道中飞车搏命的赛事,也融入了械斗搏击等元素,车手除了须熟悉赛道,追求极限速度外,还须应付来自对手的袭击。 演变到后来,参赛者两两成对,男女不拘,有兄弟也有情侣,一旦发生意外摔车,同台车上的都是你死我亡的命运共同体。 「你说这话就有点护短了,过去你的对手里也不乏连球棍都拿不稳的小姑娘,为了对象把命赌上都无所谓的,难道咱黑狼看上的小律师连这点胆量都没有?」张淼凝着肖乔笙直言。 「我不怕,能行!」被点名的再次口无遮拦。 「我操...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王沐烟忍不住骂了声,一脸能被他气死的表情。 「行啊!你这男朋友,这才衬得上你嘛!那今天就看在初次见面的小情人勇气可嘉份上,只要你俩能在d2撑过十五分鐘,王胜签下的协定不但一笔勾销,该还的钱,我还能打个对折。」 张淼拍了拍肖乔笙肩膀,口气听着是不打算给任何转圜馀地。 生死极速 「你是不是疯了?」 豹哥带来的车手,有专业的技师在赛前针对车辆进行完备的检修,而王沐烟从来是一人车队,这段时间便多是待在预备区擦车发呆。 唯独今晚总是形单影隻的黑狼,身旁还多了位呆头呆脑,大学生模样打扮的青年。 肖乔笙戴着临时调度来的头盔,手里攥着球棒,感觉自己不像车手,更像等等就要去打劫银行的抢匪。 「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啊...男朋友?」他委屈地调侃,虽知罪魁祸首是擅自闯进赛场的自己,仍不住好奇王沐烟称他是对象的原因。 「今晚是豹哥处理私事的场子,我不那么说,但凡称是我的普通朋友或老师,就算不逼你上场,你也别想活着走出这里。」 王沐烟单手叉着腰叹气,深知随口扯的谎也只是暂时拖延,而且会把肖乔笙拉进另一个更危险的处境。 「那你本来有打算活着走出这里吗?」肖乔笙反问。 「不必带个拖油瓶的话,我的把握还挺高的。」冷美人瞪着拖油瓶答。 「喔...但你别看我这样啊...我平常有在健身的,力气不小,上次不也两三下,唰地一声就把你爹给撂倒了吗?」 肖乔笙挥了挥球棒,就是一时手滑,将整支球棒也一起甩飞出去,引起赛道后的观眾一阵訕笑。 王沐烟:「...」 「技术性失误...技术性失误。」肖乔笙尷尬地自己把球棒又捡了回来,但对具体要拿它来干嘛毫无概念。 「罢了...等等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别让自己摔下去。」 王沐烟转头,望了眼自己的黑野狼,和其他人为了避免主责攻击的副手摔车,与应付矿道地势的改装车比起来,往昔优势仅胜在于他的控车技术高超跟车身轻巧。 如今突然多个人,面对的还是d2赛道,危险性直线上升不谈,基本肖乔笙能撑两分鐘不摔,他就要偷笑。 「...」 十五分鐘是不可能了,唯一逃出生天的机会只有尽早让其他两队下线。 「嘖...」 他又抬头看了静默不语,看着还傻的肖乔笙一眼,虽然这么做很糗,但也没其他办法了。 当王沐烟去场外绕了圈,最后却拿了条麻绳走回来时,眸子里的冷意,颇有要用来勒毙他的架势,肖乔笙嚥了口唾沫,好不容易才压抑想后撤的危机感。 「还愣着干嘛?上车!」提示预备进入起跑点的哨音响起,王沐烟催促道。 肖乔笙拖着球棒,动作笨拙地跨上车,他没搭过这种二轮跑车的经验。 人都还没坐稳,王沐烟便将手上的麻绳往两人腰上缠绕綑紧,举动再次惹来观眾的嘘声和嘲笑。 「哈哈哈!黑狼你也爱得太深了吧?生死与共的节奏?」 「虽然有点蠢,但我看好你们,黑狼加油!小律师加油!不要死哈!」 「怕死就直接举白旗啊!」 三队人马陆续在起点前就位时,围观群眾情绪沸腾到了顶点。 肖乔笙此时才真正开始紧张,前方黑黝黝的矿坑道中,仅有零星的照路灯点缀,荒凉宛若鬼域,彷彿此一去再无回头路。 开採未过半就发生意外的矿区,运输道仅仅外中内绕了三环即到坑底,下头的情况于他全是未知。 左手边红色车的后骑手,起步前用球棒敲了敲引擎盖,掀起头盔露出狡黠艷丽的一对丹凤眸朝肖乔笙喊道:「嘿!小宝宝,你可抓紧你老公!到了下面我可不会手下留情,脑袋被打爆不能哭喔!」 「他是在跟我说话吗?」肖乔笙眨了眨眼,低声对着王沐烟后脑问。 「嗯。」 「打爆脑袋是什么意思?」 「闭嘴,儘管抓紧就是。」 接着,肖乔笙没有反应时间,黑野狼即在开赛哨音响起时衝了出去,后座力让他下意识就松开球棒,环住王沐烟的腰桿。 「啊...掉了!」他急喊。 「无所谓,你这拙样也不会有机会用上。」 「...」 王沐烟话刚落毕的下一秒,车身一个几乎贴地的侧压,叫肖乔笙不住惊呼,却恰巧闪过刚才扬言打爆他脑袋的红车挥来的一棒。 「操他妈的!傻逼,自找死路!」 王沐烟叨骂了句,车身回正后催着油门加速,迅速和仍企图趁隙攻击的红色车拉开距离。 肖乔笙虽不懂车,但也能清楚感受到王沐烟在这短短不到三秒鐘内一气呵成的应对有多牛逼。 如果他不是生死交关的当事人,而是场上的观赛者,肯定也会疯狂为黑狼的帅气摇旗吶喊。 抵达矿底前,外环三圈运输道的竞速,距离长却没有难度可言,其馀两队似乎都想趁此环节先让对手下线,只有王沐烟不断往前疾驰。 因此一但距离稍微拉近后,后座操着球棍的骑手就是一阵武力输出,驾驶必须在攻击与防守之间巧妙切换档速及闪避,否则通常后骑手中箭落马,就是连人带车的惨摔,实际是个极度考验正副车手默契的赛事。 肖乔笙无法想像此时王沐烟若摔车会是什么惨况,本来他不清楚流民大叔们津津乐道的黑狼骑手如何传奇。 但弄清楚王沐烟就是黑狼,也明白了他的每一场赛事之所以被口耳相传,乃源至于他不要命的玩法。 头盔、护具全无,寻常的便衣牛仔裤就轻装上阵。 只有亲眼见过一次赛场,才知道与其说王沐烟敢玩,不如说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黑野狼一马当先地衝入矿底时,赛道显而易见变得更加颠簸与崎嶇,肖乔笙背脊都不住发汗,此前在运输道上还能分心回看后方追车的底气荡然无存。 贴在王沐烟腰腹上的掌心,隔着轻薄的衣料都能感受到他的紧绷与热度。 「虽然就打过几次照面,我也不晓得你三更半夜跑到赛场的原因,但万一今天我们真死在这儿,底下再碰头也别相怨,我尽力了。」 王沐烟突地呢喃,车子左弯右拐俐落闪过几个人造的路障后,直接往一条向下的坡道滑入。 视野转瞬陷入茫无边际的漆黑,除了自己的心跳,肖乔笙仅存的感受是胸口紧贴着王沐烟传来的温度,似从所在的时空被抽离,世界只剩下他和他两个人,相互依偎,朝不知尽处与目的地的前方茫然前行。 黑野狼很快又衝出坑道,重见光明的瞬间,肖乔笙被迎面而来的强光刺得睁不开眼,耳边是轰隆的引擎声,他感觉有东西擦过头盔,然后一阵闷响,与金属撞击在岩石面上的鏗鏘响音。 「操!」 王沐烟吼声响起同时唤回他的视觉,完全能看清时,红车正隔着两个车身的距离,在另一条矿道上与他们并行。 对方后骑手直身站立在踏板上,表演特技般不时趁着中间路障宽幅的变化,朝他们挥舞手中的利刃。 「开山刀?」 看清对方手里的球棒早不復存,取而代之是把长刃时,肖乔笙惊呼了声。 「没规定不能自备武器,球棒只是基础配件。」王沐烟回答。 「我操?那你呢?你有没有准备什么飞镖暗器之类的?一面挨着打也太憋屈了?」肖乔笙又急又气地道。 「往我口袋掏掏。」王沐烟语气毫无波澜地答。 肖乔笙不假思索往他牛仔裤两边口袋摸了摸,过程中黑野狼仍不时压车急弯,整得他六神无主,一头冷汗,真有今晚得交代在这儿的想法。 「我操!你掏我老二干嘛!」王沐烟骂了声,车子龙头也重重拐了下,差点失去重心。 「抱...抱歉...但我没找着什么暗器。」 「我记得有个打火机。」 「?」 肖乔笙瞅着掌心海绵宝宝造型的卡通打火机呆了一秒,这也算七大武器之一吗? 「等等听我口令,我数到三,你就点火往左边扔,我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听到没?」 两车能够并行的矿道即将到尽头,肖乔笙望见正前方合而为一的窄道,此等距离下会车,手无寸铁的他们就算不摔车也得被砍得血肉模糊。 眼下除了听从王沐烟的指令,曾经面对所有考试均所向披靡的脑袋没有半点法子可想,他乖乖嗯了声,黑野狼催了两下油门衝向前。 「一!二!三!笙哥!丢!」 火花从海绵宝宝头顶灿亮喷出时,肖乔笙义无反顾将其往左手边地面摔去,橙红色的火光在黑野狼衝入两道匯合的矿道时,于他们身后猛烈窜燃。 一阵车胎在地面摩擦急煞的响音过后,怵目惊心的碰撞巨响叫肖乔笙不敢去思考红色车手的下场。 接着是很长一段沉默,他自己都没察觉到回握着王沐烟腰桿的掌心微微在发抖。 「这种时候心软,死的就是自己,别忘了几秒鐘前他们还想斩下你的脑袋。」似能读懂他的心,王沐烟先开口道。 「还有多长时间?」 肖乔笙压抑着抖颤的嗓音,对于如坐针毡、度日如年几个词有了一生难忘的体悟。 「起码十分鐘以上。」王沐烟回答,视野馀光已瞥见白色车的残影。 命悬一线 矿底赛道没有固定的路线,车手一般仅需在开放区域内击败对手或完成指定目标。 d2赛事时虽会封闭d1相关区域避免误闯,但不代表参赛者不能蓄意破坏路障指引,诱使对手误入禁区,某些方面而言,这甚至常是不喜近距离搏斗攻击者惯用的策略。 白色车从头到尾都对他们和红车之间的衝突置身事外,莽撞的玩命者下线后现身又不靠近,十之八九就是在诱引他们往有问题的区域前进。 王沐烟不是没自信过d1,但在黑狼负重多了一个人的情况下不可能。 他一边辨识着矿道特徵,一边思索是该赌赌撑过十五分鐘的可能性,或是使计叫白车也下线时,思绪却被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打破。 「我操!」旁的岩块炸飞弹到头盔上时,肖乔笙又尖呼了声。 黑野狼恰巧正往下鑽进一条坑隧,王沐烟急煞了住。 「你没事吧?」 少年清冷不见情绪的嗓音难得紧绷,却没再得到肖乔笙半点回应,仅能感觉那人的脑袋隔着头盔贴在他后颈。 「肖乔笙!回答我!」 他开始慌乱地要解开绑在两人腰上的麻绳,赛中熄火超过三十秒即算违规,即刻淘汰出局,但他却顾不得那么多。 就该预料这次会有人使枪的! 张淼的最终目标是逼他加入自己车队,哪会让他这么轻易跑完d2。 「我...我没事,怎...怎么还有人在赛场上放鞭炮啊?吓死我了。」 「...」 肖乔笙环在王沐烟腰上的手突地反握住他发凉的掌心,心有馀悸地抬起头,矿底回音加上紧绷的情绪,他不小心昏了几秒,有点丢人。 「那是枪。」王沐烟嗓音冷得能冻死他。 谁会在这种场合玩炮竹烟火?他压抑着白眼都翻上头顶的衝动,在耳机传来倒数提示时重新发动引擎徐缓前进。 「喔...什么?枪?!」肖乔笙又用了三秒鐘才反应过来。 「头盔戴好,这种竞速下一般想命中要害不容易。」王沐烟淡道。 他催着油门在即将出矿坑前提速,没有预期紧接会迎来一阵急遽失重感的肖乔笙,在车胎稳稳地重新与地表亲吻时,感觉五脏六腑差点没从嘴巴跟着吐出来。 黑野狼刚就似隻振翅飞翔的雄鹰,衝上跳台往天跃起后又流线落地。 「下次有这种特技演出,你能不能先预告一下?」 「是你该练练胆子了,笙哥,别总是一惊一乍的。」 王沐烟口吻透着略微调皮的戏謔,分明是下一秒就可能掉命的情况,因为肖乔笙紧贴着他的胸膛与生动夸张的反应,人生头一回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身后那人用胳膊将他錮得很紧,就算是害怕摔下去、身不由己也好,背后有人支撑着,一回头不是空荡荡的虚无,感觉原来挺不赖的。 又是连续几声在耳边响起的枪响,这次子弹擦撞在岩壁反弹出的火花甚至近在咫尺。 「笙哥,坐稳了!怕的话就把眼睛闭上,咱得再飞几次,我要来真的了!」 「你是指刚刚都还没来真的吗?」肖乔笙嗓音略带哽咽。 王沐烟将龙头一拐,黑野狼如有灵性般顺着他的动作俐落压弯,极为俐落地流线飘往另一条与白车叉往相反方向的矿道。 肖乔笙还没能追问他说的「飞」是什么意思,远远就看见前方近处一道几尺宽的横沟,以及沟边一座机车跳台。 「我靠!我靠...等等,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你等...啊!我操你妈的王沐烟!」 古人说的羽化登仙是什么感受,肖乔笙是体验到了,眼前好似连上帝的白光都见到后,当黑野狼再次成功落地时,未来不管遇到再艰难的困境,他好像都不可能再害怕了。 机车再次呼啸前行,赛事仍未到头,恍惚间始终白车若幽灵般倏忽闪现倏忽消失,两车如同荒野上角逐王位的黑狼与白狼,都在静待拉近距离的关键时机,赌的是谁能在最后精准撕咬开对方咽喉,一举得胜。 肖乔笙的精神状态在此时其实已经有些濒临极限,读书时候,当被压力逼得紧时,他也常干出一些自己事后都无法理解的举动并失去记忆。 比如当两车近到他都能清楚看见白车的后骑手,举起手枪瞄准王沐烟脑袋时,他几乎想都没想摘下自己头盔的后果,握在手上振臂一挥就将之拋了出去,然后精准砸中对方驾驶。 白车车头因之一偏,撞上障碍物翻覆,击发的子弹也鸣空而去,可没有预料到他这动作的王沐烟也同时操了声,为控制背后突然失稳的重心,往不该偏去的方向偏入。 标示着d1的警示牌在两人眼帘呼啸而过。 比赛在白车倒地的当下胜负便已定,是故当察觉黑野狼闯进的是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急降陡坡,且控制不住失速时,当下闪过王沐烟脑海唯一的想法只有弃车。 「笙哥,记得哈!说好了,来世再见,相互不欠!」 王沐烟语毕,这次肖乔笙依旧无暇反应,人便被他带着一起侧倒,一阵天旋地转紧接袭来,身上和王沐烟纠缠在一块儿的绳索却也没松。 身子嗑碰到了地面并不断往前滚落时,他几乎下意识就抱住身前的人紧紧护住他的脑袋。 「哥!」 王沐烟疾呼了声时,肖乔笙只感到身体随突然崩落的地面急遽失重,他即时反应过来,攥住一块突出的岩盘,两人才没坠进脚底深不见底的深渊。 「快!我拉你,你踩着脚边那块石头爬上去。」 他朝勉强靠着两人腰桿上绳索支撑住自己的王沐烟急道,绳子在重力拉扯下已近松脱,如今承着另一个人的重量,在他腰上烙下可观的挫伤。 王沐烟藉着肖乔笙一隻胳膊的力量,动作倒算俐落地三两下踩着石块攀回地表,然后赶忙回头拖住快要支撑不住的那人。 直到两人都气喘吁吁,四肢贴回踏实的岩面,并肩仰躺在崩塌的矿洞边沿,他们一同瞪着漫天璀璨得都有点讽刺的星河缓和呼息,谁也没有说话。 直到王沐烟突地抱着肚子鹅笑出声,肖乔笙才转头瞅了他一眼。 「鹅鹅鹅...我操...笙哥...鹅鹅...你他妈太牛了,那王八蛋肯定没料到有人会拿保命的头盔当凶器...鹅鹅鹅...我天...」 他笑出了泪花,独特的鹅笑声使平常不带情绪的冷漠五官变得更生动明艳,鼓起的软腮分明还沾着额心倘落的血痕,肖乔笙却如晃见一朵在雪地绽放的红花,死里逃生后犹存的馀悸,全因王沐烟的一抹笑靨消弭无踪。 笑容是能感染的,肖乔笙禁不住跟着一同笑出了声,就连司法考试结束那一刻都未曾有过的轻松,让他发洩似地大吼了声,响音回盪在无人的矿谷间时,王沐烟也跟进着鬼吼鬼叫: 「我去他妈的d2!还不给老子拿下了!」 「去他妈的d2!」 「去他妈的豹哥!」 「去他妈的豹哥!」 他俩一搭一唱,尽情宣洩,直到兴奋的情绪过后,四周安静得肖乔笙都有自己可能已经掉入地府的错觉时,才在先起身的王沐烟拉拔下站起,回归人间。 两人身上都带着彪炳战功,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步履蹣跚地爬了一段坡后,王沐烟突地啊了声,难掩欣喜之色地奔上前。 肖乔笙顺着他的脚步望去,看见以为早该坠进深谷支离破碎的黑野狼,前车胎卡在斜坡边突起的一簇岩堆。 「快!帮我推这老傢伙一把。」 王沐烟一双大长腿跨在机车两边踩着岩块,双手拉着歪损的龙头,着急让他从下方把车头推出来,两人硬是又花了十多分鐘,整得满头大汗,才把刚才战场上最大的功臣给捞上岸。 「你这条命真得算是老子我捡回来的,否则卡得这么紧实,按刚的速度若没跳车,衝击力能让咱俩直飞上天见菩萨了。」 「但都撞成这样了,不好修理吧?」 肖乔笙看着把车拉到地势平整处后,蹲在黑野狼边检视车况的王沐烟,的确暗自佩服他面对危机时的直觉判断。 别说能跟他一样在这么短时间内就迅速做出反应,刚他坐在车后座,根本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还只会沿途鬼叫。 「没炸掉都能修,我他妈运气真好,看起来换几个组件就行,这还不算最惨烈的一次,不愧是跟了我七年的战狼!」王沐烟炫宝似地拍了拍黑野狼凹陷的油箱。 「七年?你十四岁就开始赛车?」 肖乔笙讶异道,自行车他都是上了高中,为了通勤才学会的。 「嗯,它本来是这儿一个老矿工的,宋云怀孕那会儿,我都是蹭他的车送她去隔壁市產检的,后来矿场发生意外,主子在坑道里被炸得支离破碎,我就接收他的遗物。」 王沐烟顺着应道,但意识到自己未免也跟肖乔笙聊得太自然后,又不自在地撇了撇嘴。 矿厂老一辈的住户都视他为蛇蝎猛兽,有些年轻人虽把他当偶像追捧,但在家里严厉警告下敢接近的也少之又少,加上从不认为自己需要朋友,他很早就习惯了一个人。 现在身边突然多一个才一起出生入死过的肖乔笙,还是初见不久就处处挑战他耐性的怪人... 他说不上来的不适应。 「还有...你的头没事吧?是刚跳车时撞到的吗?」 见王沐烟沉默,肖乔笙终于忍不住关心起他淌血的额角,他分明用胳膊护着他了,不至于嗑碰得这么惨才对。 「还说呢...这是之前就替某个半夜跑来矿场找死的傢伙挨的,要不是老子技术好、闪得即时,肖大律师的脑袋真能被对方一棒敲得回转几圈不只。」 他蛮不在乎地用掌抹去额心的血渍,虽有点发晕,仍是起身牵着黑野狼继续往回走,车子发动是不可能了,徒步走出矿区起码要两个多鐘头。 「啊...等等,用这个...有酒精的,起码能先消毒消毒。」 想起该是他一开始头盔感觉被什么擦过时发生的,肖乔笙心揪了住,挡到王沐烟前方,从口袋掏出一包湿巾要替他把抹得更惨不忍睹的脸蛋弄乾净。 「我操!你先关心你自己吧?胳膊都撕开那么大一道口子了,不痛吗?」 这时也藉着月光看清他血流如注的手臂,王沐烟惊呼了声,加上没被外人这般直接碰触过,也一边扬起爪子要挡,但胳膊却被肖乔笙俐落攥住,动弹不得。 「伤到脑袋可不是什么小事,都肿成这样了,你晕吗?脑震盪就糟了。」 肖乔笙还没拨开头发就摸到王沐烟脑袋上的肿包,忧心得眉宇都纠结成一团。 以身相许 「以前被王胜打的可比这严重多了,肖老师那么心疼,要不仔细考虑以身相许?反正出了矿场,你暂时避免不了得委屈自己扮我男朋友了。」王沐烟挥开他的手,勾起唇角调侃。 「所以...你刚为何要那么说?」 莫名被他这几句玩笑话撩拨到,肖乔笙眨了眨眼,若不是夜色掩饰,王沐烟肯定能瞧出他泛红的耳根。 「豹哥特别讨厌你这种知识分子,别说还一副要砸他场子的模样当眾大喊我是律师,你以为我不罩你,自己能活着走出迦南?未免太小瞧这个世界了吧...律师哥哥。」 他不提还好,一提王沐烟气不打一处来,瞪了肖乔笙一眼。 他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么蠢、这么不知天高地厚、这么天真的成年人,还是个大城市里来的学霸! 「我...我那不也是听人说你参加这比赛,还得签什么生死状的...合约不能乱签...唉...总之...」 肖乔笙想狡辩,但亲身了解过王沐烟所处的是怎么个环境后,也认为自己的行为很蠢。 「算了...起码勇气可嘉,头盔也扔得蛮准的,那种速度下能一举中的,不说我都以为你打职棒的了,男朋友。」 「你就别再调侃我了。」 「行!回去后把行李收拾收拾,手机自己能订车票吧?接着赶紧回家当爸妈的乖宝宝,以后别再来迦南了。」 「啊?」肖乔笙不解地哼了声。 「怎么?罩你一时,难道我还要罩你一世,你不走,咱这角色扮演游戏就停不了,继续留着只会给我带来更多麻烦,豹哥要发现咱耍他,第一个就是拿你开刀。」 「那不让他发现不就好了...反正我也不算委屈啊。」 肖乔笙一时也没多思,顺口就回答,直到王沐烟顿住脚步,转头凝着他不语。 「我没有其他意思…」他垂眸回避了那对眸子。 「你不会看上我了吧?笙哥。」王沐烟却接着问。 肖乔笙知道当下若不回应点什么,简直与默认对他的好感无异,但偏偏就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王沐烟没有追根究底,半晌后沉默地又继续牵着车往前走,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静默着,直到走出矿底时,天边也已透出鱼肚白。 「我让你看着我妹,你却拋下她跑来找死。」 「所以你本来在託孤吗?」 「…」 再次打破沉默,话题往王沐雨转去,王沐烟带着肖乔笙从另一头走出废矿场,周遭景致完全是陌生的。 「昨晚上车前我就发讯息给沉老师了,今早我若没回去,他会先带她去学校。」 「上车前?」 「我怕一去不回唄...」 「还算挺有责任感的嘛...那你怎么没先跟你爸妈交代后事?」 肖乔笙被问愣了神,对啊,他只想到随王沐烟出赛又惹上了黑社会大佬,隔天能不能到校都成问题,直到前夜九死一生的画面歷歷在目,才意识到自己差点把命都交代在迦南了,冷汗直冒。 「...还说呢!跟我比起来,你才叫玩命,有人参加这种高强度越野赛连头盔护具都不带的吗?」他反驳,终于明白王沐雨盯着废矿场的眼神何以那么不安。 「我全身上下稍微有价值的也就这条命,不玩它,靠什么吃饭?」王沐烟答得理所当然又毫无负担。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在一条田埂间,右手边是清澈的灌溉水渠,晨风微凉拂面,瀏海被吹掀起时,肖乔笙望向远方正从林里穿行而过的早班列车。 前方牵着黑野狼的少年背影也一同融入这片南方的山高水阔里时,他突感悵然,若没有选择来到迦南,他是不是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是何等幸运的天之骄子。 「前面那片是相思树林吗?」 感觉到沉默只会让话题更加沉重,肖乔笙追上王沐烟,指着刚火车经过的那片林子问,两人一车并走在本来就不宽敞的田道上,肩膀很容易就贴到了一块儿。 「就树唄,我哪会知道是什么树?」王沐烟不耐地撇了撇嘴。 「南方有乔木,北方有相思,我名字是从这首诗来的,你知道后面几句是什么吗?」肖乔笙自顾自地道,王沐烟用关老子屁事的眼神瞥了他一眼。 「嘉木风可催,相思不可断,但相思树其实只有南方才有。」他没理会他,自顾自地接续道。 「那为什么是北方有相思?」王沐烟直觉地随口反问。 「因为来自北方的我,会成为南方的你日后朝思暮想之人。」肖乔笙盯着他翘了翘唇角回。 王沐烟愣了好一阵,接着才又莫可奈何地鹅笑出声: 「...我靠,你们北方知识青年撩人都这么讲文化的?绕一大圈还不如直接说你想操我。」 「嘖,我只是想让气氛轻松点啊,男朋友。」 「认真说,你真喜欢男的?但看起来不像啊?」 「那喜欢男的该是什么长相?」 肖乔笙反问,又一次逗得王沐烟弯勾嘴角:「不知道,但我帅又有魅力,你会喜欢上我也很正常。」 「是啊,所以我也老实说,碰上你之前我还真没想过这问题...对了,你记得这张照片吗?」肖乔笙说着,从皮夹翻找出特地洗出的相片举到他面前。 「你从哪儿拿到的?」王沐烟讶异道。 「沉老师把它放到网路上,我就是被这个吸引来的,是不是很巧?」 「就因为拍了几棵破树的照片?笙哥,我才该问你脑袋没事吧?」 王沐烟无语透了,怎么都理解不了怎有人会为了张照片跨越两千多公里来到南方。 他都忘了是哪天间来无事,躺在树林里头举着相机朝天拍下的,蓝天白云恰巧在常绿灌木的合抱下,看着像隻即将展翅翱翔的雄鹰。 「不止这张…怎么说,你就没有那种对别人来说微不足道的契机,突然衝动地想改变什么的时候?」 肖乔笙又秀了几张拍摄铁道和废墟的相片,一时也不知道如何表达,为何那时就想亲眼见见同样的景色和镜头后的拍摄者。 「有,但你大概理解不了,无论怎么挣扎都只是徒劳的绝望。」 回答这种能让气氛沉得昏天暗地的话,通常答话者态度也不会轻松到哪里去,但王沐烟却总像不过是喃了句午饭吃啥般间话家常。 未来律师的辩才无碍,到了冰山美人面前也毫无用武之地,王沐烟或许不会知道,他就是因为理解他的苦,所以才再次无言以对地沉默。 王沐烟领着他走进一处只有几间农舍聚集的小村,村里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仅有像迷宫般的泥石小径。 两人脚步最后停在两栋并立的矮房前,旁边有个鱼塭和一片防风林,越过林子后就是绵延的水田。 王沐烟将黑野狼牵至屋旁盖着塑胶布的棚架下。 棚架前叠着几个汰换掉的车胎,跟他喊不出名称的机车零组件,长着杂草的地面散着各种把手、维修工具,加上几个挪来当工具柜的废橱子,与其说是临时维修棚,更像废弃物回收场。 「你住这里?」 瞥见屋前的晒衣桿上悬着几件年轻男孩的衣裤时,肖乔笙心口一涩,拧着眉问,忆起沉炎提过王沐烟平时不住家里的原因。 「嗯,门没锁,你先进去…门旁柜子里有急救箱,你自己处理下伤口。」 王沐烟看都不看他一眼,注意力又回到机车上,忙着翻找工具给黑野狼急救,肖乔笙剎那就体会女人常抱怨自己老公视车如命的复杂心境。 他也不打扰王沐烟,不知该说他们运气好,还是外号黑狼的传奇车手真有了不得的能力。 陡坡跳车,在岩块上翻滚了十数圈还差点掉进深渊,两人却都只受了点皮肉伤,最严重的伤势可能还是王沐烟脑袋替他挨的一棍。 肖乔笙推开明显有生活痕跡的那一栋矮房门,水泥造的二层建物,意外凉爽。 室内坪数不大,但因为除了一道通往二楼的台阶外完全没有隔间,所以看上去比他在排屋楼的住居都宽敞。 就像是盖到一半出资者跑路的烂尾楼,还未上漆的水泥墙上只开了个方框,纱窗明显是后来王沐烟另外安上的。 傢俱很简单,门边一个置物柜、木板床、二手沙发、倒扣啤酒箱充当的桌几,没了。 最吸引肖乔笙目光的,还是他找到药箱在皮面破了个口的沙发坐下后,摆在视线死角的木吉他。 「你还懂音乐?」王沐烟湿着瀏海,肩上披着条毛巾走进屋时,肖乔笙惊奇地问。 「你是不是从来没自己处理过伤口?」 他的问题直接被无视,望见他手里攥着的药酒,王沐烟无语地走到沙发边一屁股坐下,熟练地取出棉棒、消毒水接替他的动作。 应该说他鲜少受伤,加上稍微擦破点皮,母亲都是大惊小怪地送医,要瞅见他如今胳膊上这么大一道口子,不直接晕死才怪,哪儿会有自己动手的机会。 但肖乔笙也没回答,不想打破眼前的氛围。 王沐烟很自然就替他消毒起伤口,低垂纤长的睫毛,近看更柔美的五官,专注细腻的模样,让他很难想像这是竞速场上剽悍的黑狼。 「嘶…有点疼。」 虽然没有疼到必须抽气拧眉的地步,他也其实很耐痛,但对李云清都没用过的心机,当下却很自然地对王沐烟运用了上。 「唉…男子汉大丈夫的,争气点,老子脑袋挨一棒的都没喊呢!」 「…」 好吧,对不解风情的混少年这招不起什么效果,但王沐烟不耐烦归不耐烦,动作仍是放轻了许多,消毒、上药、包扎,所有步骤都做得精确又细腻。 不晓得是自己一个人处理过多少次伤的结果。 「吉他...是无聊学的,以前矿场发达时外地人多,什么样的把戏都有人会。」王沐烟收起药箱,才想起要回答他一开始的问题。 「我不回去的话,除了咱得继续扮情侣,你还会有什么麻烦?」肖乔笙仍坐在沙发上,盯着顺道在外头收了件衣服又走回来的王沐烟。 他站在他前方顿住了步伐,不语地盯住他。 接着,王沐烟双手攥住衣襬,直接在他面前褪去上衣。 白若凝脂的肌肤、不输女子的纤腰、薄又精实的腹肌猝不及防衝进视野时,肖乔笙老实地直接起了反应。 王沐烟莞尔勾起一边嘴角,也不继续把衣服穿上,裸着上半身走回他身边,瞅着他尷尬拿起靠枕遮住襠胯。 「肖老师不可能没交过女友吧?和女人做过吗?」他用指尖挑起他的下頷,眼神曖昧地审视。 「唉!快把衣服穿上,别考验我的定力,好玩吗?」肖乔笙打开他的手抗议道。 「...不否认就是承认囉?既然该做的都做过了,未免也太纯情,不管你是现在才发现喜欢男的,还是沉沦于我的帅气,咱玩玩可以,但别花太多心思在我身上。」 王沐烟漫不经心地坐下,枕着自己双臂后躺进沙发。 「但是...我认为...我不是喜欢男的。」 「靠?你别说是把我当女人,信不信老子揍你?」王沐烟拧眉,对自己五官生得什么模样还有点自知之明。 「我是喜欢你。」 半晌后,肖乔笙直言,室内因他猝不及防的一句表白陷入彻底的死寂,徒存户外的风声、稻叶婆娑与鸟鸣。 「那...你现在想吻我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王沐烟盯着肖乔笙后脑,知识青年告白后,连转头看他一眼都不敢,背影都显得有些僵直。 肖乔笙这才回头,不输他的五官上有对相对温暖的眸,眼尾略微飞扬,似枝枒灵活蹦跳的喜鹊,其实在两人第一次视线交会时,就已莫名入了骑着黑野狼的少年心。 当一个人在暗夜里踽踽独行太久,即使清楚光从不会与自己同行,但哪怕仅是偶然投射在身上的一束光,也仍会拼了命想抓捞。 距离近到能在彼此的瞳孔里看见对方时,肖乔笙再次嗅到王沐烟身上淡淡的桂花香,也同时瞥见窗外摇曳的野桂花。 他会心一笑,注意力又回归清清冷冷的人儿时,视线就再挪不开半分。 皮肤白的关係,王沐烟唇瓣的顏色就似春樱,还没吻上他就能想像触感会有多软嫩,连从这张嘴里迸出的那些粗言秽语都因之变得率直可爱。 喜欢一个人从不需要原因,不分性别、出身或其他什么,一但走了心,这个人的一切就会随之变得可喜可爱。 画地为牢 「啊!坏人!滚开!不许欺负阿烟!滚开!」 肖乔笙都要吻上了,后脑却突然让人砸了把,他吃痛嚶嚀了声,王沐烟也瞬间推开他弹起。 「姊!他不是...快住手!你误会了!」 打他的女人穿着一件黄绿色的碎花裙,绑着了两条麻花辫,发辫散乱,王沐烟上前拦人时都还张牙舞爪地朝他挥舞着竹扫把。 肖乔笙一脸懵,但也立刻猜出她该就是王沐烟的孪生姊姊王沐嵐,姊弟俩五官近似,唯独她的神情呆憨,动作反应均似个孩子般撒泼吵闹。 「笙...笙哥?」 王沐嵐拆开裹着软糖的彩色玻璃纸,扔掉糖球,眨着眼把包装仔细摺好收进口袋。 王沐烟费了好一番功夫都没能哄好的人,最后却是因为肖乔笙口袋慌乱中滚出的几颗糖果,让她稍微平静,接受他对她弟弟没有攻击意图。 「嗯,笙哥,是好人,你以后不能随便动手打他,知道吗?」王沐烟语气没有半分不耐或嫌恶,比对待王沐雨都温柔。 「那他...他为什么要压在你身上?」王沐嵐拧起眉心,将信半疑地瞅着人。 「因为我不只是好人,还是他男朋友,压人也可以有许多种形式和意义。」肖乔笙无视王沐烟的白眼抢答。 「男朋友?」 「就跟隔壁楼去年结婚的小孟和小蔡一样,记得吗?」王沐烟没有纠正的补充。 「但他们是男娃娃跟女娃娃...你们都是男孩子...」王沐嵐似乎有点明白地先点了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男娃娃跟男娃娃一样可以谈恋爱。」肖乔笙说。 「可是很多人不会喜欢,王胜就不会接受,所以你别说出去,要帮我保密。」王沐烟续道,肖乔笙看了他一眼,状似想反驳,但最后还是一句话没再多说。 提到王胜时,王沐嵐整个人神经突地又紧绷了起来,王沐烟再递给她一颗软糖转移注意力。 「你给豹哥那些钱,本来是要替她治病的?」 王沐嵐暂时接受他这位陌生人出现弟弟的生活空间,开心地捧着剩下的软糖跑了出门后,肖乔笙看着她消失在门后的裙摆问。 「嗯,不过现在再提也是白搭,剩下的钱,我要什么时候才还得清都是问题。」王沐烟心不在焉地回。 「他自己惹出的事,不能让他自己收拾吗?还不出来就让豹哥找他去啊?」肖乔笙拧眉,如果是他,或许会选择带王沐嵐跟王沐雨走得远远的。 「你想问为何我不乾脆带她们离开?」 王沐烟从床下拿出一台电磁炉和锅子,盛着水加热后,又从橱柜里翻出罐头跟麵条。 「嗯。」没想到心声直接被猜中,肖乔笙应了声。 「我试过,十二岁时就试过了,那时宋云刚跟了王胜,王沐雨都还没怀上,我用攒了很久的钱买好车票,收了行李,带着她想逃离迦南,但火车都还没搭上,她就在月台发疯打人,差点被送进局子。」 王沐嵐需要时间接受陌生环境,情绪过度紧绷或受到刺激就会突然发病,胞姊的攻击性和密不可分的血脉成了綑绑住他的主因。 「我骑车带她去过隔壁城的医院,医生说她这问题不是无解,虽然完全治癒的机率不到两成,但只要长期服药,配合心理引导什么的,也是能控制下来,做到基本的生活自理。」 王沐烟似在说一个遥不可及的美梦,将麵条一股脑倒进沸腾的锅里后,凝着蒸腾的烟雾呢喃: 「但经过这次后,我彻底醒了...豹哥都知道的事实,我何必一直自欺欺人,就算没有王沐嵐,我也早深陷在迦南这破城脱离不得,离了它,我连养活自己的本领都没有。」 「我不认同,你要说我天真也好,但不论哪种绝境,直到死亡降临前,我们都不该放弃希望。」 肖乔笙第一次反驳他。 「吃麵吧,肖老师,我不需要满嘴人生格言的男朋友。」 王沐烟捞起麵条,打开罐头拌入锅里头后再分成三等份,留了一份在锅子里。 「吃饱回家收拾行李,情人游戏玩到你搭上火车前就行。」 夹着麵刚要就口的人,听到这话后筷子顿了住:「我不走,我是成年人了,后果自己能承担,你可以不必管我,我也没想成为绊住你的其中一分子。」 「你这人...我刚那些话都白跟你说了?再有下次,我可真的不管你了,嫌我的事情还不够多吗?」 王沐烟吸了口麵条,咀嚼吞嚥后淡声开口,语气倒没表现出气恼,而是莫可奈何。 「总之你不必管我...还有…你这煮麵手艺不太行啊,太咸了。」肖乔笙耸耸肩,也学他塞了一大口麵后回答。 「你...」 ** 王沐烟坚持他离开迦南的原因,肖乔笙虽大致能猜到,但会那么快应验则出乎他意料之外。 竞速场的事过后还不到一周,他每天仍正常往学校跑,充当低年级学生的保母,某天校门都还没踏出去,远远就见四、五台机车停在学校对面,几个手持刀械棍棒的飆仔则在一旁等着堵他。 为首的胳膊大腿裹着石膏,拄着拐杖,一副咬牙切齿,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的狠样。 「没人告诉你,有勇气和黑狼站一队,就要有付出代价的心理准备吗?」拐杖男一见他和沉炎、徐瑋走出学校,就领着人上前阴阳怪气道。 「还阿豪命来!」 「今天咱跟你没完!」 他们此起彼落地围着三人开始叫嚣,幸得暑期到校的学生很少,也都会在教师们离校前放学。 「肖老师,怎么办?要不咱报警吧?」沉炎忧心地附耳道。 「等警察来,人早没了!」徐瑋低声说。 「冤有头债有主,间杂人等没事快滚,最好别寻思报警啥的,否咱一个不放过!」拐杖男似看出他们的意图指着沉炎吼道。 「你们先走吧…我能应付的。」肖乔笙吁了口气。 那天之后,王沐烟又不见人影,王沐雨仍没来学校,沉炎从认识的警员那里打听到,王胜似乎还涉及其他案子,一时半刻出不了局子。 「果然挺有胆识的嘛…听说你和黑狼是一对,嘖…为人师表,学校和家长知道你还搞同性恋吗?」 沉炎和徐瑋三步一回头,在飆仔们虎视眈眈的威胁下不得不先行离开后,拐杖男轻蔑地倚着机车嘲讽。 「我以为签了生死状,你们都是讲原则道义的,愿赌服输,怎么原来也没表面洒脱…」 肖乔笙瞥了瞥他回懟,左右包围上来的有五个,在对方有武器的情况下硬扛有点吃力,但也不至于毫无胜算。 就是免不再受点伤而已。 「我们又不是为了输比赛的事来的,纯粹就看你们搞男人的不爽唄。」拐杖男哼了声,示意动手。 球棒直往他挥下时,肖乔笙早有预防地侧身闪过,长腿顺带一踢,将重心显然不太稳的攻击者往同伙踹去。 他的反抗顿时激怒了上门寻仇的一群人,除了抱伤的拐仗男,五个同伙全操着傢伙围着攻击。 拳脚功夫再好,以多欺寡,肖乔笙也没能自保太长时间,肩胛被划了一刀后,他肘击往对方腹部,夺下凶器,已开始有点气喘吁吁地应接不暇。 虽然飆仔已经倒了三个动弹不得,但剩下两个压根是衝着拿他命来的。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才以夺下的白刃想一口气撂倒剩下的,一辆轿车却又从马路另一头朝他们疾驰而来,迅雷不及掩耳在他背后、开门。 下一秒,等肖乔笙再能回神,人已被摀着嘴拖上车,连原先的一伙飆仔都摸不着头绪,瞠目结舌地目送他被带走。 会不会太扯?他这是要被直接绑去深山分尸灭口的地步了?不过就是陪跑了一场车赛啊! 车子一路不是颠簸就是左弯右绕,等到再被推下车时,迎面一阵稻香扑鼻。 碧绿穗浪尽头还隐约能见矿厂林立的烟囱,是肖乔笙唯一能确定人还在迦南地界的凭藉。 他被带到一栋古色古香的农舍前,红砖墙后的三合院广场上晒着菜乾、衣物,停着两三辆摩托,还有几隻大鸡带着小鸡悠哉在旁啄米间晃。 他被绑票犯们推着走进主厅前,大门旁一台银白色野狼吸引了他的目光,款式比王沐烟那架战狼更老旧,但保养维护得很好。 「这个时候还能有间情逸致东张西望赏风景,看来那天真不是强装镇定啊...」 张淼坐在主厅一张太师椅翘着腿沏茶,短裤、夹脚拖,穿着的黑色t恤上印着中日文的变态两字。 「...」 肖乔笙想笑,但很肯定真笑出来,他的下场可能就是沦落为外头水田里的堆肥。 「看见人不会叫?黑狼没教过你规矩?」 竞速场那天跟在张淼身边出面维持现场秩序的男子,今天穿着夏威夷风的花衬衫,用力推了他肩膀一把。 「豹哥...」肖乔笙这才佯装毕恭毕敬地喊了声。 「人长得斯斯文文的,没想到底子不错,我听他们说,你挺扛打的啊?坐。」 张淼啐了口茶,放下杯子后,用下頷指了指自己对边的位置示意。 「上学时无聊学过几招防身...但若您的人再晚点到,少隻胳膊断条腿还是必要的,乔笙先谢过豹哥了。」肖乔笙温顺地坐下。 桌上除了茶具,还摆着一支老式怀錶,一头镶着的照片里是位俊秀斯文的年轻人,张淼留意到他的视线后伸手将怀錶闔上。 「你就这么肯定我是去救人的?」张淼勾了勾唇角,兴味盎然地盯着他。 「嗯,当然,毕竟我对您还有利用价值唄,当然得宝贝着。」肖乔笙答。 「...我讨厌读书人,但你这种聪明懂变通的不一样,简单说,叫识相。」 张淼状似更满意地拿起茶盘上倒扣的一只茶杯立到肖乔笙面前,动手替他斟茶。 「您客气了,可惜你想让我帮忙的,我可能恕难从命,不只不会帮着劝他干不想干的,也绝不会让自己成为您拿来要胁他的把柄。」 肖乔笙续道,张淼动作微顿了下,才继续噙着淡笑将金黄色的茶汤给斟满。 「把柄?有自信,你以为我听不出阿烟说谎,真信了你俩是一对?我看根本是你的单相思吧...」 「...您既然知道,还抓我来干嘛呢?」 肖乔笙叹了口气,绷着的神经此时才稍微松了松,肩胛被砍伤的位置这才开始泛疼,他胳膊的口子甚至都还没好全呢... 「没干嘛,间聊,一般像你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最后还能侥倖从赛场上存活下来的,估计隔天就捲铺盖逃回老家了,而你却跟没事人一样继续待着,图什么?阿烟?」 「是啊,所以您不也知道吗?他十四岁就开始过的日常生活,我若经歷一次就落荒而逃,称得上什么喜欢?」 肖乔笙答得理所当然,这次让张淼真愣了半晌无言以对。 「第一次谈感情?明白男人和男人谈感情十之八九不会有好下场吗?」他食指敲着手中的茶盏续问。 「不是第一次谈感情,但是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人,说不上原因的喜欢与心动,所以我不想轻易放弃。」 「但阿烟没有时间和本钱陪你这样的公子哥玩爱情游戏,你是在害他。」 「我会尽己所能不给他带来麻烦。」 「尽你所能?你怕是太高估自己的能耐,如果不是阿烟,你早死在竞速场上,还敢大言不惭告诉我你没给他找麻烦?」 「那不是你逼的吗?你别让我上场当他的拖油瓶不就没事了?啊...」 回答得太直接,肖乔笙意识到自己变成堆肥的可能性再次提高后顿了住,现场除了刚好从门口踱步而过的母鸡咕咕声外,鸦雀无声。 没想到他像点了豹哥的什么笑穴般,罗列在旁的小弟们正踟躕该不该把人拖出去埋了,张淼却捧腹大笑了起来,还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甚至无法自己地用力拍了大腿好几下。 「哈哈哈!有意思!太有意思了,我好久没遇到你这么有趣的小伙子,说不准咱阿烟可能就栽在你手上了也不一定...」 肖乔笙当下着实有点弄不清这豹哥对王沐烟的意图究竟是好是坏,正想再说点什么,对方却突然神色一敛,眸色阴狠地瞪着他: 「然后呢?」 「什么...什么然后?」 进屋至今终于感受到令他背脊发冷的寒意,肖乔笙不明所以地拧眉反问。 「死心踏地地追他,他若真对你动心了,然后呢?你能给他什么?带他脱离迦南、脱离家人?就算可以,你的家人接受得了你带个男人回家,他背后扛着个疯子姊姊、自闭妹妹?」 虽然都是些他自己也曾想过的问题,但真正被人严肃且直接地质问时,肖乔笙仍愣了神。 他想过,但还没有答案。 还是你担心我? 「想说走一步算一步,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结局,至少努力过了,是吗?」张淼代替他回答。 肖乔笙沉默不语,体会到被逼问得哑口无言的滞闷。 「我现在就能告诉你,有时候世界上最残忍的事,就是给一个明知前方全是死路的人无谓希望。」他一边摩娑着腕上那条他曾觉得突兀的银手鍊冷道。 如果说肖乔笙曾在王沐烟眸子里见到过暴雪肆虐的凄冷荒芜,那此刻在张淼眼里瞅见的则是空无一物的死寂。 「想听故事吗?」 见他不发一语,张淼自顾自道,瞥了一旁神木般的跟班们一眼后,眾人迅速知趣地全退出厅外。 「很多地方都能听到这种像发生在远方,又其实近在咫尺的传说,富家千金爱上小廝、狐妖恋上穷书生,身分天差地别却爱得惊天地泣鬼神,不论结局是好是坏,多少都会给人们留下难忘的印象,嚮往着自己有生之年也能轰轰烈烈爱过一次。」 张淼掏出烟盒,望向门外黄绿交错的碧海,菸草味盪起时,视线又停驻门口的野狼上。 「是关于您与照片里男孩的故事?」 王沐烟说过豹哥讨厌知识青年,方才怀錶里的年轻人不能说长得像自己,但文縐縐的气质却有七八分相近。 张淼没有回答,深沉地看了他一眼,许久才道:「阿烟也没有告诉你,太聪明很容易就变成堆肥吗?」 「...您当我没问。」肖乔笙乖乖地拿起茶杯喝茶。 豹哥断断续续说了一个很普通的故事,没有指名道姓,刚开始主角姓啥名谁都不清楚,关于一对家境清苦,自幼一起长大的难兄难弟,成天流氓耍混的哥哥,护着聪明胆小的小跟屁虫弟弟,护着护着就护出了不该產生的禁忌之情。 他们在保守传统的农村里,瞒着所有人相爱,做大哥的为了前途似锦,就差一笔钱、一个机会就能出头天的小弟,不计代价肝脑涂地地不停在求一个可能。 「当时迦南是虎爷的地盘,我是他旗下最出色的车手,道上大大小小的纠纷,都能靠我替他跑一场死亡赛解决,可有一天,我告诉虎爷,我累了,想退了,跑完最后一场,他给我一笔钱,我就要带阿青远走高飞,去男人可以结婚也不会被歧视的国外,他读书、我找份普通的工作,平平淡淡度过馀生。」 张淼抽完一根烟,又点上第二根。 「那虎爷答应你了吗?」肖乔笙追问的语气虽平静,心却不由自主地忐忑。 「当然答应了,我想干的事,虎爷知道谁也拦不住我,那时我就跟阿烟一样,除了一条命,什么都没有...喔,不...不对,当时我还有阿青。」 接着又是一阵绵长的静默,豹哥一口又一口抽着菸,肖乔笙耐不住好奇,只好再次开口:「然后呢?」 「然后...他让我跑d1,那时矿场的意外刚发生不到两年,他把阿青绑到终点,缠了几颗土炸弹在他身上,如果我没能在时限前跑完全程,比赛就算输了,阿青会被炸成碎肉,而我若在过程中不幸死了,还能跟他在地下做一对亡命鸳鸯,若活着,也必须一辈子效忠虎爷。」 「所以,你猜猜,我有没有赶上?」 张淼望向肖乔笙,似笑非笑,脸上的伤疤此时看在他眼里也格外刺目。 「你赶上了,但他没有遵守承诺。」肖乔笙垂眸,似乎不难猜,否则豹哥何必讨厌知识青年。 「你真的聪明到讨人厌的地步了。」张淼吐了个烟圈叹息。 「不到被做成堆肥的地步就行。」 「哈哈哈...放心,你这程度扔到田里也太可惜,起码值得剁了拌成猪饲料。」 「我不经吓...您这玩笑我会当真的。」肖乔笙嚥了口唾沫。 「不能怪他没有遵守承诺,谁叫阿青从小到大,什么事都有我替他扛着,我把他护得太好了,连自己受伤流滴血都嫌脏怕他看见,突然被一堆牛鬼蛇神掳走,还往身上绑炸药,他没疯就很了不得了,一样的事谁都不会想再经歷第二次。」 「那是虎爷说话不算话?否则他怎么...」 肖乔笙欲言又止,他看到的种种跡象似乎都显示阿青应该已不在人世。 「当时我带着脸上这道疤跟半残的身子抱回一大笔钱,待在医院时,满脑子都是我和阿青的未来,幸福得连麻醉都不必打也不知疼...」 豹哥却没理会他的疑问,似彻底沉进回忆,语调染着些微的激动。 「所以到底是...」 「阿青不只忘了承诺,还带着钱和个漂亮女人跑了。」 「喔...」肖乔笙突地就不知道自己还能回应什么。 「想再猜猜最后的结局吗?」张淼面无表情地继续盯着他。 「我不知道...虎爷把人抓回来,然后替你杀了他?」 张淼再度陷入良久的沉默,屋外广场上,不知哪时出现了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拉了条板凳,手持二胡,哼哼唧唧地唱起歌来。 被豹哥赶出屋外的小弟们,此时全或坐或站地围着他,一群到了外头可能杀人不眨眼的地痞流氓,当下在麦浪稻穗、黄昏晚阳与听不出年代的歌谣中,肖乔笙竟也品出了岁月静好之感。 &quot;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下绣鸳鸯,忽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quot; 「...我亲手杀了阿青,看着他在我怀里断气。」 张淼在悠扬的二胡旋律里平静地道出故事的结局。 &quot;夏季到来柳丝长...江南江北风光好...秋季到来荷花香,大姑娘夜夜梦家乡。&quot; 歌谣还在继续,无以名状的惆悵塞满肖乔笙的胸怀,他好似明白豹哥为什么跟他说这个故事,又好似不明白。 &quot;冬季到来雪茫茫,寒衣做好送情郎,血肉筑出长城长...&quot; 直到老人从春季唱到了冬季,一首曲子到了尾声,他思忖了好半晌,才收起戏謔轻松的神态,拧着眉慎而重之地朝豹哥问道: 「不管是堆肥、猪饲料或土炸弹都无所谓,如果是您,会跟当年的虎爷一样,愿意放了阿烟吗?」 「我?困住他的从来就不是我,而是他自己。」 张淼注视着晒穀场,老人拿起琴桿狠狠地敲了身边打起瞌睡的小弟脑袋一把,意味深长地凝向他回答。 肖乔笙到最后也没弄懂豹哥请他喝茶间聊的真正目的为何,便又被带上车,扔回矿厂区附近的水圳边,车刚走没几步,他回头还在辨认方向,就撞见与妹妹待在溪岸边的王沐烟。 王沐烟似乎也很吃惊看见他被流氓从车上扔出来,状况外地完美贯彻了真不打算管偽男友死活的原则。 「你这又是在干什么?不当律师改行混黑了?」 肖乔笙小心翼翼地爬下水圳,踩着河石走到他旁边时,王沐烟拧眉凝着他血跡斑斑的衬衣和肩上的伤口。 「我也很想知道自己一下午都干了什么。」 肖乔笙撇撇嘴,听完豹哥悲惨的青春追忆,一见到刻在心上的人,莫名就有股衝动想立刻紧搂住王沐烟,承诺他自己绝对不会对他始乱终弃,但很快在对上少年清冷的目光后,认为自己绝对会被骂神经病而作罢。 「...我就说过,你留下只会给我添麻烦。」王沐烟轻轻叹了口气。 「为什么?我这不好端端地也没招惹你吗?实际上我也不需要你多管间事。」 肖乔笙不解,然后又似想到什么般,有点傻地笑道:「还是...」 「还是什么?」 「还是你担心我?」 「谁给你脸了!」 得知他果然为了车赛开始被找上麻烦,因之愁眉不展的王沐烟,最后仍不禁被肖乔笙无来由的自信逗得鹅笑出声,连专心盯着河里水车目不转睛的王沐雨都忍不住抬头瞅了亲哥一眼。 「水车是你做的?手挺巧的,到底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肖乔笙挽起裤脚,也蹲到王沐雨身边,伸手揉了揉她刚剪短发的小脑袋,指着水里用削好的竹片组成的玩具。 「她自己弄的,我只教过她一次。」王沐烟回答。 「她很聪明,若能好好读书,未来想养活自己也会更容易些。」 肖乔笙呢喃,其实真正想说的是王沐烟可以尝试其他出路,不必非得把责任全扛在自己身上。 「除了我跟王沐嵐,她对谁都闷不吭声的模样,能干什么事养活自己?」王沐烟反问。 「啊?对谁都不说话?但你在废矿场就是她告诉我的...我以为她只是特别怕生。」 「她开口跟你说话?」王沐烟瞠大眼,凝着无动于衷的王沐雨后脑难以置信。 「算不上整句话,意思虽不完整,大半是靠我聪明的脑袋意会到的,但她的确开口了。」肖乔笙点点头。 「小雨算是我姊跟我带大的,别家孩子懂得喊妈的年纪,宋云就从没待在家里过,她第一声妈喊的还是王沐嵐。」 「所以难道她喊你爸?」肖乔笙苦笑。 「没,偏偏那次就被宋云听到,她当时喝醉酒,气得拿藤条抽了她一顿,斥责她连是谁生的都不晓得,那之后小雨只有真的难受得不行,才会对我和我姊开口,其他谁也不信任。」 「那你说是不是我长得挺合她意的,不然怎么用一隻雪糕就骗到了我们小雨的芳心。」肖乔笙打趣道。 王沐烟白了他一眼,视线却也随之越过他往河堤上去:「你给我添的麻烦,这不就来了吗?」 他站起身,神色森冷,肖乔笙跟着朝河圳上望去,五六个面色不善的年轻人正朝他们走来。 -- ※文中戏曲歌词出自&quot;四季歌/周璇&quot; 敬老尊贤 「我说这些人到底怎么回事?咱赢得正正当当,没坏什么规矩吧?」 肖乔笙不解,虽被豹哥截去聊了一会儿,但也没聊出什么讯息能让他弄懂被寻仇的点。 「我帮豹哥跑车,但又不属于他车队的人,道上规矩只说跑赢了输家不能找豹哥的人麻烦,所以迁怒于我们合情合理。」 王沐烟回答完,抡起拳头就朝第一个衝上前来的傢伙鼻心挥去。 「这是哪门子逻辑?这么说豹哥要你加车队还是为你好囉?」 肖乔笙一边肩膀有伤动作不俐落,便回身送了趁隙往他斜后攻击的人一脚,馀光瞥到王沐雨抓起水车往溪边草丛里鑽了去。 小姑娘真聪明,还晓得要避难。 「进车队,我就是豹哥的人,能扛的纠纷和跑的车范围更广,但也像当初他替虎爷卖命一样,永远都别想再从这圈子脱身。」一次撂倒两个混混,王沐烟喃道。 道上所谓的江湖,就是个装满墨的大染缸,纯白一但沾上点污渍,就会迅速晕染开,同流合污。 这次寻上门的和校门口堵他的飆仔功夫又差上一等,前后不到十分鐘,一个个就被他和王沐烟联手打得滚地哀嚎。 「我跟豹哥就像利害共同体,迦南一带能跟我比拼的车手没有,外头那些想染指他势力跟地盘的大佬多着。」 两人带着王沐雨回到排屋楼的路上,王沐烟如是描述他和张淼的关係,时近晚餐时间,王胜就算没被关进局子,平日也不太回家,不是流连在赌场就是哪个新勾搭上的流鶯那儿,唯有身上的钱用罄才会找上王沐烟。 肖乔笙第一次进到王家,更加直观地体会到王沐烟的困境,屋内空间几乎被杂物和垃圾堆满,厨房壁面发霉,锅具也积满油垢,水槽内待洗的碗盘不时有大小蟑螂在缝隙间进出。 三姊弟共用的一个房间是大通铺,角落窗户的铁栏杆上拴着条铁鍊,一进屋王沐雨就自动爬上床,抓起掉了隻眼睛,破破烂烂的独眼熊玩偶紧抱在怀里。 「我开始跑车后,就陆续有人上门找碴,邻居抱怨,隔年我就自己搬了出去,尽量不给街坊添麻烦,夜里才溜回来看她们,万一遇到我爸在家发癲,宋云应付不了,我姊会去田寮那儿找我。」 王沐烟在塞着冬被和衣物的柜子里翻出一个袋子,收了几件王沐雨的衣物,伸出手要拿她抱着的娃娃时,女孩拧着眉摇头:「不走,等妈妈。」 「去哥哥那里等。」王沐烟耐心地哄道。 「不要,小雨要在家等妈妈。」她异常坚决地嘟起嘴,整个人往床角缩去。 「哥哥跟姊姊都不在,要是爸爸回来了,你一个人不怕吗?」王沐烟叹气。 迦南这种小地方,即使是警察,通常也不愿意没事去招惹豹哥,尤其是涉毒一往上查,很可能一不小心就查到不该查的人身上去,一发不可收拾,所以若没有赖都赖不掉的铁证,王胜十之八九小小给个教训后,很快就会被放出来。 如今宋云都逃了,就怕那傢伙的怒火会变本加厉往王沐雨发洩,他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把妹妹带到藏身地。 「妈妈说会回来,小雨要在这儿等。」小姑娘异常执拗。 「要不到笙哥家等好不好?就在旁边而已,妈妈有没有回家,你从楼上就能看到。」王沐烟正一筹莫展时,肖乔笙插嘴道。 「你别...」 王沐烟刚想反对,王沐雨却转头凝着肖乔笙沉默,点点头应了声:「好,小雨去笙哥家等妈妈。」 「就不怕我爸又去拆你房子?」肖乔笙耸耸肩,表示该尊重小姑娘自己的意愿时,王沐烟抚额说。 「那我也不介意再送他进去待久点,正好练练跟警察周旋的功夫。」 「肖乔笙,你真的很有病。」 「过奖,我饿坏了,昨天咖哩多煮了,剩了不少,顺便来帮我消化点吧?据说隔夜的味道更好。」 「咖哩是什么?」 「你没吃过?」 兄妹俩一同摇了摇头时,肖乔笙瞪大眼无言地瞅着他们,这还是来到迦南这地方后,第一次风水轮流转,状况外的成了王沐烟。 「肯定是比你煮的麵条更好吃的玩意儿。」他无奈又心疼地回答。 和抱着独眼熊的妹妹围坐在铺着格纹桌巾的桌子旁,王沐烟看着肖乔笙在盛了热腾白米饭的盘子里淋上掺了牛肉块、胡萝卜的浓稠酱料。 「我没吃过洋人的食物,而且我煮的麵条哪里不好吃了?」王沐烟挑了挑眉,似乎对自己的厨艺有谜之自信。 「不难吃,就是潦草随兴了些。」肖乔笙先递了餐具给已经迫不急待开动的王沐雨。 他花了几天时间打理房子,彻底让蟑螂消弭无踪,才开始敢在家里开伙,又用了巧思将起码要住上半年的窝稍微布置过,环境不但变得舒适宜人,也更像个有模有样的家。 王沐烟捧起盘子,凑到鼻子前有些犹豫地嗅了嗅,但见一旁王沐雨吃了口后,就像饿极的小狗般大快朵颐,才接过肖乔笙递的汤勺。 「先吃吧,电视能自己转,我先去把身上的衣服换了。」 肖乔笙笑得温柔,他的眸弯起弧度时,就像悬在天边的新月,很容易就能勾住所有人的的目光,是那种只要安静站在人群里微笑,什么都不必做便能化雨的春风。 至少和他这般只能活在凄冷阴沟里的田鼠,完全是两个极端对比。 肖乔笙永远不会知道,他必须多努力克制,才能避免一身污秽的自己,脏了他的明媚。 猝不及防的情况下,王沐烟突然被肖乔笙带着暖意的掌心在头上宠溺地揉了把。 心跳失序,急遽加速,就算是自豪的黑野狼也无法在这么短时间内达到的频率。 他快要缺氧了!为何这个人老要如此不知险恶地撩拨他,逼得他想乾脆不顾一切,攥住他的手脚共同沉沦? 王沐烟是真的想过的,在黑野狼往前途未卜的幽暗矿底飞跃而去时。 他认真想过,就这么和背后紧贴着自己,短暂同行的光共堕深渊永眠,也算是为自己不堪人生画下完美句点。 直到肖乔笙起身走回房内,他才注意到他一进屋就忙着开空调,洗米煮饭跟热菜,肩上的伤甚至都没处理,染着血的衣服也没换下。 他放下食不知味的餐盘,拿起遥控将电视台转到拨放海绵宝宝的卡通频道,叮嘱王沐雨慢点吃,别弄脏桌巾,也起身往肖乔笙房里走去。 「我帮你吧…」 肖乔笙站在穿衣镜前,裸着上身姿势尷尬又彆扭想检视肩伤时,被王沐烟突然窜出的嗓音,吓得整个人差点没失态地跳起来。 他真的很容易一惊一乍,活像个没见过世面的胆小鬼。 「我自己能行,怎不吃饭?」 他尷尬地随手翻了件短t想套上,却没来得及动作,就因王沐烟贴在他背脊上的手僵了住。 「刚才先喊饿的不是你自己?」 少年掌心分明透着凉意,却灼烫得肖乔笙热血沸腾,就连王沐烟清冷依旧的嗓音都因之染上了几分曖昧。 「唉…这不是着急着让你嚐嚐我的手艺就忘了飢饿了吗?」他用调笑掩盖六神无主的思绪。 「疼吗?」王沐烟额心抵在他背上,轻声问。 黑野狼上剽悍冷情的暴雪,此刻似成了逢春消融的涓滴细雨,温柔繾綣。 「啊?」 「傻啦?我问你这些因我而来的伤口疼吗?」王沐烟又问了一次,带着无奈的轻叹。 「或许你也不会理解,我挺耐疼的,特别是为了我想奔赴的心上人。」 「这只是刚开始,你会后悔的。」 「你不爱上我才会后悔。」 「你这人是吃自信豆长大的?」 「那么心疼我的话,以身相许不就好了。」 肖乔笙却答非所问,没理会他的调侃,低笑着把王沐烟自己说过的话原路返还。 「那你想我怎么做?」却没想到他这次会直接给出算得上正面的回应。 「…老实说你继续这么贴着,不在真正意义上以身相许是没完了,但一来我什么都没准备,二来你妹妹现在和我们只有一门之隔,所以只好免为其难地请你先亲我一口意思意思得了。」 「鹅鹅鹅…肖老师你这口才真是…」 「好歹是未来要做大律师的人。」 接着,肖乔笙在心跳几要停止的情况下,肩胛抢先一步体验到那日最后也没来得品嚐的少年软唇。 王沐烟闭着眼,轻轻地吻在他被刀刃划开的伤处,伤口不深,血跡更早已乾涸,如今更似能因心上人的吻而直接癒合。 「我…错了,这样做不但灭不了火,火还烧得更旺了。」 肖乔笙苦笑,该说是王沐烟太懂得怎么勾引他,或是自己的定力太差? 人都还没从分身迅速因几个吻充血的尷尬缓过来,贴着他裸背的人双臂却由后往前环住,戴着只银戒的右手直接隔着布料抚上那物。 「我帮你...笙哥记得小声点就好。」吻落到他肩颈间的少年,朝他耳廓吐着热息柔声道。 肖乔笙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情慾又往上勃发了一阶。 「虽然你这么说我很高兴...但咱站的位置是不是有点不对?」 同样是男人,也感觉到王沐烟襠胯间胀硬堵在自己腿股间,肖乔笙迟疑地回。 「哪里不对?难道笙哥认为真打起来,你赢得了我?」 「这不是打得打不赢的问题,就算你不让读书人,也该懂得敬老尊贤啊...」 虽对谁上谁下这种事他没什么矜持,但视觉观感上,他怎么都觉得王沐烟这般白又纤细的冷美人,该是被抱的那位,空凭武力值取胜可太不公平。 「咱先说好,以后在床上不讲敬老尊贤。」王沐烟语毕,啟唇咬了肖乔笙肩膀一口。 我是真的爱你 两人重新走回厅里时,王沐雨已经清空自己盘子里的咖哩饭,抱着熊娃娃乖巧地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视里载歌载舞的天线宝宝。 刚在对方手里洩过一回的人各自有点心虚,虽在房里已经先缓过一阵,还互相确认彼此神色看不出异样才走出房门,但对于关係有了实质性突破的他们来说,当下光要适应和对方相处都还有点绑手绑脚。 「我重新帮你热过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王沐烟相对神色自若地翘着腿在妹妹身边坐下,端起才吃一口的冷饭重新开动时,肖乔笙接过他手里的盘子喃了声。 「不必这么麻烦,我这辈子吃过的热饭也没几顿,能吃!」刚消耗过体力,饿得感觉自己能吞下两头象的人抗议。 「那不得时常胃疼?微波加热不到几分鐘,我能再煮个热汤让你带回去。」当肖乔笙宠溺地又揉了揉他的头安抚,王沐烟莫名就动弹不得地乖乖就范。 他瞅着肖乔笙在厨房里的身影,有记忆以来,就没谁为了自己这么忙碌过,他已经是王家厨艺最好的人,会烧水、煮饭、下麵条,能填饱肚子,吃进嘴里的算不算美味一点都不重要。 会沦陷的。 肖乔笙这个人,看似无害,实际危险得不得了,他向来很有危机意识,依靠着比常人更优越的求生本能,回回都能顺利避险,但怎偏偏这回明知前方业火炽烈,却仍奋不顾身地飞蛾扑火? 他了解自己,异常偏执,称得上执拗,一旦认定的,就会死心踏地咬着不放,要嘛不爱,要嘛至死不渝,所以万一对方先放弃或退缩了,他不敢想像会是何等结局。 杀了自己,或是杀了对方? 「想什么呢?小孩子吗?吃饭还要人催的,再不吃又要冷了,亏我还给你多煎了颗漂亮的太阳蛋。」 肖乔笙朝端着盘子呆愣的王沐烟弹了个响指,好气又好笑于他是否是和他在房里干坏事干懵了,向来高冷的五官竟染了点迷懵娇憨。 以前他从不觉得爱情能有点石成金的魔力,李云清不差,甚至能是无数男人梦寐以求的女神,可在她身边,他的心湖却从未因为对方的一个眼神、一声叹息澎湃激昂。 可是王沐烟却什么也没干,就叫他恨不得睁眼闭眼唯伊一人,想把自己所拥有最好的全都掏给他。 被调侃的人嘟嚷着用汤勺戳破蛋黄,将橙黄色的蛋液和裹满咖哩酱的米饭混合到一块儿,再舀起一大口送进嘴里,吃饭跟骑车干架一样豪迈颯爽,却殊不知看在肖乔笙眼里跟隻藏粮过冬的小仓鼠没两样,可爱得紧。 意识到自己着实恋爱脑过头,王沐雨连卡通都不看了改看他时,肖乔笙轻咳了声,把自己盘里的太阳蛋叉到小姑娘清空的碗盘中。 「你也再吃个蛋,兄妹俩都瘦巴巴的,从今天开始得好好帮你们补充营养。」 「辛苦你啦,肖爸。」王沐烟忍不住笑回。 吃饱喝足,连餐后水果都没给他们落下的肖爸,直到王沐雨饜足地在他房里睡下后,才和王沐烟一起提着另外给王沐嵐打包的餐盒,摸黑走出早已全熄了灯的排屋楼。 王沐烟说以前他都差不多这时间往返田寮和家里,因为该歇息的都歇下了,一路除了偶尔会遇上的醉汉和蛙吟虫鸣,能静得彷彿全世界只剩他还在呼吸,就也格外令人安心。 肖乔笙一边听他漫不经心地断续描述生活,一边出其不意地牵住他垂落身侧的手,十指紧扣。 「干嘛鹅?噁心巴拉的,不是撸过一次就一定得搞这些把戏好吗?三更半夜,演给谁看呢?」 又发现王沐烟紧张害羞时总特别多话,暖棕色软发下藏着的耳根还会泛起漂亮的玫瑰粉,肖乔笙心情更好地把手扣得更紧些,抿着唇,一对眸子笑得很好看,盯着王沐烟不放,直到挣扎两三下却一次也没认真想把他甩开的人放弃抵抗。 「没办法,哥哥我就是纯情啊...你不能要了人又不负责任。」 「说得好像你是第一次拔枪上阵一样。」 「你这是吃醋了?」 「谁他妈要吃个陌生女人的醋。」 「嘖...我也没说吃谁的醋啊。」 「...」 两人又沉默着走了好一段,王沐烟不语地低头,视线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掌心传递的体温于微凉的夜风中也越发烫人。 他用鞋尖一颗颗踢着泥路上的石子掩盖不自在,害怕肖乔笙会听见自己其实比他更单纯,快要炸裂的心音。 「肖乔笙...你别对我太认真。」 第一次被人认真握住,手中的温度虽暖得他想永远不放开,但他必须不停催眠自己,注定不属于他的东西,只要能在未来馀生的记忆里烙下过痕跡,就该心满意足了。 「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老实说,这条路最后会通去哪儿,我现在心里也还没个底。」肖乔笙半晌后才回应。 月色朦胧,彼此投射在泥径上的影子淡而稀薄,他自认不是个懂说甜言蜜语的人,但情不自禁吐出口的,肯定字字句句都是真心。 李云清私下就曾跟闺蜜怨懟,若不是他生了一张媲美顶流影星的五官,又是前程似锦的法学院学霸,像他这般连句我爱你都坚持得在互许终生的婚礼上才开口的闷葫芦,能谈上恋爱简直是奇蹟。 并非有心窥探女友的秘密,但撞都撞上了,只能说是命中注定,既然谁都没对彼此付出过真心,分道扬鑣时的愧疚感就也能少上几许。 「嗯...你终究会离开,迦南能是你人生一个短暂的停靠站,但不会是归宿。」王沐烟应道,视线仍不时从泥路上的石子飘移至肖乔笙握着他的掌心。 温文儒雅的男人,有双看上去成熟可靠的臂腕,掌指骨节分明,突起的筋脉性感有力,或许任谁被这样一双手坚定地握住,都能获得无与伦比的安全感。 不似他的,苍白、病态,好几次盯着紧攥黑野狼把手的指节,都会恍惚自己就是那引领自己往死亡奔赴的冥使。 「我能离开...你就也能...」肖乔笙喃着,停下脚步,从裤腰口袋掏出一个信封。 王沐烟不解地盯着一会儿,反应过来里头装的该是什么后,眉宇紧紧拧了住:「我不需要你施捨我,肖乔笙你...」 他以为他会了解他。 「我没有施捨你,我只是要证明你说的是错的...你有能力,并不是离了迦南就不能养活自己。」 「什么意思?」王沐烟接过信封,里头的确是钞票,差不多是他跑一场普通机车赌赛的奖励金。 「我跟沉老师要了档案,你用他相机胡乱拍下的那些照片,稍微筛选调色后投了几个摄影比赛跟杂志社,这些是得到的结果。」肖乔笙轻描淡写地回答,眸子里仅存陷入沉默的少年。 「你喜欢玩车,我们也能找找正规的比赛和车队,你姊姊的病能治,小雨也不是真正的自闭儿...还有王胜...」 「笙哥...如果只是踩到的泥巴,用水冲乾净就好,可是如果泥里掺了玻璃渣,划下的伤口就会感染、会溃烂,会生疮化脓,我的人生就是由烂疮脓血堆积而成的,不是你想的洗白就洗白那么简单。」 我们,多美好的两个字,他甚至没想过自己能和谁亲密到用「我们」称呼。 「你不尝试怎么知道?伤口会痊癒,即便留下的疤痕不那么光彩,只要爱你的人不介意,甚至引以为荣,那又有什么关係?」 肖乔笙自知困囿住王沐烟的一切有多沉,亦并非想说服他什么,但瞅着眼前就快完全没进深夜里消失无踪的人,他慌、他乱、他六神无主,害怕只要晚一秒伸出手,捞得的就徒存一掌虚无。 朝王沐烟说出口的便也毫无保留地在不自觉中坦承了最真实的心声。 「你说什么?」王沐烟心口颤了颤,陌生又让他无所适从的悸动。 「王沐烟,我爱你,你觉得我太随便或轻浮也无所谓,但我真的爱你,阿烟,我会证明这点。」 肖乔笙徐缓靠近呆愣在原地的王沐烟,月晕在他们发梢与周身的穗浪铺上一层薄薄的银灰,南方盛夏的晚夜,暑热未散,他搂住他的肩,吻住他额心沁泌的汗。 「你是不是有病...」少年嗓音染着微不可查的颤抖与哽咽。 「嗯,我有病,一种无药可救,只有你能治的病。」 -- 字数少一点,但甜,我觉得今天合适停在这个moment。 我们 王胜被肖乔笙送进局子将近一个月后似乎终于被释放。 一天清晨,肖乔笙吃完早点,牵着王沐雨要往学校去前又在小区外头遇到了人。 手里本还拿着杯豆浆喝的小姑娘,远远就认出父亲,苦着脸立刻要往回跑,也不知是待在他身边后天天都打扮得乾乾净净,和寻常人家的闺女没两样的关係,王胜第一时间根本没认出女儿。 「王先生。」 还是肖乔笙攥住王沐雨哄着她别怕,在与之擦肩而过时喊住了他,王胜纳闷回头,吃过一阵子牢饭的面容憔悴不少,已不復初见那会儿气燄高张的跋扈。 此时这么看上去,倒像个意志消沉但老实的迦南庄稼汉了,肖乔笙对他的了解不多,王沐烟几乎不提父亲,但他却知道男人左右着王家三姊弟的人生。 「是你啊...这会儿她更像你女儿,我都认不出来了...呵。」王胜的眼神和口吻,都带着叫人极度不快的打量。 「六、七岁的孩子只要成年人愿意多付出一点关怀,谁都能可亲可爱...」 「我听你在放屁!她就跟她哥一样都看不起我,关怀?老子才需要他们多点关怀,你他妈别以为比别人多读几年书就有资格来教训我!」王胜呲牙咧嘴地吼了声,作势又要抡拳挥来。 「我能送你进一次局子,就能有第二次、第三次,加上上次阿烟赌命帮你收烂摊的事,叫你吃一辈子牢饭都是轻而易举,劝你别小看我多读的这几年书。」肖乔笙平静地回懟。 王胜果然停了动作,拳头举起又放下,往復几次,最后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成天就会坏我好事,老子总有一天宰了那臭小子!操!」 肖乔笙看他掠过排屋楼所在的小区,也不晓得才刚被放出来又要往哪儿去溜达逍遥。 「中午放学后,沉老师会带你跟小影哥哥去吃冰淇淋,我和阿烟哥哥要带姊姊去医院,所以完后你先乖乖待在沉老师家,等我们明天回来,知道吗?」 等到王胜的背影彻底消失,他才蹲下安抚着王沐雨道。 他好不容易说动王沐烟,今天下午学校的工作结束后,一起送王沐嵐去隔壁市的医院一趟,让医生详细评估下治疗所需的费用再做打算。 没料到会不巧遇上王胜被放出来,不愿这事影响近来稍微能看见多点笑意的那人,所以下午和王沐烟碰面时,肖乔笙并未多提。 「上一次我送她来时,连半个鐘头都待不住就大吵大闹着要回家...」 顺利替王沐嵐办完手续,又将这两天需要安排上的检查都确认过一次后,王沐烟纳闷地感慨。 「这种不定时发病的症头,就医有时是要碰运气的,我就说我很强运吧?」肖乔笙翘了翘唇角,将刚帮忙办好的收据资料递给他。 他没坦白的是,其实能成功让王沐嵐服药、搭上公交车,一路安安静静地撑过两小时抵达医院,主要是他发现她平日虽疯疯癲癲,表现得像个五、六岁的幼童,但只要趁情绪稳定时沟通,王沐嵐是能理解他人话里意涵的。 所以这些天他背着王沐烟,花了不少时间和他姊姊打交道。 王沐烟从不在谁面前直率地表现压力,虽是个不管什么事都往心里扛的性子,但既然王沐雨都知道哥哥跑车危险,开口向他求援,会因弟弟在面前挨打紧张的王沐嵐,或许需要的只是有人向她点明。 「嘖...你别高兴得太早,整整两天的检查啊,光想到她得一个人待在陌生的医院...我想我还是...」王沐烟瞅着病房内刚服过药,安静睡着的王沐嵐,一颗心还是悬着。 「有时你也需要给她机会,相信她能办到,否则总是攀附着你才能行走,久而久之她会忘了自己也有双腿是很正常的。」肖乔笙劝道,拉着仍踟躕不定的人准备离开。 「再说,男朋友这头衔我都掛了快两个月,该做的事没少做,是不是能稍微给点慰劳?陪我约个会吧?」走出医院后,肖乔笙提议。 距离迦南两小时车程的小城市,虽比不上北江等大都会繁荣,但也算应有尽有,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处处能见年轻情侣或忙里偷间的逛街群眾。 男人是很直观的生物,一但亲密接触的大门打开后,那方面的事就没停过,虽然始终没进行到最后一步,但沉沦肉慾太久的感情,对肖乔笙仍是空虚。 为了偿还债务,王沐烟不但能跑的车没少跑,没车跑的日子更是从早到晚都排满挣钱的活,少数两人能独处的时间,也就每日天明前的夜深人静。 「矫情。」王沐烟撇撇嘴,但没拒绝。 不用肖乔笙提,他自己都知道,有记忆以来,似乎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的机会,能够暂时放下王沐嵐、王沐雨,也能暂时放下肩上的经济压力,拥有完全属于自己的时间。 而这一切还得多亏身旁突然闯进他生命的怪人,虽然他仍不信自己是什么天赋异稟的摄影奇才,但由于确实拿到了不俗的报酬,肖乔笙也证明并非自导自演,他在肖老师半专业的指导下,算是又多了一项低损耗,高收入的经济来源。 于情于理,是该回馈点什么给任劳任怨的男朋友。 「是啊,要麻烦阿烟陪陪我这矫情的老男人。」肖乔笙也不以为意,应付王沐烟欲拒还迎的嘴硬心软早已驾轻就熟。 第一次被肖乔笙小心翼翼,温柔地牵握住时,王沐烟还很不习惯地试图抵抗,生命里与他人最多的肢体接触,就是干架时的拼生拼死,换来到最后都已麻木的疼痛。 从没人像肖乔笙这样,将他当做易碎物般悉心呵护,分明自己比他更怕热,但却会于彼此在对方手里宣洩,因疲惫互相依偎着入眠时,半夜再偷偷起身替热得满头大汗的他搧凉。 田中央独居的小寮子里,当王沐烟察觉到时,早已不知不觉多了另一个人生活的痕跡。 「我们要不要买个电锅?这样我没过来也能给你准备饭菜,扔进去加热就行。」 「不行,再这样下去我会热衰竭,我求求你了,烟哥,钱我出,买台电扇。」 「我操,你这儿的蚊子快有我半个拳头大,你这细皮嫩肉的...嘖嘖。」 絮絮叨叨,金枝玉叶般的肖老师,总会不时找些让他推拒不了的藉口购置必需品,偶尔留着过夜时替换的衣物,那些以自己要用的为名义买来的风扇、电蚊香、电锅... 当情势往他越来越掌控不了的方向奔去时,王沐烟知道自己该喊停,可每每对上肖乔笙那双笑弯如月牙的眸,以及向他保证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乐观态度时,他就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后来他换了个角度想,如果惨澹无光的自己还能给谁带来一点价值,他很乐意那个人是肖乔笙,他愿意为他付出,直到他厌倦了,不再需要他为止。 「你有想去的地方吗?或是想和我去的地方也行。」 当王沐烟真的应下了两人时光,肖乔笙却反倒苦恼了起来,严格来说他没有规划约会的经验,过去和李云清交往时,所有行程都是配合女方。 高档餐厅、音乐会、画廊,就连做爱都得选气氛合宜又衬得上她身分的五星酒店,富豪千金说,随时随地在哪儿都能发情的,是没有教养的野人跟野兽。 按此逻辑,他和王沐烟还真是耽于天性,及时行乐的兽类无误。 「还真有一个,就怕肖老师不喜欢。」 眼见他们都在人来人往的街上晃了半天,吵着要约会的人对地点却没个主意,王沐烟拐往一条多是年轻人和学生聚集的商闹街。 「有你在的地方,我都喜欢。」 肖乔笙眼睛亮了亮,卸去教师身分道貌岸然的衬衫西裤后,他私下的穿着常使之看着跟普通大学生没两样。 王沐烟不置可否撇撇嘴,趁着假日接踵摩肩的人流掩饰,第一次主动牵住肖乔笙的手往前,后者受宠若惊般愣了会儿,随即啖着笑意尾随。 震耳欲聋的音乐与电玩机台传出的各种嘈杂音效,似乎无所不用其极想炸裂顾客理智般回盪,肖乔笙和王沐烟穿梭在一家电子游艺场中,空气中盪着淡淡的烟草味。 「比一场吗?」前一组对战的学生互亏着跳下机车后,王沐烟指着模拟赛车的游戏邀约。 「你还真是随时随地不放过飆车的机会啊...我不擅长打电动的。」 「我能教你,而且这种笙哥不但不用怕摔,也不至于一惊一乍地丢人!」 王沐烟动作帅气又专业地跨上造型摩托,模特般手长脚长的身材与五官,引来几个小姑娘目光,加上外貌同样也不俗的肖乔笙欣然接受挑战,机台周边很快就聚集了一群围观者。 此起彼落的惊呼、喝采,随王沐烟即使换到二次元世界也同样高操的车技阵阵响起,肖乔笙基本在第一局刚结束就惨败退场,莫可奈何地给他趾高气昂的小男友竖起两根大拇指。 当他朝王沐烟作揖表达甘拜下风,逗得后者鹅鹅绽笑时,围观群眾里走出几位被黑狼骑手引起胜负欲的挑战者。 不关乎性命的正规搏斗,肖乔笙很乐于当王沐烟的迷哥,自然而然就融入旁边被一秒圈粉的少女中,为小男友摇旗吶喊。 我像是怕鬼的人吗? 不到半小时,王沐烟直接刷新店内机台的排行榜,观眾情绪也变得越发亢奋,有人仍想上前挑战时,他高冷地伸了伸懒腰挥手婉拒,显然已失去兴致。 肖乔笙在他走下来时,很自然地递上不知哪时跑出去买来的奶茶。 「你他妈是不是欠操?把我当女朋友侍候吗?」吸了一口才看清自己攥着杯粉嫩嫩的饮料,也引起旁的小姑娘曖昧视线与关注,王沐烟呲牙低声埋怨。 「平常不都跟小雨抢草莓味的水果糖吃?不喜欢吗?那我的美式跟你换。」肖乔笙讶然回嘴,递出自己手里黑黝黝的冰咖啡。 「...」 小霸王噤声,佯装没听见他说什么,咬着吸管、攥着草莓奶茶又往另一台人群聚集的热门机台跑去,肖乔笙摇了摇头追上前,暗忖着他总有一天被王沐烟这小闷骚的性格可爱死。 谁比较欠操还难说呢。 「你还会跳舞?」看清王沐烟站在一旁围观的是台跳舞机后,肖乔笙惊奇地又看了他一眼。 「你烟哥我会的东西可多了。」 王沐烟抱臂哼了声,对战式的机台此时左右各站了一男一女,男的舞技不错,採点不但几乎没有失误,配合女生选择的舞曲,肢体也扭动得妖挠到位,而女方就纯粹只是扭腰摆臀地卖弄性感。 「那你不跳吗?」见王沐烟就只是看,半天不打算上前,肖乔笙问。 「不跳。」继续一口一口吸着粉红色奶茶的漂亮男孩回。 「喔。」 肖老师耸耸肩,转头时视线就跟着落到制服刻意在肚脐上方打了个结,朝台下卖弄水蛇腰的小女生身上。 心里正感叹着世风日下,眼神却不小心和另一边朝他拋了个媚眼的男孩对上。 几乎是同时间,他就感觉到右侧有道冰冷的死亡凝视,但尷尬地转头看向王沐烟时,他又仍面无波澜地盯着舞台。 刚才是他的错觉? 「老子改变主意了。」 王沐烟突地把喝空的饮料杯扔进他怀里,扭了扭脖颈,然后用指尖扣了扣跳舞机的金属栏杆,朝回头看向他的女孩勾了勾手指。 肖乔笙虽是第一次进到这种场合,但也看明白那大概是种下战帖的语言。 女生跳下台,爽快地把位置让给王沐烟。 「没看过你,新来的?」左边享受着群眾掌声,儼然以舞王自居,看着完全没把王沐烟放在眼里的男孩单手叉着腰,挑着下頷,眼神仍不时往肖乔笙望去。 「废话一堆,跳了半天尽选些儿歌,能不能来首有难度的?」 王沐烟脱下夹克,内里就件黑色挖背背心,莹白结实的藕臂,在肖乔笙眼里性感无比,目光几乎都集中在他身上,完全没注意到另一位男孩露骨得不行的曖昧目光。 他有些吃味地接过王沐烟转身递来的外套,然后又在他指尖有意无意擦过下頷,挑着他的眼神看向自己时被治好。 怪不得沉炎会笑最后果然打脸自己的他恋爱脑严重。 音乐前奏刚下,肖乔笙就能感觉王沐烟已然先夺走大多数的目光,毫不矫揉造作,天生散漫冷淡的气质,是眼前这场南夏之雪下进他心里的原因。 萤光幕上叫人眼花撩乱的箭头、积分,五光十色的音响、喧嚣,都不及王沐烟举手投足挥洒出的汗水与有意无意朝他落下的目光。 如果这是一场盛大的诱惑与勾引,少年毫无疑问早已征服他。 肖乔笙好不容易才从少年衣襬不时翻飞裸出的纤腰上回神时,王沐烟已在群眾们的尖叫吶喊中喘着气步下舞台。 两人目光交会,他在他眼里看见隐晦的深情与爱意,那一瞬间,他多想拋弃一切束缚,在高朋满座的喧嚣里拥住爱人,将眷恋宣之于口。 如同所有能光明正大在街头拥吻的男女那般,可最后只能以兄弟间义气相挺的一个击掌,掩盖再压抑不住的情思。 「怎样,我表现得还行吗?男朋友...」 藉着击掌后交握的双手,王沐烟将肖乔笙拉往自己,然后附耳在他耳畔曖昧呢喃。 男朋友三个字近乎气音的撩拨,让本就瞅着一场等同是为他演出艳舞的肖乔笙,襠胯几要炸裂,有意为之的挑逗整得他直接牙一咬,藉着掛在手上的夹克遮掩,顺势带着王沐烟的手往硬昂的下身去。 「你说呢?我现在知道下个地方咱要去哪儿了。」 「开房?」王沐烟挑挑眉,鹅笑了两声。 「那对你来说能够刺激吗?」 都起了坏心思的两人,抵达肖乔笙说的目的地时,只向售票员喃了句要最快能进场的场次,票根看也没看就嬉闹着进了电影院。 只播着二轮电影的戏院观影者不多,醉翁之意本不在酒,一进影厅,王沐烟便也大方地就拉着人往最后排角落的位置走。 起先两人还一本正经地评论饮料、点心的口味,等到灯光一灭,顷刻前还嚼着爆米花的唇便迫不急待地贴到了一块儿。 他们呼息急促,全身发烫,潜入黑暗时,得以肆无忌惮发洩的爱意再也无法藏匿,透过贴着彼此胸膛的掌心,就能清楚感受对方为自己急遽的心跳。 「如果音乐系的大才女...知道肖老师堕落至此,不知会作何感想?」王沐烟整个人都快要坐到肖乔笙腿上,一隻手不安分地隔着衣料在那处顶端磨蹭。 肖乔笙特别喜欢王沐烟这自己从不承认的傲娇醋劲,唇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啄着他两瓣软肉,两隻狼爪也跟着探进其衣襬,握着他的腰窝摩娑。 「帮帮我...嗯?」 被王沐烟彻底挑起的情慾,渲染得他的嗓音暗哑低沉,对怀里的人也有不同以往的诱惑力,王沐烟自己的硬物也抵着肖乔笙。 若非还算宽敞的影厅内,加上他们也就十多位观眾,两人这般面对面撩骚,再压抑隐忍,想不引起关注也难。 「我怎么觉得你今天特别沉不住气?」心知肚明的人埋进肖乔笙颈肩,舌头舔逗着其耳珠,吐着热息追问。 「以后别在我以外的人面前脱衣服或跳舞,我吃醋。」 藉着盖在腿上的外套,他乾脆大胆掏出王沐烟和自己那物贴到一块儿握着套弄,随时会被人发现的刺激也加深了快感。 两人原来还有一下没一下贴着的唇,也随逐渐湿泞的掌指,转为粗暴的吸吮啃咬,舌尖灵活探入对方嘴内肆意翻搅,呼息越发浊重。 「笙哥...我应该快要熬不住了。」王沐烟低喘着,肖乔笙藉着随剧情闪动的光影都能清楚见着他脸上的潮红。 「那就别熬啊...我会帮你接着。」也快攀抵高潮的他,吻了吻他湿润的唇。 「鹅鹅鹅...谁他妈跟你说这个呢?我说我快熬不住了,恨不得现在能操死你...啊。」 「我操?」 王沐烟早不是第一次在意乱情迷时满嘴骚话,肖乔笙更非会被一句他想操死他就吓傻的人,而是影厅里突然扬起鬼哭狼嚎惊得两人一阵机灵,还没回过神就已同时洩在对方手里。 肖乔笙更因为是面对大萤幕的人,射精时衝入眼帘的还是一张双眼上吊的灰白色死人面孔。 他真是会谢... 两人手忙脚乱地清洁完自己,王沐烟不发一语地坐回位置上时,肖乔笙才找出片名写着「鬼影」的票根。 「该说我们运气好还不好,随便买都能买到惊悚片。」肖乔笙漫不在乎地调笑,如果王沐烟是个姑娘,那他就能说自己捡到便宜。 「多惊悚?」王沐烟盯着萤幕,注意力却明显不想放在上头。 「不清楚,网路上好像挺火的,不少评论都说看完回家后,老觉得肩膀上坐着个人。」 「喔。」 王沐烟过于冷淡的反应终于引起肖乔笙关注,他朝平常不太吃零嘴,此时却低头抱着爆米花一颗颗猛往嘴里塞的某人看去。 「你...不会怕鬼吧?」 「说笑?我他妈看起来像是怕鬼的人?」 「你看起来也不像怕虫的人啊,但上回是谁被隻蚱蜢吓得花容失色,大喊着笙哥救命?」 「我操,谁他妈花容失色了?我那是太突然才会被吓到!」 「好吧...那你肯定不介意陪我看完这电影,我一直挺有兴趣的,但找不到机会进戏院。」 肖乔笙盯着王沐烟愣神了好半晌,翘着唇角好整以暇地调整了个舒适的姿势准备观影,期间不忘把一隻胳膊搭到坚称不怕鬼的邻居肩上。 「靠?你干嘛鹅!」王沐烟明显抖了好大一下还打了个嗝,手里的爆米花也撒了快半杯。 「这就吓到你了,我只是想...你害怕的话,笙哥的肩膀不介意借你靠一下。」 「拿开!老子才没吓到。」 感觉被耍的王沐烟,不客气地往他胳膊拍了很响一掌,刚才两人偷摸着干坏事都没弄出这么大动静,霎时引起几个沉浸在恐怖情节里的观眾往后看了一眼。 「真怕的话,咱就出去吧?」肖乔笙劝道。 「不怕!有什么好可怕的?闹鬼的矿坑我还不照样闯!」王沐烟倔强坚持,他也就不再多吭声。 -- 这回有肉沫了吧?我真喜欢死这对的互动模式 星河为誓 传闻能留下一辈子心理阴霾的泰国恐怖片果真不是盖的,随着剧情推进与画面不时闪现的鬼影幢幢,片子播映过半,向来热爱这类题材的肖乔笙越来越入戏,就也没察觉什么都不怕的邻居逐渐往他身上挪移。 突地,骇人音效四起,迎来全片高潮,面容可怖的女鬼四肢诡异扭曲,如蜘蛛般在楼道上下左右攀爬,猛追着主角不放,男主被吓得崩溃坠楼时,一团暖热也猝不及防扑进肖乔笙怀抱。 「我操...这到底什么鬼片子?还要多久才演完?」 看来真的是很怕鬼啊。 最后肖乔笙还是没能知道结局,赶在王沐烟将二十一年来积攒的面子尽数抖掉,恼羞成怒前,好气又好笑地搀着死都不肯再瞧萤幕一眼的人走出戏院。 「我再强调一次,我真的不害怕...」王沐烟盘腿坐在华灯初上的街边,咬着水瓶里吸管呢喃。 「我知道,是片子太没水准,专搞些胡里花俏的把戏吓唬人。」肖乔笙笑着应和。 「嘖...结果就因为这么一部破片子,现在都这时间了,咱是打车回迦南,还是乾脆去开房呢?笙哥。」 不小心又瞄到戏院大门海报,王沐烟悄悄打了个哆嗦,站起身,搂住肖乔笙肩膀,故作瀟洒地问。 「你现在就知道覬覦我的肉体是吧?」 他圈着人的腰,将人带下台阶,恰巧一对情侣经过,多看了他们两眼后,回头窃窃私语。 「这儿跟迦南不同,时间还早呢,到处都是人,我无所谓,你一个高大上的城里人倒是正经点。」王沐烟拍开肖乔笙的手,拉开了距离。 「你无所谓,我不在乎,那还管别人怎么看干嘛呢?」 「一听就是没吃过苦的惯少爷才说的话,之前去学校堵你那群鱉三,找的是啥藉口忘了?」 「所以你打算躲躲藏藏跟我过一辈子吗?」 或许是王沐烟主动拉了道墙的疏离态度,让他觉得努力了很久才稍微拉近的一步,一瞬又退了五六步,肖乔笙难得也垮了点脸质问。 王沐烟从没正面给过回应,现在两人到底算什么关係他都搞不清楚。 「一辈子?」王沐烟有点啼笑皆非地反问,但对上肖乔笙的眸时,又收起了戏謔的笑意。 他知道他很认真,说不准就是两人性子都格外执拗,才会相互吸引,但至少什么该执着、什么不该,他还有个分寸。 「啊...不讲这些,突然这么严肃干嘛?我好饿呀...笙哥。」他揉了揉肚子,扁着嘴状似讨饶地瞅向肖乔笙,很懂得拿捏对方的软肋。 从来清冷的王沐烟,只有在他面前会出现这般软萌的模样,肖乔笙就算脾气再大也拿人没輒。 是他太急了,因为对方总是若即若离,随时都能放下这段感情的态度,不像面对有标准答案的高考或已经被规画好,目标明确的未来那般得心应手。 他这辈子第一个发自心底最想要的,是一捧可能不管如何努力都把握不住的南方雪,太冷会冻伤彼此,太热烈则将消融于无形。 「小雨多了清影这个小哥哥陪伴后,咱连夜赶回去大概还会被嫌碍眼,再说明天一大早就得到医院...」王沐烟兴冲冲地挑拣着烧烤摊上的烤串时,肖乔笙估量着时间道。 「那就找个地方落脚吧,车站附近的房间便宜些。」 王沐烟结了帐后回答,比起为双方都没有答案的问题争执,他更乐于吃饱喝足后在床上打一架。 「你说那儿咱能不能上得去?」肖乔笙却心不在焉地望着夜幕里闪着红灯的一栋楼盘说。 「白天经过时就是个刚落成的大厦,上是肯定上得去,别给警卫逮着就行。」 「谁能逮着咱烟哥?」 不清楚肖乔笙何以心血来潮,深更半夜想往个灯都还没点上的大楼天台去,但王沐烟带着他轻松绕过保安正梦着周公的守卫亭,爬上十多层楼推开安全门时,多少还是能感受到肖老师天生刻在骨子里头的浪漫。 「星星、银河啥的,在迦南看得还不够多吗?」 早已飢肠轆轆的人,找了块水泥平台就翻上盘腿落坐,放下手里提着的塑料袋准备开吃。 「今晚不一样。」肖乔笙也跟着坐到他对面,不时还关注着手錶上的时间。 「哪儿不一样了?笙哥性癖特殊,想尝试野战了?你得等我先填饱肚子再说。」王沐烟一口烤串一口啤酒地回。 「嘘!你安静点,时间差不多了...」 肖乔笙专注盯着繁星漫天的夏日夜空,刚开发的小城光害少,虽比起迦南夜里连几盏灯都很难见到的旧矿厂还差得远,但也足够他不错过任何一颗滑划过夜幕的陨星。 「啥...啊?怎么有星星掉下来啦?」王沐烟刚不满地想反驳,就见天际一道流线光晕划落,他惊奇地眨了眨眼。 「没见过流星?」肖乔笙比他更不可思议地应道。 「唔...听说过,但第一次见。」他人生哪来间暇不时仰望星空? 「那可真是太好了,我能成为你那么多个第一次。」 肖乔笙神秘地翻找起自己一直提在手里的购物袋,见他最后拿出装饰满糖花的杯子蛋糕,王沐烟面露困惑,天空还不时有他所谓的「星星坠落」。 「虽然晚了几天,但对着流星许愿效果应该比蜡烛更好。」 之前怎么问王沐烟都问不出来,一直到在医院替王沐嵐办理手续,看见了证件上的出生日期,他才得知已经错过了几天。 「你无不无聊啊...就说我不过生日的。」半晌才反应过来,王沐烟神情复杂地努了努唇。 「我也没说在帮你过生日啊...生日又不能补过的。」肖乔笙将蜡烛有模有样地插到小蛋糕上点燃。 「所以你又是夜景、又是流星、又是蛋糕跟蜡烛的,难道是准备求婚?」 「那你肯嫁给我吗?」 「滚犊子吧你...鹅鹅鹅。」 「我只是想庆祝。」 「庆祝什么?」 「谁说一定要有个缘由才能庆祝?」 对话又以王沐烟一副说不过他的白眼做结尾时,肖乔笙拿起在夜风中烛火摇摇欲坠的小蛋糕,沉思了会儿后说: 「那么就庆祝我在二十四岁的夏天,遇到一个二十一岁,坚韧、勇敢且直率的南方少年,不但刚好是我的理想型,后来还救了我一命,所以我决定强迫推销自己,以身相许。」 他凝着王沐烟,眼神在烛火的映照下深情而坚定。 「我想在流星雨的见证下告诉他,我肖乔笙,会一直爱着王沐烟,陪伴他,到我再也不能爱他那天为止。」 王沐烟嘴唇张张合合,几度欲言又止,最后愣是一句话都没回应上。 「如果想不到要说什么,可以不说,我不祈求你信我,但唯有在星河之前,以天地为证,才能代表我对这个承诺的重视。」 「你当自己在拍偶像剧吗?病得还真不轻...」王沐烟终于迸出了句话,咬了一口羊肉串后抬头望着夜幕咀嚼。 「这承诺是为你许的,蜡烛咱得一起吹。」肖乔笙再接再厉。 「不玩,谁要跟你一起发疯。」 「就陪我疯一回嘛...反正你又没损失。」 他不气馁地把蛋糕凑到王沐烟面前,脸庞再次被烛光突地照亮时,肖乔笙瞥见他微微泛红的目眶。 「谁晓得你一个大三岁的哥哥,莫名其妙甜言蜜语是想骗我什么?」 「你说过自己全身上下最值钱的就一条命,那我除了骗你的人,还能骗什么?」 「操?你承认了吧!」 「但你把蜡烛吹了,我不也等于把自己都交付给你了?对天起誓还敢始乱终弃的话,我得天打雷劈的。」 「都什么年代了谁还信这个?」 「我啊?我惜命还怕死,特别迷信。」 「鹅鹅鹅...」 王沐烟呼的一声,在肖乔笙的猝不及防中一口气把蜡烛给灭了,然后枕着双臂悠哉地躺下翘起双腿。 「那接着呢?咱是不是可以入洞房了?」他盯着仍不时落下的流星呢喃。 不是没想过要和谁一辈子,而是从不敢想。 然后,王沐烟都还在数着星子,视野却突地被肖乔笙随之放大的俊脸给遮蔽,微啟的唇被吻上,嘴里被推入了块入口即化的蛋糕,两人齿舌随即翻搅起软糯的甜香缠绵。 「这样能先算喝过交杯酒了,洞房先欠着。」 肖乔笙意犹未尽地抽开时,舌尖还不忘朝仍呆愣着的人软唇再舔一口,然后才翻倒在王沐烟身旁,与他并肩仰望同一片星空。 「英仙座流星雨,老天爷赏脸,没让我洩气...」肖乔笙一边缓和着心跳解释道。 「我操...」王沐烟这才回过神,单掌摀着唇,瞳眸里倒映的全是那人为之立誓的星河大海。 心有灵犀 王沐嵐的检查结果称不上好也说不上坏,至少和前一回王沐烟带着她到医院大闹一场时,医师仅凭大概状况给的建议相差不远。 只是这次多了问起问题有理有据的肖乔笙陪诊,话题一聊开,主治医生也坦言,以当下地区医院的资源来说,治疗成效有限,若能到大城市的教学医院,效果会更好,并热心地给了他们国内相关方面权威的联络方式。 「接着得支付给医院的钱还是个问题,就别提带她去见什么名医了...」 院方建议王沐嵐先住进观护中心,看见每个月最低的基本费用后,王沐烟本欲打退堂鼓,却让肖乔笙给劝服了下来。 「刚医生也说了,经济有困难的,能帮忙申请国家补助,我也会再帮忙问问医学院的朋友,现在你不是一个人,咱能一起想办法。」 其实所谓的补助名额都是有限的,抢破头排上几年也不见得有着落,肖乔笙不愿欺骗王沐烟,但又太明白他的性子,明目张胆的帮助会被当施捨,于是他只好事先和医生串通好,王沐嵐的住院费由他来支出,请院方直接告知王沐烟申请到了补助款。 初来乍到时处处令之感觉水土不服的迦南,一但有了重要的人、珍贵的存在后,日子一天天倒也过得越来越快,当田里的稻穗开始收割,金黄色的麦浪绿海转而为一座座堆叠的的稻堆后,时序入秋。 肖乔笙每个礼拜都会给家里一通电话,聊南方的风土民情,聊在迦南的所见所闻,聊学生、聊同事与新认识的朋友,但就是没能若无其事地聊他有了真心爱着的人。 对方还是个男的。 他从没想过会爱上男人,埋首书堆的青春期亦不曾为性向烦忧,故自然也没旁敲侧击过双亲对这方面的接受度。 与大多数保守的长辈比较,他的父母虽称得上开明,但社会毕竟不允许,加上很多时候接受同性恋,跟接受自己儿子是同性恋又完全是两码子事,更何况他还是独子。 种种因素下来,肖乔笙认为隔着电话线出柜绝对不是个好选项,也就一直没跟家里怎么详细提过王沐烟,只说认识了个踏实勤恳的「学生家长」,年纪和他相仿,两人便成了好朋友。 「那过年后你有什么打算没有?云清那儿...妈觉得她就是性子硬,把家里给她安排的相亲都推了,一直在等你低头,你们小俩口好歹也谈了两年,换别人家早都领证登记了...所以你回来,玩也玩够了,就好好哄个几声,说不定...」 「妈...我才二十四岁,你就这么急着把我销出去吗?再说,我俩不合适,分了也好...」 肖乔笙站在阳台上,提到这话题时仍看了屋里一眼,压低音量,即使客厅里只有沉清影和王沐雨一起坐着看卡通。 「我当然急啊!你爸也是个律师,真忙起来得成什么鬼德行我还是晓得的,当年要不是你娘我先有了,哪来姑娘肯嫁他?而且就算有,你上哪儿再去找云清这有条件又对你死心塌地的姑娘?」 「条件再好,我不喜欢能过得幸福吗?」 「不喜欢你还和人家处两年?该干的一样没少做过啊...」 「唉?妈,你越说越远了,你情我愿的事,我没逼她,分手也不是我提的,别搞得好像你儿子的清白就不是清白一样行嘛?」 「我看你是读书读过头,脑袋都读出毛病了,一个大男人跟我谈什么清白,你的清白能有人家闺女的重要嘛!」 「妈...唉,算了...你等等哈,我有插播,是学生家长,这么晚了我怕有急事,不跟您说了,记得帮我跟爸问好!」 「臭小子!每次提到这事你就插播...」 肖乔笙掛上电话时,刚好瞥见王沐烟推门进屋,他心虚地把手机关了静音,扔在床上才迎了出去。 「吃过没?我帮你留了两个菜...今天看起来特别累啊...」 他很自然地吻了仰颈瘫在沙发上的人,这程度的亲暱互动,对坐在一边看卡通的沉清影、王沐雨都早习以为常。 「嗯...很饿,下午医院那边通知我姊跑了,过去了一趟,虽然人后来在附近找到了,但我在想是不是该把她接回来...」 王沐烟疲惫地捏着额心,脑袋嗡嗡转着的全是医院发生的事,却又乱得不知如何跟肖乔笙谈起。 「你怎么没跟我说?」刚要走进厨房的肖乔笙闻言顿住脚步讶异道。 「那状况我哪有时间,要是我姊真走丢了...」 「晚点吃饱再谈吧,你先去我床上躺一下...菜热好我喊你。」 他没见过王沐烟如此消沉,一时也不愿穷追猛打地逼问,两个孩子都在旁边,他便哄人进房。 王沐烟也不愿妹妹听到这些,加上当下需要肖乔笙比一个亲吻更多的慰藉,便嗯了声站起。 为了方便照顾王沐雨,肖乔笙房里阳台边多了一张折叠床,但小姑娘后来却意外和沉清影这个大两岁的小哥哥熟稔起来,之后便更常在沉家过夜。 他很自然地躺倒在带有肖乔笙味道的被褥上,得到救赎般抱着被子深深吸了口,蜷缩起自己,本想乾脆好好睡上一觉,醒了再继续消化王沐嵐是跟个男病患一起逃出医院的衝击。 王沐嵐说她爱那个男孩,但这不是笑话吗?两个脑袋都不清楚的傢伙,不过待在一个病房相处几周就爱得死去活来还私奔? 都说双胞胎心有灵犀,难道谈感情也是能传染的? 某个卡在腰部的东西突然震了一下,唤回王沐烟注意力,他摸出肖乔笙的手机,也不是刻意想窥探,但习惯性动作却让他掀开了翻盖,肖母传的简讯也随之跳进眼帘。 大意是抱怨自己宠坏了肖乔笙,他才会不知天高地厚,放弃李云清这么个好姑娘,否则本来他俩都该订亲了。 订亲两个字就像拿了根针在王沐烟心尖刺了一下,初始痛感不强,但当涌出的血液逐渐淤塞整个心室,转变为他几乎无法呼息的灼痛时,王沐烟才意识到对肖乔笙的爱竟已汹涌得随时能将自己灭顶。 「睡着了吗?晚餐有番茄蛋和你喜欢的酥肉,我都热好了。」 肖乔笙微热的手臂从背后环住他时,王沐烟仅轻轻嗯了声。 「不饿?还是装睡想让哥多抱会儿?」他收紧手臂,将人往自己怀里又带进了些。 「臭不要脸的。」少年冷回。 「但你这不确实没睡装睡吗?」肖乔笙吸猫般吸了口王沐烟发间的桂花香。 「笙哥...」 「嗯?」 「再不到两个月就就要过年了。」 肖乔笙听出了王沐烟这句话的不安,年前若没有续签或在迦南申任正式教职的打算,他就必须离开。 肖乔笙记得曾有句话说,对于年轻人而言,三年五年就可以是一生一世,那他用不到几个月的时间就如此深爱一个人,并日日企盼这份爱永远不会有到头的一天,难道是因为尚未年过三十? 他清楚不是。 若说遇到王沐烟之前的肖乔笙,是个不懂爱情,耽误了李云清的混蛋,那么至少这个混蛋清醒得算快,不会因为一时脑热就衝动地对个男人说爱他。 「那我们还有三个月啊...谁知道未来会有什么转机,而且就算我回北江,现在通讯这么发达,有机会你也能来北方,你不说没见过海吗?到时候我带你去看大海。」 「这饼画得有点大啊哥...」王沐烟翻过身,与之面对面,漂亮的眸子里似又飘起薄雪。 「你忘啦?嘉木风可催,相思不可断,意思是就算这北方的风把你笙哥的腰都吹折了,我对你的相思也不会断。」 「鹅鹅鹅...住嘴,我就听你一天到晚整些文縐縐的玩意儿唬弄我吧!」王沐烟被逗笑出声。 「好啦!菜等等又凉了,快起床。」肖乔笙说着就要起身,却被王沐烟突地紧搂住,动弹不得。 「怎?这是还懂得撒娇了?」他不住用掌心揉着人儿的软发呢喃。 「笙哥,我们做吧,我能敬老尊贤。」 一路向北 作为一个方方面都很正常的青年,与爱人有过亲密的肢体接触后,想要更进一步也是完全合情合理的。 所以即使与男性间的经验值为零,向来求知慾旺盛,处事细腻的肖乔笙,功课没少做,带来迦南的笔记电脑里网页瀏览纪录相当可观。 但他想归想,考量到王沐烟的意愿和自己打得打不过对方等问题,付诸实际面的行动一直停留在兴起时的「互相帮忙」。 为了房事,两人还特地骑车往车站前的商街採购必需品,走出超市时,分明也不是第一次买避孕套跟润滑的人,却脸红耳热,慌慌张张地把塑料袋塞进自己的随身包里,表现得彷彿作贼心虚一般。 「突然把孩子们託给沉老师,意图不会太明显吗?」 「他又不是看不出咱俩的关係。」 他走向候在店外的王沐烟,少年重新发动黑野狼时,肖乔笙才留意到车子右边后照镜裂了条痕跡。 「这怎么没一起修呀?」稍晚两人的目标过于明确,相对于王沐烟的镇定,他继续害臊地顾左右而言他。 「又不影响使用,上车。」 「唉?你急什么呢...都还没十点,这个这样多难看啊...对了,你等等...」肖乔笙低头翻找起包包。 「嘖,是让你干我,又不是我干你,至于吗?」王沐烟翘起唇角调侃,谁让他肉眼可判断地紧张。 「小声点!」最后翻出张贴纸的人瞪大眼,心虚地四周张望了下。 「谁让你拖拖拉拉的,这时间也没人会注意咱...」 王沐烟拧眉瞥向依旧杵着不上车,站在车旁的人,然后见肖乔笙兴冲冲地撕下一张粉红色的小猪贴纸往镜子碎裂的位置上黏。 「唉?你小姑娘啊...别给我整这个。」王沐烟说着就要去抠。 「别抠!破镜子不吉利...」肖乔笙用力拍开他的手。 「肖老师真不是普通的迷信,你包里怎尽装些有的没的?」王沐烟盯着头上顶着个吉字的小猪贴纸不置可否,但也没再动手去撕。 「合格的托儿所老师怎么能不随身携带好宝宝贴纸?」肖乔笙又撕了张猪鼻贴在王沐烟鼻心。 「...再不上车,刚说的敬老尊贤就不做数了。」 肖老师立刻乖巧地跨上摩托。 ** 原来一个人为了回避纷争独居的寮子,从多了另外一个人出入的身影后,竟也成了对王沐烟而言具有某种程度安全感的「家」。 很久很久以前,记忆里还存着个能够喊妈的女人,她会担心他是否吃饱穿暖,会唱歌哄他睡,那时候或许他是有过家的吧。 王晴很嚮往北方,总抱着他和王沐嵐说,那儿逢冬下雪时,漫天都会是白拋拋的冰花,他们俩想吃再多冰都不用钱。 她还说那儿有大海,一片超乎他们想像,无边无际、广袤的蓝,连接起他们住的这块土地和另一块,唯有搭上轮船或飞机,才能跨越大海,抵达遥远没有烦恼的彼方。 然后,有一天,王晴在秋末近冬,田里仍矗立着一塔塔夜里似坟塚的稻堆时告诉他们,她又知道了另一个去远方的办法,问他和姊姊要不要一起去。 比起好赌好酒,脾气暴躁不稳,动輒出手打骂的父亲,当时不管母亲去哪儿,姊弟俩肯定嚷着要跟,只是这次他们都没想到,跟着跟着就永远跟丢了她。 王晴带他们去了个跟大海一样广阔的湖泊,她牵着王沐嵐,王沐嵐牵着他,叮嘱姊弟俩绝对不能放手,三人必须一起走到湖中心,才能抵达没有痛苦跟烦恼的地方。 可惜过程并不容易,王沐嵐因为呛水窒息松手下沉,他着急地拉回她后,就再也寻不到妈妈的踪影。 吉他和弦悠扬在晚夜中低述,昏黄摇晃的室灯下,肖乔笙凝着王沐烟葱白修长的指尖在琴弦上温柔舞动,一边轻哼着歌应和他的伴奏。 「如果天黑之前来得及,我要忘了你的眼睛...」 他唱着一首近来特别火的民谣,凤眸与随着歌词也掀帘瞥向自己的少年相对上。 不管多少次,他仍会为他怦然心动。 如果这是一场梦,他希望能永不清醒,因为在梦里,他遇上了最爱的人,那人拥有一对他最爱的眼睛,也因为这一段爱,让他拥有了不再随波逐流的勇气,成为不平凡的人。 两人身边倒扣的木箱上东倒西歪地散着喝空的酒瓶、没喝空的酒杯,太刻意想着干某件事,事到临头时,反而谁也不晓得该怎么开始。 于是藉酒精助兴,接着又不知道是王沐烟先起头弹的吉他,还是他藉着三分醉意,以歌表情。 「他说你任何为人称道的美丽,不及他第一次遇见你...」 月上柳梢,晚风沁凉,絃声未歇,气氛很好,他深爱着的人很美,就算最后依旧什么都没做成,迦南近冬,他和小男友兴冲冲为了性衝动买醉的这个秋夜,仍会是他生命里刻骨铭心的一段记忆。 「鹅鹅鹅...有点太肉麻了,笙哥,我又不是个女的,什么美不美啊?」 终于耐受不住深情的人,按停了絃,抓起酒杯一饮而尽,颊上染着自己都不清楚有多醉人的红晕。 「谁说只有女人才能称讚美丽?它是个中性的词...你不晓得...其实我第一次见你,就被你彻底迷住了...当时你迎着夕阳,皮肤、发丝都被染成温暖的灿金色,眸子里却降着雪,又酷又美的...嘖...真的是小妖精。」 「我操,你喊谁妖精呢?」 王沐烟抱怨了声,却突然被明显比他醉得厉害些的肖乔笙从背后搂了满怀。 「还有谁...喊的就是我的...我的阿烟,继续啊...还没唱完呢...我告诉你,我到迦南的第一天,火车靠站时,耳机里拨的也是这首歌,你说恐怖不恐怖?」 他在他耳边呼着热气,唇瓣不时有意无意磨蹭着其耳廓,意识状似清醒又没有平日那般清明。 「我觉得你醉得比较恐怖。」 「我没醉...谁醉了?你都还没醉呢...快点...我还要唱,我还告诉你,我唱歌可好听了,除了会读书,最厉害的就是这副歌喉...所以啊...我都想好了,万一大家都不接受我们,我们就去流浪...街头卖艺啥的,到时候你弹吉他,我唱歌...」 肖乔笙志得意满地傻笑了起来,抓着王沐烟的臂膀按回吉他上,闹着要他继续弹。 王沐烟先为肖乔笙嘴里喃的未来愣了楞,介于心虚与心涩的感觉叫之五味杂陈,只得一边任他搂着自个儿的腰,一边重新接上旋律。 「如果所有土地连在一起,走上一生只为拥抱你...」肖乔笙哼了两句,打了个酒嗝后又叨道:「你啊...被我缠上了,就休想甩下我...知道吗?因为...因为什么?」 吵着要唱歌的人不唱了,转头迷迷糊糊四处找起他的包,再从百宝袋似的包里翻出张地图摊开,拉过王沐烟上起地理课。 「我跟你说...这里...这里是北江,你笙哥我出生、长大的地方,冬天有雪还有大海...然后...嗯...迦南在这里,我们之间隔了两千多公里...也就只有两千多公里。」 他认认真真指着南北两个红圈框起来,中间再拉出一条直线的城市。 「笙哥...我...」瞅着肖乔笙疯疯癲癲的举动,王沐烟莫名泪意上涌,表现得有些手足无措。 「嘘...别吵,我课还没上完呢...好学生不能随便插嘴,发问要举手...呵...你看这里...」肖乔笙手指堵在唇边嘘了声,打断王沐烟的话,指着从迦南往百延伸的一条铁道要他仔细瞧。 「以后要是有人欺负你,管他什么豹哥虎爷,还是你那混帐老爸...都不用怕!有哥在...但要是我不在,你就记得...黑野狼一直...一直沿着这儿朝北骑...就能到达笙哥住的地方,你不是一个人...王沐烟,你要记住...你不是一个人,我发誓...哥用生命也会保护好你。」 「笙哥,你真的醉了,睡这儿会感冒的,我们去床上吧...」 「你转身向背...侧脸还是很美,我用眼光去追...竟听见你的泪...我就说我没醉...」醉得开始唱起一路向北的人反驳。 「好,你没醉,是我的醉了...」好不容易把人搀起的王沐烟无奈地答。 「嘖...阿烟酒量好差喔...我就说嘛...那刚说的你记住没?不能走错路喔...我一路向北...离开有你的季节...这首你会弹吗?周杰伦的。」 「记住了,乖...我们先睡觉,明天再弹给你听。」 「喔...对...睡觉...不对!我们不是说要做吗?唉哟...」 连路都走不稳的人最后勾着王沐烟一起跌到了床榻上。 「都醉成这模样了还做呢...老子就算现在上了你,你也不知道要反抗吧....」 王沐烟好气又好笑地瞅着一沾床就打起轻鼾的肖乔笙,无奈地拉起被子盖往两人身上。 祸福无常 一夜无梦,亏他还做了那么多功课,结果王沐烟都点头,美人自己送到嘴边了,他却醉得不醒人事? 肖乔笙睁开眼,发现窗外夜幕边际已经染上一抹白,回忆起失去意识前的经过,说有多懊悔就有多懊悔。 浪漫满分,办事能力零分。 感受到身边的体温,他悄悄侧首,凝着微光下肌肤似朦胧着一层月晕的王沐烟,柳目轻闭的寧静,依旧美得叫之惊心动魄,情不自禁地探出指尖,拨弄起那看似很柔软的羽睫。 「酒醒了吗?」少年没醒,但啟唇喃了声,他手指也尷尬地僵了住。 「醒了...你怎么不喊我啊...」 「怕你醒来逼我弹一路向北啊...我他妈还真的不会。」王沐烟这才徐缓睁开眼,肖乔笙闻言后生无可恋的表情叫他不住鹅笑了两声。 「还说呢...春宵一刻值千金,我这辈子就没比现在更后悔的时候。」 肖乔笙闷着嗓,直到感受凉被下一隻胳膊缠上他的腰,眸子才略微瞠大了些,心跳也不由自主加快。 「天还暗着呢。」指尖在人腰窝上摩娑,王沐烟语调黏糊地呢喃。 「你...」 「我酒也还没醒。」他勾着肖乔笙的手,往自己一丝不掛的胴体贴,肌肤透着微微的凉,就似被掬进屋里,藏在被褥下的一抹月光。 「我一向说到做到。」 王沐烟没给肖乔笙太多回神的时间,话才落毕,便先半撑起自己,倾身吻覆住那人的唇,鼻息间挟着酒香与桂花芬芳,格外催魂动魄。 肖乔笙本能地回搂住他,狂风骤雨般掳掠起对方的唇,慾火转瞬挑燃,从没有如此渴望过一个人,他的发丝、他的眼睛、他丰润饱满的唇瓣,他突起的喉结,他如霜似雪的肌肤,王沐烟的一切一切,他都想占为己有。 因为唯有这样,才能将少年总若即若离的飘忽感彻底消弭。 王沐烟近乎被动地承接着肖乔笙的拥抱,回应是积极地,就是敛去了其实轻松就能撂倒爱人的戾气,全心全意只想安静沉沦在他对自己的渴求。 唯有被拥抱、被需要,甚至是被进入,他才能刻骨铭心地记住自己也是能被需要,被认真爱过的。 不似王晴说的那样,他和王沐嵐就是个错误,从一开始就不该出生,而她自己造成的错,只能由自己亲手消灭。 更不似王胜的诅咒,没有人会爱他,他当年就该跟母亲一起沉在湖底,而非从黄泉继续爬回来折磨他。 手脚遭水草捆缚,冻寒幽森的湖水侵噬着他的灵魂,不想死,他还不想死,拼了命伸长手臂,想捞住湖面上那轮给予微光的明月,近在咫尺,捞得的却终是水月镜花。 快要溺毙,他唇瓣张闔,无声吶喊,在肖乔笙察觉他滑落的泪前,将自己埋进爱人颈窝,贪恋地汲取他的气味,他的体温。 以及他的人间。 「笙哥,抱我...紧一点...再紧一点...」 他压抑着嗓音里的哽咽,指尖几乎陷入肖乔笙背脊,如渴水搁浅的鱼,两人紧贴的体肤刺激着情慾滂沱。 「等...就这么来,你会受伤的...」 王沐烟攥着他被套弄得蓄势待发的性物直接往自己后身去时,肖乔笙拧眉制止,但下一秒却因指尖触摸到他腿间的湿润扼愣。 「我自己扩张过了,笙哥金枝玉叶,挨疼的事还是我来。」少年眉眼朦胧地开口解惑。 「你...自己...什么过了?」 「哥是不是以为我都不做功课的。」 他低笑了声,眸里盛着大雪消融后的水光,外围晕着抹红,美得摄人心魂。 「到底肏不肏?」 半晌,美人仍是失了耐性,跨在肖乔笙身侧修长的两条腿,屈开着扣住他的后腰往自己方向推了推。 「我都给你说得都愧疚了...你尊老,我是不是该爱幼。」肖乔笙俯身吻了吻他的唇,分身抵着入处,试探性地蹭。 「嗯...好好爱我。」 赛道上剽悍的黑狼,此刻在半晦不明的晨暮里似隻被驯服的猫,收起了指爪,屈服在饲主身下,一尘不染的眸里满是对灌溉的企盼。 看似间适的外表下仍藏着只给他一个人的小心翼翼,肖乔笙进得慢又温柔,反倒是被开拓的人急不可耐地催促,担心他把自己憋出内伤。 疼,完全埋入时除了疼,他什么都感受不到。 冰肌玉骨的少年,全身肌肤晕染淡粉,一滴滴晶莹的汗从额心淌出,汗水再打湿瀏海,却浇不息体内被爱人燃起的烈焰。 被进入的是自己,可异样的饱胀感却赋予他病态的快意,就似捕获猎物的食人草,以躯体困缚住肖乔笙。 终于捞到了水面上的月,怎么捨得再轻易放开。 少年的呻吟也和他的性子一样,低沉、压抑,随着他的进出断续,反而更加深令之想彻底破坏的恶念,肖乔笙必须不时抓回理智,才能阻止自己过于沉溺。 他两条臂膀撑在王沐烟颈侧,居高临下凝着他的眼瞳,汗水随每一次的深埋滴落于少年颈肤,再随其胸膛起伏,于锁骨处匯聚成漥。 「我爱你,阿烟。」 他喜欢在他耳畔如是呢喃时,王沐烟眸里的雪会瞬间化水般波光粼粼,破碎、零散、压抑的爱意便不由自主满溢而出,即使他从不言语,他也能知道他深爱他。 暖帐内云雨稍歇,秋阳也已照亮窗外的鱼塭与稻堆,肖乔笙醒时,王沐烟难得还赖着没有动静,向来浅眠的少年往往都是起得更早的那位。 他瞅着他散乱的额发,纤长的羽睫,沐浴在晨光里的人分明一点都没变化,胸怀却因之确实成了自己的所有物而满足。 以后他就不再只是迦南的阿烟,更是他的阿烟,肖乔笙的阿烟。 若不是手机的响铃破坏一天之始的静謐,肖乔笙认为自己很可能在帮爱人清理身子的过程中,不小心又擦枪走火。 来电的是陌生号码,当对方声称是医院时,他一隻手掌还揉着王沐烟的软发,听闻讯息后霎时停顿的动作也唤醒了少年。 ** 两人火急火燎地赶到时,王沐雨和沉清影并肩坐在地区医院採光不佳的长廊上,两条腿垂着晃荡,乖巧得叫人心疼。 祸福无常,世事瞬息万变,意外往往快得叫人措手难及,肖乔笙以为或许这也是自己会被王沐烟吸引的原因之一。 少年的生活凌乱无序,别说明天,下一秒、下一分鐘能否继续呼吸都成问题,但王沐烟却能清冷傲立于死生之外,云淡风轻,相比看似无忧无虑,实则对过于顺遂的人生惶恐不安的他,起了一定程度的救赎作用。 准确地说,是王沐烟让他深刻体验到自己是活着的,若为的是追求心之所向,不再妥协,即便离经叛道,遭万人唾骂也无所谓,总比做循规蹈矩地按社会期待过活的行尸走肉来得强。 谁也想不到沉炎前一刻还带着两个孩子在早餐铺吃饭,下一秒却在倒地后就再也没能爬起来。 他才四十出头。 「我想大概是我的报应吧...就是可怜我们阿影了。」 隔天才在病床上清醒的沉老师,听着医师遗憾告知他肿瘤已经转移至骨骼,再活不过两个月,婉转地让他尽早安排时,表情平静得似仅被通知了一场重感冒。 肖乔笙暂时将沉清影接回家照顾,没敢对孩子们透露太多,只是沉炎入院不过第三天,一个气质温婉出眾的女人就寻上门说要接走儿子。 「他以为我不知道他死守迦南不走的原因吗?所以离婚协议签得才比谁都爽快,报应?的确是报应没错啊,如果爱的是男人,当初为何要骗婚,为何要骗我生孩子!」 打扮得体的女人,眼眶晕红地朝被吼得完全状况外的肖乔笙控诉,沉清影就坐在几步距离外的出租车,眼神看着母亲,充满不安。 而被肖乔笙牵着的王沐雨,突地就挣脱他的手往车子跑过去,他跟因之稍微冷静的女人互看了一眼,也开始往车子方向走,靠近时恰巧看见小姑娘塞了一把糖给男孩。 「抱歉,刚才失态了,肖老师回北江后记得给我个电话,我请你吃顿饭,感谢你这段时间对小影的照顾。」女人上车前客套道。 肖乔笙还想说点什么,但见王沐烟那台黑野狼刚好转进巷口,就也没再多说。 出租车缓缓驶离,从转弯处消失前,沉清影探出了头,朝王沐雨喊着如果他找到她妈妈,会写信告诉她,但女孩只是抱着独眼熊一语不发,直到哥哥的机车停在他们身侧。 「我买了冰,吃吗?」王沐烟看了车子离去的方向一会儿,才取下吊在龙头的塑料袋问,里头装着三支棒棒冰。 只有你的从前 「原来沉老师他...喜欢男人啊?」 黑野狼停在不远处的田埂边,用土砖粗糙堆叠起的炕窑里燜着几根红薯,王沐雨蹲在窑边,嘴里咬着冰棍,不时拿树枝拨弄烧红的土块。 肖乔笙和王沐烟并肩躺在一旁的稻堆上,仰望着晚阳斜下被染红的天,有一搭没一搭聊着,还得不时注意女娃怀里的熊玩偶不会着火。 「刚那女人告诉你的?」王沐烟嘖了声,语气似乎半点都不意外。 「你本来就知道?」肖乔笙瞪大眼。 在旧矿区,但凡他和王沐烟的距离稍微近上几分,居民看过来的目光都难免染上曖昧,所以若沉炎是个同志的事人尽皆知,应该不可能还能平和地在学校教书那么多年。 当今虽已不是同性恋会被当传染病的年代,大城市里的年轻人接受度也高,但迦南毕竟还是极为保守的乡下地方。 「知道,所以我刚去了豹哥那儿一趟。」王沐烟将最后一口冰棍塞进嘴里,嚼着碎冰呢喃。 「跟豹哥什么关係?」肖乔笙更诧异了,虽然张淼爱的是男人对他已不是祕密。 「他们从小一块儿长大的,虽然后来反目成仇,但豹哥会那么关照我,多少跟沉炎有点关係。」王沐烟自认为已经把张淼跟沉炎关係暗示得很明白地回答。 「但...他不是跟阿青...」肖乔笙简直一头雾水,王沐烟这才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他也跟你说过自己干掉阿青的故事?」 「嗯。」 「沉炎本名叫沉炎青,青字是他离开迦南结婚时改名去掉的,豹哥没有杀他,是他走前要豹哥当阿青已经死了...」王沐烟淡淡地答,视线转回到漫天的红霞。 肖乔笙沉默着,那日他只匆匆看了一眼阿青的照片,所以根本从未把沉炎和豹哥的情人联想在一起过,如今想来,照片里的人,的确像沉炎再年轻个十多岁的模样,但他才刚过四十啊...怎就突然癌末了? 「所以沉炎真的背叛豹哥,骗了感情骗了钱后跟清影的妈妈远走高飞?」 「我不清楚详情,这事儿对豹哥也是忌讳,谁敢提起谁倒楣,总之就是那女人怀孕了,沉炎他妈又以死相逼,所以...」 王沐烟说沉炎是母亲一个人养大的,得知儿子是同志后便一病不起,沉炎结婚没多久人就走了,而沉炎一直到母亲死后两年才考回迦南的学校任职,但和豹哥也已形同陌路,毫无交集。 两人一起陷入更绵长的沉默,王沐烟不知道肖乔笙在想些什么,但他却忘不了肖母传来的那封简讯。 「其实...笙哥,虽然咱睡过了,但你不用担心我会纠缠你太久还什么,反正我应该也活不长。」半晌,王沐烟玩笑般打破沉默。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肖乔笙却拧起眉心,罕见地收起笑意。 「我没胡说...你不很清楚吗?沉炎告诉过你...我爸跟我妈,王沐嵐会这样,就因为他们的关係根本不正常...但我却没事,至今没病没痛的,长得还帅...我就老觉得,这种比谁都好的运气肯定有到头的一天...」 王沐烟声音很小,染着点心虚,大概是知道自己惹怒了肖乔笙,但他说的也是心里话,他知道兄妹乱伦生下的孩子,不是怪病缠身就是早夭,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天谴。 「你的脑袋成天都在想些什么啊?那些根本是谬论,我的阿烟肯定长命百岁,咱也会一起白头到老。」 肖乔笙受不得在王沐烟眼里看到半点惆悵,越是清楚他是真心实意跟他说这些,再多的怒气也都瞬间转为绕指柔,若不是旁的田里还有几个农人在忙活,他会狠狠抱住身边人。 「但万一呢?沉老师不也突然就说没救了,要他等死...」 王沐烟刻意忽略白头到老四个字执着地道,沉炎才刚跨过四十大关不久,突如其来的噩耗,或许真是他背叛感情、爱过男人的报应,若是如此,他岂不更罪孽满盈。 「那也挺好的。」肖乔笙沉默了阵,然后盯着天空回答。 听到他这个回答,王沐烟反而瞠大了眼,嗓音染上怒火:「挺好的?」 「嗯,挺好的。」肖乔笙认认真真地又复述了一次。 「肖乔笙?你是人睡到手就后悔了?真恨不得我早死的意思?」 先起头的人彻底不开心了,眉宇深锁地撑起身,音量大得王沐雨都回头瞅了他们一眼,手里的树枝上插着块烤熟的红薯。 「怎么可能...不能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可是如果死亡这事真要有个先来后到,我的确希望你比我早走,哪怕早一分鐘都好。」 肖乔笙为小霸王的言不由衷抿唇轻笑,回望王沐烟的眉眼温柔,后者霎那就明白他的意思,心口梗了住,言语失能。 「那...还不一样吗?你就是希望我早点死。」王沐烟低下头,盯着自己隐隐发颤的指尖。 「严格来说是这样没错...否则...我大你三岁啊...阿烟,听起来不多,但你那么怕孤单一个人,要是我先走了,你不得天天哭鼻子?笙哥我会捨不得,死不瞑目的。」肖乔笙笑了笑。 「嘖...少臭美!别说得老子好像没你活不下去一样。」最后仍禁不住鼻酸,王沐烟红了眼眶。 「唉?怎么现在就哭鼻子了?我还活着呢。」肖乔笙无奈道,一想到这问题,他总觉得头发都能白上好几根。 「去你的,谁他妈哭鼻子了,是沙子!风里有沙子,扎得老子眼睛难受死了...」 「喔...没办法啊,小时候,我妈就老在我面前威胁我爸,将来老了,无论如何都要让她先走一步,因为被留下来的那个,实在太可怜了,她想像不来我爸要是走了,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怎么办。」 王沐烟不再作声。 「所以我这做哥哥的委屈一点,让你先走,我打架没你行,但精神意志应该比你强点。」 「神经病...别以为睡老子一次我就会跟你一辈子!」王沐烟嘟嚷了声,翻坐起身。 「睡一次不够啊?那就多睡几次得了...说到这个,屁股还疼吗?」肖乔笙笑了笑,低声追问,伸出手帮忙捡起他发缕间沾着的稻草。 「你少他妈得寸进尺,敬老尊贤是期间限定,下次咱各凭本事。」王沐烟简直气红了耳根,不打算再理会肖乔笙,往已经蹲坐在窑边剥着红薯吃的妹妹走去。 沉炎的病恶化得极快,倒下到入院不过短短一个月,就已消瘦得不成人型,肖乔笙和徐瑋只要学校一下了课就会结伴去探望他,期间却不曾听闻有家人来探视。 张淼在医生宣告沉炎仅剩最多不超过半个月时终于出现在病院里。 当天徐瑋家里有事,下课后便只有肖乔笙一个人来到医院,前脚刚踏出电梯走到病房区,早熟识他的护士就慌乱地跑上前,告知他上午来了一批黑道找上沉老师,不但不顾病人意愿替人换了独立病房,还不知从哪儿绑来治疗癌症的名医,浩浩荡荡带着自己的医疗团队接手照顾。 张淼替沉炎选的病房位在病栋採光和视野最好的顶层楼,窗帘一揭开,迦南的老矿场、铁道、山林与田野风光便尽入眼帘。 肖乔笙抵达病房外时正值入夜前的黄昏,豹哥忠心耿耿的五六个小弟们一声不吭,神情肃穆地罗列在走道两旁站岗,大抵是认出了他,所以眼神虽然不善,但却没人上前阻拦。 秋末冬初的夕阳暖而不热,橙黄色的霞光洒进室内,男人还是穿着短袖t恤,这回背部印着毛笔挥毫出的痴汉二字。 豹哥背对着病房门口坐在陪诊椅上,一隻手紧紧握着床上靠着呼吸器昏睡着的人,丝毫没有发现肖乔笙。 「兜兜转转...到头来,你身边不也只剩下老子一个人嘛...嘖...」 他沉默地听着张淼一个人断续絮叨,虽看不见表情,却能透过他投射在地上的孤影,深刻感受里头藏着多深的思念与遗憾。 肖乔笙最后没有走进病房,怎么也无法说服自己打扰那两人仅存不多的相守时光,他想对此时的张淼来说,一分一秒都弥足珍贵,不容任何人侵扰。 从过往的泪水与亏欠都在彼此错过的岁月里风乾消散那刻起,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实的真相为何,在生死之前都不重要了,静謐的病房里,他与他似回到曾经只有彼此的从前,两人紧扣着的十指,已清楚宣示彼此心里从未忘记过对方。 沉炎在新闻转播着北方降下初雪的那个清晨离开,学校举办了追思会,礼堂里缅怀沉老师的师生哭成一片,却依旧不见其妻儿踪影。 火葬那天,肖乔笙坐在王沐烟的机车后座,远远瞅着背影写着「渣男」的黑衣男子,撑着伞在雨中站了很久很久,直到冉冉上升的白烟尽速消散在雨幕下,半点痕跡不存,才孤傲地转身走人。 -- 可能情绪也没很好,写到自己哭成狗的一章,沉老师的身分很好猜,有宝儿已经猜到了。 利用一下怎么了 沉炎的事,排屋楼里乐于说长道短的大妈们,除了刚开始惋惜了几句,小区里突然少了个平日少言寡语、独来独往的学校教师并未带来任何变化。 矿厂区乱中有序,在时代洪流中停滞不前的环境也依旧,只有光阴不停往前走,那些消逝的、遗憾的,最终都会被人们所淡忘。 王胜从局里被放出来后安分许多,虽然仍不时会和街坊起口角,整得排屋楼吵吵闹闹,但即使遇见肖乔笙带着王沐雨上学放学,也顶多酸个两句便甩头走人,没再找过麻烦。 当天气冷得必须搬出冬被和羽绒服,年节眼见近在咫尺时,肖乔笙收到北江知名上市公司实习法务助理的聘书,此前四处联系大学同学、学长拜託的事也有了进展。 「这是个很好的机会,我有个学长刚好是这支车队的顾问,今年难得开出空缺招队员,总教练准备从新人培训起,你的年纪符合,能力更不用提,若能通过徵选和车队签约,即便只是个练习生,薪资应付你姊的医疗、小雨的学费什么的也绰绰有馀。」 肖乔笙凝着王沐烟额头的擦伤,那是前天竞速场的比赛留下的,每回他去一趟废矿场,他都得心惊胆战得整晚无法入眠,就怕收到什么噩耗。 「那么好的机会又怎会平白无故轮得到我?我说过不用你替我担心这些...」 王沐烟牵着野狼,缩了缩身子,今年冬天特别冷,他的冬衣本来就没几件,最保暖的一件羽绒都破了口子也没捨得丢。 一条大红色的围巾拋到了他肩上,一旁的肖乔笙直接阻去前路,一语不发地用自己领子上的保暖把他捆了一圈。 「阿烟...你是不是到现在还把我当外人?机会是人争取出来的,有人脉用人脉,没人脉自己跑出人脉,我又不是让你走后门或给你花钱啥的,自己的男朋友,利用一下怎么了吗?」 他语气透着不悦嘟嚷,将王沐烟包了个踏实后,又忍不住拨了拨他的瀏海,自虐般瞅着那看几次心疼几次的瘀肿。 「说什么利用啊...」王沐烟抿了抿唇,低头不自在地呢喃。 「除非你一点都不心动,打算一辈子就这么在迦南过了,否则你能不能利用利用我,帮你自己脱离这个地方?」 肖乔笙提高了音量,他待在迦南的时间就剩不到一个月,愿意帮着照顾王沐雨、张罗王沐嵐的医疗,说到底都是自私的,为的还不是想带走他真正掛在心上的人。 「你是想让整个迦南都知道咱俩睡过吗?」王沐烟垂眸,两人驻足在无人的田埂中央各自沉默。 肖乔笙的心思、想法他都清楚,半年来两人一起经歷的,他为他付出的,要说没半点被打动不可能。 但如这段感情刚开始他就说过的,烂疮脓血堆积成的过往人生,不是想甩就能甩得掉,他更非没有努力过,只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徒劳无功,一次次彷彿快要见到光明又被拖回深渊,叫他已经不敢再抱持希望。 一个人的绝望总好比过两个人一起失望。 「阿烟...算我求你了,去试试没有损失的。」 「我如果去参加徵选,我姊跟小雨该怎么办?我不能丢下她们跟你去北江那么多天,万一王胜他...」 「小雨能拜託徐瑋帮忙,她现在进步很多,也开始愿意跟其他小朋友交流了,沐嵐在医院也一直适应得很好,只要过了徵选,你就能在北江找房子,把她们都带上去,我也会帮忙...」 眼见王沐烟的态度有所动摇,肖乔笙眼眸终于流露出了欣喜。 「笙哥...」如果一切能有那么顺利就好,王沐烟欲言又止。 「嗯?」 「你再给我点时间考虑考虑...突然要我离开迦南,我也...」 「我知道,不勉强你,就算失败了,或你最后还是想留下来,我也能北江迦南两地跑,等我工作稳定后,再请调到南方,沿海那边的城市,开车不用一个小时就能到,我们还是会在一起。」肖乔笙把自己想过的规划说了一遍。 「你就没想过你家人接不接受的问题吗?」 这是王沐烟最纳闷的,肖乔笙家世好,父亲是律师,母亲是退休教师,称不上大富大贵,但也已是他远远高攀不起的,家里怎么可能接受独子爱上一个无法传宗接代的男人。 「或许需要一点时间,但他们不是不讲理的人,我会说服他们,咱一定能挺过去的。」肖乔笙再没办法忍住,上前搂住了王沐烟。 他也会不安,也会害怕失去。 王沐烟本能想挣开,虽然四下无人,但只要被谁撞见这份亲暱,即使他们除了相爱,谁都没伤害,也足够被贴上十恶不赦的标籤。 可是肖乔笙搂他搂得太小心翼翼了,胳膊都微微颤抖,彷彿也在恐惧会被拒绝,一切只是他的自作多情,王沐烟最后也就静静地扶着黑野狼站着,沉默越过他的肩膀,望向远处正穿越树林北上的列车。 是相思树吗?他应该找个时间带肖乔笙自己去瞧瞧的。 两人走到排屋楼附近巷口时,远远就见徐瑋神色揣揣不安地朝他们跑来,由于肖乔笙参予的助学计画在上周正式落幕,没有续签或转任的意愿,只要在年前离开时交回租屋钥匙,他还能在迦南停留一段时间,也不必再到学校帮忙。 「肖老师...放学时小雨爸爸把孩子接走了,因为他很坚持,我也不能拒绝...」她气喘吁吁,话都还没说完,王沐烟便脸色一变,把车推给肖乔笙后急跑上坡。 等到后者自个儿牵着机车,也有些慌张地回到小区里,刚把车停好,就见王胜和王沐烟站在自家门外不知说着什么,但至少看起来不似下一秒就会抄傢伙动手。 「啊...是肖老师啊!过阵子就要离开了吧?这半年辛苦你了,照顾我们家阿烟跟小雨...都没能好好谢谢你,刚好今天我准备了点便饭...」过去凶神恶煞的糙汉亲和地和他打招呼,肖乔笙走近时都还有点反应不过来。 王胜不仅气色红润,穿着打扮也焕然一新,就似被什么给魂穿般变了个人,连口气都谦让有礼。 「你到底又惹了什么事?别以为我会吃你这套。」王沐烟显然也和他抱持一样的想法,拧着眉质问。 三人站在屋外,越过院墙能见王沐雨安然无恙地坐在灯火通明的客厅里,桌上摆着好几道菜餚,孩子也正端着饭碗配电视吃... 电视,之前王家根本没有的东西,屋内被精心打理了一番。 「我刚不是已经说过了,我找到工作了,对方看上我之前的经歷,开出很不错的工资,年后开始上班前帮忙招募工人,老子以后就是开发区新厂的副厂长,不管是之前欠的钱还啥的,你都不必再管了。」王胜志得意满地抖了抖崭新的衬衣,看得出喜上眉梢的神采飞扬。 「说笑呢?你之前的什么经歷?醉酒闹事、欠债不还,还是走...」最后一个毒字王沐烟瞥了眼远远围观的邻里,没吐出口。 肖乔笙不发一语,他确实听大妈们说过,废矿意外发生前,王胜是大矿厂里的工头,王晴过世、失业之前,提供给孩子的物质生活还算是可以的,王家在排屋楼的房子也是当时全款买下,后来才不至于沦落到无家可归的地步。 「王沐烟,你什么意思?老子在你眼里就那么不是个东西?会赚几个臭钱了不起,目中无人了是吧?」王胜被懟得也立刻沉了脸。 「你是个东西的话,当初能对自己妹妹干出那种禽兽不如的事吗?」 「所以我不才生出你这禽兽不如的操蛋玩意儿!」 父子俩剑拔弩张看似又要动手前,肖乔笙往王沐烟面前一站:「伯父,有人赏识是好消息,今天都穿得这么体面了,不会转身挽起袖子又要打儿子吧?大家都看着呢...」 「你自己刚听到了,老子都好声好气说了,这小王八蛋对自己父亲是什么态度?不让他长点教训行吗?」王胜对肖乔笙的语气缓和了些,但一隻手仍指着他背后的王沐烟叫嚣。 「阿烟可能也是担心你,不管什么工作,对方一下开出太好的条件都得特别小心,您晓得我读法律的,这类劳资纠纷还真不少...」肖乔笙回头瞅了王沐烟一眼续道。 「鬼才担心他,自己被骗不打紧,别又拖累我们当替死鬼。」王沐烟低喃。 「老子这次是规规矩矩和人签的合同!」王胜气恼着回嘴,随即抽出插在腰后,被捲得乱七八糟的一沓纸拋给肖乔笙。 「你看看,再给我好好告诉这臭小子,他爹有没有他想的那般不堪!操!」王胜插着腰,怒火虽大,但倒真没和之前一样,一言不和就动手动脚。 肖乔笙大略翻了翻内容,的确是聘僱合约,而且看得出是规模不小的能源开发公司,条款也大多按着劳动法令走,初步他几乎看不出瑕疵,唯一说有什么问题,就是以王胜这般条件,开出的待遇有点不切实际。 「确实是预计在开发区那儿进驻的新厂职位,但细节跟公司本身有没有问题,我还得再花点时间仔细...」 「不必!对方是大老闆带着律师团队亲自过来招聘的!这小子他妈就是见不得我好眼红!王沐烟,老子知道你早就想和我撇清关係了,要滚就带着你那疯子姊姊一起滚远点,但别想动王沐雨,她是我跟宋云的女儿,老子自己有自己的家!」 「你以为我想管?有你这种父亲,我连自己都噁心自己!」王沐烟用力踹碎了门边的盆景,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听闻争执的王沐雨则早已放下饭碗,不安地站在门口,王沐烟一走也立刻奔到肖乔笙腿边拉住他的手。 乔沐笙烟 「孩子他妈过段时间会回来,麻烦肖老师别再插手咱家的事,我记得学校那边的工作应该差不多都结束了...」王胜瞅着女儿的动作也没动怒,只是暗示他现在连王沐雨的老师都称不上,是个外人。 「但...」肖乔笙攥着王沐雨的肩膀,王胜若没有什么暴力举动,他确实不能随便把孩子带走。 「小雨,进去吃饭,你妈再几天就回家了。」王胜朝王沐雨喊话,她则踟躕地抬头看肖乔笙。 「你最好别再打孩子或干什么不该干的,否则...」 「老子就没打过她!你以为我不想有个正常的家?但有人给过我机会吗?」王胜反驳。 肖乔笙最后帮着王胜说服了王沐雨在家里待下,也亲自和宋云通过电话,确认男人所言不虚,屋内被打扫得焕然一新,一份工作的肯定彷彿真让王胜一夜转性,只是王沐烟和王沐嵐被划归于他所不愿承认的过去。 一个正常的家,当然不能包括乱伦生下的孩子。 王沐烟不知去向,黑野狼还停在排屋楼外,所以他先去田寮找了一圈,没见着人,打了电话去王沐嵐的医院也没消息,正开始焦急,连冒险再去废矿寻豹哥的念想都有了时,却在返家换衣服时,发现睡在自己床上的少年。 王沐烟抱着他随手扔在床上的衬衣,将自己蜷缩成一团,肖乔笙从来就没有觉得他如此脆弱、娇小,直到走近瞅见王沐烟泛红的脸颊时,才惊觉不对劲地探了探他的额温。 「你发烧了怎么不说?烧多久了?」他心慌地抱起人,明明可能只是场小感冒,他却莫名就连结起王沐烟的短命论。 「我...他妈这不是来找你了吗?你去哪儿了?」被他动作晃醒的人迷迷糊糊地回嘴抱怨。 「当然是去找你了!我都还没问你是怎么进来的呢...」他大门锁着,王沐烟没有钥匙,所以他当然想不到找了大半天的人会出现在自己屋里。 「爬墙。」王沐烟指了指阳台方向,后方巷里就是小吃街,管道瓦樑林立,身手好点的确实能直接摸进屋。 「这是五楼...」 「没有你烟哥爬不上的楼...别说这个了,我好热啊,笙哥,难受得要死...」王沐烟罕见地朝他撒起娇,手脚并用地把四肢往他身上缠。 「发烧了当然热,等等...我去找退烧药,再给你弄个冰枕啥的来。」肖乔笙耐心地把人从身上剥下来,但王沐烟随即又八爪章鱼般缠了回去。 「你不放开我,我怎么给你找药吃?」 「不吃药,笙哥就是我的药。」王沐烟呢喃。 「你真的病得不轻啊,听话,乖点。」 「我是说真的...肖乔笙,你别走...」少年的哭嗓,终于止住了他的动作。 「好...我不走。」 肖乔笙抱着人躺回床上,再把冬被往王沐烟身上裹,确定没有透得进风的缝隙才跟着躺下。 「你要走的话,我跟你走。」 没想到埋在胸口的人闷声接的是这么句话,肖乔笙先是愣神半晌,然后才难以置信地稍微拉开距离,凝着王沐烟:「你是说真的?」 「嗯...亲亲我,我就跟你走...去北江,参加你说的那个徵选。」 「一个吻就把自己卖了吗?」肖乔笙傻笑着,欣喜溢于言表,没等王沐烟回答便俯首吻住他的唇。 「我...我发烧了...别吻...」一边唇舌还与之纠缠着的人支吾道。 「全部都传染给我也无所谓。」 一个吻如燎原星火,很快演变成肆无忌惮的缠绵悱惻。 老排屋的隔音很差,一楼打孩子的哭喊声,五楼有时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不似那位在荒郊野外的小寮子,能肆无忌惮地宣洩情慾与爱意。 有过一次实质完整的关係后,王沐烟不但从未如嘴上喊的那般操死肖乔笙,甚至有好几次感觉真的会被操死的是他自己。 床上的肖乔笙并不如日常表现在外那般柔和、没有杀伤力,尤其在意识到王沐烟亦是透过被佔据、被拥抱藉以取得安全感时,偶尔潜意识里「若不被这个世界接受就一同毁灭」的想念,也会在性爱过程中发洩于对方身上。 热度在一夜酣畅淋漓的性事后降了下来,王沐烟清醒没在身边找到肖乔笙,自己则是除了肌肤上难以洗去又显眼的大小痕跡外,已被从头到脚清理过一回。 他甩着一头乱发,捞起散在一边的牛仔裤套上后,却遍寻不到自己昨夜穿的黑色背心,最后只好随手从衣橱抽了件肖乔笙正经八百的衬衣套上。 他哥体量比他厚实,标准的穿衣显瘦脱衣有肉,所以衣服套到他身上后,肩线和衣襬都过宽又长。 王沐烟一走进客厅,就见着穿着他背心睡倒在沙发上的男人,一旁的笔记本电脑还亮着,网页停留在招聘王胜那间公司的网页资料上。 两人昨晚这是做到翻天了?衣服都能互换的,王沐烟走近人身边时暗忖,但看清他哥眼窝下的鬱色时,心却紧紧揪疼。 肖乔笙虽然从不提,但一毕业就跑到迦南这种穷乡僻壤待半年,现在才回就业市场极度竞争的北江,即便顶着高学歷光环,没背景没资本,六个多月的时间早让他在起步上落后别人一大截。 这些日子待在连网速都比大城市慢上好几阶还不时断讯的迦南,又不时帮着他往返医院、照顾妹妹,应对三天两头上门找麻烦的混混,王沐烟其实一直都很怕。 他怕肖乔笙终有一天会厌倦这一切离他而去,却又矛盾地更怕他永远停留在迦南,为自己白白蹉跎浪费掉一辈子。 「啊...你醒了呀?我替你买了早餐回来,放在电锅里,吃饱记得再吃颗退烧药...」 被漂亮小男友吻醒是什么体验?就跟作梦一样甜,丝毫不知人儿心思的肖乔笙眨着还有点惺忪的睡眼暗忖。 王沐烟不是个善于表达感情的人,所以鲜少干些他口中肉麻噁心、姑娘家才会干的撒娇动作,而他也正巧偏爱他不矫揉造作的坦率。 就是男朋友偶尔化身黏腻小猫时仍会受宠若惊,肖乔笙先捧着王沐烟两颊还带点红晕的脸回吻,然后才拍了拍他的屁股,让跨坐在自己身上的人起开。 「唉,你别乱动,我们笙哥怎么这么帅...我要多拍几张照片记录下来。」王沐烟却攥起就拋在沙发边的单反,镜头对着他拍了起来。 取景框里,他的爱人,一对凤眸如在晨光中跳跃的鹊鸟,透着琥珀色的光,灵动醉人,他想多捕捉下他的一顰一笑。 「别拍...我天,你好歹让我去刷个牙洗个脸吧?我流口水了没?」肖乔笙一边紧张地抹着脸,一边遮挡镜头抱怨。 「笙哥就算流口水也帅得天怒人怨,上镜得很,当杂志封面都没问题。」王沐烟按快门的手没停,他不敢放下相机,怕肖乔笙发现他上涌的泪意。 「拍吧拍吧...谁让我拿你没輒,你就...拍吧!」佯装投降的人,放弃抵抗没一阵子,便趁王沐烟松懈时搔起他两边腰侧的痒痒肉。 「我操!肖乔笙...哈哈哈...操...住手...哈哈...相机要摔了...不要...哈哈哈..我求饶...笙哥...放过我吧...」 怕虫怕鬼还被发现怕痒,王沐烟在肖乔笙面前早已透明得丢盔卸甲,情势一下逆转,被压制在他哥身下动弹不得。 幼稚的搏斗也很快在肖乔笙印下的吻里止歇,王沐烟衬衣领口有两颗钮扣没扣上,雪白的颈项,勾人突出的喉结,刚睡醒的他没忍住便俯首亲了亲,爪子也不规矩地探入衣襬。 「你一大早穿成这样是勾谁呢?」 「谁起反应就勾谁。」 王沐烟翘了翘唇角,眸里晕着层似泪的水雾,乌黑的眼睫、白皙的皮肤,在肖乔笙眼里美得纯粹如初雪。 情事总是开始得自然而然,喜爱这个人、想佔据他的所有,言语都不及表达的深爱,只能透过互换体温倾诉,藉喘息低语。 王沐烟岔开双腿,身体与肖乔笙的胯部紧密相贴着,轻易就感知到爱人为他蓬勃的灼热,肖乔笙看似温柔,但以仿佛禁錮般不容逃脱的姿势笼罩住他时,他总会接收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前夜缠绵过的馀韵未消,衣裤尽褪后,肖乔笙进得毫无负担,迦南旷野上最恣意颯爽的少年,在他身下却倾尽温柔开敞自己包容了他。 他们从客厅做进房内,再从床榻转战浴间,彼此都似在发洩着对世俗的愤懣。 「头发长了啊...」关上淋浴的花洒后,肖乔笙一手搂着王沐烟裸裎的腰,一手拨弄着他垂过眼睫的额发宠溺轻喃。 「懒得剪...」少年美目轻闭,下頷懒洋洋地搁在肖乔笙肩上,氤氳在雾气里的肌肤、悬着水珠的发梢眼睫,使之瞅着就似朵出水芙蓉。 「怪不得沉炎说你小时候就像个女娃娃,我看不只小时候...」 肖乔笙无奈地将人打横抱起,走出浴间前哼了声,王沐烟才默契地打开一隻眼,把浴巾从架上抓下,盖在自己头上,看来是真做过了头,被累得不轻,连他说他像姑娘都没反驳。 「你坐好,等我把头发吹乾,想睡再睡。」都被送回到了床上,王沐烟仍像滩软泥,肖乔笙只好无奈地轻拍了拍他的脸颊道。 「笙哥...你要长命百岁。」被拍醒的少年睁开水润的眸无厘头地说。 「睡懵了?那我祝你寿比南山。」肖乔笙勾弯一边唇角笑回。 「我认真的...如果我真活不长,死后一定会立刻赶去投胎,你等我几年,下辈子若是个女的,长大就嫁给你。」 「这话题没完了是吧?」肖乔笙握着吹风机的手顿了会儿,眉心不由自主微微拧起,他确实是个迷信的人,并不喜欢王沐烟老把这话题掛在嘴上。 「唉...这样我们都不亏啊,等你成了大律师,记得多攒点钱,假如我活到三十岁,你算算,再等个二十年好了,我二十岁,你五十三岁,到时我负责貌美如花,你负责家财万贯...呵呵,想到我都能笑醒。」 「之前我怎么不知道你不只数学好,如意算盘还打得特别响呢...」肖乔笙忍不住被逗笑 「鹅鹅鹅...挺不错的,是吧?」 「你就算还是个男的,也得回来找我,我一样娶你。」拿爱人没輒的人仍是配合地应和。 「那大律师得再更努力点,最好立个法案,让男人能娶男人,女人也能嫁给女人,天下有情人都能终成眷属...唔,就叫乔沐笙烟法怎么样?」 「什么乔木生烟?」 「乔笙、沐烟,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就是乔沐笙烟吗?」 「你这是青出于蓝更胜于蓝,比我还懂撩了?」 「是肖老师教得好。」 不同的世界 王沐烟愿意随他北上参加职业车队徵选,对肖乔笙是莫大的好消息,若能顺利拿下在车界几乎镀金的珍稀名额,似乎不管未来再面对何等难题,两人也能携手以对,无所畏惧。 「就两个礼拜,过完年我再陪你回迦南,等结果公布,我们就能一起在北江生活。」 六个多月后再次回到迦南车站,肖乔笙初来乍到时,可想不到回程身边能多了个爱人。 王沐烟没什么行李,比起他一大只行李箱,全身上下就带着个双肩包。 南方过冬的衣物,在这时节的北江能派上用场的几乎没有,所以他打算回家后先拿自己的借王沐烟顶着,再带人去买几件新的。 昨天他们先去了医院一趟,王沐嵐近来总表现得无精打采,护士说可能是前几天同病房感情很好的男病患刚转院的关係。 王沐烟闻言没说什么,将两人买来哄人的一大袋零食给她时,姊弟俩还小小起了阵争执,就因为里头没有王沐嵐特别喜欢的某种糖,后来还是肖乔笙搭出租车在市区里绕了一圈,跑了两间超市才买到回医院把人给安抚住。 「哪那么容易...我感觉就是去陪跑的,按你的说法,全国各地得有多少车手虎视眈眈,我连专业训练都没受过,一知半解的...」 大概还没从昨天和王沐嵐争执的情绪中恢復过来,王沐烟显得有点意兴阑珊,这是他第一次隻身离开迦南。 胞姊在医院适应得不错,宋云捎了讯息说在过年前返家,王胜因为从雇主那预领到一笔堪称优渥的酬金,这阵子天天往开发区跑,意气风发地组织工队,还按常给小雨做三餐。 一切进展得出乎意料之外的顺利,所以肖乔笙也篤信,能在废矿场死亡车道上呼风唤雨的王沐烟,必定夺冠。 「你有天赋跟实力,而且车队要的就是未经琢磨的璞玉,我都拜託学长透过关係帮你安排教练特训了,我家阿烟绝对没问题。」 肖乔笙将刚在车站外头买的红薯剥成两半,一半递给王沐烟。 「嗯...」少年轻哼了声,心不在焉。 「怎么了?你好像不是很开心啊?」肖乔笙忧虑地道。 「怎么会...北江耶,四处都是摩天楼,城里连块稻田都看不到的繁华大都市,我作梦都想去,哪会不开心?」王沐烟咬了口红薯,有些俏皮地眨了眨眼回答。 「那你心不在焉...不会是因为要见家长紧张了吧?你也不是丑媳妇,我爸妈人都挺好的。」 「我去你的丑媳妇!」王沐烟呲牙道。 碍于站务员,两人表现得似寻常兄弟般闹了阵,又各自嚼起手里的食物,沉默了好一会儿,王沐烟才低声呢喃道:「如果他们知道我们是滚过一张床的朋友,人还好得起来吗?」 「那...也是以后的事啊,再说他们重情,熟悉你后肯定特别喜欢你,知道真相后说不定还举双手赞成呢。」 「我就听你吹吧...王胜那种字都不认得几个的大老粗,也晓得延续香火是大事,至今还指着宋云再给他添个男娃,你是独子...」 列车到站的广播让王沐烟没能继续说下去,肖乔笙把手里剩下的红薯囫圇往嘴里塞,便攥着他迫不急待往月台走去,彷彿怕多待一秒他就会突然后悔般。 ** 迦南到北江,两千多公里的路程,若搭火车到邻近大城转机,半天能到,但王沐烟掏不出多馀的预算买机票,也不愿他补贴,最后两人便决定一路沿铁道北上。 于是加上中间转车等车,近二十个小时车程,等肖乔笙时隔半年后再见北江站几个大字,已是第二天清晨,步出车站时仍呵欠连连。 开车来接他们的是肖母陆羽华,年近半百的妇人风姿卓约,眉眼间看得出肖乔笙应该像母亲的多,杏色连身套装、包鞋与梳整得体的发髻、妆容,光是气质,翻遍整个迦南怕也无人能及。 「你就是阿烟吧?我听乔笙提起过你很多次,欢迎到北江来玩。」 陆羽华先是给六个多月不见的独子一个大拥抱,一边叨念着肖乔笙没照顾好自己,瘦了一大圈,然后才一边指挥他把行李搬上车,一边招呼愣站在旁的王沐烟。 「谢谢肖妈。」王沐烟微微弯腰致意,此生大概第一次如此礼貌又拘谨地装乖,趁肖母不注意,狠瞪了站在她身后憋笑的人一眼。 「哪儿的话,不打扰!这半年幸亏有你帮着照顾我家乔笙,否则他从来没离开家去那么远的地方,我还真担心给人欺负了...但肖妈妈瞧你这...唉?阿笙这样我都嫌太瘦了,你怎比他还夸张呢...参加那种既耗精神又要体力的比赛,身子得仔细养着才行啊...」 陆羽华自来熟地把王沐烟转了一圈,一下捏人胳膊,一下捏腰桿,牢骚了半天,最后决定回家前再去一趟超市多买几样东西给孩子补身体。 「我就说我妈很好相处吧...你不必多会说话,她自己就能把场子控住,可惜嘮叨了点,有时连她自己爱人同志都受不了。」 超市里,肖乔笙推着购物车,和王沐烟并肩跟在母亲后头走着,陆羽华让他们多挑点喜欢的零食饮料,自己则单枪匹马又推着一台车在生鲜区扫货。 「嗯,我们笙哥果然是泡在爱里面养出来的三好青年。」 王沐烟一隻手漫不经心地搭在推车上,目光流连于商品琳瑯满目的货架上,几百坪的大型进口超市,暖气似不用钱地开,来到北江还不到半小时,他就眼界大开,彷彿来到异世界。 车水马龙,高楼大厦櫛比鳞次,马路乾净得他怀疑可能连根烟蒂都找不着,街上行人打扮时尚亮眼,他穿着一身廉价卖场出清的便宜衣饰往中间一站,就算顏值再能扛也自感格格难入。 最后陆羽华又足足塞满了两大个购物车,才心满意足地撤退,母亲对骨肉返家的欣喜溢于言表。 三人搭电梯往地下停车场去时,看王沐烟穿得单薄,还嘟嚷着让肖乔笙晚上吃完饭带人去买几件厚点的冬衣,新闻说接着北江会迎来近几年最冷的寒潮。 「你俩在这等儿就行,我去把车开过来,就别再提着走一大段。」走出电梯后,肖母转头笑道,两人四手提着好几个购物袋,便也听话候在原位没动。 岂料陆羽华的背影才刚消失在转角的樑柱后没多久,便闻她失声尖叫,正和他哥间聊着的王沐烟,瞅见一名戴鸭舌帽的男子攥着女用包朝另一方向逃逸。 「笙哥,我去追,你快去看看伯母!」 王沐烟第一时间没等肖乔笙反应,拔腿追了过去,肖乔笙紧张母亲,也没犹豫地往陆羽华方向奔去。 「危险,你快让阿烟别追了,那人手里有刀,妈妈只是吓了一跳,不要紧...」 搀起被推倒在地,裙子和膝盖都嗑破皮的母亲,本就又气又急的肖乔笙更是沁满冷汗,把她交给闻声而来的商场保全并叮嘱着报警,便赶紧又往王沐烟消失的方向追去。 在车道出口处附近找到人时,王沐烟正骑在抢匪身上,一拳又一拳往对方脸上挥得极狠,对方都已满脸鲜血也没停手,连随后追来的陆羽华都看愣了神。 「东西在这儿,您看看有没有少。」 被保安架开时还不忘补踹对方一脚的人,拎起皮包朝肖母递出,但她却盯着他染血的指节半天没动作,还是肖乔笙先紧张地上前接过。 「你有没有怎样?伤到哪儿没?」肖乔笙唇色苍白,分不清楚王沐烟身上的血是他自己的还是抢匪的,攥着他两隻胳膊没放,丝毫没注意到自己母亲接着又落到他脸上的注目。 「我没事,这种角色连我一根头发都碰不到。」留意到的王沐烟先推开他冷声回答。 所幸陆羽华只是轻微擦伤,到医院做了简单包扎,警察问完经过,三人整到最后,竟跟加班晚归的肖父肖长生一起到家。 「哟?那阿烟听起来挺厉害的啊,你担心什么?我们阿笙也就高中时学过一点搏击,花拳绣腿的,身边有这么个朋友不好吗?人家还替你把包拿回来了呢...」厨房里,肖长生一边帮着妻子洗菜,一边瞅着客厅里坐着看球赛的两个孩子道。 「好什么好...你当时没看到,阿烟打人的狠劲...哎哟...吓得我...而且他俩...我总觉得哪里说不上来的不对劲...」陆羽华剥着菜豆,声音压得很低。 「我看你就是瞅着人家乡下来的孩子不顺眼,大小姐性子哪天才能改一改,阿笙也不小了,自己有判断是非的能力。」肖父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他才二十四岁,职场都还不算踏入,刚毕业就放着大好前程不要,追求自我,你说能成熟到哪里去?就是你惯着!」 「唉...人家怎么的也就待两个礼拜,来者是客,阿笙难得不怕你嘮叨,肯带朋友回来,你就别瞎操心,等最后惹得孩子都嫌弃再来难受!」 自知妻子叨唸起来没完没了,晚餐不晓得何时才能吃上,肖长生吻了陆羽华侧脸后,端起一旁切好的水果一溜烟撤出了厨房。 「阿烟啊,来,先吃点水果,今天真谢谢你啊...没想到第一次来北江就遇上这种事,真是...」 他刚走回客厅,人都还没坐下,王沐烟便紧张地站起身,搞得肖乔笙也不由自主地对自己父亲毕恭毕敬起来。 「迦南一天到晚都有人被抢,就是好像吓到伯母了...很抱歉。」 王沐烟垂眸道,他也不晓得自己怎么搞的,出手特别狠,彷彿将踏出北江车站开始,鬱积在心里的怨懟都朝对方发洩,等到意识该收手时,现场也已一片狼藉,就连肖乔笙眼里含着些许错愕。 「她胆子本来就小...」肖父还想劝慰,大门门铃却响了起来。 「这时间是谁啊?」肖乔笙望了眼门口,刚要去开门,就见自己母亲一边擦着手一边从厨房冲出来。 「是云清...我帮你开口邀的,你俩有啥话就趁今晚当面说清楚。」陆羽华笑道。 勾手指 「妈!你干嘛多管间事啊?谁让你...」怎么都没想到亲娘会擅作主张,肖乔笙急道,却没来得及阻止陆羽华,门就先被拉了开。 李云清穿着还是一样得体,妆容淡雅,长直发披垂在双肩,头顶系着杏色发带,一见肖母就客气地寒暄了几句,半点尷尬没有,接着才把视线挪到愣怔在原地的肖乔笙脸上。 「好久不见,阿笙,不欢迎我吗?」 「欢迎!怎么不欢迎,这小子就是被宠坏了,脾气拗,你别理他,快进来,肖妈妈特地做了你爱吃的糖醋排骨。」 陆羽华热情地招呼李云清,她手里提着两个礼袋,一进屋就掠过呆住的肖乔笙往肖父走去。 「肖伯伯,这是我爸上周去义大利出差带回来的咖啡,知道您喜欢,特地叮嘱我一定给给您送过来。」 「唉...人来就好,这么客气做什么?先坐,饭很快好了。」实际不太清楚儿子和女友间发生什么,肖长生客气地笑了笑。 「这位是...」李云清这才把视线落往王沐烟,卫衣、牛仔破裤、球鞋,气质怎么都不似会和肖乔笙混到一褂儿的人。 「乔笙在迦南认识的朋友,会在咱家住几天。」 「好酷的男孩子呢...你好,我叫李云清。」她主动寒暄,在王沐烟身边的位置落坐。 「王沐烟。」 王沐烟语气淡得肖乔笙冷汗直冒,他完全料不到返家第一天就直接迎来大型修罗场,更不清楚母亲会对李云清执念至此,他都说过分手了,还完全没商量就把人找到家里来。 于是一顿饭陆羽华虽拿出了看家本领,久未尝到母亲手艺的肖乔笙也吃得食不知味。 王沐烟性子冷、慢热,是一开始他就对双亲打过预防针的,所以席间他安静吃饭,偶尔应答几句,焦点都在李云清身上的爹妈也没多在意,话题全绕着他俩打转,谁也没提分手的事,热络得好像两人压根还是一对儿。 「去我爸那儿实习的事,我跟他解释过了,他也赞成你好不容易踏出学校,先出去散散心是好的,位置还留着,资料缴齐年后直接报到就行。」 「我找到工作了,是家新兴的资讯科技公司,offer刚拿到,待遇不错,专业领域也是我有兴趣的。」肖乔笙皱了皱眉,放下碗筷,至此是真的再无任何食慾。 为什么能如此理所当然地替他安排人生,不问意愿? 「但我们不是说好一毕业就去我爸公司实习,你突然变卦,我也想办法帮你应付过去了,到底要任性到什么时候?」李云清也微微沉了脸,唯独在肖爸肖妈面前口气还是得体平静。 「我们从头到尾都没说好,这事我一直回答你让我想清楚,李叔那边我会亲自去谈,分明是你擅作主张...」肖乔笙语气却充满不悦。 「等你想通,位置早就让给别人了!所以你就为了这个跟我置气?」 「当然不只这件事...」 「阿笙,有话好好说,小清她也是为你好。」陆羽华出声缓颊。 「为我好就可以擅自替我做决定吗?妈,你为何没问我就把人邀到家里来?」 「我什么时候擅自替你做过决定?」 「没有吗?我喜欢的,你哪一项是真心看上眼欣赏过了?巷口卫生不够好的鸡蛋羹?你说不入流的周杰伦,还是没事干的人才喜欢的院线电影?」 「我只是认为你可以选择过品质更好的生活。」 「我不觉得我生活品质不好。」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连肖长生和陆羽华想插都再插不了嘴,直到王沐烟叩的一声把碗放下,轻轻打了个嗝,所有人才把视线往他集中。 「抱歉...我吃饱了,想出去走走。」他面露歉色,唇角虽弯着,却看不出笑意。 「我跟你去。」肖乔笙也跟着起身。 「阿笙!云清还在呢...你这是要去哪儿?」陆羽华制止。 「我的客人我招呼,妈你自己请来的客人,当然是你招呼,我说过我跟她已经分手了。」肖乔笙拿起自己和王沐烟的外套,追上只套着件卫衣就开门走出去的人。 「阿烟...等等我,你别生气,我真的不知道我妈会找她来,该说的我早就跟李云清都说清楚了。」 他家在七楼,王沐烟却不搭电梯,选择从防火梯一层层往下走,直到出公寓前,肖乔笙才把衣服披到人身上哄道。 「我没生气,只是觉得吵...我操,怎么这么冷啊?这天气有十度没有?」 公寓自动门一打开,迎面扑来的寒风就让王沐烟打了个寒颤,抵达北江后到肖家的一路上,不是待在有暖气的室内就是车里,直到现在他才对北方冬天的冷有了实感。 「谁让你穿这样就出门...」肖乔笙乾脆立在原地,盯着王沐烟把羽绒衣穿上,又用自己的围巾把人捆了一圈。 「我也不晓得温差会这么大啊...真够呛,这天气怎么骑车?怎么比赛?路面都得结冻了吧?」王沐烟瞅着外头柏油路,在街灯映照下结的一层薄霜。 「所以我说你不会晓得能拥有百顷室内训练场的车队有多有钱,四季如春,环境跟设备你都不用担心,专心致志地发挥实力就行。」 「跟笙哥一样吗?」王沐烟翘了翘唇角道。 「什么?」 「四季如春、中央空调啊...」少年哼了声,重新走进户外的寒风中。 肖乔笙想了想,总感觉王沐烟话中有话,亦步亦趋地跟在人后头解释:「唉...你可别给我安什么海王人设,我跟她真的没关係了。」 「作贼心虚才会不断解释,我又没说你什么...也没资格说什么。」 「你怎就没资格了?要骂要打都随你,是我没把握好我妈那关...阿烟。」肖乔笙停下脚步,低唤了逕自往河滨步道走的人背影。 「嗯?」王沐烟双手插着兜,应了声回头,说没生气是不可能的,可意识到自己根本也没身分跟资格表示什么时,心绪瞬间就冷静了下来,一切本来就是他早预料到的。 「过来,我抱抱你。」肖乔笙张开臂膀,立在原地也没前进,两人当下隔了已约十步以上的距离。 「你傻了吗?你家就在旁边,你爹妈说不定一站到阳台就能看见咱们。」王沐烟也不动,只是眨着清亮的眸盯着他。 「看见就看见,我甚至现在就想牵着你回去告诉他们,你是我男朋友,咱已经睡过了。」 「神经病,你妈才刚经歷劫匪,除非想把她吓出心脏病,否则你别非选这时候闹。」 「那你过来。」肖乔笙挑眉,又朝他招了招手。 知道他哥脾气拗起来能直接和他耗到天亮,王沐烟叹了口气,还是乖乖原地返回,踱到肖乔笙面前站定,但也没把手从兜里抽开,只是任他往前搂住他。 「阿烟...你信我好不好,我只有你,也只要你...」 「不信你还给你睡,当我脑子长虫?」王沐烟下頷抵在肖乔笙肩膀上,被包进怀里的身子暖和许多,霜白的肌肤,颊上自然泛起红晕。 他盯着前方林立在河岸边的高级寓所,就跟肖乔笙一样,整齐、乾净,井然有序,万家灯火在酷寒中透着暖意,与他黯淡无光、凄冷的人生完全是两个世界。 在迦南时还没那么深刻的差距感,终于开始一点点剥削侵蚀他对这段感情本就寥寥无几的信心。 「你别哄我,我懂你的...但我真的能做到,你要信我,只要你信我,我就能所向无敌。」 「鹅鹅鹅...信你、信你,要怎样你才相信我信你呢?笙哥。」王沐烟笑着,胸口却一抽抽地疼,天知道他可是只差没把心都剖出来送肖乔笙,能给的都给了啊。 「那你答应我,别放弃我,也不会拋下我一个人,别像其他人一样,随便替我做决定。」肖乔笙双臂仍錮着王沐烟没放,不知道是冷或害怕,他感觉到他正微微抖着。 「你是孩子吗?要不要我再翘个小指打勾勾呢?」 「好,勾手指,我就是幼稚。」肖乔笙终于松开他,认真地举起右手小拇指。 王沐烟无奈地配合,迅速敷衍地勾了下,然后又迫不急待塞回兜里:「行了没?再不动一动,我真要被冻僵了。」 「想去看海吗?阿烟。」肖乔笙问。 My Everything 在岁末隆冬提出看海这种餿主意的虽然是自己,但驾着陆羽华那台平常只用来往返超市和银行的小车,抵达离家二十分鐘车程的海滨时,或许能和王沐烟窝在暖气四溢的车厢内过两人世界也不错。 李云清的事让他很烦躁,刚抵达迦南不久,他就下了快刀斩乱麻分手的决心。 他拨过电话,婉转但鉅细靡遗地向李云清陈述两年下来压抑的感受,彼此相差甚远的价值观、喜好乃至性格,他想逃离的一直不只是循规蹈矩的人生,更包含言不由衷的爱情。 他或许喜欢过、欣赏过她,但仅此而已。 一旦开始对日復一日的争执感到厌倦,不再能包容对方的小毛病,甚而回避起碰面与亲密接触时,或许就连日积月累才攒起来的一点爱意也早已消磨殆尽。 他以为李云清一语不发的结束通话,是对和平分开的默许,未料她似乎只当六个月是无伤大雅的冷静期。 交往必须两厢情愿,但分手则毋须双方同意,他大可将这意外的插曲拋诸脑后,可王沐烟过于云淡风轻的反应,却又在他心底埋下说不上来的不安。 「这就是大海呀...」 王沐烟裹着陆羽华搁在车后座的羊毛毯,缩起双腿,抱着膝盖蜷缩在副驾,盯着前方不停打在防波堤的浪涛呢喃。 说是赏海,两人甫下车,他就被刺骨的海风逼得脏话连连,不到五分鐘就又缩躲回暖气都还没消散的车厢。 「初中那会儿,心情不好,或心情太好时我都喜欢一个人来在这里,有时一坐就是一个下午,哪儿也不去,就望着海平线,想像海的那边有什么。」肖乔笙将装着热可可的保温瓶递给他,来的路上在便利店里买的。 「是什么?」王沐烟攥着保温瓶,视线停驻在银月照耀下粼粼生辉的海平线尽处。 「唔...朝鲜人、首尔塔、日本人、富士山、东京铁塔...再过去,越过太平洋,就是万恶亚美利加。」 「不愧是我笙哥,反问我的话,我一个屁都放不出来。」 「所以你会想去海的那边看看吗?」肖乔笙轻笑了声,王沐烟总有三言两语就让他心绪放松的魔力。 「不想,我看我哥就够了。」少年枕在自己手臂圈着的膝盖上,侧首凝向肖乔笙。 除了咸咸的海腥味、左右都望不到尽头的天高水阔,大海与吞灭王晴的那片湖泊似乎没有差异,都让他深刻体悟到自己的渺小与无能为力。 「吃错药了?突然这么肉麻...」肖乔笙忍不住宠溺地揉了揉王沐烟的软发。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来到北江后,小黑狼好像连爪子都不见了,除了遇上抢匪那刻,都是当下这般无害的软软糯糯,乖巧得叫人心疼。 「嗯...可能对徵选还是有点紧张吧。」王沐烟呢喃了声,视线又转回到海面。 他想赢,想像肖乔笙说的那样给自己抽离泥潭的机会,但赢了...然后呢?在北方除了肖乔笙什么都没有的王沐烟,说不定还不如迦南一无所有的王沐烟。 他变得怯懦、胆小,害怕未来,也害怕旁人因为他,改变对肖乔笙的看法。 同流合污、自甘堕落,任何一个词被冠在眼前这个明媚的男人身上,他都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为何豹哥会一句话也没说就放走背叛自己的沉炎青,遇上肖乔笙前想不通的问题,在意识到感情难以抑制地深陷后全都豁然开朗。 肖乔笙就似一阵春风,猝不及防地翩然而至,不给他半点反应时间,吹化他心里冰封已久,曾经谁都不允许进入的那扇门。 他的笑容,不知不觉间成了他的庇护所,在他快要跌落深渊前搀扶住他,如果可以,他多希望能住在那个笑里直到白头,永不分离,也成为肖乔笙生命里的一切。 可除了永不见底的负累,他能给他什么?他找不到答案。 肖乔笙说,爱就是这样,不讲道理、没有办法,王沐烟即便什么都不做,只要站在他面前淡淡一笑,他就彷彿拥抱了全世界。 可惜王沐烟无法随心所欲地把自己的全世界给他,所以只能很努力很努力,割裂出属于单纯、没有枷锁,能够全心全意爱着一个人的部分灵魂,送肖乔笙回到北江,然后在用力爱过后,把他还给更温柔也更有资格承接这份爱的人。 「我的阿烟绝对没问题的,失败不可怕,可怕的是机会明明在眼前,却因为怯懦选择放弃...人生看似很长,其实很短,我们要尽量不给自己留下遗憾。」彷彿心有灵犀般,肖老师一边用指背蹭着他的脸,一边道貌岸然地道。 能被这么一个人奋不顾身地深爱过,他的确是没有遗憾了啊...希望很多很多年后,终会淡忘他爱上另一个人的肖乔笙也是。 「想什么呢?寻常心发挥就好,不管结果如何,就算此路不通,你笙哥也永远有其他一百条路能通罗马。」肖乔笙被他凝得不甚自在,在恍若失神的人面前弹了个响指。 「嘖...老气横秋的,不说你二十四,我都以为你四十二呢...阿笙叔叔。」王沐烟这才回神,别过头压抑着鼻酸。 「现在就开始嫌弃我老了是吧?」肖乔笙未觉有异地呲牙往王沐烟扑去,将人一把抓捞进自己怀抱。 「鹅鹅鹅...你本来就是老牛吃嫩草。」 「王沐烟!」 两个人大孩子般缠斗起来,最后也毫无意外地演变为唇舌纠缠的难分难捨,夜幕在他们数不清第几次分开又吻上后飘起细雪,悄然无声地染白世界与车窗,似在为俗世所不允的恋人遮掩将要满溢而出的情思。 ** 每年都有车手能打进gp赛且成绩斐然的车队storm,招募培训成员的消息一出,慕名而来,角逐竞争的自然是来自全国各地的菁英。 肖乔笙的学长算是很给他面子的,说好在正赛前找人替王沐烟恶补职业赛道的专业,安排的不但就是storm的在职成员,更直接打好通关,开后门让学弟带来的小朋友参予练习。 不过光海选就初估有数百位报名者的赛事,有这等人脉的自不会只有车队一个小小的法律顾问,老天爷就似有心和他作对般,以为上次晚餐不欢而散地拋下人后,和李云清这辈子打死都不会再有交集的肖乔笙,未料没隔两天又在车场与前女友碰头。 「我是来看廖洋练习的,你知道的吧?我表弟,上次你们跑得太快,我没来得及说,从伯母那儿知道阿烟也是为了徵选北上时,我就想着让他一起过来练习,我爸是storm的赞助商,一些规矩或消息什么的都比较灵通。」李云清倒似早知道会遇上,面无波澜地解释。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未免我妈又误会,咱还是别再有交集比较好。」肖乔笙苦笑。 「是真的怕你妈误会还是其他人?」李云清收起阳伞,走到他身边并肩靠着围栏,凝着赛道上一台台呼啸而过的跑车反问。 肖乔笙瞥了她侧脸一眼,踟躕不过半晌,认为他没什么必要隐瞒地坦承:「我的确有喜欢的人了,而且不希望他误会或多想。」 「对方是我认识的,还是在迦南遇上的?」 「那不是重点...」 「嗯,既然如此,我也不是死缠烂打的人,不当情人,以后总还能是朋友?」李云清意外心平气和地妥协。 由于对当初糊里糊涂就同意和李云清交往仍怀有歉疚,肖乔笙便也頷首道:「当然,这几天我口气也不是太好,你别放心上。」 「我可不愿意为了学生时候一段不成熟的感情,失去一个未来能傍着他免费帮我打离婚官司的前男友。」李云清耸耸肩。 「给折扣没问题,但不可能有免费这种事。」毕竟是交往过两年的恋人,他和李云清相视而笑。 「啊...他们好像结束了,我们下去看看吧?我还是把廖洋的教练介绍给你们认识,多少有点帮助...」 场内响起广播,电子看板上也秀出练习赛的排名时,李云清一边呢喃一边跳下台阶,但高跟鞋跟却突然拌了下,她惊呼一声,肖乔笙也急忙攥住人的胳膊,两人重心不稳跌抱在一块儿的画面,恰巧落进最早衝过终点线,已在场内搜寻起他哥身影的王沐烟眼帘。 出柜 王沐烟沉默地脱下头盔,馀光却瞥见前天才在休息区暗讽他乡巴佬的廖洋,领着其他两名刚一起参加练习赛的车手朝自己走来。 这事儿他没跟肖乔笙提一丁半点,更是第一回碰上明着朝自己阴阳怪气的傢伙忍着没发作揍人。 不能再给肖乔笙添麻烦了,第一天到肖家,他哥就为了不想他难受,带他兜风看海彻夜未归,隔天老人家虽也被肖乔笙三言两语唬弄过去,但或许是作贼心虚,王沐烟总觉得肖母看他的眼神多了点什么。 正规赛事、职业车队的营运模式确实开了他的眼界,只讲竞速与技巧,能够心无旁鶩专注在车与自己的感觉好极了,比起最后跑出来的数字领先别人多少,他更在乎的是自己的极限在哪儿。 可另外一个事实也是,即使最后他能入选,storm的车手都从三、四岁开始就在摩托车上论天下,私下也都有各自的人脉与资源,孓然一身,进入车队后其实才是真正的考验。 「storm对车手的要求,除了真本领,本身给人的观感也是重要的,我听说你以前就是个跑地下赛的,打架斗殴违法的事没少干过,所以就算几场跑下来成绩看着还行,奉劝你对结果最好别抱太大期望或乾脆弃赛。」 廖洋盯着电子板上名列第一的王沐烟再次刷新的秒数,自己虽位列第二,却整整差了一点五秒,方才也听见场边围观的storm成员,对这位名不见经传的新人议论纷纷。 「阿烟!你太强了吧?竟然还能再刷新秒数,这次和第二名之间简直差了道沟,直接把那些家里花大钱拱着,练了十多年的紈裤子弟远拋在后。」 王沐烟本打算无视来找碴的一伙人,可跟李云清一块儿走近的肖乔笙,却先一步扬声拍手加讚赏,廖洋闻言,深知他指的紈裤子弟就是自己,脸色也为之一沉。 「走着瞧吧,连台自己的车都没,大字认不了几个的中輟生,要真能脱颖而出进入storm,那才是笑话,云清姊,不是我不肯卖你面子,要我和这种浑身飘着泥巴味的乡巴佬共享教练,我怕他也是有听没懂。」廖洋恶劣地摀鼻讥笑。 「你才全身都狗屎铜臭味...」肖乔笙气不过想理论,被王沐烟攥着胳膊制止。 「他说的是事实,除了骑车,很多教练说的专业术语我都没理解。」 「不懂可以慢慢学,他凭什么...」 「廖洋,你能有点运动家精神吗?技不如人承认就是,扯些有的没的做什么?」李云清拧眉叨了两句。 刚开始,王沐烟因不熟悉环境跟借来的车,成绩差强人意,但经过专业车手一整天悉心指导,第二天进场跑车时,圈秒数便电闪雷鸣地飞升,一度甚至突破storm前一季mvp新人的最佳纪录,引起关注。 能提前进到官方场地练习的,都是来头不俗的少爷公子哥,锋头出惯了,焦点却被一个不苟言笑的穷小鬼抢走,自然看王沐烟不顺眼。 「表姊,你也听见他自己都承认了是文盲了,我好心提醒难道错了吗?」廖洋与同伙訕笑着转身离去。 「小洋他就是家里给宠坏了,阿烟,你别和他计较...」李云清瞥着王沐烟攥着肖乔笙的手一眼,视线很快又了挪开。 「不至于,被狗咬的经验也不是第一回,我去把衣服换了。」王沐烟应了句,淡漠地掉头往更衣室逕自走去。 「好酷的弟弟,见不得人好的肯定不会只有廖洋,徵选结果出来前,你们还是当心点好,树大招风,阿烟表现得太突出不是好事。」李云清盯着王沐烟高挑的背影呢喃。 「什么意思?」本打算追着人离去的肖乔笙转头问。 「万中选一,仅开放一个名额录取的竞争,背后牵扯的利益大,水就深,上礼拜才有个新人赛mvp选手被人打瘸了腿。」 「...」 「需要的话我能让我爸帮忙安排几个保鑣,帐先让你记着。」 「唉,但我担心让人跟着他,那些保鑣得先被他打晕,我们自己多注意点就是。」 「也是...明天徵选就开始了,这样未免小题大作,不过...肖乔笙,短短半年你真的变很多啊?之前我怎么都想像不来,会从你嘴里听见狗屎...这么率直的表达方式。」李云清接着调侃道。 「可能这才是我本来的模样,以前只是在你面前扮演你想要的那种男朋友。」 两人因他的一句回答陷入短暂沉默。 「所以...如此听来是遇上了位能让你自在做自己的新女友,下次有机会介绍我认识认识吧?无缝接轨的渣男先生。」李云清故作轻松地回。 「如果我说不是女朋友呢?」 肖乔笙本想把话题敷衍带过,但闪避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除了双亲外,李云清应该是最有资格先知道他感情去向的人。 「不是女朋友?不会就半个月时间,你们连结婚证都领了,现在是个有家世的人夫了?」李云清眨了眨眼。 「阿烟就是我的爱人。」他直言。 沉默再度蔓延,肖乔笙表情虽平静,内心却忐忑难安,也作了紧接会挨李云清巴掌的准备。 「不...不可能吧?你是不想让她曝光才故意这么说吗?之前你分明很正常...也会和文哥一起亏姑娘啥的...怎么能是...同性恋?」 李云清震惊得直接后退了两步,眉宇紧拧,漂亮的水眸甚至罕见地染上些许厌恶与不解。 「云清...」 「别喊我...你是个同志?小郭、文哥他们知道吗?为什么...最后还要噁心我...我...」 王沐烟在这时换回常服,裹着肖乔笙的羽绒大衣和围巾走回,她目眶含泪地瞪了他一眼,一语不发地掉头朝廖洋离开的方向跑去。 「笙哥...怎么了吗?」王沐烟并没听见两人的交谈,走近后才喊了仍背对他愣站着的肖乔笙。 「没...没什么,跑了一天车饿坏了吧?咱快回去,早点吃饱休息,明天保持平常心就好。」肖乔笙回眸笑道,压抑下刚刚心头一瞬的惊愕。 他从不曾被人用那般轻蔑不齿的目光直视过,李云清看着他,却像瞅见什么秽物般,心理再强大也一时反应不过来,更无法理解恨意会因为他爱的是个男人就突然孳生的缘由。 ** 户外的气温极低,街头预先燃起的年节氛围都阻挡不了纷飞大雪迷茫天地,开车回家的路上,两人都没再开口,王沐烟一坐进副驾就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在暖气薰陶中缩起身子打盹。 「阿烟,到了。」 车停入库后,肖乔笙柔声喊着双颊在暖气中被烘成桃粉色的少年,王沐烟睁开眼,眉宇还染着半睡未醒的霜冷。 「这么快...我还睏呢...」 唇猝不及防被肖乔笙吻了下,他瞠大眼用力推了他一把,没拿捏好劲道,他哥后脑直接撞上门板,叩出很响一声。 「对不起...谁让你...干嘛呢?也不怕被人看见...」 王沐烟心虚地拧眉,肖乔笙低头摀着后脑闷哼了声,似乎撞得不轻,他伸出的手却凝在半空一会儿后又缩了回去。 「看到就看到,咱又不是杀人放火,为何要一直遮遮掩掩...」心火本就因李云清反应闷烧着的人不悦地回了句。 「那你得先确定很在乎公关形象的storm会收个同性恋新人,能不能别老是这么天真?」 肖乔笙突地不再温润的口吻,加上早先目击他与李云清亲暱互拥的画面挥之不去,王沐烟亦直言反讽。 「天真?我坦坦荡荡爱一个人怎么就天真了?」 「怎么不天真?你顾及过我的感受?顾及过你爸妈的面子吗?我可不像李云清,光明正大和你搂抱亲暱旁人还会夸句郎才女貌,甩在老子脸上的只会是变态、噁心!是不是嫌我被人贴在身上的标籤还不够多?操!」 王沐烟逕自下车再碰地声用力甩上车门,正气恼懊悔着对肖乔笙口不择言,就瞥见一旁回收处一个熟悉的仕女包,由于是自己亲自替肖母从抢匪手上夺回的,提袋上掛着的吊饰很难被他错认。 他愣站在原地,遗忘在记忆深处许久的伤疤再次暴露于寒风中龟裂渗血。 『阿烟很噁心,我爸爸妈妈说你们的血很脏,全家都很脏,不能一起玩。』 『他们说你爸爸妈妈是亲兄妹,那你姊姊天天黏着你,你们是不是也在谈恋爱啊?噁...』 『阿烟是大变态,大家不要靠近他。』 他羽睫控制不住地震颤,来到北江后那些有意也好,无意也罢,往他身上集中的目光,全若潜伏在暗夜里伺机而动的兽目,虎视眈眈地窜涌眼帘。 王沐烟后退了一步,撞进肖乔笙怀抱。 「阿烟...对不起,我刚太衝动了,你别生气...我和李云清没什么的,因为她差点跌倒...我...」 「这不是你妈的包吗?不要了?」少年虽站在他身前,嗓音却冷得彷彿两人只是陌生人。 「啊...好像没错...扔错了吧,上次她也把皮夹跟垃圾都一同扔了。」肖乔笙拿起手提包检视了下,不疑有他地准备拿上楼。 「嗯。」 「别生我的气,是我不对,我的确该顾及你的感受。」肖乔笙重新攥住他的手,王沐烟紧张地又想缩,这次却不但未能如愿,还被握得更紧。 「监视器死角,不会被看到。」 他索性将王沐烟推进角落,藏在樑柱与墙壁的空隙间,把仍闷不吭声的人禁錮在怀里,鼻尖对着鼻尖摩娑。 「别气了,好吗?」肖乔笙撒着娇求饶。 王沐烟垂着的眼睫颤了颤,不久后还是掀帘迎上他哥深情依旧的凤眸:「笙哥,我怕我会让你失望。」 「说啥呢...你什么都不做也是我的一生所望,除非你后悔,不要我了。」 肖乔笙轻吻了他额心一下,王沐烟顺势举起手,掌心抚了抚他的后脑,嗓音温柔:「刚对不起,还疼吗?」 「疼死了。」 「装。」 「才没装,真疼,你再仔细摸摸...肯定都肿了个包。」 肖乔笙嘟嚷,然后在王沐烟真紧张地微微倾身靠向自己,掌心找着他说的肿包时俯首吻住他主动送上门的唇。 少年身上的桂花香淡了,多了家里他惯用沐浴露的皂香,属于北江,属于他的味道。 「唔...再不上楼,你妈又要打电话来催了。」 「可我后悔了...」肖乔笙眷恋不捨地埋在王沐烟颈项回答。 「后悔什么?」 「后悔今天没跟家里说咱要住车场附近的酒店,都多久没做了...我想你。」 「鹅鹅鹅,老色鬼。」 「说谁老呢?」 两人嘻笑着唇舌又纠缠到了一块儿,直到肖乔笙口袋的手机如时响起,后者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看也没看按熄,然后拉着王沐烟的手走出藏身处,谁也没注意到始终站在另一头,目睹了一切,手里紧攥着手机拨出儿子号码的妇人。 黑潮 「妈,你去哪儿了?我们饿坏了,阿烟明天要比赛,没等你就先开动啦...你是不是老花眼镜又没带?怎把爸送你的包也扔了。」 陆羽华神色恍惚地推门进屋时,瞅着肖乔笙捡回后摆在玄关的仕女包发愣,直到儿子喊她才回过神。 「我没扔错,你又捡回来做什么?」 她攥着包走进饭厅,平日丈夫因为工作关係,一家人没非得等谁到齐才开动吃饭的习惯,王沐烟借住的这几天,也都是要两个孩子自己不等她先开动。 可才刚目击他和自己儿子拥吻的陆羽华,此刻盯着安静扒饭的王沐烟却如何都觉刺目,他怎么敢?对她悉心养大的宝贝颐指气使、大呼小叫,在她面前装乖,背地里却干着能搅得他们全家天翻地覆的骯脏事? 「那可是你结婚二十周年纪念的礼物,爸晓得了该得多伤心。」肖乔笙没留意到母亲的神色,笑着往王沐烟碗里夹了口炒青蔬。 「都是男孩子,他要吃什么自己不会动手?你多什么事?」突然就见不得儿子对王沐烟表现半点亲暱,陆羽华突地爆发。 「不是...你吃炸药啦?之前文哥他们来家里吃饭我不也这样,你怎就一句话没说?」肖乔笙纳闷反驳,王沐烟则停住筷子,清冷的眸迎上肖母不发一语。 「我跟他们熟,和他又不熟,本以为是个乖小孩,谁知道打起人来不分轻重,平常也一声不吭,冷着一张脸像咱家欠他几百万似的,连点基本礼貌都不懂...」陆羽华继续碎念对王沐烟的不满。 她想当场就问明白,两个人在停车场到底是怎么回事,可却又胆怯于肖乔笙会亲口承认什么,彷彿只要谁也不戳破,刚才撞见的一切就不存在。 「阿烟当时不也是为你着急跟抱不平嘛!你怎么能这样说话...」肖乔笙也不太痛快了,口气染着些微慍色,搞不清楚母亲突然发什么癲。 「肖乔笙,你现在是为了个外人在兇我吗?说句实在的,我跟你爸根本不清楚他的来歷,还不是因为信任你交朋友的眼光...」 「既然你说跟阿烟不熟,我眼光怎么了?还是你要告诉我交朋友得挑出身跟背景?」 「肖乔笙!你以前跟你妈我说话是这个态度吗?」 「我要吃什么自己夹就好,别为了我跟你妈吵...」王沐烟见母子俩越吵越烈,抓住他哥臂膀劝道,却未料肢体接触的举动更加激怒此时的陆羽华。 「我们母子的事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来插嘴!」陆羽华吼了声,当着两人面将手里的包扔进垃圾桶。 「你拿爸送的包出气做啥呢?是我不对总行了吧...」肖乔笙无奈起身想再把包捡出来。 「别捡!我不要了,都沾过别人的脏血,怎么看怎么隔阂,不过一两千块钱的东西,让他再买个新的就好,妈不大舒服,进房躺一下,你俩继续吃...别管我。」 肖乔笙语气缓和,陆羽华也自觉过度失控,便扶着额头转身进屋。 「嘖...这包不还挺好的吗?更年期提早了不成...」肖乔笙站在垃圾桶旁嘟嚷,攥着包翻来覆去也看不出哪里脏。 「笙哥,比赛结束我就回迦南吧...年夜饭别吃了,我也不是太放心小雨跟我姊。」 「别啊...我妈这人性子就是这样,八成是跟邻居打牌输了,我跟我爸也常被迁怒得莫名其妙,你不要放在心上。」肖乔笙赶忙把包搁在一旁坐回原位安抚道。 「笙哥...你知道吗?两千块足够我跟我姊吃一个多月。」 王沐烟呢喃,视线盯着餐桌上平常他根本无法想像能拿来当一日三餐的家常菜,以及打扫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的肖家。 「阿烟...」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涵,肖乔笙抿着唇,想握王沐烟的手却直接被闪避了开。 「你妈会不会知道什么了?」 「不至于,她能怎么知...」肖乔笙欲言又止,想起确实才对李云清坦承感情,而他没有把握她会不会一时气极向陆羽华告状。 「怎么?」王沐烟拧眉。 「没什么...你别想太多,接着几天的比赛要紧,其他的,等徵选结束再谈。」 家里迟早要知道的,若李云清真挟怨报復,母亲知晓了点什么,先各自按兵不动,让她自己消化一段时间也许不是坏事,肖乔笙暗忖。 ** 由于报名者人数超出预期,storm车队徵选新人,为期三日的赛事便显得异常紧凑。 前两天是数百名骑手的分组海选,排名前三十者进入最后一天决赛,再以个人最后跑出的总积分定胜负。 以王沐烟过往在废矿场近乎病态的赛道上,不但竞速也竞生死磨出的能耐,拿下个人分组赛第一不是难事,算是轻轻松松就通过海选进了前三十。 唯独借来的跑车终究不比常年驾驭惯了的黑野狼熟悉,分组赛中几个过弯后回速没能掌握得太好,最后跑出的结果在所有进入决赛的骑手中排了第二十三位。 「如果老傢伙在,我能骑得更快。」圈秒数排名出来后,王沐烟站在积分板前状似不太满意。 「决赛的重点只在于谁能第一个衝过终点线,你绝对没问题的。」肖乔笙乐观地朝他竖起大拇指,廖洋在海选赛中排名第一,王沐烟这次和他之间差了足有二秒之多。 「之前只是玩玩小试身手,当真以为和一群上不了檯面的门外汉比拼,老子需要拿真本事吗?不想丢人现眼,现在弃权不晚。」不知何时出现在两人身后的廖洋趾高气昂地道。 「嘖...这么巧,和猴子较量,阿烟也是连三成功力都没用上,不过是个资格赛,能跨过门槛就好,他也没必要浪费精力。」 肖乔笙反唇相讥,廖洋才要发作,可到场观赛的双亲、李云清与李父、李母却在此时相偕走来。 「很长时间没见到了,阿笙性子变了不少啊!我才听云清说你准备到刚成立没两年的新媒体公司,风险不小,但年轻就是要敢衝敢闯,未来若改变心意,李叔公司的职缺还是随时为你留着...」李父神色自若地寒暄,彷彿对他和李云清的事仍在状况外。 「承蒙李叔抬爱,但我...」 「爸,我不说这事和阿笙还在商量,没完全确定吗?」李云清打断肖乔笙插嘴道。 「是...都是爸的错,但不就怕你性子太强势,阿笙有苦难言吗?」 「唉,小俩口的事你就别多管了,阿笙想去哪儿都行,反正还年轻,倒是你俩的婚事早点定下来最重要,先成家、再立业嘛...你们说对不对?」李夫人轻拍了丈夫肩膀一把,再转而笑看自家闺女。 肖乔笙至此也听出李云清至今都没把两人已经分手的消息朝家里说,脸色不免微沉,碍于还有其他人在场,也不好直接拂了李家俩老的脸面。 「这位是...能让小洋气成这模样,肯定英雄出少年,实力过人!」廖父瞅着始终安静站在一边的王沐烟问。 「谁要跟个乡下来的小流氓生气?他配吗?我告诉你们,最后能进storm的肯定是我。」廖洋扬声,但在父母面前跋扈的气焰还是收了不少。 「你这孩子怎么一点都不知道谦虚?」廖母拧眉。 「我说的是事实,你们不知道,听说他刚来北江第一天,就把个人给打得鼻青脸肿送进急诊室。」 「你怎么不提对方是个抢匪?」肖乔笙反驳。 「劫匪也有法律制裁,至于把人差点打死吗?我还担心明天真赢过他,我会不会出什么意外呢!」廖洋夸大调侃。 「唉...不过是个赛车游戏...你们吵什么呢?谁输谁赢,开心不就得了?」李父圆场。 「赛车不是游戏。」王沐烟冷声开口,现场剎那鸦雀无声,他也就冷着脸直接掉头走人。 「阿烟...」 「阿笙,等等,我有话跟你说,几分鐘就好。」 肖乔笙想追上,却被李云清开口喊了住,廖父则在旁小声嘟嚷着王沐烟确实没礼貌,打断长辈的话不说,还说走就走。 如果有来世 肖乔笙找到王沐烟时,他正蹲在停车处的花圃边堆雪人,一个个约拳头大小的小雪人跟在一个略大的雪人背后,列队在红砖上排排站。 「你看你,自己都成个小雪人了,不冷吗?」望着他头顶的积雪,肖乔笙照旧叹了口气,上前替人撢去发梢的冰花,又把自己穿暖的大衣披到王沐烟肩上。 「冷。」王沐烟背对着他没回头,呼出的热息化作阵阵白雾。 「那怎不在休息区等我?」 「我又给你惹麻烦了吧?」完成第七个小雪人后,王沐烟才枕着自己膝盖,侧首盯着也在他身旁蹲下的肖乔笙。 「你我之间提什么麻烦不麻烦...而且你说的是事实,赛车本来就不是游戏,」 「好巧啊...笙哥的旧情人,她又找你了?」王沐烟又迅速跳了个话题,他当然听见李云清喊了肖乔笙,而本来追着自己的肖乔笙也停下脚步,没再追上。 「嗯。」肖乔笙垂眸,想着该怎么解释。 「你们挺登对的,怪不得你妈捨不得,不如就復合吧。」王沐烟眨了眨眼,眸底倒映着北方天空飘下的雪花。 「发什么神经?」肖乔笙拧眉,一点也笑不出来。 「没发神经,因为你俩才是一个世界的人。」 「王沐烟,我现在没心情陪你开这种玩笑,该走了...明天才是关键呢。」肖乔笙站起身,拽着王沐烟一隻胳膊想带起人却没拽动。 「笙哥,我不想比了,没用的。」少年倔强地蹲在地上,淡漠神情如若他们初见。 「怎么会没用?廖洋根本不是你的对手。」王沐烟能在短短半天内进步神速,他相信明天的赛道他只会跑得更好。 「然后呢?你心里也很清楚吧?不管我们再努力或多有成就,爱的人是同性就能轻易毁掉所有,没有王子和王子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这种童话,我们的恋爱才是游戏,现在也该结束了。」 「什么游戏?王沐烟,谁他妈在跟你玩游戏?」肖乔笙吼了声,一对路过的情侣因之朝他们看了一眼。 王沐烟静默,他的语气一直轻轻淡淡地不带情绪,如同眼前无声飘落的细雪,似乎连和肖乔笙争执的意愿都没有,不过是在宣告自己的决定。 是肖乔笙自己说过,相爱是两个人的事,但分手则只要单方面同意就可以。 他眨着眼,盯着他哥气得微微发颤的身子,早该踩下的剎车,却因为贪恋一次次的温暖,沉沦于王沐烟也能被爱、被呵护的幻梦不断拖延。 必须在无法挽回的状况发生前止损。 「这是我第一次堆雪人,美感是不是还行?」他再次挪开话题,用双掌铲起一个刚好能端正立在掌心的雪人捧到肖乔笙眼前。 「阿烟...」 「喏...冰山美人,不也一样吗?但这一个属于北江。」 少年咧嘴啖笑,微丰颊腮冻出醉人的玫瑰粉,肖乔笙凝着他,唇瓣张张合合,莫名地想哭,眼眶晕红,半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是上前搂住王沐烟,撞落了他手里的小雪人。 属于北江的冰山美人碎了一地,再也拼凑不回。 只要你信我,我就能所向无敌。 我信你,可是我不信这个世界。 肖乔笙最怕的还是发生了,此前的不安、恐惧不是幸福来得太突然的错觉,王沐烟从来都是抱着终有一天将画下句号的心情在交往。 然后如同瀟洒驰骋在赛道上的黑狼,连命都能不要豁出去,再精准于死亡前夕踩下剎车,他给了他所有的爱,却也擅自决定在这份爱将两人都彻底焚毁前转身背离。 「你别这样,阿烟...我们勾过手指,说好不丢下我一个人。」 「笙哥,我爱你,也只爱过你,王沐烟一辈子就爱你一个人,不会再有其他了。」 这是王沐烟第一次开口说爱他,他理该开心大笑的,可却泪流难止,明明年纪比他小,但更成熟的始终是他。 「想我的时候就堆个雪人吧...我一定能感应到的,南有乔木,北有相思,对吧?你不会是一个人。」 「为什么...为什么你连试都不试?就当为了我不行吗...」 肖乔笙紧錮着人,害怕一松手,王沐烟转瞬就会像地上碎溶的雪人般烟消云散,两人的感情只是他自欺欺人的一场梦。 「试啊...谁说我不试的?你忘了吗?阿烟总是说到做到,我不想比...可是我会为了你比,唉...肖乔笙,你丢不丢人呢?能不能争气点,怎换你哭鼻子了?」 被搂得有点喘不过气,王沐烟拉开距离,用指腹抹着他哥颊上的泪痕,自己却也被冰花濡湿了眼睫。 「要不我跟你走吧...我跟你回南方。」肖乔笙哽咽,恨与他太有默契。 「那可不行,我又养不起你,而且迦南人解决问题靠的是拳头,不是法律。」 「我能养活自己,也能养你一辈子。」 「但我不要你为了我拋弃爱了你二十四年的父母,肖乔笙,你拥有我企而不及的幸运,倘若弃如敝屣,我会瞧不起你。」 「王老师,你能不能闭嘴?」 「能...不说,用做的也行...最后一次。」 肖乔笙没回答,义无反顾地吻住人,两人跌跌撞撞回到车边,再一同跌进车后座,被谁撞见都无所谓,只求在北方纷飞的大雪里,能肆无忌惮、光明正大地爱过一回。 积雪再次隔绝了世界,车窗尽数为白色覆盖前,静謐得仅存彼此逐渐剧烈的喘息,体肤交叠燃起的热意迷濛一切。 你爱我吗? 我爱你啊...所以一直无法看着你的眼睛说那句话,但你是懂我的吧? 恋人于对方耳鬓低声絮语,彷若深爱能就此烙进彼此的灵魂,只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即便今生无法相守,从此亦不孤单。 因为曾经爱过也被爱过。 但上天吶,如果有来世,我们... 能不能门当户对;能不能你是男孩,我是女娃;能不能再一见钟情;能不能白首到老? ** 就如肖乔笙对他的信心,storm共三阶段的晋级式竞赛,迦南黑狼一路在播报员的惊呼声中推进到最后,决赛十四名选手中,唯王沐烟没有专属教练、维修技师,就连唯一的亲友团都未到场,孤零零一个人,从头到尾真如荒野上最孤傲的狼,独自在起跑的哨音中催动引擎,一次次领先衝过终点线。 媒体与转播台前观眾的激情,在决赛刚开始时达到最高峰,因南方来的无名少年,如凛冬赛道上夺目耀眼的骄阳,一骑绝尘地甩开眾选手。 「他如果赢了,你们真准备跟肖爸肖妈坦白?」 车队专属的休息室内,李云清盯着转播屏幕暂时排名第一的选手名字呢喃。 「我不知道,托你的福,我被甩了。」 肖乔笙瘫在单人沙发椅内,心不在焉地晃盪手里的水瓶,他确实不知道王沐烟之后的打算,特别是让他不必来参观决赛后。 所以为了不影响王沐烟,他只能偷摸着溜进车场,然后蹭着李云清混到廖洋车队的休息室中观赛。 李云清惊异地瞥了他一眼,但随即又恢復平静撇清:「我可什么都没做,也不是耽美小说里那种专门阻碍主角相爱的心机坏女人...」 「你若真做了点什么,或许我还能好过一点。」肖乔笙苦笑。 原来王沐烟从没打算和他走到最后,根本无须任何人破坏,这段感情早在开始时就已注定没有结果。 「所以你真被小狼崽给甩了?」 「不必诛心,谢谢。」 「那你昨天让我查的事还继续吗?」 昨天她留下肖乔笙,是因为辗转透过同学得知前男友正在打听某家新兴能源公司,而分明她就是最好的切入口和人脉,他却寧可绕过她,结果最后兜兜转转,线还不是又尷尬地绕回到她身上,最后用了半小时了解来龙去脉,她也大略得知了北上小狼崽的悽惨身世。 虽因此更不看好这段感情,但冷静过后,若不是当事人是自己的前男友,李云清其实对同性恋没有特殊偏见,也不至于干出挟怨报復,替肖乔笙向家人出柜这种恶毒举止,当一个体面的前任这点坚持她是有的。 「有结果了吗?」肖乔笙问,视线却落在转播屏幕上速度缓了下来,保持在第二、第三名间的黑绿色摩托。 「需要点时间,你点名的公司规模并不小,又不是我爸有往来的领域,很多内部情报不是太好到手。」 「麻烦李大美人继续查吧,就算分...分了,我也希望他能越过越好。」提到分手两个字时,肖乔笙还是很没有实感。 萤幕里,王沐烟就在眼前,颯爽恣意地在他成长的北江称霸赛道,而前一夜他的体温、他的唇、他的喘息也还如是清晰,但清晨少年却一句话都没说地带走所有的行李离开,独自打车到车场参赛,陌生隔阂得彷彿真的只是来他家里寄住两周,连普通朋友都称不上的萍水相逢。 『后来居上的五号车手虽有点莽撞,前面几个弯压得急却又起得不错,来势汹汹啊,就看王沐烟能否应付得过...』 当转播员略显激动的嗓音稍微唤回肖乔笙的关注时,他也留意到此时围坐在屏幕前方,廖洋车队的伙伴忽地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他拧着眉,望向身旁正专注观赛的李云清,莫名连结起她之前的警告。 接着,李云清突然啊地声站了起来,比赛已经进入最后关键几圈,和廖洋同属一个车队,车号五的选手急着藉内线压弯超车,因未保持应有距离,导致跟着过弯的王沐烟连带遭波及摔出车道。 -- 今天的进度虽不虐〈?〉,但请务必搭配张碧晨跟杨坤版本的《在加纳共和国离婚》:) <a href=" target="_blank" class="linkcontent"> 忘了我 眼睁睁瞅着王沐烟连人带车翻滚了几圈,肖乔笙心脏差点停了,虽然人迅速站起,没和对手多纠缠又重新跨上摩托出发,但几秒鐘的意外事故直接让王沐烟从排名前三落到最后,于此同时廖洋的车队伙伴更是群起欢呼鼓掌并一边高喊着傻逼、活该。 「我操你大爷的,说谁傻逼?」 接着,李云清连阻止的间隙空档都没有,肖乔笙便已抡着拳头朝讥笑王沐烟的几个人挥去,比赛还在进行,休息室内却斗殴了起来,乱成一片。 「别打了!阿笙...你们都别打了...」 李云清手足无措,她没见过肖乔笙发这么大的脾气,加上廖洋车队里的也都不是省油的灯,打起人来没轻没重,她才思忖着喊人报警,屏幕、转播台、观眾席却突地爆出如雷欢声,瞬间淹没现场的闹剧。 『牛逼!王沐烟太牛逼了,这小子是哪儿来的神人?我做转播这么多年,没看过有人压弯摔车还能急起直追,一路奔回前三的!』 比赛结果出炉,廖洋第一,王沐烟第三,但在场却没人在乎拿下冠亚军的是谁,焦点全集中在千钧一发之刻,急起直追,最后超越第三名奔过终点线的迦南黑狼,宛若王沐烟才是那个夺下首位的赢家。 身上的赛车服与头盔都还是借来的,不属于任何一支现役车队的季军骑手被媒体群起簇拥,肖乔笙愣盯着屏幕里的少年,瞅着他一边摘下头盔,一边在记者追问感想时主动接过麦克风。 那双初见即叫之沦陷的眼睛清澈透亮,即便两人之间如今隔着萤光幕,肖乔笙也能清楚感知王沐烟透过镜头看的人是自己。 少年只用唇形无声地说了几个字,淌流过人中,染红他才吻过唇瓣的血色即引起现场另一阵凌乱与尖呼。 笙哥,忘了我。 摔车时头部似受到不小撞击,却直撑到比赛结束才流着鼻血倒下的王沐烟,人被送往北江市立医院时,肖乔笙疯了般想追去,却因赛间斗殴伤害事件,遭赶到现场的保安报警拘提。 若不是李云清再三保证会第一时间把王沐烟的状况通知他,袭警差点就成为他的第二条罪名。 在病房恢復意识的经验,王沐烟不是没有,但窗明几净的独立病房是第一次,穿着白袍的医生、护士来了又走,说了些他没听懂多少专有名词的伤势状况,并让他好好休息,没有护士允许不得随意下床走动。 等到四周彻底恢復安静,他想也没想便拔掉手臂上的输液针坐起,不听医嘱的结果就是又晕眩了好半天,视野才重新恢復清明,得以看清窗外持续下着雪的北江。 本来打算不论结果如何,赛后直接打车去车站的,未料最后不但没能把冠军摘下给肖乔笙当分手礼物,还被个傻逼牵连摔车,进了医院。 不告而别的计画失败,但甦醒后竟没见到他哥哭花的脸,王沐烟有点遗憾,却又不意外。 虽然直到最后,他都没能把分手两个字说破,但意思再明显不过,肖乔笙不可能不懂。 打从一开始,他就没认为两人能够走上一辈子,爱情限定在肖乔笙风尘僕僕来到迦南的那个夏天,当冬季来临,亲自将属于北方的太阳送回他的世界,已经是王沐烟能办到的最大诚意。 别再碰面的好,毕竟肖乔笙总有轻易让他心软不捨的魔力。 他换回自己从迦南带来的衣物,到北江后他哥替他买的,尽数都留在肖家,唯一敢私心带走的,只有肖乔笙最常用的一条红围巾。 王沐烟拉起大衣帽兜,将过于赤艷醒目的色彩藏在底下,手脚裹着纱布的伤口钝疼,不过他运气依旧牛,赛道上那般摔车翻滚,不但没被后方竞速中的来车辗过,车也没坏,还能让他不要命地直起猛追到第三。 如此一来,王沐烟也算到此一游,在北江留下了点浓墨重彩的轨跡。 「肖乔笙!你给我站住!信不信你敢往前再走一步,妈就一头撞死在这儿给你看!」 妇人歇斯底里的哭喊回盪在病房区长廊,王沐烟在差一步就能趁护理师不注意,随陪诊的家属溜进电梯时,被熟悉的嗓音绊住脚步。 他迅速躲到墙角,然后看见肖乔笙一家人,从走廊另一头的电梯步出,他哥唇角带着瘀伤,双目晕红,不顾一切的气势因陆羽华的一句话消弭无踪。 从他的距离,听不见随后出现的肖父,不知凑近愣在原地的肖乔笙耳边说了什么,但见他哥抿唇不语,垂在身侧的胳膊握着拳隐隐发颤,最后仍是弯身和肖长生一起搀起坐地不起的母亲。 王沐烟悄然尾随,直到一家三口走进角落无人的休息室,他才在隔着一道墙又不至于被发现的位置停下步伐。 「好了,现在你们母子俩能跟我交代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事?羽华,阿笙的朋友出事,他着急是正常的,你这么激动是做什么呢?还有你,肖乔笙,你吃错药了?打架斗殴,弄到父母得上警局保人,出息了啊?」肖长生口吻语重心长,但却状况外地瞅着眼前各怀心事的妻儿。 难得假日在家,接到警察通知他们夫妻俩,儿子因为打伤人被移送法办时,他一度还以为拨错电话。 从小到大,别说进警局,肖乔笙连校规都一条没犯过,永远是师长讚不绝口的三好学生,最叛逆的一回大概要属半年前不顾他和妻子的反对意见,坚持跑到南方扶贫济苦的自我追寻。 没想到回来不到两个礼拜,就因王沐烟车赛争议和人打架被送进警局。 他都还一脸懵,电话那头警察来龙去脉都没说完,妻子就脸色铁青地催促他出门。 刚把人保出来,肖乔笙又头也不回地衝出警局上了出租车,陆羽华随后,一切快得他这一家之主都没来得及问母子俩为何自家有车不坐。 直到出租车停在市立医院外,肖乔笙和陆羽华又一前一后拋下掏钱付车资的他玩起追逐游戏,最后妻子因脚力比不过年轻气盛的骨肉,才在医院里上演起连他都颇为震惊的一幕。 与陆羽华结縭数十载,他就没见过温婉贤淑的妻子情绪失控至此。 「朋友?你倒是让他自己跟你说清楚,王沐烟和他是不是只是朋友那么简单!」陆羽华抚着急遽起伏的胸口,都缓了好一会儿也没能让心绪平稳下来。 「什么意思啊?有话就说清楚...我越听越迷糊,阿烟不是乔笙的朋友,难道还是仇家不成?肖乔笙,看你把你妈气成什么模样,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来说!」大抵是被一连串的意外给整火了,肖长生也板起脸,朝站在一边不语的肖乔笙质问。 「能让我先去看看阿烟再说吗?」肖乔笙拧眉,虽多少猜到和王沐烟的感情可能被母亲发现了,可却想不透两人何时露出破绽。 「王沐烟到底给你下了什么蛊,都到现在了你还想继续欺瞒你爸跟我...我这教育到底得有多失败了我...呜...有本事,你就跟你爸说清楚,那天你俩躲在停车场都干了什么好事!」陆羽华掩面哭泣,压抑了几天的情绪再无法隐忍,瞬间溃堤。 母亲话撂到此,肖乔笙终于恍然大悟,他紧抿着唇,回凝向似也听出所以然,跟着陷入沉默的父亲。 「爸、妈,对不起,阿烟是我的爱人。」他在母亲的抽气声中吐实,却不知道自己为何要道歉。 接着,空气彷彿凝滞般,只剩陆羽华断续的啜泣能证明时空还继续往前流动,肖长生愣了一会儿,然后起身漫无目的地在休息室内来回踱步,肖乔笙都快要耐受不住转身去寻王沐烟时,才在他面前停下脚步。 「你再说一次,王沐烟是你的谁?」 肖长生从来是家里扮演白脸的那方,肖乔笙不曾见过父亲嗓音发颤,压抑不住怒意的模样。 而眼前不论是父亲或母亲,分明才离家不过半年,脸上的纹路皱褶、发鬓的斑白似乎一夕间多了不少。 他第一次由衷感到害怕。 理智告诉自己没做错任何事,可情感面却叫肖乔笙羞愧得无地自容。 书香门第出身,双亲灌注在他身上的爱与教养,不管放在哪种标准下都绝对禁得起检视,而他似乎因为爱上一个无法让这般血缘继续延续的男人,彻底辜负了他们。 佛曰 「我...」肖乔笙支吾,直到此时才明白王沐烟毅然决然的背后背负的是什么。 「说啊!现在就当着养了你二十多年的我跟母亲的面,再说一次,他是你的谁?」肖长生怒不可遏,嗓音气得发颤,理智为超乎他想像以外的事实冲刷殆尽,就连本啜泣着的陆羽华都噤了声,含着泪紧张地盯着丈夫。 「我的爱人...爸,我...」 清脆响亮的巴掌声与桌椅碰撞同时震慑了室内的妇人与室外的王沐烟,就差那么一点,若不是陆羽华先喊出了声,他或许就直接衝进休息室,替肖乔笙挡下那该搧在自己耳廓的一掌。 「肖长生!你什么毛病!有话不能用说的吗?你打我儿子做什么!」见心肝宝贝直接被丈夫搧倒在地,嘴角都沁出血色,陆羽华奔上前,以身护在独子面前朝丈夫怒吼。 「打他做什么?你说我打他做什么!咱和他讲了二十多年道理,最后却教出这种厚顏无耻的狗东西,难道你还妄想咱说的话他能听懂?」 肖长生发烫的掌心隐隐发颤,其实刚动手的那一刻他就后悔了,可悔意却又在肖乔笙抬头时满眼的失望与不解中转为更炽烈的怒火。 「是谁不讲道理?我做错什么了?就因为爱的是个男人?」 「你还有脸说?我是这么教你的吗?放着正常人生不要,去爱个男的...」 「这跟教养有什么关係?感情是我能控制的吗?」 「很好!那如果你控制不了自己不搞同性恋,不如今天我直接在这边打死你!」肖长生吼着又想动手。 「住手!别打他,你们都别吵了!呜...我...」 「伯父、伯母,你们别吵了,我跟他已经分手了,晚点我就离开,今后不会再和阿笙见面。」 一家三口吵成一片,王沐烟在休息室里的动静引来注意前仍是选择站了出去。 「阿烟...你没事吧?」 王沐烟的现身让肖乔笙愣了神,除了担心他的身体状况,他更感难堪的与忧虑的,是与父母的争执被听到了多少。 他摆脱母亲的手,红着眼眶,脚步踉蹌不稳地迈步上前,伸手想去揭开王沐烟垂落的额发,确认那用纱布缠着的伤口,但王沐烟却冷着脸退后了一步,避开他的碰触,凝滞的指尖触碰到的空气比户外的冰天雪地都寒。 人前体面惯了的肖父肖母,情绪也因猝不及防冒出的「外人」稍微平息了下来。 「你刚说的是真...真的吗?分手了?」陆羽华眼眸流露的些许宽慰,下一秒就在瞅见骨肉脸上宛若天崩地毁的绝望后敛了神色。 她的阿笙天生笑相,至小到大鬼灵精怪、温婉和煦兼具的灵动性格,使之走到哪儿都是人见人爱的小太阳,悲伤、忧虑、愤怒这类的情绪,她和丈夫都竭力避免着让唯一的宝贝有机会去承受。 但幼鸟终有离巢的一日,她自知这点,能企盼与祈祷的,只有肖乔笙在双亲的支持下,能少受点不必要的磨难,岂料他却爱上了一个男人。 「你还敢出现,我就问你,你自己父母知道这件事吗?这是你报答养育之恩的方式?」怨愤和不满似乎有了发洩出口,肖长生转而质问起王沐烟。 「爸!」肖乔笙不可思议地制止父亲。 「我妈很早就过世了,至于我爸...只能说他不是太在乎我...」王沐烟眼睫颤了颤,垂眸斟酌着用词回答。 「他不是在乎你?为人子女,你不该先问问自己在不在乎与父亲的关係吗?难怪书上总说,双亲不健全的家庭,孩子长大就也容易行差踏错。」 「爸!你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胡乱结论?」 「那我该知道的事情,你又老实告诉我了嘛!我只是想搞清楚,自己好好一个儿子,本来都和女友论及婚嫁了,为何去了趟南方就变同性恋!」 「所以找不到原因,你就能站在道德制高点,自以为是地随便评价别人的人生?」 「肖乔笙!你无法无天了你!畜生!」 「你们父子俩都够了...我...」 「妈!」 「羽华!」 在肖乔笙与父亲再次紧绷并剑拔弩张的对峙中,陆羽华终于因为接受不了刺激晕厥,父子俩不约而同吓了一大跳,王沐烟则眼神瞬也没瞬地立刻奔往护理站喊来医师护士。 等到混乱落幕,周围稍微復归平静时,肖乔笙已不见王沐烟身影,事后找遍了病院,都没能再找到人。 ** 北江车站大得连售票口,王沐烟都绕了许久才找到,他缓步在大雪中,连把伞都没有,沿路从医院一边问人,花了近两个鐘头走到后,罩在外头的羽绒服已覆满白雪。 但人都到了火车站,才发现自己预备好的钱,竟连张回程车票都买不起,价格和肖乔笙报给他的差了至少三分之二,也不存在什么特惠活动。 他尷尬地连声向打好票却发现他付不出钱的售票员道歉,茫然走回夜里人潮仍川流不息的北江站大厅,等到被冻得不行了,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又走进飘雪的站前广场。 「小哥,新年快乐,搭车吗?赶回家过年呢!今年最后一趟能算你便宜。」 出租车伕站在街边热情揽客,瞥见周围红晃得有些夸张的布置与传来的节庆音乐时,王沐烟想起明天就是除夕夜了。 本来肖乔笙划好的愿景,是他参予完徵选,与他们一家子欢快地吃上年夜饭,年初三再一起陪他回迦南。 但如今肖家团圆饭吃不吃得成都是问题,箇中滋味,怕也是和他这个连家都不配拥有的人无缘了。 他一边走一边企盼今晚运气够好,能再碰上个赶在最后一刻南下过年的司机,好跟对方谈个漂亮的价格,搭顺风车回迦南,可惜几个小时过去无果。 北方的冬夜着实冻得紧,王沐烟受不住了,便向路边兜售热饮的小贩买了杯温手,分明从不喝黑咖啡,却选了那人总是不离手的美式。 肖乔笙不知道死心没?还会找他吗?当初坚持不办手机是对的,否则他肯定扛不住屏幕上出现他哥名字却不能接的煎熬。 「爸爸!妈妈!你们快看!好漂亮的灯笼啊!」 当王沐烟手里握着自己根本不喝的热咖啡,就站在商家的行动摊车旁发愣时,一名几岁大只到他腰部的女娃牵着幼弟,兴奋得只顾欣赏掛在棚架上的花灯,看都没看前路地撞上了他。 手中的热饮因之翻倒,泼溅一地,所幸他反应即时,稍微偏了个方向,才没烫伤孩子,反而是撞人的见他手腕烫红,一身衣裤也被溅得狼藉,愣了一阵后,仰头和弟弟一起哇哇大哭了起来。 姊弟俩在路边和车夫讲价的父母,闻声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赶过来,一边赔礼,一边骂孩子的同时又紧张着姊弟俩有否被烫伤。 王沐烟挥挥手拒绝了他们的赔款,妇人在离去前,仍坚持塞了个佛寺求来的平安符,祝愿他平安健康,心想事成。 他站在雪中,凝着他们一家四口和乐融融的背影,竟对被父亲扮鬼脸逗笑,再被母亲用糖哄好的小姊弟心生艷羡,左胸体验了有记忆以来前所未有的酸楚。 他不信佛跟菩萨,如果真有神灵,他真想问今生是否偿完了前世欠下的债。 王沐烟盯着掌心似在嘲讽自己的平安符,本想随手连咖啡杯一起扔回收桶,眼帘却偏偏又浮现起那人笑弯的眸。 「笙哥逢庙就拜,到底在求什么,有没有应过?」 村公所前的广场上,有一株盘根错节,据说活了上百年的老榕树,肖乔笙合掌对着缠着红绳的树根,与树下居民用几块石头叠成的神龕虔诚祝祷。 他虽嬉皮笑脸地调侃,却也有模有样地学起他哥,两人并肩在盛夏的蝉鸣鸟叫中,朝实际供奉的是何方神圣都不清楚的小庙祝祷。 「佛曰,今生我们所受的苦难,都是为了来世的幸福与安康。」虔诚地不晓得祷念了什么的肖乔笙睁开眼后一本正经地回答。 「嘖…人死了会去哪儿谁也不晓得,还来世...佛祖真懂得替自己免责。」他不置可否地翘唇嘟嚷。 「小朋友不懂就别胡说八道,童言无忌,阿弥陀佛…」肖乔笙紧张地再次合掌替王沐烟赔不是,后者被他逗得鹅鹅绽笑。 「肖师父,你再装吧你…都忘了自己昨晚干了啥吗?嘖,六根不净的…」 他捏了他哥腰窝一把,被攻击得猝不及防的肖乔笙跳了起来,也呲牙朝王沐烟反击。 「嘶!王沐烟!你就会糗我是吧?」 「鹅鹅鹅...住手!我怕痒!」 调皮的少年不到半分鐘就举手讨饶,两人在乘凉的老人家们发现异样前,嘻笑着跑进杂货舖,各自拣选了冰棍结帐,又回到树下并肩坐着,嗑凉消暑。 「所以你求半天,到底求了什么?」王沐烟一边漫不经心地舔着冰棍,一边望着穿过叶隙洒落的阳光呢喃。 「不修来世,只求今生与我的阿烟相伴。」肖乔笙用只有他听得见的音量轻声回答,笑弯的眼睫在点点光晕中似镀了层金。 真的很会舞文弄墨,标准的风流书生。 他不记得肖乔笙后来说那其实是哪个情种活佛说过的,就是被热咖啡浇过的掌指,在握紧平安符时,突然变得好疼好疼… 痛感一路从指尖蔓延到胸口,他在快要呼吸不过来前,蹲地抱着膝盖缓和。 不过一点点烫伤,怎么会这么疼呢?而且他分明很耐痛,很能吃苦的,可这次却疼得连视野都变得模糊不清,再压抑不住的泪水亦跟着泉涌而出。 「笙哥…呜…对不起…但我真的好疼…也好想你…谁能来救救我啊…」 站前的街头,人流熙来攘往,川流不息,王沐烟埋在自己膝间,似一座无人闻问的孤岛,无声哽咽地哭得难以自已。 他终是在北江大雪纷飞的寒夜,失去了他的四季如春。 -- 呜呜呜─《阿拉斯加海湾》和有匪匪提供的《寂寞公路》都很搭今天进度。 如常 肖乔笙汗流浹背地惊醒,盯着房内正倒映窗外雪光的天花失神,不愿再回忆这是第几次做同样的梦。 梦里,他分不清楚到底是他自己还是阿烟,货车奔驰在夜里的公路上,他则独自一人蜷缩在窄小的车厢内,车窗外一片荒芜,似入无人之境,呼啸而过的景致一成不变,大雪与他脸上的泪都落不停。 都说梦无知觉,但他却能因那彷若被全世界拋弃,不见尽头的孤寂,心脏钝痛地醒来。 死了也不会有人替自己悲伤,一无所有。 「阿烟...」 泪是无意识涌出的,近来老是如此,自己都没意识到想哭,生理便先不争气地替他泪流满面,王沐烟站在医院走廊,苍白且面无表情地宣告永不再见的分手,同样的画面,从那日起一点一滴消磨侵噬着他。 他想振作,也自知理该振作,年少时代再刻骨铭心的恋情,都将于多年后再提起时,成为莞尔一笑的曾经,这道理他懂,但身在其中,一旦胸腔破漏了洞,留下的是不再完整的魂灵。 以前的生活顶多是不清楚真正想要的,不明白的还能够寻觅,但如今却是毫无盼头。 他不晓得从今往后还能为了谁,为了什么继续努力呼吸。 翻身下床,一身臭汗,暖气过足的屋子逼得他不得不进浴间冲澡,头昏脑胀的,对于自己究竟窝在床上过了几个日夜毫无概念。 失恋的苦,终于真情实意地感受到。 母亲因情绪过激,血压升高晕厥,在医院观察了一晚,一家三口沉默地从医院回到家后,他就把自己锁进房里。 父亲从在门外激动谩骂到不发一语,母亲则除了哭还是哭,相较于肖长生,她似乎更能理解感情的无可控制,但依旧尝试着说服他,为自己和家人换一段相对轻松、没有负累的感情与未来。 毕竟世界上没有谁会非谁不可,爱情也总是爱一个,但能更爱下一个。 所谓的相对轻松、没有负累,便是要他当一个正常人,可是正常与不正常,又是谁能说了算?其实有时不就是多数理所当然霸凌轻蔑少数的人性可悲吗? 同性恋、异性恋、双性恋...哪一种标籤他都不想往自己身上贴,肖乔笙就是肖乔笙,只不过深爱上的另一半刚好是个男孩。 「阿笙...你醒了?要不要出来吃饭?妈妈做了你喜欢的煎蛋捲...」 擦着头发走出浴间时,房门传来小心翼翼地叩门声,肖乔笙驻足在门前,至今仍不知该怎么面对双亲。 那日发生的一切,于他或父母或许都是场噩梦,他从没想过开明豁达的双亲,也会有失去理性,蛮不讲理,企图用亲权与情绪逼迫他折服的一日。 但冷静过后,却又并非无法理解,特别是陆羽华,外祖母在世时曾不只一次告诉他,母亲为了平安生下自己费了多少功夫与心力。 婚前被医生宣告子宫壁天生缺陷,极难受孕,就算有了孩子,能不能留得住也要碰运气,与父亲的婚事便因之一直被强势且保守的祖母给拖着。 两人从高中开始交往十多年,直到母亲不顾一切地把自己当药罐子试验,才在怀上他且撑过头三个月后得以步入礼堂。 可想而知子嗣问题曾带给陆羽华多大折磨,如今便是祖父母均已仙去多年,阴霾仍挥之不去。 「不管你做了什么事,我能感觉出他们是爱你的...所以你可以恨我失约,恨我背叛,但请尽可能不要怨恨、攻击你的父母,让我背上更多罪孽...」 如果王沐烟不是这么懂事,该有多好,他可以哭、可以闹,可以拥有二十一岁男孩该有的脾气和天真,要求他跟他一起私奔。 可是王沐烟都没有,早早看透一切,做好盘算,认真爱过,时候到了,洒脱抽身,把他还给父母,独自回去属于他的世界。 就算他追到迦南,王沐烟也不会赏他脸,说不准还会将他暴揍一顿,耻笑他不知好歹。 「爸呢?今天是星期天吧?」 肖乔笙妥协了,因为父母看不起的那个少年提醒自己,不能因为爱情就无视双亲二十多年来付出的爱。 他一如往常走到餐桌前坐下,盯着陆羽华悉心准备的丰盛早点发呆。 「最近老偏头痛,还睡着呢...我们先吃。」 听闻儿子恢復寻常的嗓音,本还在厨房烧着水的陆羽华欣喜地步出厨房,但却也很快在望见肖乔笙憔悴的神色后收起笑意。 「阿笙...你想跟妈妈好好谈谈吗?」母子俩各据着一端沉默用餐,陆羽华喝了口咖啡就再食不下嚥,直到肖乔笙慢条斯理地吃完半个蛋捲才开口。 「我们已经分手了,还要谈什么呢?」肖乔笙放下餐具,两三天没进食,下嚥的一口就有反胃的衝动,纯粹是为了让母亲放心才逼着自己吞下食物。 他的语气平缓,说完全没怨恨不可能,但真的也只是在陈述一件不可逆的事实。 陆羽华肉眼可见地整个人蔫了下去,肖乔笙凝着她,察觉母亲似一夕间苍老了十多岁时一阵鼻酸,泪水不受控制地便滚滚而出。 犹记自己坐在餐桌前、同个位置上,连双脚都还搆不着地的年纪,父母曾是他的全世界,高大可靠,天塌下来都有他们替自己顶着,但曾几何时,他们的身型也逐渐佝僂,不再如自己以为的无所不知,更也会有迷惘、有执念,也有撑不住天的一日。 「妈...对不起,但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很爱他...真的很爱很爱他...你和爸从小教我,自己想要的得靠自己去争取,只要问心无愧,就能无所畏惧...可是...可是...」 他泣不成声,都忘了自己有多久没再像个孩子般哭着向母亲倾诉委屈。 肖乔笙的人生向来一帆风顺,第一次栽了跟斗,失去所爱,却是败在教会他只要问心无愧就勇往直前的信仰身上。 「你们都说我变了...可是我没有,王沐烟的爱人、肖长生和陆羽华的儿子,都是肖乔笙,因为我爱男人就改变的明明是这个世界...所以我真的不懂...我...」 他断断续续地控诉,没察觉母亲也跟着流下的泪水,更没发现默默走出房门,一语不发地望着他们的父亲。 ** 王沐烟在大年初五清晨回到迦南,从南到北两千公里,去的时候两个人只用不到一天,回来时独自一人却耗了三、四天。 一路辗转搭了几个热心人的顺风车,在医院前被放下时,他感觉自己身上还带着前一台运羊车留下的羊骚味,但也顾不得太多地便直往七楼王沐嵐入住的病房区去。 孪生子多少有些连结在的,刚断了和肖乔笙的感情,心绪虽还乱着,但异常的忐忑却指引着他一回到南方就先往医院来。 果然负责照料王沐嵐的护士一见到他步出电梯,就如释重负般迎上前:「王先生,真是太好了!我们找您好多天了,您没留手机,家里电话也一直没人接...」 「我姊她怎么了?」他打断护士的话直言。 王沐嵐怀孕了,院方对病患间安置管理的疏失隻字不提,仅轻描淡写地告诉王沐烟,缺乏家人关怀与理解的成年患者相互取暖慰藉,最后留下难以收拾的结果并非中心里的首例。 「王女士的身体状况并不合适生產,如果想留下孩子,后续的风险很大,男方那边的家属联络过后,已经签了引產同意书,就等您这边的决定,手术能尽快安排上。」 医生递出一张冷冰冰的文件,本来安静在另一头病床边啃苹果的王沐嵐却突然衝过来,王沐烟都还没看清上面的文字,就被她撕成碎屑。 「宝宝!我要!阿烟不能签!回家!我想回家...这里,都是坏人!」她大吼,大有医师再掏出张新的就要咬掉他手指的气势。 「患者缺乏自主判断能力,法令上只要家属同意就没问题,您再考虑考虑,文件稍晚离院时能跟护理室索取。」医生莫可奈何地耸耸肩。 「今天办出院的话,我能直接带她离开吗?」王沐烟瞥了眼眶微微晕红的胞姊一眼,平静地朝医师道。 家里电话没人接的原因,是因为他才离开两个礼拜,一切又变回了老样子,衣服杂物散落一地,碗盘堆积如山,话机更不知什么原因被连线拔起,摔烂在地板,徒留残骸。 他领着王沐嵐还没走到排屋楼,就见王沐雨蓬头垢面,脏兮兮地蹲在田埂的沟渠边不知道在打捞什么,问话都不开口,变回了比之前状况更糟的自闭小哑巴。 肖乔笙一走,好像也都随之带走曾来过的轨跡,只有住过、打理过的那间房,肖老师离开前自费跟房东租了下来,当时藉口要王沐烟替他看管没一起带走的家当,实则是不愿他只能窝在田寮那连空调都无法安装的蚊子房。 刚回到迦南的前几个月,王沐烟根本毫无踏入的勇气,里头不只有太多肖乔笙的身影,就连床褥都残着他身上的皂香。 宋云没有依约回迦南,王胜再也联络不上她时,气着当王沐雨的面摔了电话,吼着如果那女人敢再踏进迦南一步,他会叫她死无全尸。 过往 至于王胜在能源公司的工作怎样了,王沐烟不是太清楚,倒是废矿场出了不少问题。 局子那儿莫名带了一批人去清场,逮走豹哥一大票手下,隔壁市长期覬覦废矿利益,从虎爷时代就水火不容的外帮势力也趁机挑事,不时有混混在矿厂民居附近聚集、飆车,斗殴、挑事频仍,治安乱成一片,传闻纷争的起源都与这间能源公司有关。 最后终于因为有无辜民眾被流弹所伤,整个矿区被两市警方联合封闭,王沐烟就算想骑黑野狼进矿区赛道遛个几圈发洩都没门儿。 夏天结束,入秋时,王沐嵐体型再纤瘦,孕肚也到了难以遮掩的地步,她仍不时溜出王沐烟的视线范围,似个七、八岁孩子般撒泼玩闹,肚子里的孩子倒也坚强,始终没出啥意外。 但议论纷纷的人越来越多,且毫无意外传出种就是他的这类王沐烟连生气都不晓得该从何气起的传闻。 「唉...当初王胜欢天喜地说对方开了高价找他办事,我就觉得有毛病了!」 「天下果然没有白吃的午饭,这下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得不偿失...」 「那也要他还有夫人好赔才是吧?」 「哈!说的也是...喂...嘘,人回来了!」 王沐烟刚从肖乔笙屋内踏出,就瞥见楼下原先聚在广场上的三姑六婆一哄而散,很自然便把视线往巷口望去,王胜的身影东倒西歪地晃进排屋楼。 他暗自吁了口气,虽本来就不冀望生父那性子能遇上真伯乐,但见过他之前的意气风发,或许还是能明白那种不论怎么挣扎都被打回原形的绝望,对能源公司的事便也多冷眼旁观,没火上加油地嘲讽。 张淼告诉他,对方会找上王胜签约,真正的目标一开始就在于对废矿区的再开发不得其门而入,迦南民风封闭,当年爆炸意外发生,外资势力撤出后,居民多对资本家相当反感,所以王胜这类曾在矿区小有成就,算有点人脉,尔后却遭事故牵连一蹶不振的人物便成了他们下手的目标。 大公司不愿与他和虎爷这类游走在法令边缘的地头蛇沾上关係,于是王胜就被选为这计画的第一颗棋,由他这被捧得眉目生辉的工头居中斡旋,再从中玩手段促使黑吃黑,打得便是隔山观虎斗,鷸蚌相争,渔翁得利的算盘。 所以让肖乔笙确认的聘僱契约初看没有问题,字里行间暗藏的玄机若非行业内专门,很难挑出漏洞,但前后连结起来,只要王胜组织的工队未能在一定期限取得废矿区的再动工权,就得揹上一笔等同天文数字的赔偿。 「王沐烟。」 他刚想对又开始流连酒乡的男人视若无睹,刚下楼的步伐就让眼尖的王胜给喊了住。 「如果是矿场的事,我帮不上忙。」他想说什么,王沐烟心里大概有底,王胜还没开口便直接回绝。 「少敷衍我,这些年你帮豹哥撑过多少场子我会不知道?不可能连说几句话的面子都没有吧?对方开的价足够他去别的地方买下整座山。」或许是有求于人,王胜虽掛着几分醉意,口吻还算和气。 「我收钱跑车,又不是他手下的人,他的事我能插上什么嘴?再说现在早已经不是钱不钱的问题,别来烦我。」王沐烟耐着性子答话,掠过王胜身边就想离开。 「话说这么绝,就不怕老子把你之前干的那些破事都抖出去?肖乔笙呢?他不是读法的?家里应该也挺有钱的,我合约的事让他想想办法...」王胜一把抓住他胳膊不放。 「关他屁事!你自己搞的破事自己想法子解决,我说过不会再帮你收烂摊了!放开!」 「当然关他的事,光凭你不知让他免钱肏过几次这点,他就注定欠了老子!」王胜怒吼,排屋楼里几户熄灯的人家屋内重新亮了起来。 「你他妈有病就去医院!」王沐烟怒极踹了王胜一脚,因醉酒站不太稳的人直接跌进背后的回收堆。 「我有病?他搞同性恋才有病!你以为自己背底里干过多少骯脏事都没人晓得吗?别笑死人了,喔...对,说到这个,你的小男友肯定不知道除了跑车,你还靠过什么攒钱吧?我下午去学校那儿,他们给了我肖老师当初留的联络电话,你说我要不要找他聊聊小雨,顺便也通点其他消息?」 「我警告你!你别给我去惹他!」肖乔笙就像王沐烟的逆鳞,他不敢相信王胜会把脑袋动到都离开的人头上,咬牙切齿地警告。 「他肏了我儿子,我怎就不能惹了?」王胜反驳,说着便东倒西歪站起,摸出手机当着王沐烟的面晃了晃,挑衅地拨起电话。 王沐烟气急败坏地上前要抢,他躲开,父子俩扭打在一块儿,种种不如意使喝了酒的人胆子特别肥,趁隙操起地上的酒瓶敲碎就往王沐烟捅,后者为了抢手机,一时没闪开,腰间被划出一道颇深的血口。 「老子早该送走你这吃里扒外的畜生,他妈我养隻狗都胜过养你!」 「笑死人,你还养过我吗?」 王胜趁着上位优势又往其腰间伤处狠踹,以往王沐烟本能驾轻就熟地闪避,但突地一阵头晕目眩,他连站都没能站稳,硬生生就接下父亲毫未节力的暴击,往后跌了出去。 后脑撞击在地时,温热的鼻血也溢出淌进嘴角。 「不要...坏人!不能打阿烟!去死!你去死!」 王沐嵐的嗓音传来时,原来躺在地上,想乾脆任生父发洩几拳再找机会反击的人剎那头皮发麻,王沐烟抹掉脸上的血,不顾满眼金星强撑起自己,看见手无寸铁的胞姊,疯了似四肢并用缠到王胜身上抓咬着。 但王沐嵐怀了近七个月身孕的肚子使之动作不再若以往俐落,他都还来不及衝上前,便见王沐嵐被生父一把拋摔在地,气红眼的王胜甚至还狠绝地一边咒骂一边往其肚腹踹去。 「王胜!」 听见王沐嵐的哭嚎,王沐烟瞬间理智全失,他不知道自己到底随手抓起什么,用尽全身力量就往王胜背后捅去,等到再能回神时,耳膜回盪的全是住户们杀人了的惊呼,而眼前是倒地不起,血流如注的王胜,背上插着他平日当随身工具使的军刀。 「烟...阿烟...我疼...血...肚子疼...呜...宝宝...」 直到王沐嵐颤抖地扯了扯他的衣襬,一隻手抱着肚子呜咽,雪白的腿肚染满血红,王沐烟才猛地弯腰将人抱起,无视自己一身血污与周身此起彼落的喧嚣往排屋楼外跑去。 夜里的乡间喊不到车,地区医院更早已关门,腰上的伤口刺疼着,血液沿着裤管淌进鞋底,他只能一路踉蹌地抱着王沐嵐回到田寮,却发现她杏色的衣裙已染红一大片。 「疼...阿烟...我好疼...救宝宝...」分不清是疼或是惊恐即将失去胎儿的母性使然,王沐嵐哭成了泪人儿,连带王沐烟脑袋也跟着嗡嗡作响,六神无主。 「忍忍...你再忍一下,我立刻送你去医院...」他连找车钥匙的手都在颤抖,眼眶不自觉染上一层泪雾。 「哥哥,我要去找妈妈,小影哥哥说他看到她了。」 原来掛钥匙的棚架上没找到车钥,王沐烟衝进屋翻箱倒柜时,似也等了他很久的王沐雨,抓着一张信纸衝上前喃道。 「我现在没空...你看到我车钥匙没?」屋外暂时倚在车旁的王沐嵐仍断续在哭,王沐烟压根无暇理会妹妹说些什么,压抑着焦躁急问。 「在那儿...我收进来了...」王沐雨指了指地上散着的图画纸和蜡笔中间的小盒。 「你他妈没事乱动我东西干什么!滚开!」王沐烟用力推开她,几乎是扑跌在地,抓起盒子翻出钥匙。 「因为我想去找妈...」 「那是你妈,不是我妈!我妈早死了,要找你自己去找!滚开听到没?」 他要疯了,为何全世界都要与他作对,这般黯淡无光的生活,何时才能是个头? 王沐烟奔回车旁,及时扶住差点倒地的王沐嵐,确认她还有意识能跨上机车抱住他,催动引擎便往漆黑静謐的田埂衝了出去。 -- 接着都不是太轻松的剧情〈你就没轻松过〉 死亡与新生 医院的走廊很冷,似乎比北江的雪地冰天都冷,他骑到半路开始下雨,雨势滂沱,抱着彻底失去意识的王沐嵐闯进急诊间时,甚至没勇气低头确认她是不是还有呼吸。 黑野狼的坐垫、车胎、引擎,四处都是血,她的胳膊是如何一路锁着他没让自己掉下去的都不知道。 值班的医生和护理师见到他们的惨状时都大惊失色,一边忙于抢救,一边质问他怎能不要命地用机车送失血中的孕妇过来。 但他该怎么办,又能怎么办? 王沐嵐被推进手术房,四周恢復静謐,时间不知道过去多久,长廊上只剩他形单影隻枯坐,盯着自己满掌的锈红呆滞。 进门前,医生说了什么? 好像是让他有心理准备,王沐嵐失血过多,到院前已经没了生命跡象,可能母子都不保。 那王胜能算杀人吗?不对...好像是他杀了王胜,他不记得了,脑袋一片混乱,头痛欲裂,明明才刚发生的事,他却记得断断续续? 自己是怎么到医院的? 王沐烟抱着头,十指插在凌乱的发里,低头想把自己与这个世界彻底隔离,裤腰有什么东西已经震动很久了,终于逼得他不耐烦地嘖了声,摸索了半天,才记起是急抱着王沐嵐离开时,随手塞进口袋的王胜手机。 那人老坚持着要他背下来以被不时之需的号码在萤幕上滚动,与此同时肖乔笙催眠般在他耳畔复诵的嗓音也重新响起,此前有一个几秒鐘的通话纪录与数十个未接,通话大概是与王胜争执前他就先拨出去的。 不行了...他好想他,再下去或许会死也不一定...死之前,还想再听一次他的声音。 王沐烟鬼迷心窍般按下了接听键,意识到他干了什么又急想切断时,日思夜念的嗓音却先一步响起。 『喂?昨天有人拨过这个号码?请问你是哪里?有什么事吗?』 肖乔笙的声音还是如春风般温柔,剎那就滋润了他冻寒的心脾,可惜多了点小心翼翼与不确定,王沐烟握着手机贴着耳朵,脑海几乎同时就浮现那人笑弯的眸、挺拔的鼻樑与似乎天生薄情的唇。 『请问能听到我说话吗?喂?』 电话那头的人不死心地追问,王沐烟咬着唇,用力得直到嚐到血味,才察觉对肖乔笙的思念有多深。 『...』 再沉默下去,就会自讨没趣地掛断吧...也好。 可内心却矛盾地叫嚣着:笙哥,不要掛,再多几秒鐘...就算只是相对无语的呼息也好,他不想一个人,可却又不能开口,不能把他拖进深渊。 『阿烟...是你吗?』 前功尽弃,王沐烟颤抖得倒抽了口气,泪水一瞬就随肖乔笙的一声轻柔又无奈地呼唤滚滚直落,他摀住唇,却不及阻挡一声隐忍得过于痛苦的呜咽传达到彼端。 『阿烟?阿烟!别吓我...怎么了?你在哭吗?你人在哪里?我这就去找你好不好?』肖乔笙那头传来一阵重物坠地与玻璃碎裂声。 他甚至一句话都没应,不过一个叹息,肖乔笙就能辨别是他。 「哥...弃了我吧,别再管我了...」 『别说了!我现在就去迦南,我去找你...阿烟,你等我,我想你,我真的好想你...这样下去我活不了的。』 「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啊...肖乔笙?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肯放弃?我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好...更不是什么南方雪,我很脏...王胜说的都是实话...我不值得...」 电话那头因他的失控沉默,王沐烟却什么都不在乎了,如果世界上有一个人,能让他无所保留地剖开自己,那只能是肖乔笙,不论他知道一切的一切后,往后会不会连想起他都噁心。 「笙哥...我...我出卖过身体,早就不乾净了...我爸赶我们出门...没地方去,又饿又冷...有个寡妇说可以给我钱跟吃的...呜...」 他自暴自弃般,一股脑儿地将藏在心底深处的不堪尽数脱出,遇上豹哥前,靠得就是讨好的皮表流连在愿意为他掏钱的男男女女床上。 他当时不过十四、五岁,那些大上他许多的成年人,吸食他理该天真无忧的青春年少,也捲走他对情爱的所有想像。 「我很噁心...对吧?上过床的人里甚至有跟你父母一样年纪的,以后你只要一想起我,哪怕只是一点点,这些事就会跟着浮现...但我想要温暖,想被需要...如果他们愿意用钱买我,我和姊姊又能不饿肚子,为什么不呢?」 王沐烟泣不成声,他才不是什么桀驁不驯的高岭之花,连沟渠边生长的野菊都比他乾净清白。 肖乔笙沉默了很久,久到他以为再得不到他的回应时,哽咽、颤抖却温润依旧的嗓音才再次扬起:「说完了?没了吗?」 他问愣了王沐烟。 「什么意思?」 「你就是因为这些事才提的分手?」 「当然不只...肖乔笙你...」 「那其他的,能等见面再说吗?阿烟...我好想你。」 「你是不是有病?别来!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操!」 王沐烟没再仔细听肖乔笙说什么,心慌意乱地便切断通话,他肯定是疯了,为何要应声,为何要告诉肖乔笙那些?不对,疯的人不是他,是肖乔笙。 手术室灯号在这时暗了下来,医生推门走出,他关掉电源,将手机扔进垃圾桶,神色苍白地迎上前,视线却落在护士推出保温箱,与里头小小一糰的婴儿。 「王先生,我们尽力了,但很遗憾...王女士她...」 医生接着说的话,都变得飘渺模糊,他似沉在水底,与之处在完全不同的空间。 从指尖起始的寒意是何时蔓延全身的?如果孪生子是同一个灵魂被分裂到不同的两个躯壳里,所以总会有某种程度的默契与心电感应。 那么当下透入骨髓的寒,就是因为有一半的魂灵提早登出的缘故吧。 王沐嵐的女儿小小一个,藏在保暖毯里的肉色红润,但又安静得彷彿下一秒也会追随母亲离开,他刚送别至亲,又隔着厚重的玻璃墙凝着新生,脑海一片空白。 虽早不是第一次面对血亲死亡,但十多年前他懵懵懂懂,当时也连王晴的遗体都没见着,只知道母亲最后消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水底,再有意识时,身边就只剩哭哭啼啼的王沐嵐。 他们相依为命,姊姊虽疯癲不知世事,但满心满眼只有他,她爱他,可以替他阻挡人间恶念,所以他当然也能为了她,出卖自尊去爬陌生人的床,他们从出生前就一起待过母亲的孕宫,出生后理所当然亦成为彼此生存的唯一意义。 但后来他身边出现了肖乔笙,眼里不再只有血脉相连的胞姊,不知道是否因为这样,所以王沐嵐也跟着谈起恋爱,寻找起其他的存活意义,最后甚而坚持留下孩子,害怕他终将为了肖乔笙弃她而去,所以赌命也要创造另一个与自己紧密相关的连结。 答案他再也不可能知道了。 ** 肖乔笙不得不说李云清很够义气,和她当朋友反而比当情人能看见更多以往他没发现的面向。 比如为了前任一个不情之请,花上几个月时间,只差没把与王胜签约的能源公司老底都给翻出来,查出对方过去利用资本力量製造了无数合约陷阱,表面上看着有理有据,但坑杀的正是智识不足的社会底层。 李云清整理出的资料里,即便都是些对大财团而言不痛不痒的合约纠纷,可随便一件都足够毁灭一个贫困的工薪家庭, 和王沐烟分手已过了近一年,肖乔笙神色依旧没能恢復到往昔神采,今年初,全家因他的感情问题过了个不太快乐的春节,年后他还直接推辞了原来录取的工作。 王沐烟说得没错,他是日子过得太顺遂的大少爷,一旦遭遇挫折,很容易就一蹶不振,他虽不到自暴自弃,要死要活,生活都自理无能的地步,但也没了生活重心 那之后双亲都再没提起他的感情事,一家人都有默契的,只要不说,就能当作不曾发生。 四月,他藉口需要更独立的空间,先斩后奏地都找好了租屋,才告诉爸吗自己要搬出去,两老一如既往地劝了几句,便任由他去,只是陆羽华每个礼拜都会提着大包小包,怕他饿死般来替他把冰箱塞满,实则更像在确认独子住居,是否藏了新的男人。 但也无怪乎母亲大惊小怪,他自己也一度认为,或许比起女人,同性更能引起他的兴致,带来不论生理或心理的满足。 但王沐烟后,走在从小长大的北江街头,无数男男女女错身而过,脸孔却全都模糊一片,似乎再没谁能引起他的关注。 他身陷在一场醒不过来的梦,在梦里爱上一双忘不了的眸。 思念得太过痛苦时,他重拾起相机,模仿王沐烟的习惯,又从自己的视角,纪录起城市角落一般人眼中平凡无奇,于他却温暖有趣的人物或景致。 意外拿下是年度摄影协会首奖后,接二连三的邀约与合作寻上门,法学院的高材生便转而跌破眾人眼镜,离经叛道地过起有这顿,没下顿的流浪艺术家生活。 开设的博客粉丝快速累积,靠着接案和偶尔替些摄影器材品牌带个货,收入比不上王牌律师,但却多出更多思考自我与人生的时间。 只要不提王沐烟,不提自己爱过男人,父母也彷彿他干什么都无所谓般不闻不问。 奔赴 「我还是得回迦南一趟。」 「不怕你妈知道血压又得升高吗?都快要一年了,还忘不了...当初和我分手倒是异常爽快。」李云清吁了口气,支着下頷望向窗外雨幕。 今年秋末冬初的锋面比往年强烈得多,全国各地中秋过后雨便没消停过。 「当你刻骨铭心地爱过一个人,即便只交往过一天,也会终生难忘。」肖乔笙啜了口咖啡淡声回答。 「你在说电影情节?爱在黎明破晓时?真浪漫啊大情圣,既然如此,那么爱的话,为何都不去找他?」李云清不解,当初肖乔笙既然敢直接跟父母坦白,就不是之后又会溺于亲恩放弃的性格。 「因为曾有个人告诉我,困住阿烟的从来都是他自己,当时我不信邪,毅然决然把他带来了北江,结果只是加速把他推离开我。」 「嗯...所以意思是若王沐烟自己不愿意,你投怀送抱也没用。」李云清垂眸搅拌起可可里的棉花糖,直到它们全都沉默灭顶。 肖乔笙摆在一边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他看了一眼时,她也拿起手提包准备走人。 「答应的事我顺利完成了,也为曾经的失礼道歉,接着就不打扰你了,大摄影师,我也忙着相亲呢!」李云清调侃,肖乔笙拿起手机,朝她抱歉地笑了笑。 虽是不认识的号码,但对当前的工作性质来说是常态,不时会有别人介绍来的案子,他也还没大牌到能把号码分为私人或公务,肖乔笙很自然地按了接听,一边随性地挥手和李云清道别。 他应答了声,电话那头却只传来嘈杂的碰撞,不消多久就转为断线的嘟嘟声,可也就是这几秒鐘的时间,耗费数月才稍微平静的心湖再度掀起惊滔骇浪。 是阿烟。 他手机都快拿不稳地盯着那串陌生号码,指尖颤抖着回拨,若他没听错,王沐烟似与人起了争执,但为什么会打给他?他何时办了手机? 问号一个个不断冒出,电话却也无止尽在响过头后被转进语音应答。 难道出了什么事? 肖乔笙六神无主,儘管不敢肯定真是王沐烟打来的,却仍着魔般将甚至不知是谁的陌生号码存进通讯录,从下午拨到深夜,再次被接通,已经是他第二天准备就寝前的最后一次尝试,但那头却只有绵长的沉默。 「喂?昨天有人拨过这个号码?请问你是哪里?有什么事吗?」他嚥了口唾沫,尽可能让声音听起来寻常,却还是超乎常态地胡乱拋出一串问号,就怕对方直接切断。 鸦雀无声。 肖乔笙拼了命将听筒紧贴向耳朵,彷彿这么做能直接越过电话线抵达另一头一探究竟。 「请问能听到我说话吗?喂?」他不死心地续问。 然后终于听见一声微弱的呼息。 心脏停滞一瞬,接着便剧烈震颤,他的直觉没错,果然是他的阿烟! 「阿烟...是你吗?」 两百多个日子的思念全在确认了接听者后倾洩,肖乔笙自己都能清楚感知嗓音里的颤抖,那头的人倒抽了口气,微弱但清晰的哽咽声更加肯定了他的推测。 「阿烟?阿烟!别吓我...怎么了?你在哭吗?你人在哪里?我这就去找你好不好?」 王沐烟在哭,而且极度地压抑隐忍,为什么?发生什么事了,他几乎不曾见过他的阿烟掉泪,更别说难过到哭出声来。 肖乔笙心慌意乱,恨不得能立刻出现在对方面前,倏地站起身,直接碰倒堆叠在桌边的几本专业书,书又碰倒水杯,玻璃碎了一地。 但他无暇顾及,握着手机心绪大乱地奔进寝室,也不晓得自己到底要干嘛,打开衣柜拉出行李箱,一边继续追问王沐烟状况,就怕电话突然断线。 他急红眼眶,直觉王沐烟肯定出了大事,咬牙懊恼着自己就不该管会不会被爆揍一顿再冷脸扫回北江,怎么也得死皮赖脸地缠住爱人。 说好他这个被喊哥的要保护他,可实际上究竟是谁在保护谁呢... 『哥...弃了我吧,别再管我了...』 王沐烟终于带着哽咽的嗓音回答时,肖乔笙的心也因之碎裂一地,他指尖颤麻地握着话筒愣怔半晌,然后迅速逼自己冷静。 「别说了!我现在就去迦南,我去找你...阿烟,你等我,我想你,我真的好想你...这样下去我活不了的。」 不管了,不被谅解也无所谓,眾叛亲离都无妨,他只是想好好爱一个人,世界之大,总能找到他们容身的地方。 『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啊...肖乔笙?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肯放弃?我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好...更不是什么南方雪,我很脏...王胜说的都是实话...我不值得...』 王沐烟继续泣诉,不同于过往的剑拔弩张,盛气凌人,脆弱、胆怯、恐惧、无助,所有王沐烟彷彿不会拥有的情绪,全在他语气颤抖的几句话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肖乔笙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只能沉默,关于王沐烟的过去,他大多都是从沉炎与邻里口中拼凑来的,阿烟自己几乎绝口不提。 而那些他来不及参予的过去,他仅悔恨为何上天没能让彼此早点相遇,是故曾经留在王沐烟身上的疮疤,只要王沐烟不提,他同样没资格恣意地去揭开,任其再次鲜血淋漓。 『笙哥...我...我出卖过身体,早就不乾净了...我爸赶我们出门...没地方去,又饿又冷...有个寡妇说可以给我钱跟吃的...呜...』 少年的自白,雷电般轰得肖乔笙焦头烂额,脑袋一片空白,也忆起曾在王胜那些粗鄙得不值谁上心的谩骂里,听过类似的指责。 当时他仅以为是王父口不择言的羞辱,如今却如雷贯耳,剎那就明白了王沐烟冷漠疏离的由来。 『我很噁心...对吧?上过床的人里甚至有跟你父母一样年纪的,以后你只要一想起我,哪怕只是一点点,这些事就会跟着浮现...但我想要温暖,想被需要...如果他们愿意用钱买我,我和姊姊又能不饿肚子,为什么不呢?』 电话那头的人擅自下着结论并泣不成声, 「说完了?没了吗?」 肖乔笙竭力调整着呼息,灵魂彷彿也随着王沐烟的过去一起破碎成千丝万缕,拼了命才好不容易颤抖地挤出问句。 没了吧?他的阿烟,没有更多叫他心疼得下一秒怕就能死去的过往吧? 以命作搏的矿底赛道、出卖灵肉的交易,对普通人再寻常不过的一口呼吸,王沐烟却得歷经万难才得以苟延残喘,分明背负着他都难以想像的沉重,却仍在面对他时笑得云淡风轻,把所有的温柔纯真都给了他。 王沐烟害怕的从来不是同性恋三个字背负的原罪,因为他早就已经身处比那更深的谷底。 他是不愿将他也一起拖进仰望不了星空的深渊。 ** 不论是一起回北江或自己留在南方,都决心要与王沐烟相守,隔日天一亮,肖乔笙出发到机场前,还是给母亲发了封讯息,表明己意。 只是未料强烈气流带来的暴雨在此时侵袭大陆东南,洪灾、坍方处处,不止航空受到严重影响,不是延宕就是停飞,南向的铁、公路交通亦几乎中断,无数旅客滞留机场、车站,全国各地乱成一片,他就是想立刻飞奔到王沐烟身边也心有馀而力不足。 能联系的人和办法都试过了,就连李云清也表达爱莫能助,直言就算她能给他变出艘火箭,也得天公肯作美,否则谁肯拿命来陪赌? 而同一个电话号码,从王沐烟怒吼着一辈子都不想见他掛断后就再也打不通,最后他只能一个人枯坐机场,等待復飞遥遥无期的航班。 「阿笙。」 不知过了多久,熟悉的妇人嗓音响起,在机场旅客的嘈杂喧嚣中格外清晰,肖乔笙眼神略微茫然地从手机屏幕抬头,迎上的是痛心疾首的母亲与依旧无言以对的父亲。 他不发一语,连他们为何而来都不想追问,只是静默地瞅着陆羽华缓步上前,握住他有些发冷的掌腕。 「回家吧...若不想太快结婚,或是甚至不想有孩子都没关係,你还年轻,感情事能慢慢来,未来谁也说不准...你爸爸和我,只是希望你能过上快乐一点的人生,好吗?」同一段说词,陆羽华似乎反覆在心里练习了很多次地握着骨肉的手劝道。 「但如果我说...和阿烟在一起的半年是我生命至今最快乐的记忆,失去他后,我不敢肯定以后还能不能开心得起来呢?」肖乔笙垂眸,回握着母亲已不再如往昔光滑细嫩的手,指腹摩娑着上头的细纹。 他是真的很不孝啊... 一家人再次相对无语,肖乔笙不知道这次又要僵持到何时,但即便疲惫,一想到是为了处境比他更艰难的阿烟,他就有足够的勇气支撑。 「所以今天为了他,你就算失去我和你妈也无所谓吗?这就是你要的快乐?」肖长生打破绵长的沉默,在妻子紧拧的眉宇中质问。 「有所谓...爸、妈,我很爱你们,更希望能有办法能让你们明白,不管我选择过什么样的生活,我对你们的爱永远不会改变,我能左右自己的人生,但左右不了你们跟全世界的看法。」 「阿笙...你为他不顾一切,但他呢?王沐烟不也是随随便便就拋下你,连争取都不争取地就离开了吗?所以妈不懂,就算是男的,你也能有更好的选择...」陆羽华反驳。 「他是不是随便拋下我,若你们肯花时间了解他,或许就会知道答案。」 周遭滞留的旅客,不乏相偕出游的一家大小,肖乔笙盯着那些与曾经的自己和父母相似的组合,在双亲的持续沉默中呢喃: 「你们曾质问阿烟和我恋爱是否顾及家人的感受,但他根本就没有家,连团圆饭都没能吃过一口...」 「阿烟他一直都是一个人。」 家破人亡 雨势没有趋缓,南下班机无限期往后顺延的广播不断,肖乔笙没再听到双亲的劝諫,但俩老也没有离开,母亲坐在他身旁,父亲则挑了不远处的位置坐下,直到耐不住等候的旅客越来越多,候机厅从拥挤变得空旷。 「吃过饭没?」肖长生问。 「我不饿,你带妈先回去吧...该说的,我都跟妈说过了。」手机因不断回拨断了电,肖乔笙拿出随身电源接上后回答。 「走吧...网上说公路抢通了,大型客车货车还走不了,但私家车没什么问题。」肖长生起身,拉起儿子搁在一边的行李箱就要走人。 「爸!我都说了我不回去...你...」肖乔笙拧眉追上,刚想抢过自己的东西,就对上父亲恢復柔和的眸。 「不是让我跟你妈花时间了解那孩子吗?不亲自跑一趟他成长的地方,我们怎么了解?」肖长生望了妻子一眼,陆羽华起先有些诧异,但随后也是静默地頷首。 直到开上高速,取代父亲成为驾驶的肖乔笙都还难以置信,父母正坐在后座,准备同他回迦南寻人,改变心意的原因是什么,以及他和王沐烟的感情是否已被接受都不清楚,佔据他整颗心的只有王沐烟掛断电话前的悲痛欲绝。 若是王胜真和能源公司起纷争,王沐烟怎么都不可能难过成那样,那是王沐嵐或小雨出事了?一想到这点,他头皮都一阵颤麻。 越往南行,天色也在夕阳落下前起了急遽变化,公路上雨势大到前方百公尺内的视野都是一片白茫,收费站停止运作,越来越多驾驶为了安全起见选择止步。 肖乔笙再着急,车上还载着父母的情况也不得不于入夜前先寻觅住处落脚,受雨势影响,车速快不得,又时而遇上闸道关闭必须绕路,走走停停,平常顶多两天就可以抵达的路程,竟花了五天多光景才进入迦南。 迦南为四周环山的低洼型盆地,一家人抵达时沿途均已成水乡泽国,火车因为河道溃堤与坡地坍方全面停驶,若非肖长生的提议,他就算搭上復航的飞机,至今也进不了迦南。 「肖老师?」 当弯弯绕绕,靠着当地农户指引好不容易驶近中心区,车子却被站前围路指挥的警察拦下,告知除车站周边,其他地区暂时四轮车辆都通行不了,包含矿厂一带,正一筹莫展时,穿着雨衣,全身上下就露出一对眼睛的徐瑋从路旁的货舖窜了出来,讶异地呼喊他。 两人客套寒暄了几句,直到徐瑋注意到随行的肖父肖母,话题才转向肖乔笙再难回避的方向。 「你跟阿烟?我的天!怪不得...」小姑娘不住摀唇惊呼了声,但更讶异地是肖乔笙面不改色地在双亲面前坦承感情就罢,两老表情虽略显尷尬,还似乎已然默许。 但她的惊惶没能持续太久,脸色便迅速转为黯淡。 「详细情况我不好说明,但我是回来找阿烟的...你有办法能帮我到矿厂区吗?」肖乔笙感觉不对劲,于是忐忑地追问突地抿唇不语的徐瑋,气氛转变之快,连留在后座的肖长生和陆羽华都因之面面相覷。 「我能告诉你们绕进矿厂的方式,但如果是要找阿烟...我想你们不用特地进去了。」半晌,被两老一少六隻眼睛盯着,徐瑋不得不艰难地开口道。 「什么意思?他在隔壁市医院吗?」肖乔笙拧眉。 徐瑋摇摇头,肖乔笙帮忙王沐嵐入院调养的事学校都知道,如今她虽更清楚他对王家事如此关切的原因,但接着要提的噩耗便也更说不出口。 「小雨被打捞上来后,阿烟就失踪了...前天废矿场出事,死了五六个人,王胜在其中,阿烟是他仅存的亲属,但警察到现在都没能找到他。」 徐瑋短短几句话,给的讯息量庞大到肖乔笙脑袋嗡嗡作响,难以运作,硬是呆滞了好一会儿,还是陆羽华见他脸色不对,焦急地下车喊人才回过神。 「你说打...打捞上来是指?小雨她怎么了?什么叫王胜仅存的亲人?」他唇瓣抖颤,不愿事情是他想的那样。 「上週开始降雨那晚,小雨不知道什么原因独自外出,应该是田里路滑,雨势又很大的关係,跌进了鱼塭...等到被塘主发现时人已经...」 徐瑋支支吾吾,警察通知到王沐烟时,他人正在医院处理后事,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大抵如此,王沐嵐因他与王胜的争执入院早產,孩子保住了,但母亲却不幸香消玉殞。 王沐烟得知王沐雨也在亲姊过世的同一晚掉进鱼塘后,并没有赶回迦南认尸,当天从医院抱走王沐嵐的女儿失去下落。 「应该是接连失去沐嵐姊跟小雨...他打击很大,加上王胜如今也...」 徐瑋言尽于此,到后面她都说不下去的地步,短短几天内家破人亡,王家上下就剩阿烟一个人,过往废矿场乱七八糟的纠纷也多王沐烟脱离不了关係,王胜都死于斗殴围事,他是否也牵涉其中,人是不是还活着都成问题。 「我很遗憾...」最后着实不知道怎么安慰肖乔笙,徐瑋垂眸道。 「别说得他像没了一样...阿烟还活着,我会找到他。」他拧着眉坚决地回答,小姑娘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问清楚进矿厂区的其他道路后,肖乔笙就将车子掉头先往交通暂时无虞,隔壁市王沐嵐住的医院去,一路上肖父跟肖母都没出声,兀自消化着自己刚听到的事实。 排除和自家儿子是对恋人,以短暂相处过的几天来说,两人都不否认王沐烟除了话少一些外,还算是个乖巧的孩子,在赛车方面也确有天赋,后来storm车队虽正取了第一名,经纪人私下联络不上王沐烟,便找上了肖乔笙,释出想破例延揽王沐烟加入的诚意。 如果能多得到一点善意,事情的发展是不是可能就不一样了? 他们沉默着,说是同情也好,恶意和愤怒发洩容易,却总覆水难收。 医院的护士和肖乔笙很熟,便也没有隐瞒地告诉他,王沐嵐确实因受到惊吓与暴力对待导致早產,胎儿勉强保了下来,但她自己则因失血过多离世,遗体在王沐烟要求下直接交由业者火化。 王沐嵐生的是个女儿,未足月早產,不过健康状况还算良好,院方要求家属需留院观察至少一到两个月,但王沐烟未经告知就私自带走了孩子。 在医院也没能得到任何关于王沐烟的其他消息,肖乔笙将父母就近安排在市内的酒店后,独自又跑回了矿厂区,排屋楼、田寮、学校,任何能打探的管道都跑了一次,甚至不怕惹上麻烦的在警局找到了豹哥的下属。 「最后一次看到他的确带了个娃儿,我还以为是跟哪个姑娘生的,提早当了爹...嘖,狼崽玩命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混咱这途的,生死早就看淡了,随时都做好下一秒就突然嗝屁的准备。」 张淼也在与能源公司牵扯上的围事中牺牲了,剩下被局子拘提的下属,说废矿再开发的事本来很简单,大财阀好声好气地捧着大把钞票上门,有钱想找地盘重新发展还难吗? 但偏偏张淼和沉炎青儿时住的村区就紧临着废矿,也被对方的开发计画划在里头,为了块早没人居的荒地,豹哥和组织里的干部起了内鬨,反对他的暗自收了能源公司好处,出卖弟兄,把一些压根不属于他们干的恶事都栽赃赖到了豹哥身上。 「王胜就他妈不是个东西!假借豹哥的名义走毒在先,若不是老大看在阿烟这么多年在赛道上为他出生入死,硬着头皮扛下来解决,他早被人剁了餵猪,不知感恩就算了,还反过来咬咱一口...操!死有馀辜。」男子义愤填膺地吼,看守所的员警咳了一声示警。 「所以...贩毒的...不是豹哥?但当初他明明跟阿烟说...」肖乔笙在听到与他理解不同的事时不住反问。 眼前人是曾在车场紧跟着张淼的小弟阿丰,肉眼可见对豹哥的忠诚。 「不是!那些都是演给狼崽看的,一来豹哥不愿他牵扯太深,二来想让他多欠个人情继续卖命...咱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什么该碰,什么不该碰还是有分寸的...操!反正我也说不清楚,大哥也不在了,想怎样怎样唄,老子命一条,还怕他们不成?」 阿丰同样说不清王沐烟去了哪儿,只言废矿出事前还见过人,王胜为了矿场开发和外头覬覦他们地盘的势力联合,加上此前诬陷贩毒等恩恩怨怨,两方约了谈判,张淼让王沐烟暂时离开迦南回避。 「这回连豹哥都栽到了对方手里,狼崽就算逃,带个娃儿也逃不了多远...我不清楚你俩啥关係,但警察都找不到人,就别抱期望了。」几分鐘的会客结束前,阿丰劝道。 不能放他一个人 离开警局前,肖乔笙遇上到了不在自己预期内的人,沉炎的前妻何蓉和一个女警在会客室里,蹲在沉清影身边,男孩双眼红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彷彿下秒就能断气般伤心。 「肖老师...」认出肖乔笙后,何蓉站起身頷首。 「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他瞥见女警手上的证物袋,里头有张孩子涂鸦和字跡的信笺。 「这孩子...唉,说来都是我的错,平时工作忙,没时间陪伴他,哪知一不小心会惹出这种麻烦...」 王沐雨落在田埂边的背包里,找到沉清影寄给她的信,童言童语地写着好像看见宋云,以及错误百出,指导着如何搭车到北江的办法。 「那孩子应该是拿着我们清影寄的信,想到北江找母亲,却不慎摔进池里...但说真的,关我们阿影什么事呢?孩子能有什么坏心思...放任她深夜独自外出的家人才该负全责。」 何蓉苦恼地抱怨,为了警察的一个通知,她得特地请假南下,工作如果因此丢了,得不偿失,偏偏沉清影到了迦南,没见到王沐雨又只会哭,继续拖下去,不知能否赶得回去。 肖乔笙静默听着,根本不敢想像王沐烟是如何独自面对这一切的。 「老...老师,我是不是做错事了?小雨呢...」突地,何蓉和女警哄了半天,死活不开口的沉清影拉了拉肖乔笙袖口,昂首哽咽地问。 他心一涩,很努力才挤出一个浅笑,和煦地蹲下揉了揉沉清影的头发:「小雨去妈妈身边了,她让警察姐姐来谢谢你,但需要你先告诉这位姐姐这封信是怎么回事,以及其他所有你知道的。」 沉炎住院前后,沉清影和王沐雨都是他形影不离地帮忙带着,他的话对孩子也就有一定的说服力,就是没想到时隔一年再回到迦南,被母亲狠心拋下的小女娃,终是以另一种方式离开迦南,希望她能寻到心心念念的生母。 在肖乔笙的劝抚下,沉清影告诉女警,自己不时就会瞒着母亲与王沐雨通电话,他在北江帮她找妈妈,她则会分享迦南发生的事,两人最后一次通电话,王沐雨说自己哥哥有重要的事也去了北江,如果他回来,想让王沐烟也带她去找宋云。 因为不想再跟阴晴不定的父亲相处,王沐雨还说如果哥哥不同意,她会自己出发,让沉清影给她指路。 「本来我很不想来迦南,但清影吵不停,加上警察...」好不容易完成笔录,何蓉趁女警帮着带孩子去厕所,神色憔悴地呢喃。 「一个人带孩子很不容易吧,幸好清影还算乖巧懂事。」 「嗯...性格像他父亲,沉炎青他是个很温柔的人,就跟你给人的感觉很像...让人忍不住想靠近,否则当年我也不至于鬼迷心窍...」 似乎身边没有能倾诉的对象,何蓉接过肖乔笙递过的咖啡后,开始滔滔不绝地怨懟。 她和沉炎是沉母委託媒人牵线认识的,沉炎一开始就坦白有心仪的人,碍于母命才不得不见面,当时她因为对温文儒雅的沉老师產生好感,竟也一步步在沉母的帮助下把人灌醉,用计怀上孩子。 沉炎是个很有责任心的人,自知酒后乱性闯了大祸也没回避,加上自己母亲身子不好,点头应下婚事,从成婚到生子,丈夫原来是个同志的事实,她始终被婆婆和沉炎蒙在鼓里。 但从初见之后,她就没再见过沉炎让她一眼倾心的笑容,夫妻俩更是相敬如宾,亲密关係都是她主动求来的,丈夫总是半推半就,事前还得先把自己灌醉,直到一次不小心喝过头,意识不清地喊出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名字时,她的世界也一夕崩塌。 「结婚时,他说改名是为了讨吉利,独独把青字去掉,后来我才晓得,他是把阿青永远留在迦南给那个人...」 何蓉在描述中一直用沉炎青称呼丈夫,说到最后委屈得红了眼眶,不断质问肖乔笙,为何爱的是男人还要骗她结婚? 但到底是谁骗了谁,肖乔笙着实不知该用哪种角度去评判。 重返迦南后几天,雨势虽趋缓,但就没停过,铁路陆续恢復运作,他顺路送何蓉母子到车站,才又绕回地方医院处理王胜和王沐雨的后事。 医院说王胜死前的两日,因和儿子起争执受了刀伤被送进去,血流了不少,但没伤及要害,岂料人离开都不到四十八小时,就横躺着成了具尸体又被警察抬回来,隔壁还躺着不久前被打捞上岸的亲闺女。 被问及是王家的什么人时,肖乔笙只能支吾说是王沐雨的老师,迦南地方小,院方似很清楚王家一家的状况,没再多问,有人愿意接烫手山芋求之不得,否则没有家人料理遗体,对地区小病院而言是件相当头大的麻烦。 等到该办的、能办的都大致处理完毕,所有王沐烟可能去的地方也都找过一遍,肖乔笙再回到酒店时已是带着父母来到迦南后的第五天。 肖长生因无法放下工作,铁路航空一开通就先返回北江,陆羽华则怎么都放心不下儿子,选择留下陪伴。 「那你接着有什么打算?」 得知王沐烟一夕间失去所有血亲,人也不知去向,陆羽华忧心忡忡地问,就怕肖乔笙精神支撑不住。 当肖乔笙哭得难以自已地追问她,如果爱上一个全世界都反对的人该怎么办时,她心里其实已经很清楚,即便是自己和丈夫,也无权剥夺骨肉追寻幸福的权利。 「妈,我必须找到阿烟,不能放他一个人...」肖乔笙没有犹豫地回答,语调却出奇地平静。 「但他若是...」陆羽华没能把那个字说出口,但儿子不在的这些天,她和丈夫也不是什么都没干,更一如承诺地认真了解着王沐烟所成长的迦南。 废矿场、肖乔笙避重就轻,实则差点连命都搭进去的车赛、兄妹乱伦的混乱亲缘,王沐烟有个即便换作是女儿身,他们恐怕都难以赞成看好这段感情的身世。 如今又牵扯进那样的纷争,人是不是还活着都... 「就算他死了,我也要找到他,带他回北江,不会再让他一个人。」反倒是肖乔笙眼神瞬也没瞬地直接说出她都不敢提的字眼。 「阿笙...你吃过没?妈妈去帮你买点吃的。」知子莫若母,此前被王沐烟单方面宣告分手,肖乔笙也未平静至此,陆羽华不安地凝着一回来就打开笔记电脑忙碌的独子背影。 「我没胃口,回来前有吃点东西,等等睡个半小时,再起来送你去车站,票我帮你订好了...」肖乔笙闔上电脑,念念有词地起身,呆愣了一会儿,才往床边走去。 「妈不走,你要找阿烟,我就陪你一起找。」 「我不知道得花多久时间,你不能放爸一个人...」 「他又不是孩子了,自己能照顾自己。」 她还想说些什么,但下一秒再转头,肖乔笙已经倒在床上睡了过去,眼窝鬱色明显,也不晓得这几天有否好好闔过眼。 但茫茫人海,没有任何线索,想要找到一个人谈何容易,肖乔笙对王沐烟在迦南的人际不很熟悉,豹哥死了,废矿场封闭,在这类地区斗争中下落不明的,兴许早被埋尸在哪个矿坑或深山里。 在能源公司引起的势力角逐仍持续下,一个在官方立场等同地痞,无亲无故的少年失踪,于警方而言根本无关紧要,肖乔笙日日往局子跑,最后直接被下了行为已构成妨碍公务的警告。 于是他只能用最笨的方式,洗出王沐烟的照片,以迦南为起始点,逢人就问。 相片还是离开迦南前,两人在他屋子里嬉闹,与王沐烟交相抢着单反拍下的,一见就是情侣亲暱的互动。 他不在乎被问者发现后眼里的轻蔑,而对方也大多在见他真情实意的心急如焚后,或善意或不置可否地回应,唯独仍难免遇上恐同者的嘲讽。 是你男人吗?我听说同志性滥交很平常,你确定他不是有了新欢拋弃你? 诸如此类的幸灾乐祸。 就连陆羽华都好几次想替儿子抱不平,只是一一被肖乔笙劝阻住,他已经没有多馀的精力再去应对不必要的细支末节。 迦南邻近的医院、警分局甚至是所有能找到的私人诊所,他用尽一切方式探问,但王沐烟仍像人间蒸发了般,杳无音信,留给他的只有排屋楼整理得乾乾净净,两人曾经共度好几个晚夜的房间,以及没了黑野狼亦被水淹过半的凌乱寮屋。 活着 「阿烟会吉他啊?」 陆羽华凝着后座儿子从王沐烟独居处捡回的木吉他,在水里泡了好几天,箱体都已发胀生霉,还能不能弹都是个问题。 但比起这事,亲自陪肖乔笙走一趟田寮,知道王沐烟有家归不得,从还在读初中的年纪就独居在外,把精神病的姊姊和幼妹的生计全扛在肩上时,为人母的都不禁心惊。 「他会的东西可多了,学习特别快、特别聪明...唯独做菜不知道什么原因,再怎么用心也还是难吃。」 提起王沐烟,肖乔笙就是一阵夸,忆及爱人的厨艺时,更轻轻地鹅笑两声,无奈摇头,意识到自己不知觉间学起少年独特的笑音却愣了住,直视前方路面的眼神再次变得茫然。 他好想他,就算过了这么长时间,少年的一顰一笑、一举一动依旧生动,轻松就能在他脑海活灵活现,而这也是近一年来,他不停找事情分心,不敢回忆细想王沐烟的缘由。 王沐烟就像只能存在记忆里的一场梦,伸出手想拥抱时,往往只落得满怀空虚,每想一次,他的心就剧烈地抽痛一次。 坐在副驾驶座,几日来陪着儿子上天下地找人的陆羽华,对王沐烟的了解越深,也就越不捨,说是怜悯同情也行,少年生在一个年近半百的她都想像不来的环境,分明可以攀着肖乔笙这株高枝谋求更好的生活,当初却毅然决然抽身而退。 从未获得过爱,却用最笨拙的方式爱着她的骨肉。 她凝向散在置物箱上,几张肖乔笙冲洗出来,用以寻人的照片,其中也有王沐烟拍摄下的肖乔笙,笑得乾净无忧,好像从初中开始面对升学的压力,脱离儿少时代后,她就再没见过那样的儿子。 陆羽华暗自摀着胸口,那里隐隐抽疼,她和孩子爸爸,好像真对骨肉做了件非常残忍的事,期望肖乔笙幸福,得偿所愿,却又用自以为为他好的方式,硬生生剥夺了他真正寄望的快乐。 「如果有机会...妈妈也想试试阿烟做的菜,到底能有多不好吃...」 不可爱的缺点与不擅长,都能成为眼前境况下,唯一让骨肉绽笑的凭藉,肖乔笙已用不经意的情感,充分向她表达他有多深爱王沐烟。 车胎突然急煞住,陆羽华以为自己说错话,慌乱地瞅向驾驶座,却见肖乔笙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就急往路旁一家车行奔去,她诧异地跟着下车。 地板被墨黑色油污染得发亮,把手与工具四散,不到五坪大的机车店被堆叠的杂物与组件塞得寸步难行,只有正蹲在一台黑色野狼旁的老闆周身留有一小块维修空间。 「车子哪儿来的?我才要问你是哪位,突然闯进来就抓着人盘问,警察啊?」秃顶的老闆面色不善,瞥了母子俩一眼后就继续拆解黑野狼的组件。 肖乔笙指尖颤抖地触着后照镜上自己亲手贴的小猪贴纸,被反驳后却一句话都应不上,唇色苍白,胃部更一阵翻搅。 近来他的饮食极不正常,有一餐没一餐的,还大多都是被母亲强迫着嚥下。 陆羽华正插腰想和老闆理论,他就摀着嘴衝到店外,蹲在店旁的沟渠边直接呕吐了出来。 「阿笙!你怎样了?别吓妈妈啊...」陆羽华追了出来,心急如焚地道。 「我...我没事,那是阿烟的车...我...呜...」话未说完,他又呕了好几口酸水,被痉挛不止的胃逼出泪水,陆羽华跑回车上取来饮水又递出手帕,闻言后也清楚肖乔笙牵掛的是什么。 「你回车上休息,这说话像刚被倒债的冤种王八交给妈来处理。」 她拍了拍儿子肩膀,肖乔笙微微愣怔,一路上母亲始终只扮演衬职陪伴者,除了旁听,从未插手找寻王沐烟。 难得有重大的进展,他虽不放心,但当下胃部似和他做对般不肯罢休,也只得暂时蹲在水沟边盯着沟底的青苔发呆缓和。 「老闆说车子是三天前一个男孩子拉来卖的,我给他看过照片了,应该就是阿烟。」陆羽华再走回来时,也带来他求之不得的消息。 肖乔笙抬头望向站在身旁的母亲,其实所有最坏的打算他都想过好几轮了,脑筋一时没转过来,眨着眼没有反应。 「阿笙?你听到了吗?阿烟他...还活着,他没事。」 活着。 肖乔笙从不知道这两个字听起来能如此美好,豆大泪水瞬间就跟着滚落。 「妈...阿烟还活着?我的阿烟还活着...」 他嗓音抖颤,十多日来的疲惫似都有了回报,很快就摀着脸泣不成声,陆羽华亦跟着鼻酸得红了眼眶。 为什么呢?为什么两个男孩短短时间之内却能爱得如此深刻?这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但如果爱能找到理由解释,就也不叫爱了。 车行老闆说王沐烟是夜里来的,全身脏兮兮的,像跌进泥漥里爬上来,揹着个孩子,想用一千块钱变卖机车,两人讨价还价半天,最后用五百块成交。 「五百块?」缓和过来后,肖乔笙自己走回店内,瞪着王沐烟视之如命的摩托被支解得七零八落,想都不必想这价格是市侩的老闆趁人之危。 「他那模样,车子是不是偷来的我都不晓得,愿意赏脸接手就很给面子了!」店东拧着眉,陆羽华递上律师丈夫服务机构的名片后,态度收敛了些,但仍对自己敲诈的行为理直气壮。 肖乔笙自知和这般人讲理没用,当务之急是王沐烟的去向,便用高于行情价两倍的价钱买回黑野狼,让老闆把车组装回去,并另外付钱让他尽量修缮好。 「我不晓得他要去哪儿,拿了现金一句话也没说就带着孩子走了...不过倒是有注意到他手里攥着张破破烂烂的东西...我没看错的话,应该是地图之类的,上面用红笔做了很显眼的记号,看起来是要往北去。」 肖乔笙再三追问下,收了钱手软嘴也软的老闆态度匹变,挤破头回忆起那日傍晚关店前的情景,有问必答。 「地图...」闻言后,肖乔笙左胸颤麻,眨着眼望向身旁不明所以的母亲。 「怎么了?」陆羽华紧张问。 「我...好像知道阿烟要去哪里了...」才压抑下的情绪再次上涌。 『以后要是有人欺负你,管他什么豹哥虎爷,还是你那混帐老爸...都不用怕!有哥在...但要是我不在,你就记得...黑野狼一直...一直沿着这儿朝北骑...就能到达笙哥住的地方,你不是一个人...王沐烟,你要记住...你不是一个人,我发誓...哥用生命也会保护好你。』 王沐烟没忘记他的承诺,他是要去找他...但为何不直接联络他?他不是给了电话吗?明明只要一个消息,他就会立刻飞奔到他身边。 「不过...还有件事很奇怪,那孩子不太对劲。」见母子俩找人找得急切,老闆热心地主动在他们准备离开时,把突然想起的一件事脱出。 「什么事?你倒是快说啊...」陆羽华急道。 「你们可得先答应听了之后不能反悔...我钱收都收了,不退的。」老闆支吾。 「不会!」肖乔笙说着还把皮夹里剩下的几张纸钞都塞进他手心。 「就是...我本以为那孩子脑袋不好,可跟我讲价时又都很正常,条理分明的...就是...记忆有点毛病,上一秒说好八百五成交,下一秒我先给他五百块,回头找零,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喊他一声,他还怕我反悔一样,说讲好五百就五百,不能反悔...」 ** 这是第几次走错方向了呢?继续下去,不晓得还得花多少时间,才能抵达... 抵达哪里? 王沐烟眨着眼,茫然地盯着面前的路牌,上一刻想的,稍微一恍神,下一秒又全然不记得。 「滚开!别挡路...臭乞子!」行色匆匆的路人,因他站在人行道中央发呆,恶狠狠地撞了他肩膀一把,扬长而去前还不忘回头吐口唾沫。 怀里刚熟睡过去的婴孩因震盪被吓醒,抽抽噎噎又要哭嚎起来,他熟练地抱着拍哄几声,退到路边角落,将脖子上已脏成暗红色的围巾裹得更紧些。 乞丐?是骂他吧?低头看看自己,倒也无法反驳,前夜睡的是条废弃的地下道,靠着好心肠的流民才换得当天一餐温饱,给宝宝买的奶粉没剩下多少了,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完全没主意,万不得以,也是真得沿途乞讨,当个乞丐吧? 王沐烟掏出口袋里反覆折了好几回,大半印刷字都快磨得看不清的地图,仔细对照着路牌,不是很确定他有没有走对方向。 「笙哥...」 他用指尖摩娑着地图上娟秀的字跡,这阵子不论记忆再怎么混乱,只有目的地他怎么都不会忘记,他要去,也必须去这个有笙哥在的北江。 虽然记不起原因了,但字写得这么温柔的人,应该会有耐心慢慢告诉他吧? 一朵雪花落到了笙字上,王沐烟眨着眼,呆愣地盯着它在上头化成水,晕散了红色笔墨,似在地图上绽放的一朵红樱。 「笙...笙哥是谁呢?」他抱紧断续抽噎的婴儿蹲下,抚额呢喃,藉彼此的体温相互取暖。 好冷啊...他最怕冷了。 他视线往对街的咖啡馆投去,暖黄的灯光看着很舒服,但他带着宝宝走进去,只会被不留情面的驱赶,他们太脏太臭了,有时连自己都受不了身上的味儿,可又没办法。 「去!哪儿来的小乞子,别待在这儿触我霉头,挡人财路!客人都不敢靠过来的,滚远点!」一盆脏水泼到脚边,店铺的老闆还算好心,没直接往他身上泼。 王沐烟昂首望了对方一眼,起身拉紧帽兜,沉默地转身往街道另一头蹣跚走去,他得在天黑前找到睡觉的地方。 -- 写的时候没感觉,但校稿的时候从头哭到尾,大概是已经快写完结局了,自己共情得感觉后劲真的有点强... 特别是你们如果重读,佐以之前埋的细节描述,应该会更来劲〈?〉 比如 阿烟走路北寻笙哥是前面笙哥醉酒,两人第一次发生关係就埋的伏笔, 也是《南山南》歌词&quot;如果所有土地连在一起,走上一生只为拥抱你&quot;我的解读之一。 另外阿烟记忆缺失的伏笔则很早就埋了,从车赛为了阿笙挨的那一棒开始... 求佛 「妈,你要的东西没了,我帮你换了三明治,看什么呢?」肖乔笙端着托盘在咖啡馆窗边的位置落坐。 「没什么...只是感叹都这年头了,国内露宿街头的可怜人还是那么多...」 陆羽华接过热咖啡啜了口,想着刚才被对街饺子店驱离,消失在街角的流民,全身脏兮兮的,长相虽看不清,但年纪应该不大,外头都降雪了,却只穿着件单薄的夹克。 肖乔笙顺着母亲说的方向望去,只见拿着扫把在门前将水扫进沟里,嘴巴念念有词的大叔,但一联想到王沐烟或许也在哪个角落因身无分文遭驱赶,神色不免也沉了下来。 「抱歉啊...你瞧妈这张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快吃吧...你昨天一天都没吃多少。」陆羽华赶忙改口。 「嗯,没事,你不用这么战战兢兢...我跟爸提了,明年春季他单位开缺招考新人,我准备去试试。」 肖乔笙垂眸,咬着自己的那份捲饼,人工粉调的热草莓奶茶味道香得很不自然,可却已经取代美式,成为他思念爱人的方式之一。 「公设律师...唉,真不知该怎么说你们父子俩,不过未来谁能掌握得住?如今咱母子俩会经歷这种从南到北走过一个个城乡,千里寻人的电影剧码,妈也从未想过,就是不知不觉,一个多月竟然也过去了,春节又在眼前了...」陆羽华叹道。 机车行老闆的说词,让肖乔笙直接联想到王沐烟摔车的事,辗转拜託了几位读医的同学学长,才成功从北江医院调出王沐烟的病歷,脑震盪、血块淤结等需进一步检查确认的纪录瞅得他胆战心惊。 他尽量让自己不去设想最糟的状况,但以王沐烟的能耐,如果从迦南消失是带着王沐嵐的孩子北上找他,正常来说绝不可能到现在都没消没息。 从小到大,失眠两个字不曾出现在他生活里,但从失去王沐烟,再到如今一连串的噩耗意外与失踪,他就没一晚睡好过。 每夜都会沁着冷汗醒来,手脚发冷,最糟糕的时候心脏能痛得彷彿接着就要停止。 肖乔笙不知道,如果再找不到王沐烟,自己还能支撑多久,他不想让父母失望,但最讽刺的也是好不容易双亲愿意接纳他的爱人了,全心全意支持他任性妄为的寻人举动,可他却怎么都找不到他。 「上次提到那位在地方救济单位服务的阿姨,说能帮我们留意消息,如果接济到特徵和阿烟相似的人会立刻通知我。」陆羽华期望多少能给肖乔笙一点力量地聊起。 「他没问你为何要找这个人?」肖乔笙调侃。 「和我同年纪的阿姨能不八卦吗?自然是问了。」陆羽华淡道。 肖乔笙握着瓷杯的手顿了顿,掀帘看向母亲:「那你怎么回答?」 陆羽华抿了抿唇,看向窗外,半晌后耳尖微红,不太自在地轻声回答:「我说阿烟是我儿子的爱人,也是我儿子。」 她现在别无所求,只求菩萨原谅她的罪过,别把王沐烟从肖乔笙身边带走,否则她为人母的很清楚,失去王沐烟,她也会失去自己的心肝宝贝。 肖乔笙眼睫轻轻颤抖,一辈子能掉的眼泪大概都在这几个月内掉完了。 「妈,谢谢你。」 「跟你亲娘矫情什么...倒是家里有个公务员我就够头大了,连你都准备步上你爹后尘,父子俩就不打算圆我的富婆梦。」陆羽华嘟嚷。 「我认为只要自己爱的人都在身边,便是最大的财富。」肖乔笙笑了笑。 「嗯...是啊,希望尽快找到阿烟,这附近有间菩提寺听说香火挺旺盛的,离开前绕过去一趟吧...别嫌你妈迷信,冥冥之中菩萨真的会帮忙。」 「是,我跟爸哪回敢嫌弃您了,每年给咱求的红绳,爸说他就算手断了都不敢摘。」 「就会贫嘴。」 与母亲这般苦中作乐的拌嘴,是肖乔笙两个多月来支持着自己不崩溃的力量之一。 害怕一不留心就会和正流浪在某个角落的王沐烟擦肩而过,连接案的工作也几乎停摆,一个多月过去,还是看好他的杂志社编辑提议,才勉强一边寻人,一边举起相机,纪录过程中自己心境下看到的世界。 他所成长的这块土地很大,南北最长绵延五千五百多公里,他和王沐烟之间就跨越了半个大陆,两千多公里有多长,为了再次抱紧一个人奔赴其中,他才有切身的体悟。 若王沐烟卖了黑野狼,是为了买一张直往北江的车票,那么父亲也早该捎来寻到人的消息,现实状况不容他过度乐观。 摔车后不顾身体状况就因为与他的感情不告而别,肖乔笙不认为对自己多不甚在乎的王沐烟,会继续追踪自己的脑伤,万一...他一直不敢仔细思考这个万一。 所以当随母亲来到梵音繚绕,香烟裊裊,殿内清幽僻静的菩提寺内时,肖乔笙跪在佛前,祝祷祈愿真能上达天听,将内心最忐忑不安的忧思一一倾吐。 他不在他身边的时候,请菩萨守护好他,可以的话,阿烟最怕冷了,能不能把他拥有的所有温情都化作一缕暖风,代替他拥抱王沐烟。 陆羽华仅敢远远站着,她太明白肖乔笙骨子里的倔傲,使之不愿把更多的脆弱与泪水曝露在母亲眼里,便也不去打扰虔诚俯伏于佛前的骨肉。 寺里通往殿外与俗世连接的林荫道,两旁巧合地植着相思树,上午下的残雪未融,覆于枝枒,肖乔笙行至一石亭旁,亭前亭后恰巧两树合抱,硬是在初冬一片萧条枯槁的氛围内添了股趣味。 他凝着半晌,眼睫轻颤,忍不住仍是举起了相机,对着那在初冬里绽白的连理枝取景。 「不说施主您不晓得,这亭子北边埋的是韩凭,南边埋的是他的何夫人。」一旁洒扫的小僧,见他举着单反,好奇地出声道。 「那怎不见理该栖息在上头的鸳鸯,可是渡冬去了?」 肖乔笙望了他一眼,打趣应答,真正知道相思树故事的人不多,这儿当然也不可能是韩凭夫妇的埋骨地,小僧知道他是个懂的,俏皮地眨了眨眼。 「没有鸳鸯,但告诉你个秘密,有情人若在咱这相思亭里执手相拥,将来必成眷属,所以现在虽隻身一人,但未来哪日可以带您的心上人再来一游。」他指了指悬于亭簷下刻着相思二字的匾额。 相思林里相思亭,可惜他却遍寻不着那相思的人。 「单身的待在亭下,也很快就能遇上相思人,施主不试试吗?」小僧见他又拍了几张照,转身就要迈步离去时续道。 肖乔笙本来没打算多停留,一来触景生情,二来他也该去寻先回车上的母亲,但对方莫名热情,一双眼直凝着他,他便也不好直接拂了人的心意,翘了翘唇角,内心虽不置可否,仍是迈步走进石亭,打算再取几张照片,或许能卖给杂志社做明年情人节专题。 石亭盖得雅致,四周林木环绕的关係更挡去不少寒风。 肖乔笙攥着相机,先是昂首拍了亭簷与亭柱细腻的雕工,再转向与传说不谋而合,树干弯曲互相靠拢,枝干交错,地下根脉也相连的两株相思木,脚步后退着调整角度取景时,脚底突然踩着了什么,石桌下也传出一声闷哼。 「您踩着我护身符了。」 冷冷淡淡的嗓音扬起,肖乔笙却恍惚了阵,犹如幻听,他急忙挪开脚步,一转头就瞅见石桌下伸出隻脏兮兮的手,迅速抓走他刚踩着的东西,若不是怎么都不会错认那人身上的每一个部位,正常人都得给这突如其来的情景给吓懵。 他不敢置信地愣在原地好半晌,心跳急遽加速,是作梦吗?难道菩萨真听到了他的祈愿? 肖乔笙蹲下身子,缩躲在石桌案下的少年背对自己,过肩的长发纠结污泞,浑身散发刺鼻的恶臭,不论穿着的夹克或裤子都已看不出本来的顏色,笨拙地晃着怀里用围巾裹着的婴儿。 「阿烟?」 他几乎瞬间就肯定了眼前是他寻寻觅觅近两个月的心上鳞,可也如他最不愿见到的情况,王沐烟的状态和神情都不对劲。 少年回眸,瀏海后的眸子,大概是狼狈的脸蛋上最乾净澄澈的,他眨着眼,拧眉盯着肖乔笙好一会儿,眼神时而熟悉,时而陌生。 「我...我们认识吗?」 一句话粉碎了肖乔笙最后一丝希望,泪意瞬间上涌,但必须强迫自己压抑恨不得立刻将爱人紧拥入怀的衝动,仅能伸出手抖指尖颤抖,尝试触碰王沐烟已然瘦得凹陷的颊腮。 「认识...我们岂止是认识而已,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阿笙啊...」肖乔笙一颗心颤麻难止。 菩萨啊...他能不能再多贪心一点,如果王沐烟必须受这些磨难,他能不能也分担一点? 他的小朋友 「阿笙...笙?你是笙哥?我...」 王沐烟眉宇持续纠结,不时用掌腹敲着额头,见到眼前人的第一眼,他就感觉莫名安心,胸口却疼得紧,想大哭大叫,全都拼了命才隐忍住。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乾净又不那么冷,光头的和尚们也不会驱赶他,又没别人来抢的过夜处,他不能再自找麻烦。 「嗯...我是笙哥,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出来好不好,我们先找个更暖和的地方待,晚点又要下雪了。」 想触碰的手果然被王沐烟躲了开,肖乔笙忍着心涩,怕把人吓跑地哄,就像他之前哄王沐嵐那样... 「你是...是这上面的笙哥对吗?我找了你好久...记忆不好,走错好多次方向...」王沐烟从口袋掏出一张都要烂糊的地图,果然是他当初人来疯贴在田寮墙上,要王沐烟把路线记好的那张。 肖乔笙盯着应该是被水晕糊后,王沐烟自己又拿笔描补上,就标在北江红圈旁的笙哥两个字,剎那就再压抑不住泪水,摀着唇哽咽地哭了出来。 「你干嘛哭啊?你别哭啊...我...头伤了,所以很多事情记不得...不是故意的...笙哥...不哭了,好不好?」 肖乔笙哭,他也跟着慌了手脚,王沐烟只知道此人一定对自己很重要很重要,一时没多想,伸出手想替人拭泪,瞥见满掌泥污又想缩回,但为时已晚。 肖乔笙紧紧攥住他的掌心贴向自己,泪不停地淌滴,温热他冰凉的肌肤,不知如何是好,王沐烟也只能一隻胳膊继续抱着娃娃,蹲着任「笙哥」发洩情绪。 直到怀里的娃嚶嚀了声,才一个人将视线挪往宝宝,一个人止住了泪。 「笙哥,你先帮我看看她,昨天开始宝宝喝了奶就吐,我又没钱带去医院...」 肖乔笙闻言,这才注意到被王沐烟用围巾几乎綑成颗小球的婴儿,脸蛋已经烧红得跟颗熟桃没两样。 「快跟我来。」他赶忙从他怀里接过小孩,起身道。 直到肖乔笙飞车奔进市区,三大一小抱着娃娃衝进急诊室,婴儿交到护士手里隔离家属由医生进行诊治后,陆羽华才能稍微镇定心神,盯着贸然现身的少年呆愣。 王沐烟被她盯得不自在,下意识就抓着肖乔笙胳膊,往他身后藏,大抵是知道两人的恋情后,第一次见他们有肢体接触,即便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举动,陆羽华仍有点尷尬。 「妈...你在这儿等,我也带阿烟去做个检查。」 肖乔笙却没有心思多和母亲解释,确认孩子暂时无虞,他最忧愁的是将两人关係遗忘殆尽的王沐烟。 「嗯,去吧,这里交给我,有状况我打你手机。」一路上也多少察觉异状,陆羽华点了点头。 问诊确认王沐烟记忆确实存在很大一部分的缺失,医生很快安排了一系列检查,等待过程中间,母亲打来询问婴儿的名字做入院登记,肖乔笙只得转而询问身旁神情懵懵懂懂的人儿。 「王沐雨,笙哥你不知道小雨吗?」以为肖乔笙应该对自己很熟悉,王沐烟理所当然地反问。 「我当然知道,但是...」肖乔笙话说到一半,欲言又止地噤声。 「但是什么?」少年歪了歪头。 「那你还记得小雨是谁吗?」他小心翼翼地反问。 「当然...小雨是...小雨是...呜...」王沐烟回想着,突然就抱着脑袋拧眉呜咽,肖乔笙吓了一跳,赶忙劝阻他继续思考下去。 「想不起来就先别想了,我们先做检查,之后我再慢慢告诉你。」他搂着人柔声安抚,胳膊不住轻轻颤抖。 完成所有检查后,医生为王沐烟头疼的状况先开了止痛药,并建议最好先住院等待结果出来。 或许是在外流浪太长时间,精神紧绷又缺乏营养,将自己清洗乾净、换上病号服又难得饱餐一顿后,王沐烟也没及问清楚肖乔笙和他是什么关係,便窝在病床上沉沉睡去。 隔天医生却给了肖乔笙极度沉重的答案。 「按照您的描述,损伤应该不是单一事故导致,扫描结果显示王先生脑部有多重结构性损伤,从而影响记忆,再加上心理压力、焦虑或抑鬱等情绪问题,就会形成如今大范围记忆缺失,能不能復原很难说,但这些都不是最严重的...」 慈眉善目的医师白发苍苍,瞅了肖乔笙一眼,状似于心不忍地抽出王沐烟的脑部检验成像。 「不时剧烈头痛的原因是脑部血块导致的,您能看到这儿跟这儿都有大小不等的血肿,压迫脑组织,阻断血液和氧气的供应进而造成缺血性损伤...」 「能手术吗?这是能治好的吧?」肖乔笙迫不急待地打断医生,旁的陆羽华也不住神色凝重地捏了捏他的肩膀。 「慢了...从北江医院传过来的断层显示,车祸后若第一时间安排开刀取出血块或许有得救,但王先生擅自离院,之后未再追踪治疗且疑似脑部又受过震盪,部分血肿的位置目前已非手术能及,只能尽量清除,剩下的靠药物来控制血压、减少脑肿胀或防止血块进一步扩大的可能,但未来只能听天由命...」 医生最后告知他们,也是有幸运跟血肿共存一生的患者,清除不了的血块,在王沐烟脑袋里就似颗不一定会炸的炸药,福祸由天,倘若突发性的脑压升高、炎症或感染发生,都能随时夺走他的性命。 「尽量别刺激患者,丧失记忆总比没命来得好,那些痛苦的、他不想记起来的就算了吧...珍惜他还能陪在你们身边的每一刻。」 病房里,母亲特地往里头添了点桂花精油的加湿器徐徐蒸腾,肖乔笙独自坐在病床边,握着熟睡的人搁在床沿的手,医嘱不断在脑海回盪。 「笙哥...我又饿了。」 不知何时睁开眼的王沐烟唤了他一声,抬头对上人儿的眼睛时他恍惚了下,好像还在梦里。 「先喝点汤好不好?妈刚送来的,另外想吃什么我再去帮你买来。」肖乔笙打开保温罐,替他盛了点陆羽华特地跟酒店借了厨房熬的鸡汤。 「妈...」王沐烟接过清香四溢的汤碗,覆诵着一个于他似乎极为陌生的字。 「嗯,以后我妈就是你妈,阿烟...等你舒服些,可以出院时,就跟笙哥回家。」 「家?」他啜了口热汤,苍白的颊腮终于染了点红晕,但眼神却更加迷茫。 「我们的家。」肖乔笙道,温温地笑着。 「那我和你是...」胃暖和后,这才想起该问清两人关係,王沐烟眨着眼,被肖乔笙盯得脸红耳热的,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再次袭来。 「你是我的爱人,我终于找到你了,以后别再随便离开了,好不好?」 王沐烟显然愣了住,表情写满困惑,但内心却又完全信服于这个说法,从看见肖乔笙的第一眼,他就知道他对自己很重要,全然的信赖也毫无排斥,彷彿只要有这个人在身边,天塌下来他也会替他撑着。 「好...」肖乔笙的眸似有魔力,特别是他带着不肯定的口吻却给了肯定的答覆后,笑弯的弧度,就如美酒佳酿使之迷醉其中。 「那我们打勾勾,这次得把印章也盖上,不能耍赖。」肖乔笙伸出小拇指。 「好幼稚啊你...」 「没办法,谁让你是个擅自离家出走的小朋友。」 「离开你,我又能去哪儿呢...我什么都不记得了。」王沐烟歪在脑袋呢喃,但仍是伸出手完成幼稚的仪式,指尖一被勾住就再也没被肖乔笙松开。 「记不得的,丢了的都无所谓了...从今以后,你有我,我们再创造新的回忆就好。」他紧扣住王沐烟的手,掌心相贴,后者眼睫轻颤,紧凝住肖乔笙。 「阿烟,我好想你。」 所幸王沐嵐的女儿承继了母亲的坚韧,跟着王沐烟在外流浪近两个月,只是受凉得了场小感冒,除了有点营养不良外,身体并没检查出其他异状。 联络到之前医院取得孩子的出生证明后,肖乔笙直接用王沐雨替她登记了户口。 「恭喜你年纪轻轻就当奶奶啦,陆女士。」拿到家里新的户口本时,肖乔笙笑着调侃。 「之前让你成家推三阻四的,现在效率倒很高,买一送一。」陆羽华五味杂陈地答,她和丈夫收养了王沐烟作肖家的养子,某方面来说也是正式承认两人的关係。 即便出院回到北江前,王沐烟的记忆掉得更彻底,关于迦南的一切全忘得一乾二净,只记得地图上标记的笙哥,因之格外信任肖乔笙,能说走到哪儿跟到哪儿的地步,自然也很轻易就接受两人是一对恋人的事实。 而为免他因回忆过去境遇,脑部受到更严重的刺激,关于逝去的王家人,肖乔笙多是避重就轻地回答,且最后总不忘将话题带回他很爱他,会在他们重组的家里,和他一起把小雨扶养长大。 肖乔笙成为王沐烟记得最熟的名字。 少年对外界依旧清冷,但笑容变多了,即使在风中、在雨里,只专属肖乔笙的微笑里,总倒映着他的北方盛夏泛着阳光。 他拴住了他的目光,他喊他小朋友。 嚐尽人间苦楚,才二十出头的少年,寻回了过去被吞噬掉的青春,越发不让人省心,却又在给他的爱里,倾尽人小鬼大的温柔。 他沉默寡言,但对他笑得像个孩子。 他玩事不恭,但重拾吉他对他唱起情歌时,清澈的眸里又有成年人的无尽情深。 一辈子或许很长,但失而復得的肖乔笙清楚,他会一直陪在他的小朋友身旁,无惧风霜,只因彼此有共同的信仰─在茫茫人海里,守护一个他们称作「家」的地方。 -- 全文...当然还没完。 尾声 老人的故事在微微的鼾声响起时停下,沉烟雨很习惯,即使再好奇,她也从不擅自碰姥爷怀里那本日记。 母亲说从她有记忆开始,姥爷就习惯把生活发生的要事记录下来,美好的、不美好的,他说因为谁也不晓得自己会不会突然就记不起在乎的、重要的人。 他希望他爱的人都能记得他以及他的阿烟。 沉烟雨吁了口气,起身打开加湿器,以前姥爷犯病时,顶多缠着她说说阿烟爷爷还在时,两人腻歪的日常,且因为生病的缘故,母亲嘴里曾经慧心妙舌、辩才无碍的姥爷,如今却常言不及意,说的故事也不时前后矛盾,毫无逻辑,同一件事,她听十次能有十个不同版本。 姥爷虽都一边翻着日记一边讲述,但实际说的是不是日记里的事她根本不晓得。 不过今天她心神却格外难寧,过去几个小时,是姥爷病后思绪最清晰的一次,眉眼温柔,明明瞅的是她,却似透过她的眼睛在看着另外一个人。 母亲说她有一对和阿烟爷爷一模一样的眼睛。 今天也是姥爷第一次对着她,将自己与阿烟相遇、相恋再到相守,从头到尾几乎没有矛盾地讲述出来,全程脸上都带着淡而温柔的笑意,既似缅怀一生,又似在替自己曾经认真地爱过、存在过留下轨跡。 她曾听过母亲学生时代的风光事跡,因为同学讥笑她来自变态家庭,只有两个同性恋父亲,便在开学第一天就把人揍进医院,惹来轩然大波。 母亲从来都以双亲为傲,父亲们很爱她,爷爷奶奶们更是,她自信、聪明且强势,最后嫁给长自己七岁的邻家哥哥,家庭幸福美满,以行动向这个世界证明,同志养大的小孩很优秀,得到的爱更不比谁少。 当今社会对于同性恋的接纳度早大幅提高,沉烟雨其实偶尔共情不来母亲或姥爷故事里的坎坷与现实,她和南乔就算在大街上拥抱接吻,路人多看一眼也肯定是因为两人的般配与登对。 姥爷和爷爷的爱情,在家族中并非秘密,就是可惜那位让姥爷一眼万年的阿烟爷爷,蓝顏薄命,四十出头便驾鹤归西,家族也都有志一同的,在那之后姥爷不提,谁也没胆在他面前提起。 以至于她只听过阿烟爷爷生得和自己极像,曾在传奇车队storm的新手徵选上一骑绝尘,狠甩许多长年接受专业训练的高手顏面,说多帅有多帅。 她和南乔店里相当于打卡地标的黑野狼,就是他的遗物,姥爷一直悉心收在车库里,直到几年前才在她鍥而不捨地拜託下点头出借。 所以姥爷的故事她听着很是惆悵,他有多深爱阿烟爷爷不言而喻,但两人歷经千辛万苦才得以相守的爱情却没能白头偕老。 阿烟爷爷离开得那么早,后来将近四十年的时间,也没再听母亲说姥爷和谁有过发展,他一个人是怎么挺过来的?她不敢想像,所以说不准得了病,忘了一切反倒是一种幸运跟解脱。 她喊阿烟爷爷其实不正确,母亲说她一直到上小学前,才从姥爷嘴里得知王沐烟就是自己的亲舅舅,在此之前,她不解为何别人家的孩子都是一个爸爸、一个妈妈,只有她和别人不同,但姥爷却回答她是阿烟爷爷生的,阿烟爷爷无所不能,当时年纪小,她还真信过。 不过得知身世后,母亲也未改口对阿烟的称呼,依旧认定自己就是他俩的亲生女儿,她说反正生母跟阿烟爷爷是孪生姊弟。 「沉烟雨...你果然在这里,乔乔说她都找了你一天了,为何不接她电话?」 刚下班白袍都还不及脱下,一在病房里寻到女儿,沉清影便无奈开口,唯独哑着嗓压成气音,没敢惊动床上睡着的老人。 「突然想来看姥爷,手机一直放在包里没注意到。」 沉烟雨跟着压低音量,起身前还不忘替肖乔笙把被褥再兜得更好些,然后才推着亲爹一起走出病房。 把房门带上前,她脚步却又顿了住,站在走廊凝着床上徐缓呼息,安睡着的老人多看了好几秒。 「怎了?都三十多岁了还这么黏你姥爷,都烦他一下午了还不够?我都听护士说了,回头要让你妈晓得大雪天的你又把人给带出去吹风,肯定有你好受。」沉清影嘟嚷。 「我有什么办法?爷说他想堆雪人。」沉清影耸耸肩,蛮不在乎,沉清影闻言亦沉默了下来。 「又想你阿烟爷爷啦...」他叹了口气。 「嗯,还闹着非把雪人带回病房,你不晓得我费了多大工夫,就怕院里的暖气让雪人化了得出大事。」 「把店丢给南乔一个人,自己跑来医院消磨时间,你这叫自作自受。」 她和父亲一边斗嘴一边往电梯走去,中途与一个皮肤白皙的瘦高男孩错身而过,正暗叹对方手长脚长,比例像个模特,回头想多看一眼,走廊上却已不见其踪影,一直到走出医院大门,才听沉清影嘟嚷着早过了探病时间,楼上病房区怎还有家属逗留。 「你也注意到了吗?感觉还挺帅的。」正暗忖着自己是否见鬼的沉烟雨松了口气。 「嗯,觉得有点眼熟,多看了两眼。」沉清影倒没多思,在女儿往停在自己车旁的摩托走去时拧了拧眉。 「又不回家吃饭?」 「南乔不接我电话,大概生气了,我得回店里负荆请罪去。」她跨上机车,捧着头盔回答。 当晚沉烟雨回到咖啡厅帮忙打烊,才晓得女友找了她一下午,就是为了黑野狼的事,那车因为被她姥爷视之如命,就算挪到店里做古董摆饰,她们也没胆怠慢,每个月定期清洁,出价要买的人也不少。 「之前怎么都修不好的毛病,下午来了个客人,说自己是野狼车迷,想帮忙看看,我觉得至少该问过你,但一直联络不上,就自作主张让他试试了,没想到...」 引擎真轰隆作响,如常运作时,南乔朝握着油门呆愣住的沉烟雨呢喃。 「嘖...哪儿来的高手,你留联络方式没?」 「有,但他说他没有手机。」 「骗人吧?二十二世纪都快到了,还有人没手机?」 「帅哥都这样,就是不太会拒绝搭訕而已,你自己忘了当初刚认识时是怎么敷衍我的吗?」南乔挑挑眉。 「原来是个帅哥哥啊,怪不得你破天荒让人碰咱镇店之宝。」沉烟雨摆摆手,略显吃味地回。 「外表是有点加分没错,但还有更巧的原因。」 「什么事?」 「我问他怎么称呼时,他说他叫阿烟。」 姥爷在第二天清晨离开了,一大早接到医院电话时,嘴里还叼着牙刷的沉烟雨走出浴室,就见母亲双腿一软,手里还握话筒,直接跪倒在地,直到父亲上前搂住她,才听见亲娘痛哭失声。 一家人赶到医院时,病房已稍微打理过,护士说发现异状时,房里的窗户都不晓得被打开多久了,失了智的老先生大概睡着热了,起床开窗吹风却忘了关上。 北江的冬有多冷不言而喻,憾事也因而发生,她成了最后跟姥爷说过话的人。 「我觉得或许不是意外...而是阿烟爷爷来接姥爷了。」从哭红眼的母亲手里接过姥爷留下的日记本时,沉烟雨凝着窗外呢喃。 王沐雨闻言,泪水更加扑簌簌地落,沉清影叹了口气,用眼神示意女儿噤声。 「我没乱说...」 她指了指就堆在外头窗沿边的两只雪人,围着红围巾的,是昨日回房怕化了,她说服肖乔笙搁在外头的,另一只或许是肖乔笙半夜起来堆的,眉开眼笑地立在「阿烟雪人」身旁,看着相当快乐。 姥爷的葬礼在几天后举行,按照老人家早立好的遗嘱,火化后葬在阿烟爷爷旁边,清幽僻静的墓园位在半山腰,从山丘上远眺出去就能看见蔚蓝的北海滨。 葬礼结束时,沉烟雨独自抱着肖乔笙的日记,来到坟旁两株合抱的相思木下,树是阿烟爷爷死后,姥爷扛来山上亲手种下的,从此不分晴雨,近乎日日上山陪他的阿烟说上几句话。 翻开日记本的第一页时,沉烟雨脑海莫名回盪起姥爷走前那几天,总听他不时哼着的歌,一边追忆,一边也唱了起来,老先生走后,第一次无声地掉下眼泪,晕染开书页上的墨跡。 Diary─1 2016年11月25日 睡睡醒醒,我又梦到阿烟了,梦里他不停地喊冷,让我抱抱他,可当我靠近时,梦却醒了,脑海残留他泛红带泪的眸子,似在质问我,为何拋下他一个人。 必须累得不行,靠着倦意才能逼自己稍微闔眼,但总是很容易因为一点动静惊醒,醒后就再难入睡... 肖乔笙,你何时才能干些不让自己后悔的决定,承担不起,当初为何要放开。 -- 2016年11月27日 除了机车行给的一点线索,再没有见过阿烟的人。 阿烟,你到底在哪里?吃得饱吗?北江今天降初雪了,天气越来越冷,我想抱抱你,你一定不记得多穿衣服...你带走的围巾是考大学前我妈亲手织的,迷信地拿去庙里过了香火,愿它护你平安。 -- 2016年12月5日 今天在路边看见一个很像你的人,坐在机车上酷酷地和人搭话,我激动得衝上前,对方吓得连机车一起带倒,好不狼狈,那一瞬间我就知道不是你。 你总是那么云淡风轻,似初雪,冷冽、安静。 不管你觉得自己有多不堪,在我眼里,你永远是无与伦比的美好。 -- 2016年12月18日 今天在寺里,我向菩萨祈求,如果祂拆散相爱的我们,是为了前生某个不得不为的因,那我能不能折我今生的寿或福分,我不能在你身边的这些时候,希望祂能好好照顾你,别再欺负你了...每每想起那天电话里哭得不能自已的你,我就恨不得杀了走进你心里,最后却又放开你的自己。 没想到上天真的听到了我的祝祷,谢天谢地,我终于找到你了,阿烟。 ※小和尚说在相思亭里相拥的恋人终成眷属,我不会再离开你或让你离开了。 -- 2016年12月19日 ptsd,创伤压力症候群。 当承受超过己身所能负荷的悲伤,基于求生考量,大脑会自动屏蔽掉带来伤害的回忆,这是医生对你失去大多数记忆做出的解释。 所以我也包含在带给你伤害的那一部分里吗? 看着你难得熟睡的脸,母亲不小心在病房里打碎玻璃杯都没能吵醒你,我在心里问了无数回这个问题,最后是那张写着笙哥的地图救了我。 没关係的,阿烟,忘了我们的过去没关係,来日方长,那些你不想记得的就留在昨天与过去,笙哥会陪你,陪你很久很久,我要带你去你没去过的地方,走遍世界每个角落,一起吃好吃的、玩好玩的,看尽美景,从今尔后,灌满你脑袋的,只会是开心的,快乐的,我们共有的回忆。 所以睡吧...睡醒后你就重生了,好不好?不论重来多少次,我都在,都会爱你,也会让你再爱上我。 -- 2016年12月25日 这是回来我身边后你第三次盯着小雨,问我她是谁,虽然我该不厌其烦地告诉你正确答案,不隐瞒你她是沐嵐姊的宝宝,但你一次都没记住过。 如果是因为太痛苦,那我们就不记了,沐嵐姊会原谅的。 小雨从今天开始就是我们的女儿,我是爹地,你是爸爸,我们一家三口会拥有自己的家,我们一起扶养她长大,看她嫁人,王沐雨会是最幸福的王家小孩。 Diary─2 2017年1月27号 今年除夕夜,肖家多了两个新成员,我的伴侣和闺女。 爸妈虽还不太习惯,但我看得出他们努力在适应,爱我所爱,把阿烟视为家里的一分子。 即便失去记忆,厨艺似乎并不受影响,我妈算是领教到你的功夫了,但西红柿炒鸡蛋跟拍黄瓜应该能算得上你的拿手菜,就是醋再少加点,下次记得必须先放番茄再下鸡蛋。 至于手撕鸡,就别做了吧...直到睡前妈都还在叨唸,她第一次看到有人徒手撕生鸡,都不知道该可怜的是鸡还是人。 这是我有记忆以来吃得最开心的一次团圆饭,你跟着我喊爸妈时,我鼻酸眼红,你又让我争气点,我还以为你都想起来了。 -- 2017年5月23号 你知道吗?小雨开口喊爸比时,你欣喜的神情于我更胜孩子开口的喜悦。 拥抱你和小雨,我第一次深刻感受到「家」这个字的责任,想守护你们笑容的念想是如此甜蜜。 -- 2018年3月15日 我挺懊悔今天选择走滨海路的,若没遇上那些沿路飆车的孩子,你就不会吵着也想试试刚运回北江的黑野狼。 暗誓过不再让你难过的,但我食言了,不是有心和你吵,是我禁不起一丁半点失去你的可能。 四处找不到你的那两个月里,有多少次我差点杀了自己。 阿烟,有一首歌说,世界上没有谁没了谁不能活,我想那是错的,爱一个人一但深入骨血,失去对方真能要命,即使活着亦是行尸走肉,空无灵魂的孤岛。 撕心裂肺从来不是夸大的形容词。 -- 2018年3月28日 好吧,我还是拗不过你,野狼可以骑,但我必须在后座,如果出意外,我们就一起走。 -- 2018年6月22日 每个月例行性的回诊,支开你后,医生又一次提醒我随时做好心理准备,我其实很不想听这些,谁能随时做好迎接挚爱突然离去的预备,关于你的事我永远难以理性,如果没有更实质有效的建议,不如不说。 大概是走出医院时我没什么好脸色,天气很热,你说想吃冰淇淋,你因甜品绽开笑容时,我的心也因你的笑容化了,糗着你说你该改名王甜甜,你没有恼,只是特别温柔地啖着笑,继续思索着回家该给小雨带什么口味的冰淇淋。 应该说你一直都是个温柔的人,从第一眼看见你我就知道了,如冰似雪的冷漠外表下,藏着一颗比谁都柔软的心。 你怕鬼、怕黑,甚至怕小虫子,反差萌的性格叫我爱难释手。 你对动物跟小孩永远比对成年人更有耐性,外人都以为在家我是白脸你是黑脸,他们不晓得实际上情况却是颠倒过来的,王沐雨最怕的是我,最黏的是你。 -- 2018年9月15日 我其实已经想不起,从哪一天开始,你固定会在七点起床,八点零五分准时从巷口的早点铺替我跟小雨带回早餐。 那家店的东西其实不特别好吃,但因为老闆会热心替你记得前一天买了什么,让你能轻松地替咱父女俩换口味,自己却一成不变地热爱煎饼果子跟胡辣汤。 -- 2020年5月20日 我爱你,阿烟。 你弹吉他的模样很安静,也很美。 -- 2023年10月12日 好快啊,女儿都上小学一个多月了,她跟小雨越来越像,后来我才注意到,医院纪录的出生时间,刚好是她落水之后不久... 你觉得轮回转世需要多少时间呢?反正我愿意相信她就是前生来不及长大的小雨,因为她们都一样喜欢海绵宝宝。 -- 2024年6月22日 有时候你望着海平面沉默不语,眸子里倒映着翻涌浪花时,我总会不住好奇,你是不是其实什么都没忘记? 这些年过去,我也逐渐弄不清,自己是希望你记得或不记得,那些属于我们最初相识的点点滴滴。 地下赛车场里一起翻滚到崖下的生死交关、第一次牵手、亲吻、第一次拥有你,于我都如是珍贵,但每每说予你听着时,你的神情总是懵懵懂懂,笑问我到底是怎么爱上的你。 我说不清,爱本来就是难以解释、毫无缘由。 我只知道初遇你时,你似迦南艳阳里纷飞的一场大雪,而望着那名骑着黑野狼,驰骋于黄昏田野间的恣意少年冰消雨散的模样,剎那就成了我一生的冀望。 -- 2025年10月3日 这是我收到最差劲的生日礼物,我不懂好端端的怎么血肿范围就扩大了?我失眠了整晚。 好害怕,真的好害怕,每次你一拧眉,我的白发能多冒两三根,你若喊头疼,我恐怕得一夜白头。 明天开始,不能让你再替小雨的功课操心了,她不小了,得学着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我会好好跟她谈谈。 -- 2025年10月5日 肖乔笙,三十四岁生日快乐。 王沐烟,你总是知道怎么能逗我开心。 戒指挺好看的,但我真没想到先跪下求婚的是你。 吹完蜡烛许完生日愿望后,你突然无厘头地问我想不想要甜甜圈,你给的我就没有不要的,怎么都想不到,让我伸出手后,你会掏出戒指,低着头说王甜甜想圈住我的一辈子。 我笑得无法自已,完全能想像你练习了多少次,才把王甜甜三个字说顺口,笑着笑着,眼湿耳热地泪水便一滴滴落,这次你温柔地张开臂膀圈住我。 果然我还是更爱这个「甜甜圈」。 -- 2025年12月23日 我已经想好明年婚礼该在哪里举办了,你穿白西装肯定好看,所以头纱什么的,我也就让贤给王甜甜吧。 -- 2026年9月5日 你穿白西服果然很好看,夕阳洒在你发间鑽饰时,你就像披上金黄色的嫁纱,恰如其分地达到我想要的效果。 你若瞅见海滩围观人群眼里的惊艷,就会明白惧怕自己变老变丑的论调是如何荒谬。 你说我愿意那刻,肖乔笙绝对是整个宇宙里最幸福的新郎 2026年9月5日我们结婚了,从此你是我的王先生,我是你的肖先生。 千言万语都形容不了我今天下午的心情,我现在只想亲吻你的眉、眼、唇、鼻,每一根发丝与每一寸肌肤,在漫天亿万星辰与极光的见证下彻底佔有你。 我爱你,新婚快乐,我永远的狼少年、王先生。 -- 2026年9月6日 昨晚弄得狠了吧...但我太高兴了,所以有点得意忘形,这也算某种程度而言的剧烈运动,我明明小心翼翼了那么多年,就怕你的脑伤会因此加剧。 但上次你回诊,医生听了我支吾半天才说出的烦恼后,却淡淡地摇头笑了一下,表示男人总对高估自己的性能耐乐此不疲。 你说他什么意思? -- 2028年4月19日 时代变了,刚交往时,我们哪能想到有一天不但能光明正大地牵手走在路上,还会有街头记者上前问咱俩愿不愿意接受採访,得知我们已在海外登记结婚满两年后,甚至邀我们做专题。 说到底,我仍认为是因为咱俩顏值完全不输当今网路上那些小鲜肉,杂志社拍的我们很上相,一点都看不出即将奔四。 不服老。 -- 2028年8月5日 终于收到以咱俩结婚照做封面的杂志,挺棒的生日礼物,对吧?仔细看完报导后,你真是个酷盖,通篇採访都是你笙哥在hold场回答。 〈杂志页剪贴。〉 记者:你爱他吗? 肖、王:是的。 记者:只能挑一个部位的话,你最爱对方的什么地方? 肖、王:他的眼睛。 记者:两位真有默契,请问为什么是他?又是什么契机让你们决定相守一生,步入礼堂的? 肖: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有一次我们隔着电话线,他什么都没说,我就知道泪水肯定正不断从他眼眶涌出,当时没能陪在他身边,绝对是我人生至今最后悔的一瞬,那刻起我就暗自决定,自己不会再让他有机会哭,永远。 他是一个很好的男孩。 王:他很完美。 记者:共同生活最大的挑战是什么? 防止他炸毁厨房,陪他一起好好地吃顿饭成了我每天首要的大事,通常他负责准备早餐,中餐和晚餐则由我打理,家庭日我们会挑一间喜欢的餐厅。 他真的太瘦了,怎么养都不胖。 王:他太完美了。 肖:你这是什么答案?〈无奈〉 记者:那最快乐的又是什么?〈笑〉 王:他说爱我的时候。 肖:礼拜天是我们固定的约会日,爸妈会帮忙带孩子,我俩通常会像第一次约会那样,先挑一部喜欢的院线片,尽情地享受两人时光,拥抱、亲吻...最后再以气氛佳的酒店晚餐,还有你懂的...作结。 我特别喜欢看他吃东西时,两颊鼓起来像隻小仓鼠的模样,还有刚睡醒时乱翘的头发,我想所有和他独处的时候,都是我最快乐的瞬间。 记者:你是如何感受到他爱你的? 王:无时不刻,只要他在我身边,一个眼神我就能知道他爱我。 肖: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有他自己独有的方式,比如他喜欢盯着我看,我也不晓得为什么,平常沉默寡言,但只在我面前笑得像个孩子,他一直如此真诚、天真地爱着我,是我独一无二的小朋友,我爱他,非常爱他。 记者:他对你而言是什么? 肖:生命的意义,我藏在流星里的所有浪漫,我喜欢在他身边,看他笑,看他闹,我只要他,他是上天赐予我最好的礼物,我爱他,只爱他。 王:〈看着肖微笑〉 记者:你觉得你们会在一起多久? 肖、王:一辈子。 Diary─3 2028年11月20日 今天清影说溜嘴,上个月小雨让咱俩签名签的几本杂志,每本都用二到三倍的价钱转卖给同学,年纪轻轻就把家长当生财工具,我是不是该担忧? -- 2028年11月21日 仔细想想,清影何时和小雨那么熟的?两个人都能有小秘密的程度?不就今年让他帮忙盯她功课一个暑假而已吗? -- 2031年7月7日 是我真的老了,还是时代真的不一样了?别以为我就带过他几个月,他就能厚顏无耻地来拐我们才十五岁的女儿。 亏他考上医学院时我还包了个大红包!诱拐未成年少女是犯法的,他一个大学生会不晓得? -- 2031年7月8日 就算小雨发誓一个月不和我说话,我也不可能同意这种荒谬的事! -- 2031年7月9日 她竟然真狠得下心一整天不理会替她把屎把尿的爹地! 还有你,王沐烟!我这也不叫更年期! -- 2031年7月10日 我跟沉清影这辈子是没完了。 -- 2031年7月11日 小雨不理她爹地的第五天,伤心。阿烟也没能哄好的那种。 -- 2031年7月12日 沉清影最好信守承诺,小雨成年前都不许乱来。 -- 2031年7月13日 成年后也不许。 -- 2031年7月14日 果然女大不中留,还是我的阿烟最好了。 -- 2034年2月17日 早上你愁眉苦脸跟我说,巷口的早餐店要收了,其实就算天天吃一样的东西,我也无所谓,你不必为这种小事烦恼。 你抱着我小声呢喃:「可是你能替我做的也就只剩这么点小事。」 你不想我听见,我就假装没听见,但王沐烟,你是不是到现在还不清楚,你的存在就是我的圆满。 -- 2034年5月21日 久违的恐惧感铺天盖地压垮我。 阿烟,如果你醒不过来,我就跟你走。 -- 2034年5月22日 我不懂都耳提面命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能这么不在意自己的身体?你在我眼前倒下时,我承认我崩溃了。 幸好你醒了,还取笑我大惊小怪,年纪一大把了还哭鼻子,现在是晚间十一点三十五分,我暂时不想和王沐烟说话。 -- 2034年5月23日 纪念自己坚持了一小时又二十五分鐘没搭理王沐烟,让他好好为自己的行为反省。 -- 2034年5月24日 再次询问医生手术移除血块的可能性,医生说血肿逼近中枢神经,风险过高,一不慎病人可能永远都醒不过来,按现行医疗技术还是只能冀望奇蹟,并持续以药物控制。 阿烟不喜欢吃药,常常东漏西漏,家里贴满便利贴也不能确保他百分之百记住。 -- 2034年6月7日 你说想去旅行,说世界地图上还有好多说要一起去没去过的地方,但目前实现的难度很高,我仔细敲理手边的案子,勉强能挤出的假期只有一个月,除非我直接放弃法院工作。 -- 2034年8月5日 首尔、东京、札幌、洛杉磯、纽约、伦敦、巴黎、罗马...我指着地图上一座又一座城市,搂着你兴高彩烈地报告规划的行程,你摇头晃脑听着,千篇一律地回答我做决定就好,我去哪儿你就跟我去哪儿,好似提议想出门旅游的是我不是你。 只去医疗无虞的大都会有我的私心。 -- 2034年11月27日 你幸福吗?笙哥。 当然啊!我理所当然转头如此回答你时,只听到喀擦一声,以及顺利拍下那瞬间,相机后笑出小括号的你,当时你的笑有多美,我想翻遍词典都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 有你相伴,我很幸福,阿烟。 -- 2034年11月29日 札幌的雪景很美,你突然说想待在这儿跨年,但我没办法挤出更多假期,而且日本只是第二站。 -- 2034年12月3日 下午离开神社时,我莫名心慌,所以没和你商量,直接请辞了法院的差事,我想手边正在筹划的几本书,跟已经出版的版税,足够应付生活开销。 没有比你更重要的,我想陪你走遍每个你想去的地方,无论天涯海角。 你知道后一语不发,盯着窗外的落雪很久,久到我以为你生气了,但你最后只是打了个呵欠告诉我,你想出去堆雪人。 -- 2035年2月14日 和爸妈在关岛碰头,妈说爸最近老咳嗽,年纪到了得服老,不能再学年轻人周游列国,他们打算下个礼拜回北江。 你稍微晒黑了点,学习衝浪的想法被我否决,勉强允许你骑半小时水上摩托,是因为今天是情人节。 天晓得那半小时我有多么胆战心惊! -- 2035年12月25日 每个地方的雪景都不同,只有身边的你始终如一,不知不觉一年了,我们一起走过了许多地方,累积的回忆足够塞爆硬碟。 这些土地虽不相连,但你我所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了拥抱彼此。 今天你说你想回家,想回迦南。 -- 2036年1月27日 迦南跟二十年前完全是两个模样了,矿场彷彿不曾存在,你说要回来时我失眠了整整两天,不是怕你想起什么,而是害怕曾带走你所有家人的迦南,也会从我身边带走你。 我们并肩躺在田里的稻堆上仰望星空,这大概是迦南唯一仅存跟我记忆重合的痕跡,唯独笔直平整的柏油路取代田梗,也不再见骑着黑野狼瀟洒路过的少年。 你枕在我怀里,说时间如果能就此不再流动该有多好,今天早上你发现自己长了根白头发,走出门再也不会有人朝你吹口哨,喊你靓小子。 我开玩笑地说,但我不过长你三岁,头发却已为你斑白。 -- 2036年2月14日 回到我们久违的家,小雨真的长大了,把房子打理得很好,就像我们昨天才刚出发去机场一般。 可惜小时候不是嚷着要嫁给我,就是想嫁给你的小丫头究竟是长大了。 我不知道原来有一天当她问我能不能跟男朋友去过情人节时,我能这么平静。 你煞风景地安慰我说,起码她很老实,没再骗我是去同学家温书。 等等?再?唉... 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这是未老先衰,明白爸妈当初掛在嘴边的话了,清影也算我们看着长大的,会好好对待小雨的吧? 你说他敢辜负她的话,会先剪了他老二再骑老傢伙辗爆他的头。 那是犯法的。 不过今晚我们不用去酒店了。 p.s.这绝对不是我平静允许女儿在外过夜的原因。 -- 2036年2月15日 早上醒时,被你的眼泪吓了一大跳,我以为你哪里又不舒服了,但你沉默了很久,开口就是一声谢谢,说你过得很幸福,真的很幸福,这是我一直想听到的。 答应我,我们还会在一起很久很久,直到白头。 唉,我好像真的老了,体力大不如前,明明才四十五岁。 -- 2036年3月15日 平淡无奇但特别快乐的一天,出外两年,世界各地的夕阳都看了遍,却也不比和你牵手漫步回家,一路所见的晚霞綺丽。 你提议晚饭后一起看部电影,指定要咱俩第一次约会误打误撞挑到的那部恐怖片。 以为二十多年前片子里的鬼就不可怕了吗?虽然咱都差不多到了得为纵慾付出代价的年纪,但我依旧不能保证你挨进我怀里时能不起任何反应。 -- 2036年3月16日 王沐烟,你这次睡得有点久了,电影都演完了,可是我怎么喊你都不醒。 -- 2036年3月17日 要睡到什么时候呢?你不是最捨不得小雨哭了吗?这次连清影都哭了,阿烟...你快醒醒好不好?我一个人处理不来两个孩子。 -- 2036年3月18日 阿烟,不要跟笙哥开玩笑。 -- 2036年3月28日 我从没想过你会这样离开我...你明明说电影太可怕了,你只是靠着瞇一下,晚点就起床陪我把它看完。 为什么骗我? -- 2036年3月29日 在床头铁盒找到你留的信。 王沐烟,你好自私。 -- 2036年5月12日 今天妈跟我说,她和爸都没想过,你还那么年轻,却走的比他们都早,我笑着和她聊起你曾经提过的短命论, 对...我笑了,这算争气吧?我正努力尝试习惯身边没有你。 本来还能跟妈开玩笑,说你大概是想早点投胎,所以我要不赶紧振作起来多赚点钱,万一你真长成了漂亮小姑娘上门寻嫁,发现肖老先生不是家财万贯的富豪得发大火骂我不争气。 但妈自己却先不争气地红了眼眶,害我也没能再说下去。 -- 2036年5月28日 一直到今天我才有勇气重新回到我们一起生活十多年的房子,小雨坚持留下来陪我多待几天,但都要期末了,我还是让她赶紧回学校,她笙爹没这么不争气。 -- 2036年6月3日 我高估自己了。 屋里头到处是你的身影,我每天都幻想着一切只是一场恶梦,只要梦醒了,你就会跟往常一样提着巷口的早点,打开房门喊我起床吃饭。 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多出来的那把大门钥匙该怎么办。 -- 2036年6月5日 昨天起床时,我听到有人开门,下意识喊了你一声,还让你亲亲我才肯起床,但等了很久也没等到你一边走进房,一边嚷着笙哥,别闹了。 原来根本没人开门,也不会有人再笑我是老流氓、老顽童。 医院让我签同意书时我没哭,火化时我没哭,你下葬时我没哭,这天我却独自一个人,待在空荡的房子里哭得无法自已。 我终于意识到这次我是真的失去了你。 -- bgm:菲道尔《我没想过会这样失去你》 Diary─The End 2036年6月10日 我好像又听到开门声了,阿烟...是你可怜笙哥,回来看我了吗? -- 2036年6月14日 晚上下饺子时,锅里的水盛得多了点,炉火被浇灭了,我就站在炉子旁发呆,听着煤气声嘶嘶作响却毫无动作,想着如果就这样让一切灰飞烟灭,我是不是就能早点见到你。 但因为你嘱咐我的事我还没做,最后还是把瓦斯关了。 -- 2036年7月15日 你提的要求,任性得让我想把你从坟里掘出来,好好质问是不是我真的把你惯坏了,才让你敢一而再再而三拋下我,随意使坏,看准我拒绝不了你,吃定了我!王沐烟,你比我想像得都要狠心。 -- 2036年8月5日 你是幸福的对吧?阿烟。 这两天平静些了,说平静应该是心痛过了头的麻痺感,人生也就这样了、我还要为了什么活下去?这样的念头不断在脑海里扩大。 我知道你会说为了爸妈、为了小雨、为了我自己,理智上我也是这么告诉自己的没错,但内心像破了一个永远再填不满的黑洞,那空虚与无以名状的孤寂,使我像丢了灵魂的行尸走肉,生理上的呼吸与心跳都是为了在乎我的、我在乎的人继续。 可是最重要的那人已经不在了,允许我对生命的热情与爱随你而去并不过份,对吧? 的确没有人会因为没了谁就不能活,我活着,只是缺了另一半的灵魂也不再完整。 我没想过这天来临时,自己会连好好跟你道别的机会都没有,应该说,我根本从没勇气想过失去你的可能。 你离开得那么安静,靠在我怀里,啖着笑,像悄无声息降临的初雪,连离开都是如此残忍的温柔,等我意识到时,覆盖世界的只剩冰天雪地,而你却连一点体温都吝于留给我。 阿烟,你幸福吗?我能相信你说过的幸福吗? -- 2036年9月5日 一直到今天才来你坟前,勉强算是对你不告而别的惩罚。 你在那边有想我吗?过的好不好? 没有你的日子很难熬,每天都伴随着心口强烈的滞闷睁开眼,吸进肺里的空气,烧得我心肝脾肺肾都疼,不确定自己算不算活着。 阿烟,我真的好想...好想你,想抱你,亲你,嗅嗅你颈间永远若有似无的清香。 小雨本来打算放弃学业回来北江,她说不放心我一个人,但她怎么都不想想,当初是你陪她温书温了多少个夜晚才考上的学校,你想读没能读的书,她却想放弃,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这丫头像我随时会寻死般,用各种方式盯了我整整半年,你刚走那段时间,甚至每两个小时就起床一次,就为了确认我还活着。 很痛,一想起你我依旧很痛,这毛病可能一辈子好不了了,当初就不该夸下海口,自以为是地说让你先走...你这也走得太早了啊...阿烟,没了你的温柔,剩下的日子我怎么熬? 如今我只能祈祷,菩萨应了我的愿让我们相守,是真的折过我的寿,这样我才能尽早去找你。 相思木的树苗是清影特地开车从迦南运来的,七月时他顺利被市立医院录取了,还跟小雨求了婚,但我没同意,小姑娘才刚上大学,亏他还是个榜首学霸,脑袋不知道都装了些什么东西,老子没了你是难过,是心碎,但脑子可没坏! 我肖乔笙,这辈子唯一拿他完全没办法的人,只有王沐烟。 如你所愿,到我再也走不动那天为止,我会天天来陪你说说话,顺便替这两棵破乔木浇水。 你在下面要等我,别太早投胎,否则哪天突然冒出个小姑娘来让我娶他,我可没有家财万贯,全存着给你女儿当嫁妆呢。 肖乔笙这一生只会有王沐烟一个人。 馀生我会努力行善积德,等到笙哥百年那日,咱再一起过奈何,下辈子看能不能我做霸总,你当和我指腹为婚的富千金或少爷,我一样要娶你、疼你一辈子。 来生,我们一定要白头到老。 南有乔木,北有相思,南有穀堆,北有墓碑。 结婚十周年快乐,阿烟。 你走了,我的梦却没醒─我始终忘不了你的眼睛。 -- 2042年11月28日 清影和小雨的第一个宝宝出生了,我们的孙女,是个漂亮的臭小鬼,皮肤很白,眼睛大又亮和你好像...他们让我替孩子取名,我决定叫她烟雨。 -- 2044年8月13日 烟雨的弟弟出生了,他的祖母说唤他沉青,单名青,她要把阿影父亲为了她丢失的名还给他。 -- 2045年4月13日 爸从发现肺癌后化疗了两年,过得很辛苦,昨晚还是走了,妈哭得很难过,但能第一时间尽情宣洩出来总是好的,我告诉她,你在下面会替她照顾好爸。 -- 2046年9月5日 结婚二十周年快乐,阿烟。 -- 2048年2月16日 清影和小雨的第三个孩子报到,是个小公主,取名叫忆嵐。 我在带孩子方面虽然挺有天分的,但还是提醒他俩,三个够我打发时间跟转移注意力了,别再生了。 -- 2049年9月3日 烟雨今天上小学,突然想起沉炎以前说过,你小时候就像个女娃娃,虽可惜没看过照片,但生得应该就是她这模样吧? 她真的很像你,又皮又欠,开学第一天就跟男同学打架打出了名气,抓週时抓到的还是台机车模型。 -- 2050年7月22日 妈前几天也走了,小雨已经有自己的家庭,我感觉就剩下我一个人被你们丢下。 -- 2056年9月5日 结婚三十周年快乐,阿烟。 -- 2066年9月5日 结婚四十周年快乐,阿烟。 -- 2070年2月6日 去年开始脑袋越来越不清楚,老是忘东忘西的,上午才去你坟前给树浇过水,下午出门时烟雨说我不是一大早就上过山了,我才想起来。 她妈妈嫁得早,她倒是跟个男孩似的,身边围绕着姑娘一大堆,男朋友却一个都没见她谈,倒是争气,说不定以后给她爹娘娶媳妇回家呢。 -- 2072年8月5日 烟雨开了间咖啡馆,你那台骨董黑野狼成了打卡的招牌标志,她车子也骑得好,去年才拿了什么车赛的冠军,交了个漂漂亮亮的小女朋友,有时候不仔细看,我都恍惚是二十出头的你回来了。 喔...对了,那间咖啡馆就叫乔木生烟。你说巧不巧,她的小女友叫南乔。 -- 2072年11月7日 诊断出患了阿兹海默,小傢伙们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倒是庆幸,三十六年啊...你有概念是多长时间吗?我二十四岁认识你,你前后却只陪我不到二十年... 做了大半生的梦,终于能醒了。 -- 2076年9月5日 结婚五十周年快乐,阿烟。 失去你的时间已经远超过拥有你的日子,够了吧?什么时候你才肯来接笙哥呢?你是不是又把我忘了? 你是对的,一辈子真的很遥远,抵达的时候,你已经不在我身边好久了。 ** 姥爷的日记停留在他和阿烟爷爷的五十周年金婚,老人家幼稚地用漆笔书着意义非凡的两个字,分明最后连母亲都时而认不出的病况,唯独结婚纪念日和阿烟不曾遗忘。 沉烟雨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母亲让她赶紧把日记本烧了,毕竟是属于姥爷的东西,说他想必是怕自己见到阿烟爷爷时啥都记不住,才数十年如一日地写着纪录。 但她捨不得,姥爷的字就跟他的人一样温柔,见字如见人,拜託了很久,母亲才同意多给她点时间缅怀。 她抹着眼泪站起身,迎面的风带着海的咸味,拂过发梢,似替她拭着泪,也掀起相思木的枝叶婆娑。 黑野狼在滨海路上驰骋,穿着吊带裤的少女跳下机车时眼睛是红肿的,辨不清是海风吹的,还是曾见证过的爱情太美好,遗憾却也深得她泪流不止。 成年人的世界里,不是足够爱,就能留住在乎的一切。 「对不起,姥爷,你一定有好多话迫不急待要告诉阿烟爷爷吧...我这就把本子还给你了,来生一定要幸福,这次一定要白头到老。」 黑野狼周边架起事先备好的木桩,南乔抽着鼻水将燃油浇灌在车体、相思木裁成的木头上时,她佯装低头找起打火机,掩盖禁不住涌出的泪,一切都是那么有仪式感。 星火点点燃起,渐而在泛黄的纸页漫开时,她们才瞥见藏在封面夹层里的一封信,沉烟雨不顾会否被烫伤,赶忙又在彻底燃起前灭火,将信抽了出来。 「是什么?」南乔眼眶泛红地追问。 信封里装着几张信籤和一张合照,籤上的字跡不算漂亮,明显属于另一个人。 照片里则是两个年轻俊朗的少年,一起并肩躺在沙发上爱腻亲吻着对方,一个是她熟悉的肖乔笙,一个和她有点相似,但更俊美,想必就是她不曾谋面的阿烟。 「阿烟爷爷的信,我跟我妈找了好久...」沉烟雨回答,母亲说爷爷过世后,姥爷就把关于他的一切都锁进自己书房,连她都罕能见到一张照片。 整理遗物时,那些都随姥爷一起火化了,留下的只有日记和黑野狼。 她们站在初春下起温柔细雨的北海边,各自沉默地一起读完信,然后慎重地物归原位,重新点燃日记,小心翼翼地将之放到机车后座,那个阿烟爷爷说只专属姥爷的位置上。 乔木生烟在暂停营业了一周后重新开张,但客人却没再过之前摆在店内的老旧黑野狼,取而代之是南乔手绘的一幅画。 画里有海、有远山、有稻堆、有斜阳,最重要是有一对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他抱着骑在黑野狼上的他,驰骋在再也不会有人打扰的南山南、北海滨,画名「如梦」。 全文完,2024.7.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