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遗忘的那角》 归零 一片漆黑的室内,房里的一角亮的刺眼,女人靠着床沿坐在地上,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放在腿上的笔电萤幕,斗大标题写着——耗时三年、眾所瞩目!国内第一部古装剧将于下个月开播! 她开闔乾涩的嘴唇,没想到自己只是想看看脸书打发时间,却正巧滑到最不想看见的消息。 在同一个页面停留太久,电脑萤幕自动暗去,她缓缓抬手拨开垂在颊畔的长发,细长的手指抚上原先被遮住的明显凸起,描绘它的模样。这里的凸起是最慢好的地方、那里的凸起植过最多次皮、最尾端的凸起最为狰狞,哪怕没有镜子,那烧伤的疤痕在她脑中依然清晰,她记得那歪曲的形状,也记得每一寸皮肤的深浅不一。 再次望回电脑萤幕,她茫然忆起过去。下个月即将上映的古装剧本该是由她主演,三年半前导演找上她时她欣然应下,当时她手上的拍摄剩下最后几场,还兴奋的和经纪人讨论终于可以拍到崇拜的导演操刀的作品。 然而就在最后一场戏中,摄影棚因意外爆炸燃烧,其他人离门口近,很快便往外撤离,她的站位却在摄影棚最内侧,还没跑到门口便听见经纪人的尖叫声,紧接而来的是物品砸落的剧痛,还有鼻间闻到的烧焦味。 意外发生的突然,时间短的只够她想一件事——她的演艺生涯是不是就此完蛋了? 经歷一连串的修復与復健,经纪人为她找了无数家美容医院、动了无数次刀、无数次植皮,然而她的脸上仍然留下不小的疤痕。原先看好她的导演摇着头说要换一个演员、无法上镜的她被经纪人放弃,没了工作与曝光率,再加上原先漂亮无瑕的外貌如今让人不忍侧目,粉丝群在短时间内少了大半。 她的ig已经三年没有更新,从一年半前开始就几乎不再有人传讯息给她,也不再有关心慰问的留言,原先在演艺圈的朋友、原先说要追随一辈子的粉丝,如今人间蒸发似的,谁也没看见。 随手点开新闻留言区,果真看见大批网友的留言,大多是在讨论预告片的剧情,然而下一秒一则留言撞入她眼眸,让她心跳漏了一拍:「话说这部剧原本的女主角好像不是现在这个?」 点开更多留言,底下是其他网友对该则留言的回覆:「对!不是!原本的我忘记名字了,好像是当红花旦,后来因为意外就慢慢淡圈了。」 「这个新闻我有印象,不过真的不记得她的名字……」 「当红演员还没有人能说得出她的名字,看来也没有多红吧xdd」 她往萤幕的右上方瞥了眼,见自己登的是小帐帐号,伸手在键盘上敲打句子。与此同时一滴泪水从眼角落下,却不见她的表情有什么改变:「靠作品名气红的吧,本身大概也没什么本事。」 上了那么多戏剧课还不是没办法靠演技接戏?一句容貌不行就被换下去了。 底下的网友又回覆了:「我只记得好像意外毁容?她之前上节目似乎会很多乐器的样子,粉丝吹捧的跟什么一样。」 咬着唇,乾净的笔电染上几抹潮湿,她再次留言:「现在的人谁不会一点乐器啊,看过她的节目,只能说实力真的不怎么样。」 被粉丝夸几句、被同行贴几个漂亮的标籤,就以为自己真的厉害了啊罗沛榆? 「我好像想起来了,是短头发吧我记得?长得蛮漂亮的。」另一个网友加入话题。 「就花瓶啊,我看过她演的喜剧,笑到流眼泪,但是是被烂到笑的,我阿嬤都比她会演xdd」 演了那么多剧、代表作这么多却没有半个人记得她的名字,不是花瓶是什么? 「欸我上网查,原来她叫罗沛榆,而且她今天生日欸!不过粉专停止更新三年了,也没有粉丝留言生日快乐之类的,完全被遗忘哈哈。」 她的眼前一片模糊,几乎快要看不清萤幕上的字,在键盘上敲打的手指像是失去控制,吸了吸快要流出来的鼻涕,她颤抖着手一字一字打下:「笑死,她应该也不希望粉丝记得吧,落得这么难堪的下场,被提起一次丢脸一次。」 萤幕跳出了几则通知,好几名网友按了她的留言「哈」。 而她像是洩了气的皮球,双手缓缓举起,埋在自己掌心泣不成声。她自己知道,她一直在等有个人出来反驳她一句「才不是,她没有」。 她才不是花瓶,她上了许多戏剧课就为了自然生动的戏剧呈现;她主持功力不够,但是她为了手上的厨艺节目特地去考了乙级厨师执照;她会的乐器不是一点点,她会弹琴会长笛会小提琴还会编曲,甚至有街头艺人执照。 她多希望有人生气的检举她的留言、多希望有人生气的反驳她,哪怕只是陌生人的一句「酸民的嘴巴可不可以乾净一点」,或是一句「才没有,我就是她的粉丝」都好啊! 哭到累了,罗沛榆忽然噗哧一声冷嘲,她曾经觉得自己应该也算挺有才华的吧?会弹钢琴、会吹长笛、会小提琴、会唱歌编曲,什么她都愿意学、什么她都学得快,这样的她应该担得起「才华」二字吧? 然而当她失去了演艺圈的资源,努力上街头用自己的才华养活自己,却在酒吧驻唱时被客人客诉外貌影响食慾、当努力转行做出的编曲不符流行、当深夜梦回那场大火哭泣时无人搭理,她开始怀疑……自己真的是个有才华的人吗?那么她的才华都去了哪里?为什么她会沦落到痛苦无依? 在过去,因为嫌洗头麻烦、喜欢短发的清爽感,俏丽的短发是她的标配,也是她最喜欢的造型。然而在那场大火后,将近十年没留过长发的她开始将头发留长,后来她才发现,也许连她自己也不想看见那有着伤疤的脸庞。 十二点的鐘声敲响,她的二十五岁生日就这么静悄悄的过了。不被记得的、不被祝福的、连自己都厌弃自己的过了。 她将笔电闔起放到床上,拿过一旁地上的美工刀,推出刀片的声音在无声的房里显得清晰,而她盯着刀尖默默淌泪。为什么呢?她这么努力就是想要被记得,却终究只能一个人待在黑暗里,抱着膝盖茫然无力。接下来的日子里她仅存的几个朋友、她那些少有联络的家人,也会渐渐忘了她吗?不要……她不想再被遗忘了…… 望着手里的美工刀,刀片她昨天才换过,这把刀在她腕间留下数道疤痕,如果可以,她希望今晚会是最后一次。 深吸一口气,将刀尖架在腕上,她忽然想起前几天在网路上看到的一句话——真是糟糕的人,要死怎么不在家死。 看见那则网路留言的那一刻她愣住了,她想她也不是个多好的人,可是当她是个好人的时候,这世界上记得她的人又有几个?善良让人又饥又渴,作恶多端的人却假惺惺的指责——你还不够善良,你真是个糟糕的人。 望着手里的刀子,她想,如果带给别人麻烦就是糟糕的人,那么她的透天厝是自己买下的,她在自己家里、以还算是体面的死法离去,尽可能的不影响别人、不吓到别人、没有凶宅卖不出去的问题,这样的她能不能勉强跟善良沾上边呢? 她没有在自己风光无限的时候死去,让眾多粉丝为她伤心,她只是选择在被世界遗忘的时候静悄悄的离去,就算哪天被想起,那些曾爱过她的人也许只有惋惜,被时间稀释的悲伤大概所剩无几。 这样的她,能不能勉强和善良沾上边呢?又或者是不是就可以获得这么一点......被某个人记起的资格? 这样的她,应该也算是一种世俗定义里的「好人」吧。 罗沛榆嘲讽般的笑了,手起刀落,疼痛自腕间传来,下一秒她的鼻间闻到血腥味,然而她明白光是这样还不致命,于是她抬起左臂,就着伤口再次划下,一次、一次、再一次,伴随着泪水滚落,她痛苦却又认真的划下每一刀,像是在雕琢一件精细的艺术品。 她缓缓侧身躺到地上,望着鲜血自刀口流出,静静等待死亡的降临。「叩叩」的敲门声突然响起,女人的呼唤声听起来有些遥远:「罗沛榆,开门,我拿你的礼物来给你。」 「黄依茜……」她喃喃唸着来人的名字,成堆的回忆袭来,她忽然想起过往的每一次溃堤,黄依茜好像都在。她出事后睁眼看见的人是黄依茜、漫长的復健整容过程中陪她的人是黄依茜、第一次自杀发现她的人是黄依茜、陪她在夜里大哭一场的人,也是黄依茜。 罗沛榆迷迷糊糊地想,如果她离开了,黄依茜是不是也会轻松许多呢? 「沛榆?罗沛榆?」门外的喊声大了点,黄依茜仗着这里是郊区的独栋透天厝,即使三更半夜也没打算放低音量。她皱紧眉头,她不是不知道罗沛榆的状况,每次情绪不稳便把自己关在家中,「你不是早睡的人,而且你答应过我,生日隔天的凌晨时间要留给我欸!」 罗沛榆恍恍惚惚地听着,嗯?她似乎是答应过……她答应过吗?她好像忘了,这几年不断地精神解离,她忘了不少事情,或许也忘了活着的原因。 门外的黄依茜见没人开门,从包包里拿出备用钥匙,转开门锁用力推门,却一头撞在坚硬的门板上。她瞪大双眼,该死!门从里面反锁了! 「罗沛榆……你不开门我去找锁匠喔!」黄依茜的声音染上焦急,过去她曾多次找人破门,每一次锁匠听了她破门的理由都说她小题大作,然而只有她知道,罗沛榆不开门肯定有事!她寧可破门后发现是误会一场,也不希望因此错失救她的机会。 罗沛榆没有搭理她,眼神失焦的望着腕上的伤口,好像还是不够深……但这样慢慢放血,等到黄依茜找锁匠来,应该也够了。 她只是好累……她只是需要睡一觉,只是想好好睡一觉。 永远不要醒来的那种。 0% 「嘿!醒醒,罗沛榆,你听得到吗?」 听见有人叫唤自己,原先昏迷的罗沛榆幽幽转醒,一睁眼便对上男人深褐色的眼眸,她先是一愣,而后警戒的撑起身子后退,拉过长发遮挡自己的脸庞。 望着眼前陌生的男人,她有些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她不是在家自杀吗?为什么会在陌生的地方醒来,甚至多了一个不认识的人? 「你是谁?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她没有忘记方才意识迷濛间,有人喊着她的名字。 「我叫阶凯杰,是——」 「你不要过来!」见男人往她更靠近了一点,罗沛榆毫不客气的大喊,不远处的地上有颗石头,她迅速捡起唯一能保护自己的工具,一副他再靠近一步就要拿石头砸他的架式。 「好、好,我不过去,你不要激动。」男人说着向后退了一步,「我叫阶凯杰,你现在在一座岛上。」 一座岛上?罗沛榆警戒地盯着他,确定他离自己够远后,微微转头观察周遭的环境,一边用馀光注意他的动作。她所在的位子像是一个大平台,水泥地上全是砂石,似乎还能听到海的声音?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明明在家——」 「在家割腕想要自杀,对吧?」 她话都还没说完,阶凯杰竟自然的接口,罗沛榆瞪大双眼,戒心更甚,想不透眼前的男人为什么知道她的名字,甚至知道她在家割腕的事:「你怎么知道?你跟踪我?」 难道是她以前的粉丝?可是她许久没有出现在萤光幕前,他从什么时候开始跟踪她的?现在把她带到这里是为了绑架勒赎吗? 阶凯杰听着错愕,轻轻摆摆手:「怎么可能,在今天之前我根本没看过你,怎么跟踪?」 然而罗沛榆已经认定他就是绑架犯,压根听不进他的解释,冷冷道:「你绑架我想拿钱对吧?我已经过气了,没工作、没公司保我,户头里的钱也没多少,你要不到钱的。」 阶凯杰听着无奈,深深叹了一口气,却不知道该怎么减轻她的怀疑,连反驳都显得无力:「我拿你的钱干嘛啦,我在这座岛上也用不到啊!」 难道是劫色?她瞬间想起另一种可能,旋即鄙视:「我这样的你也吃得下去?」 「吃?吃什么?」他不明所以,向前一步想要解释,然而在罗沛榆眼里他的举动更像是急不可耐,她吓得转身往后跑,也没管自己究竟跑向哪里,奔跑途中几度踉蹌,她慌不择路的跑着,以致于没有听见后方传来的大吼:「喂!那里是——」 眼前的水泥地似乎出现了断层,她愣了几秒才意识到前方无路,然而飞奔的步伐根本煞不住,下一秒她便踩空脚步,失速下坠。 此刻太阳西下,她望着底下的一片橘光,这才意识到原来方才她所在的地方是一座崖,而崖下竟是一片海洋,刚才她所听见的海声正是从这里传来的。短短的几秒里,她一边惊愕于突然的下坠,一边又庆幸着自己脱离了方才的怪人。 只是……她缓缓闭起双眼,困惑的皱紧眉头,为什么她突然觉得好想睡,好像快要……睡着…… 在跌落海面之前,罗沛榆已经彻底失去意识。再次睁眼时,她看见阶凯杰坐在不远处望着她,记忆迅速回笼,她吓得爬起身,望着不算陌生的景色,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又会出现在这里——她居然仍在坠崖前待的那片崖上! 像是看懂她的错愕,阶凯杰轻声解释:「在这座岛上,你死不了的。」 「什么?」 「你现在不在原本的世界里,这座岛是平行时空,你得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才能回到现实世界。在你住在岛上的这段时间里,我会是你的陪伴者,你的生活起居都由我负责,你想到这座岛的任何地方我都会带你去。」 他一股脑儿的说着,也没管她能不能反应过来。罗沛榆简直是目瞪口呆,她看着阶凯杰的侧脸,只觉得眼前的人似乎真的有病,可是方才坠崖又回到原地的经歷如此真实,衬的他的话竟有几分可信度。 见她没有反应,阶凯杰继续说明:「你可以当作是一种重生,不同的是,在一段时间过后,你仍然得回到原本的世界去。」 什么跟什么啊?罗沛榆皱起眉头,努力想理清思绪,照他这么说,假设她真的穿越到这座岛上,她还得困在这里一段时间,才能「顺其自然」的离开吗? 她心底并没有完全相信,天底下哪有怎么样都死不了的事情?或许只要找到死亡的方法,她就可以离开这里了?她四处张望着,不远处有一座石壁,罗沛榆咬咬牙,忽然快步往那面石壁衝去,然而就在快撞上石壁的那刻,她的眼前倏地一黑,昏了过去。 再次睁眼,她仍然在原先站的位子,不远处坐着的仍是阶凯杰。罗沛榆有些恼火,转身又往山壁的方向走,方才撞上山壁的前一刻她看见一种毒菇,她曾在食谱看过只要吃下一朵必定丧命。这次她顺利的吃下了毒菇,然而眼前再次一黑,没一会她幽幽转醒,发现自己又躺回了原地。 「居然连吃毒菇都死不了。」她嘀咕着,像在抱怨。这次她没有急着爬起。太阳已经下山了,天边掛上盈盈满月,她暂且相信阶凯杰的说法,无奈地问了句:「你吃毒菇也不会死吗?永远死不了?」 「怎么可能,原先生活在这座岛上的人仍然会有生老病死,吃毒菇也会中毒去世。」阶凯杰也没催促她起身,就在一旁陪着,「但是那些穿越到这座岛上的人,在这座岛上的期间是绝对死不了的。」 「在这座充满灵性的岛屿,被召唤过来的人会受伤、会中暑、会有各式病痛,然而不变的是这座岛屿不会让你失去生命。不管是跳崖还是割腕、不管是想将自己溺死还是服毒,最后都会完好如初的回到这座崖上。」 「也许这个消息对你而言算是残忍——你必须以活着的姿态在这座岛上生活,直到待满你该待的时间。」 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他忽然又补充一句:「以前穿越过来的人也都是这样的。」 「我是怎么被带过来的?」这是她心里最大的疑问,是仪式?是随机抽选?还是一种对自杀的惩罚? 「是这座岛带你过来的,也许你可以当作一种奇幻之旅?这座岛有它想给你的东西,才会把你召唤到这里。」 罗沛榆无力的仰躺在地上,望着天上的月亮,满腔的不甘愿无处发洩。明明没有自杀成功,精神却彷彿经歷了极大的消耗,事实上她此刻又累又倦,只想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 不远处传来动静,始终坐着的阶凯杰终于起身,躺着的罗沛榆微微转头,便看见他已经走到身边朝她伸出手。 微风吹来,他说:「好啦,该开啟在这座岛上的生活了吧!」 会和原本的世界不一样吗?她想。 1% 有些不情愿地,罗沛榆跟着阶凯杰离开了那座悬崖,他们两个走在小径上,阶凯杰在前头领着路,罗沛榆倒是走没几步便频频回头,像是怕有野兽从后方突袭她。 「你会怕的话,要不要走前面?」她以为她藏得很好,没想到前头的阶凯杰早就发觉了,她一愣,连忙摆手:「没关係。」 阶凯杰也没有坚持,转过头继续走,月光洒在小径上,即使没有灯光也不至于黑暗,走了几分鐘,罗沛榆看见远方零星的灯火,一时间有些讶异,她还以为这里是什么原始聚落,没想到居然有电? 罗沛榆望向前方行走的背影,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所以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事?」 她指的是她的名字,以及她在家中割腕的事情,她和阶凯杰素不相识,他没理由知道才对。 「我是你的陪伴者,知道这个不奇怪吧?」阶凯杰的语调里全是理所当然,「在这座岛上,每个居民在一生中都会成为一个人的陪伴者,在穿越的人来到这座岛的前一天,负责的陪伴者会梦到关于穿越者的一切。」 「我就是昨晚梦到的,你的名字、你的经歷,全都一清二楚。」 对于这么玄的事情,罗沛榆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反应,甚至有些怀疑这算不算是一种迷信?「那你们……梦到穿越者的经歷……的意义是什么?」 灌毒鸡汤?对症下药?知道该怎么面对对方?还是纯粹像是听人说一个故事? 「嗯?」阶凯杰像是对她的疑问感到诧异,前方有块不小的凸起,他回头示意她别被绊倒,隔了许久才回答,「你在交朋友前,难道不会考量对方的经歷而有不一样的对待方式吗?」 心思细腻的人,和对方说话需要特别注意;谨慎敏感的人,谈话间要尽可能轻声细语;不善拒绝的人,说话时需要注意细微表情——这些罗沛榆都知道,只是她不明白,正常人只有对重要的人才会注意这些吧?怎么会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有这样细腻的心思? 不过阶凯杰的话她没有回答,这些困惑她也没有问出口,她暂时还没办法像阶凯杰那样轻易的敞开心胸对待另一个陌生人,或许……永远都没办法。 话题就此终止,一路相顾无言,不知道走了多久,罗沛榆看见了灯火,数栋平房坐落在前方,即使已经来到居住区,仍能听见蛙声与夜鶯高鸣,为这座村庄增添了祥和与寧静。 阶凯杰站到一户门前,从口袋掏出钥匙,开门、开灯,动作一气呵成。他转头望向仍在观察周遭的罗沛榆:「嘿!可以进来了。」 罗沛榆这才回过神来,迟疑着该不该进门:「这是……」 「我家啊!」 「我住你家?」 「不然呢?」阶凯杰笑了出来,那笑容如此灿烂,罗沛榆的脑中顿时闪过大海男孩这个词,「这里又不像你们的世界里有观光客、有旅馆又有民宿,你不睡这里就只能睡路边嘍!」 罗沛榆一噎,默默跟着他进门,阶凯杰带着她走向右边的房间,为她开门:「这是你的房间,我整理过了,被子、枕头都晒过,如果有缺什么再跟我说。我的房间在对面,有需要都可以找我。」 罗沛榆礼貌的说了声谢谢,阶凯杰转身就要走,却被她开口喊住:「那个——」 「你说我得在这里待满我该待的时间,可是你没有告诉我得待多久。」 谁知道阶凯杰竟神秘一笑,朝她眨了眨眼:「你明天早上就会知道了。」 他说着也没多做解释,转身走进自己房间,留罗沛榆一个人在原地,满脸的不明所以。她的房间里就有浴室,不抱希望的打开衣橱,没想到竟看见里头掛满了衣服,甚至都是她习惯的穿衣风格。 「我……」她被吓到说不出话来,阶凯杰说他梦到她的故事,她以为只是梦个大概,没想到连衣服穿什么都这么清楚吗?她的人生有二十五年欸,阶凯杰不会一个晚上就把二十五年都梦完了吧? ……有种被人看光的感觉。 折腾一天,她也实在累了,一番梳洗后倒床就睡,入睡的前一刻忍不住暗自想着,希望明天醒来就能回到原本的世界。 # 隔天一早,阶凯杰刚把早餐煮好,还正打算去敲罗沛榆房间的门,转身便看见她从大门走进来。阶凯杰难得的面露错愕:「你什么时候起来的?」 他起来的时候见罗沛榆的门关着,还以为她还在睡,只是他很确定在他煮饭的这段时间里,罗沛榆的房门没有打开过,难不成她在他还没醒来的时候就出门了? 「五点起来的,想说出去逛逛。」她到附近走了一遭,令她讶异的是这座岛不只有水有电,连车子、脚踏车、家禽家畜都有,几乎跟她原本所处的世界没有不同。 望着阶凯杰,她欲言又止,后者注意到了她的迟疑,好奇地看着她的脸:「有问题就问啊!」 「我手上的伤口,消失了。」她说着拉起薄外套的袖子,露出原先割腕的部分,只见原先的伤处如今平整,仅能看见她过往自残时留下的疤痕。 「嗯?你今天才发现啊?」阶凯杰端了杯咖啡上桌,示意她坐下吃早餐,「那个伤口昨天就没有了,这座岛会復原穿越者身上的所有致命伤口。」 罗沛榆重重呼出一口气,对于一连串无法用常理解释的经歷感到疲惫,总觉得自己彷彿在玩手游破关似的,死了还能重生、伤口还能在短时间内復原。 「欸,对了,你昨天有梦到什么吗?」阶凯杰突然问了莫名其妙的问题。 「什么?」罗沛榆一愣,在脑中翻找昨晚的记忆,她记得她倒头就睡,一觉到天亮……不对,这么说来,她好像作了什么奇怪的梦,她梦到…… 「跟数字有关的?」阶凯杰提示。 啊!灵光一闪,罗沛榆睁大双眼望向阶凯杰,他知道她一定想到了,用力点着头要她说:「我梦到阿拉伯数字,三百六十五。」 「噢!」阶凯杰听着哦了好长一声,点点头又夹了一口小菜塞进嘴里,罗沛榆等了许久都等不到他的解释,只好主动开口:「所以那个数字是什么意思?」 阶凯杰划上浅笑,明明任谁看都是开朗阳光的笑容,下一秒说出的话却让她冷到心底:「你要在这座岛待满三百六十五天。」 1.5% 什么跟什么?罗沛榆只觉得荒唐,她穿越到一座小岛就算了、死不了也算了,重点是她居然得待上一年之久? 消息来得太突然,罗沛榆这段饭吃得魂不守舍,阶凯杰也不催她,静静的吃着饭等她消化。 「走吧!我带你去岛上晃晃,熟悉环境。」好不容易吃完早餐,她才正想窝回房间关着,阶凯杰便开了口。罗沛榆听着蹙眉,本想回绝他的邀请,然而不善拒绝的个性总是吃亏,她默默跟着阶凯杰走出家门,一边暗骂自己的窝囊。 都穿越到另一个世界了,仍抹不去彆扭的样子。 骑车上路,罗沛榆坐在后座,凉风使她的思绪飘散,他们走的大概是环岛公路,一侧是高耸的山脉,另一侧则是蔚蓝的大海。罗沛榆忍不住想着她的手机怎么没有一起穿越过来,否则就可以拍下这漂亮的景象,或许……还可以联络上另一个世界的黄依茜? 「你……」她刚开口,说话的声音却忽然停顿,「你昨天说你叫……」 前一晚忙着思考关于这座岛的一片混乱,她根本还没有好好记清他的名字,不过好歹是要相处一年的人,总不能连名字都不认识。透过后照镜,她看见前方的阶凯杰笑出一抹无奈,他的声音混在风里,模模糊糊的,却足以听清:「阶凯杰,阶梯的阶、凯旋的凯、杰出的杰。」 阶凯杰,她默默在心里记下这个名字,没有忘记方才想问的问题:「阶凯杰,你们这个世界有手机吗?」 「没有。」阶凯杰笑了笑,「这个世界只会有生活的必需品,这座岛从我出生就没有手机,可能前人觉得它并非生活必需……也可能有其他考量,总之就是没有。」 罗沛榆在心里蛤了声,没有手机多不方便啊,不能拍照、不能看时间也不能看日期:「那你们怎么知道当天的日期还有时间?」 「没有手机,但我们有基本的日历和时鐘啊!」阶凯杰这次是真的被她逗笑了,「如果你是想算自己什么时候可以回到原本的世界,那大可放心,你每天晚上都会梦到距离离开的倒数数字,等它倒数到一,就是你在这座岛的最后一天了。」 接下来的路途两人都没有说话,罗沛榆沉思着这座岛带她过来的目的,阶凯杰则专注于骑车,约莫过了半个小时,两侧的土地逐渐变得宽敞,平原区可见种植番茄、瓜果、青菜的农地,每块田地都站着几名工作的男女。 阶凯杰放慢骑车的速度,经过每块田时不忘打招呼:「刘姐早,今年的菜收成好像特别好!」 「吕伯,上次换用鸡肥增加养分,西瓜看起来更漂亮了!」 「王奶奶,天气热要记得补充水分喔!」 就这样一个唤过一个,每个被阶凯杰喊到的人都热情的打招呼,阶凯杰在王奶奶的田边停下,王奶奶多看了她一眼,慈蔼笑道:「欸……你叫什么去了?这是你的陪伴者吧?」 「我阶凯杰啦!我带她出来晃晃。」阶凯杰热切回应,一旁的罗沛榆暗自观察,是老年痴呆吗?明明看起来硬朗、精神状态也不错,怎么会不记得阶凯杰的名字? 「好啦好啦,快去吧!小美女玩得开心啊!」王奶奶喊得亲切,罗沛榆的思绪被打断,生涩的点着头当作回应。 「刚刚那些都是你们岛上的村民吗?」再次啟程,直到远离那片田野,罗沛榆才凑到他耳边问,刚刚观察下来所有人都如此熟悉,平常应该也没有少来往吧? 「嗯,都是出生就在这座岛上的,这座岛不会有外人,除了那些穿越过来的人,其馀的都是岛上居民。」 「刚刚……他们对我的出现好像没有很意外?」 「当然啊!」阶凯杰语调轻快,「这座岛上的每一个人,都一定会成为另一个人的陪伴者,只是遇到的年龄不同,像我在二十四岁遇到你,刚刚那个王奶奶到七十岁才遇见她该陪伴的对象。」 「每一个陪伴者来的时间都是一年吗?」 「没有,每个人的时间不一,有的人是几个月,也有遇过待了三年的。」前方有个拿着竹棍的人朝他们挥手,阶凯杰见状放慢车速,「一个陪伴者离开后才会传送另外一位,也就是这座岛上只会有一名穿越过来的人。」 机车在路边停下,旁边是一大面山壁,朝他们招手的是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女人,女人先是对她温和一笑,随后看向阶凯杰:「你……」 「阶凯杰。」他莫名的忽然自报名姓。 「啊,对,凯杰,可以麻烦你帮我赶那隻山羊吗?」她无奈地指向山壁上的山羊,罗沛榆跟着抬头,才发现有隻黑色山羊站在陡峭的山壁上,「牠从昨天晚上就不回羊圈,今天好不容易找到牠,怎么赶都不肯下来。」 「好啊!没问题。」阶凯杰接过女人手上的竹竿,离开前不忘回过头交代,「你在这就好,我怕羊暴衝,你会有危险。」 虽然说她受再严重的伤也死不了,不过被羊撞飞还是会痛的,他担心的是这点。 罗沛榆轻点点头要他放心,那双盯着阶凯杰背影的眼眸却浮现出困惑与防备。 阶凯杰和这里的居民的确熟悉,可是为什么……刚刚的王奶奶和眼前的女人,似乎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若说刚才王奶奶是失智症那也就算了,可是眼前这个女人在刚见面的时候,很显然的想喊阶凯杰的名字却喊不出口,还是阶凯杰主动报出姓名,才让她免于说不出名字的尷尬。 所以……阶凯杰到底是不是这座岛上的人?或者该说,她究竟在什么样的世界里?眼前这个自称是她的陪伴者的人,真的能够信任吗? 3% 那天,阶凯杰带她晃过整片岛屿,从高耸的山地到种植蔬果的平原,再从虫声唧唧的山林到适合玩水的海边。他们赶在太阳下山前抵达一处高地,夕阳西下,下方的海面洒上一片橘红,罗沛榆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一整天观察下来,她发现阶凯杰每见一个人,都会主动报上自己的名字。可是他不是岛上的人吗?为什么其他岛上的居民会不知道他的名字? 然而若他不是岛上的人,偏偏他对这片土地的一切都如此熟悉,那些岛上的居民看到他时热切的神情,也不像是第一次见的样子。 那晚回家后,两人随意吃了点晚餐便各自回房。 听见阶凯杰的房门关上,罗沛榆悄无声息地将自己的房门落锁。像是觉得还不够,她四处张望着,又从房间的角落搬来书柜,将门扎实挡上,她这才感到安心许多。 隔天一早,阶凯杰才刚从房间出来,便看见餐桌上摆着热腾腾的早餐,罗沛榆刚洗刷完锅子,礼貌的道了句:「早。」 「早……你怎么这么早就醒来了。」阶凯杰还没从错愕中回神,才刚日出没多久,他记得前一天早上罗沛榆也比他早起,自律过头了吧?「早餐我做就好了,你可以多睡一下。」 「我本来就习惯早起,而且我在你家又吃又住都没付半点钱,做顿饭也——」 「欸!很好吃欸!」她话都还没说完便被阶凯杰一口打断,罗沛榆愕然回首,只见阶凯杰连碗筷都没拿,直接用手捏了一口菜塞进嘴里,「这道菜超好吃,你怎么做的?下次教我!」 罗沛榆望着那道菜浅笑,当然好吃,这道菜可是她当初主持料理节目时和五星级大厨学的……不,重点不是这个,而是—— 「阶凯杰,你好歹也拿个碗筷吧!」 「啊……抱歉,我没想那么……」阶凯杰说着忽然顿在原地,盯着她的神情满是惊讶,罗沛榆忍不住上下看了遍自己,她身上明明没沾东西啊! 「你刚刚叫我什么?」 「阶凯杰……不是吗?」罗沛榆被他问得一愣一愣,她记名字的功力不差,应该没记错啊! 「你记得我的名字?」他一字一顿的问着,眼里满是不敢置信。下一秒,他拉着罗沛榆快步走出屋外,急匆匆的背影像是忙着确认什么事情,他们在一个巷口右拐,进入一处村落,几个老人家正做着早操,见阶凯杰走来,朝他扬起笑容。 这次阶凯杰没有主动报出自己的名字,睁亮双眼盯着老人们,像是想等他们说些什么,而老人家回望着他,最后憋出一句:「早。」 几个人的眼里闪过惑色,平常阶凯杰都会自报姓名,怎么今天什么也没说? 罗沛榆在他背后看着,有一瞬间,她觉得阶凯杰的肩膀似乎垮了下来,然而下一秒她便又听见那有朝气的声音:「我是阶凯杰啦!早,我带朋友四处晃晃!」 罗沛榆到来的消息早已在岛上传开,几个老人自然知道他口中的「朋友」所指何人,朝她友善的点头问早,罗沛榆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阶凯杰便回过身顺着原路返回,一张脸上全是疑惑。 罗沛榆只能朝老人家们点头回礼,匆匆跟上阶凯杰的脚步:「阶凯杰,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解释一下啊!」 「你……」直到回到庭院,阶凯杰才转身望着她,「你为什么会记得我的名字?」 「记得你的名字有什么好奇怪的吗?你有跟我说过啊!」罗沛榆比他更困惑,「第一天来的时候我一片混乱,完全没有心情记,昨天你又说一次我就记起来了,有什么问题吗?」 「你没有发现吗?昨天跟今天,这个村子里的人……你没有觉得哪里奇怪吗?」 「奇怪?他们……」像是被点通了什么,她愣愣的说出这几天的发现,「他们好像,不记得你的名字?」 「嗯,他们不记得。」 「可是……」她百思不得其解,「刚刚那群老人家里,有的我昨天有见过,你明明都跟他们介绍过你的名字啊!」 阶凯杰笑了,明白她终于找到问题的癥结点,吐出一口浊气,他说得轻描淡写:「在这座岛上,只要过了午夜十二点,每个人都会忘记我的名字。」 「可是他们看起来都还是认识你?」 「因为是忘记我的名字,不是忘记我这个人,对于我的记忆一样会存在,只是每天都要自我介绍有点麻烦,哈哈。」他开着玩笑,「不过你居然能记得,好奇怪。」 「整座岛……只有你这样吗?只有你会被遗忘?」她问着,强烈的共鸣让她的心里悄悄刺痛了一角。 「嗯……该说只有我吗?是,也不是。每一百年会出现一个、万里挑一,可能算是一种天选之人?」阶凯杰望着她,笑得更灿烂了,「可是你也是万里挑一耶!根据记下来的歷史,过去那些被遗忘名字的人,从来没有人能记得他们的名字。」 所以他的名字是到他有记忆时才定下,只有他能记得自己的名字,他才有办法向其他人介绍自己。只是……他真的没有想过,此生居然会出现一个能记得他名字的人。 「你是被岛屿特赦的人,你是这座岛的奇蹟耶!罗沛榆!」 什么跟什么啊,罗沛榆听着莞尔,每次听阶凯杰说话,都觉得他阳光到不像个大人,不过也是,他才二十四岁而已,也还算是个孩子啊。她下意识地整理方才奔走间被风吹乱的长发,细长的食指正好抚过脸上那道伤疤,她这才想起已经许久没有仔细端详自己的脸,她往停在庭院中的机车走,想藉着后视镜看看自己,一边慢悠悠地回道:「那太好了,以后在这座岛上,你的名字就有人记得了。」 「嗯!我没有想过——」 「……阶、阶凯杰。」他原本要说的话被罗沛榆紧绷的嗓音打断,他意识到不对,连忙走到她的身边:「怎么了?」 「你房间有镜子吗?」 「啊?有啊!你房间的墙上也有,不是吗?」 她房间也有?罗沛榆奔回她的房间,这才发现原来墙面上贴着一面全身镜,只是她这两天累得倒头就睡,所以完全没发觉。 然而不看还好,一照镜子却让她止不住的全身颤抖,顾不得分寸问题,她将阶凯杰拉进房间、站到镜子前直指着里头的自己:「你看得到镜子里的我吗?」 「蛤?」阶凯杰认真地看了眼,觉得她在问什么傻问题,「看得到啊!怎么可能看不到?」 是啊!怎么可能看不到?可是……罗沛榆望回镜子,她能看见她今天穿的衣服、能看见她的一头长发、能看见站在她身边的阶凯杰完整的面容。 唯独……她伸手抚向镜子,她竟看不见自己的脸孔,镜子中的脸部部分,全是一块肤色。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仔细回想,到岛上后她不曾看过镜子吗?不、不,昨天在阶凯杰的车上,她曾透过后照镜看前座的阶凯杰,不过那时她没有注意看镜子里的自己。 这么说来,她从到这座岛上开始,就没有在镜子里看过自己了? 「我……」她望向身旁的阶凯杰,语调里带着茫然与颤抖,「我看不到镜子里的自己……」 什么?阶凯杰诧异的望向她,苍白的脸色显示她不是在开玩笑,他望着那面镜子沉思一会,旋即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肩头:「没关係,那以后就不看了。」 「什么?」 「以后就不看了。」他又说了一次,一双眼诚挚的望向她的双眼,「记得吗?我说过这是一座充满灵性的岛,我相信它所做的一切安排,都有它的意义。」 「如果真的想看自己……」他说着笑了起来,「那你看着这座岛上的人看你的眼睛好了。」 「眼睛,往往比镜子还能反射更多的东西喔!」知道罗沛榆需要一些时间沉淀,他丢下这句话便带上她的房门。倚着房门,不一会便听见里头传来的啜泣声,阶凯杰缓缓闔眼,明白这对始终在意外貌的罗沛榆而言,是多么焦虑难熬的事。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座岛会如此安排,可是他想……或许不看着镜子里的面容,能让罗沛榆更贴近自己也说不定。 5% 看不到镜子里的自己,为罗沛榆带来不小的打击。她将自己关在房间整整两天,阶凯杰也没逼她出门,只是按时将饭菜送到门口、敲敲她的房门,提醒她记得吃饭。 两天的时间里,她盯着天花板发呆、一次又一次的走到镜子前想看看自己,外头时不时传来村民们间聊、谈笑的声音,莫名的让小房间增添了安全感。 听着那些声音,就彷彿自己还没有被这个世界遗弃。 一早,罗沛榆坐在床上,一手抚着脸上的疤痕,一边想着事情。房门被敲响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起身下床开门,果然看见阶凯杰站在外头。 「早啊!我猜这个时间你应该起床了。」才住了一个礼拜,阶凯杰已经习惯了她的作息,「大家想欢迎你来这座岛,打算明天晚上办营火晚会,要去吗?」 「大家?」 「嗯,岛上的村民。」 「都说是为我办的,我能不去吗?」 「可以啊!」阶凯杰笑着耸肩,「大家在意的是你想不想来,不是你会不会来。要是你不去,营火晚会还是可以办,顶多大家围成一圈聊天而已。」 她犹豫着,下意识的抬手抚过脸上的疤,阶凯杰注意到她的小动作,伸手将她的手移开:「哎呀!很好看啦!你是大明星欸,对自己的外貌有点自信好吗?还有还有,你不是做过美容手术吗?现在的疤虽然还是看得见,但瑕不掩瑜瑕不掩瑜!」 罗沛榆张了张嘴,阶凯杰还以为她在犹豫营火晚会的事,没想到下一秒她吐出一句:「你们这里……有种丝瓜吗?」 「蛤?丝瓜?」 「对,丝瓜。」 「有是有,你想吃丝瓜吗?我可以跟邻居要两条来煮。」 他说着转身就要走,眼看都要去隔壁讨丝瓜了,罗沛榆连忙把他叫住。她咬着唇,有些难以啟齿:「不是丝瓜,你……有办法要到丝瓜藤吗?我想做丝瓜水。」 「丝瓜水?好喝吗?」他认真的提问让罗沛榆感到无言,方才的彆扭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那是当化妆水用的,要去晚会总不能顶着一张乾巴巴的脸去吧。」 这座岛上没有化妆品,自然也不会有保养品,一週以来她都没有上妆,只是这里终究是个海岛,海风会影响肤质,加上过去身为演员的保养习惯,一週没擦保湿品让她浑身不自在。 哦哦。这么说她是同意去晚会了,阶凯杰似懂非懂的点头,转身走出家门去要丝瓜藤,罗沛榆本来还想跟上去帮忙,阶凯杰却要她在家待着,直说晚会会场已经开始布置了,不让她提前看到惊喜。 不一会,阶凯杰便带着一筐丝瓜藤回来,罗沛榆立刻开始动作,她拿过一个瓶子接处理过的丝瓜藤汁液,这些丝瓜藤特别多水,没一会便装满了好几个瓶子。 当晚,罗沛榆坐在餐桌前,没有化妆棉的情况下她只能用手接丝瓜水,在脸上涂涂抹抹。阶凯杰就坐在她对面,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繁琐的动作,罗沛榆被看得有些不自在,自嘲道:「是不是觉得多此一举,都已经毁容了,做这些也没有用。」 「什么?」阶凯杰一愣,连忙摇头,「我只是觉得你会好多,艺人都要这样十项全能吗?」 「也不是,保养品的作法是我自己去找人学的,我还学过芦薈面膜、海胆精华露。」可惜许多耗材这座岛上都没有,她只能做丝瓜水将就,「那时候我还是默默无名的新人,领的钱都还买不起好的保养品,想说自己做会比较便宜,所以就跑去找人学。」 她说着莞尔,那模样让阶凯杰一愣,这好像是罗沛榆来到岛上后,笑得最自在的一次:「但后来发现根本没省多少,还是花了很多钱。」 不过自己做的保养品总是比较安心,甚至可以调配适合自己的款式,所以后来即使她出名赚了不少,仍旧习惯自己做自己的保养品。 没有好肤质就没有好薪资,经纪人说过的话她始终谨记在心,只是连她自己都忍不住感叹,明明已经脱离演员这个身分这么久了,这些习惯竟然仍扎根在她身上。 「那你除了演戏,会的东西其实也不少嘛!搞不好还可以当厨师、可以研发自己的保养品品牌。」他说着敲了敲装丝瓜水的瓶子,「看看你的实力,不要妄自菲薄啦,罗沛榆。」 突然的话锋一转让她愣在原地,直到阶凯杰说要回房洗澡,她才稍稍回过神来。那晚,她睁着眼躺在床上,许久都难以入睡,满脑子都是他说的那句话。 不要妄自菲薄啦,罗沛榆。 8% 隔天换好衣服,阶凯杰带着她来到一处广场,说是广场,其实也不过是岛上的一块小空地,岛上的居民早已聚集在一起。罗沛榆暗自观察着,所有人加起来顶多也才八、九十个,有的人她这几天见过、也有她从没看过的叔叔伯伯、少男少女,每个人都自在的交谈着,像一个大家族似的。 「来了来了,沛榆来了!」前几天才见过的王奶奶发现入场的他们,热络的呼唤着,「阿孙、老牛,可以点广场火了喔!小鱼苗去拿肉出来吧!」 他们还说着,几个阿姨领着他们就座,广场上的椅子由樟树枝干做成,围着正中央的萤火堆绕成一圈。入座的罗沛榆有些手足无措,对于大家的热情仍有些不适应,以及……方才她听见其他村民都有自己的绰号,然而从她到这座岛上以来,其他人叫唤阶凯杰的方式都是阶凯杰、凯杰的叫,是因为他的名字每天都会被遗忘吗?因为每天都得重新介绍一次自己,所以连个绰号都没有? 她知道村民们对阶凯杰并没有不同,只是……她偷偷望向坐在身旁的阶凯杰,他都不会觉得失落吗?又或是连名字都不被记得,所以压根不敢奢求有什么绰号呢? 还没想通这个问题,营火晚会已在不知不觉间开始,另她讶异的是整场活动没有人负责主持,每个人自动自发的做自己该做的事,烤肉的烤肉、生火的生火,没事的便坐在一旁间聊。 没一会,阶凯杰被喊去帮忙生火,身旁空了一个位子让她有些不自在,一个阿姨像是发现她的彆扭,主动坐到她的身边,将手里烤好的肉递给她:「来这里一阵子了,还习惯吗?」 罗沛榆接过烤肉道谢,想了一会她的问题:「我……可以请问您一个问题吗?」 「叫我林姨就好了,当然可以,你问。」 「林姨,这样问可能有点冒犯,只是……岛上的人对外人都没有戒心吗?」她斟酌着措辞,「就算我是这座岛安排穿越过来的人,你们难道都不会怕我杀人放火、永远对你们抱持戒心吗?为什么可以毫无理由的、在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的情况下,完全接纳我跟对我这么好?」 这是她最不解的地方,自从她来到这座岛后,哪怕是第一次见到她的人都待她和善,甚至还为她办了营火晚会,明明都是素不相识的人不是吗? 「好巧,每个穿越过来的人都问过这个问题。」林姨说着又递了一串青椒给她,直说凉了就不好吃了,「在我很小的时候,岛上的人对于穿越过来的人还是有戒心的,只是后来发现其实根本不必要,每个穿越来的人都跟岛上的人相处的很好,也没有出现过伤害人的行为。」 「后来大家渐渐接受了这座岛的安排,也接纳每一个在岛上短暂停留的陌生人。」林姨说着一顿,笑着望向她,「因为来到这座岛上的,都是值得被这样对待的人哦!」 罗沛榆一愣,一旁的打闹声分散她的注意,她往笑闹的人群看了一会,又问道:「这里的人都不会争吵吗?每天都是这样和善的相处?」 她只觉得不可思议,她像是来到一个乌托邦,又或者该说是理想国的地方。 下一秒,林姨哈哈笑了起来,对于她的说法觉得有趣:「怎么可能,这座岛上分成好几个部落,大家常常因为土地问题吵架,也会在狩猎期的时候彼此竞争。你看现在在烤肉的那两个大叔,他们看起来在烤肉,其实在暗暗竞争着谁烤的肉被吃得多;那边的王姨肯定在炫耀自己孩子年纪轻轻就有盖房子的好本事……每个人都有情绪,怎么可能不吵架,只是就算吵架,我们仍然生活在同一座岛上。」 「而且穿越来的人是我们的上上宾,善待穿越者是大家的共识。」林姨说着望向人群,「所以不管吵得再兇、不管前一天有没有大打出手,只要是为穿越者办的活动,全岛的人都会参加。」 「这样做对你们有好处吗?」 「当然有。」林姨肯定的点头,「因为穿越者,哪怕部族间彼此有隔阂,仍然能够相互合作。我们不会像你们那个世界的人一样,为了一件事闹到自相残杀,也不会因为一次的比赛吵到老死不相往来,这是这座岛上的生命可以生生不息、不因斗争而灭亡的原因。」 「因为有同样的信念,因为有你们这些穿越者,哪怕吵得再兇我们也可以合作……所以可以说是穿越者维持了这座岛的平衡喔!」 她还在努力吸收林姨说的话,下一秒饱含朝气的声音传来,将她的思绪打断:「林姨,你别顾着聊天,她都聊到忘记吃东西了。」 一转头,便看见阶凯杰拿着好几盘肉过来,往她们手里各塞了一盘,旋即转身继续分送烤肉。望着那忙碌的背影,罗沛榆忍不住怀疑他到底有没有吃,该不会从头到尾都在忙吧? 待吃饱喝足后,所有人围着营火坐下,阶凯杰拉起罗沛榆让她站在圆圈中央,她还不知所措,便听阶凯杰解释:「岛上有一个信念,是只要将一天里发生的好事告诉另一个人,就能为对方带来好运。」 「所以现在,大家想把今天所发生的好事分享给你,希望你在岛上生活的每一天里,都可以拥有很多好事情。」 他馀音刚落,一旁年纪最小的男孩抢先开口:「我今天抓到一隻锹形虫!」 「我老婆快要临盆了,今天刚挑好孩子的名字,我们都很喜欢。」男人刚说完,四周连连传来好几声恭喜。 「今天南瓜丰收,明天我可以做很多南瓜派!」这次说话的是林姨。 明明都是很小的事情,可是他们脸上都是真诚的欣喜,听着听着,原先紧绷着身体的罗沛榆渐渐放松了下来。她清楚地感觉到,他们是真心地为了那些再小不过的事情开心,也是真心地想把这份欢乐分享给她,祝福她在岛上的日子也能一切顺遂。 轮到阶凯杰时,他竟神秘的要求跳过,说是陪伴者的祝福要到最后才给她,而且要等到回家才给。直到最后一个人分享完,所有人同时望向她,罗沛榆一愣,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他们似乎也想听她分享今天发生的好事。 她望向人群里的阶凯杰,后者鼓励的笑着朝她点点头,罗沛榆开始陷入沉思,这两天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事吗?不就是一样在岛上乱晃、偶尔下田帮忙、在崖上吹风听海声……啊! 好一会,她才不自在的摸了摸自己的脸,吞吐着开口:「我昨天抹了化妆水,我觉得今天的肤质……好像有比昨天好一点。」 「哈哈哈——」低沉的笑声来自坐在角落的老爷爷,罗沛榆朝他看过去,只见他弯着双眼,「那挺不错的,不是吗?」 罗沛榆跟着勾起嘴角,轻轻的点了点头,作为答覆。 好像真的挺不错的。 10% 他们回家时已近午夜,附近林子里夜鶯高声鸣叫着,罗沛榆抬头看着弯弯月亮,没想到自己不知不觉间,也在岛上待了一段日子。 她暂时无法断定来到这里究竟是好是坏,也仍然不知道这座岛为什么让她穿越来这里,不过感受着每一天慢慢被事情塞满、不必在意别人的说法与眼光、不必思考另一个世界还有没有人记得自己,让她短暂的感到心安。 「怎么了?天上有什么吗?」已经走进屋内的阶凯杰见她盯着天空发呆,再度走了出来,跟着往天空看。 「在看月亮。」她说着转头望向他,「你还没跟我说你今天发生的好事是什么。」 他低头望向她,眼里带笑:「我今天的好事,是你去参加了营火晚会。」 「就这样?为什么?」她以为他会说今天跟隔壁的林伯伯钓了一隻大鱼,或是在哪棵树上看到一群出生不久的松鼠,结果居然是这么微不足道的事? 「什么叫就这样,这很值得开心啊!」他认真的说着,满脸自豪,「我是你的陪伴者、你是我照顾的人,看到你被大家接纳,就像是我也被接纳了一样。」 「你们的世界里不也是这样吗?粉丝看到自己的偶像被人称讚的时候、看到自己的朋友被别人赏识的时候,不也会打从心底的感到骄傲跟开心吗?自己人被称讚的时候,会有种自己的眼光被认可的感觉。」 他说得头头是道,罗沛榆听着莞尔,他不过就是梦了她的一生,怎么能对另一个世界这么了解啊。 只是……她抬头望向月亮,不知道在她原本的世界里,如果她有了成就,还会有多少人为她开心呢?如果连她这个人的存在都不被记得、如果不再有人在她的台下—— 「嘿!想什么呢?」阶凯杰注意到她的恍神,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 罗沛榆的目光在他脸上聚焦,茫然开口:「我在想,如果在我原本的世界里没有人记得我,那还会有人因为我被接纳而开心吗?」 阶凯杰认真的思考了一会,最后耸了耸肩,放弃想这个问题:「不确定,但至少这座岛上有我记得你,我会为你开心。」 「还有,你在这座岛上的日子还长着,回去的事等回去再想啦!」 她噗哧一笑,阶凯杰的话总能轻而易举的赶走她的纠结。换上轻快的脚步转身进屋:「你应该很饿吧?刚刚看你都忙着生火烤肉,是不是根本没吃?」 「欸?你发现了?」他有些讶异,以为没人注意到这些,「趁烤的时候吃了一点,但也不多,我随便煮个东西吃就好了。」 他还说着,下一秒罗沛榆从带出去的麻布包里拿出一个保鲜盒,原本她带保鲜盒去是想拿点肉回来隔天配饭,结果看阶凯杰几乎一口都没吃,她便将自己那一大盘的肉偷偷打包带了回来。 也还好她有带保鲜盒,否则这座岛上没有泡麵,煮饭、吃饭、洗锅……等阶凯杰能吃一顿饭,不知道得花上多少时间。 保鲜盒打开,烤肉的香味四溢,阶凯杰睁亮了眼:「罗沛榆!噢天啊我以为我今天吃不到烤肉了——」 「快吃,时间太晚吃东西对身体不好。」她替他拿好碗筷,一边碎念着。 「肉有很多,你要不要一起吃?」 「不用了,演员的习惯改不掉。」她无奈的笑了笑,在还是演员的那段日子,她一过八点就不吃东西。后来就算丢了演员的工作,她仍努力想要復出,饮食管控也比过去更严格。 然而过度养成的习惯最终成了偏执,哪怕确定无法再復出,只要在晚间十点后进食,她便会焦虑到睡不着,或者是好不容易睡着了,隔天却哭着醒来,深怕自己身材走样或是多了一块脂肪。 阶凯杰认真地吃着,罗沛榆转身回房打算洗漱休息,却在打开门准备进房时脚步一顿,转头望向他。 「阶凯杰,谢谢你。」 谢谢他发自内心的为她那一点小事感到开心。 阶凯杰塞了满嘴的肉,没有说话,只是瞇着眼朝她摆摆手,让她赶快去休息。直到罗沛榆的房门关上、他吞下嘴里的肉,才轻声说了句:「也谢谢你。」 低头继续吃饭,墙上的时鐘显示十二点十分,又是新的一天开始。 而她,仍然记得他的名字。 10.5% 从那晚之后,罗沛榆渐渐减少了站到镜子前的次数,每天仍旧早起,跟着阶凯杰到岛上其他人家晃晃,偶尔在崖角吹吹海风,一待便是半天。 她仍会在每晚梦见倒数离开的计时,却也慢慢的不再在意那些数字;她渐渐习惯这座岛屿的寧静祥和,也终于全然接受了自己穿越过来的事实。 生活像是慢慢好了起来,像一锅清汤加入了盐,又像白色的调色盘加入了色彩。 只是她不小心忘了,生活总会在好不容易好起来的时候,突然变坏。 一晚,罗沛榆忽然觉得全身发寒,拿体温计一量才发现自己竟发着低烧,原本想着只是一点小感冒不要紧,然而到了后半夜她的体温越来越高,甚至胸闷到有些无法呼吸。她只能用被子裹紧自己,将自己逼出一身的汗,直到稍稍降温她才有办法入睡。 即使再不舒服,根植许久的早起习惯仍未能抹去,她仍旧在清晨五点醒来,简单梳洗后拖着沉重的身体打开房门,却看见阶凯杰站在她房间门口,那脸色怎么看都不像是高兴。 「你不是感冒吗?为什么还那么早起来?」阶凯杰皱着眉头,昨晚她量体温时他就在旁边,本来想着罗沛榆身体不舒服,应该会比平常更晚起床,谁知道他才刚醒便听见她房间传来洗漱声,「你的脸色又比昨天更差了,进去多睡一下吧?」 「我睡不着了,想出去跑步。」她的声音还有些乾哑,有气无力的说着。阶凯杰只觉得荒谬,这种状态还想出去跑步,就算她在这个世界死不了,身体也不是这样给她糟蹋的。 「不行,平常你要早起、要运动都随便,今天就是不行。」他难得的强硬,一副要是她敢出门就跟她槓上的样子。 「阶凯杰,你不觉得你管太多了吗?」身体不适又被他的情绪影响,罗沛榆的语气也好不到哪里去,「我莫名其妙被带到这座岛上,难道连选择怎么生活的权利都没有吗?」 「有!但今天这种情况是例外,就像颱风天我也不会让你出门跑步一样!」他也跟着大声了起来,「这到底有什么好坚持的?撑着身体跑步比较帅?看起来比较厉害?觉得这样才叫努力、才对得起自己?」 再说,如果她不自杀的话,会被这座岛带过来吗?不过他没让这个想法脱口而出,也等不到他说什么,罗沛榆便转身「砰」的关上房门,眼不见为净、听不见就不烦。 阶凯杰也还在气头上,换了身衣服,连早餐都没吃便离开家中,房内的罗沛榆听见他关门的声音,默默将头埋进膝盖里,有些赌气,也有些伤心。 在这座岛上最亲近的人,似乎也不够了解她。其实她或许也没了解阶凯杰多少,只是这样的隔阂感让她莫名的心慌,她曾以为阶凯杰或许会成为最懂她的人,但是在这场争吵后,她觉得自己在这世上似乎又没有了容身之处。 离开家门后,阶凯杰骑车在岛上四处间晃着,不远处有个伯伯正在处理农务,他连忙将车子停下,朝对方打招呼:「潘伯伯,早!」 「欸,早!」潘伯伯热情的招手,却又忽然一顿,面露抱歉,「唉,还是记不得你的名字。」 阶凯杰愕然,忽然想起这座岛上唯一记得他名字的罗沛榆,但……几分鐘前才刚吵完架。 「我阶凯杰啦……潘伯伯,我帮你一起翻土吧!」 潘伯伯深看他一眼,看出他有心事,倒也没有多说什么,浅浅一笑:「好啊!我正烦没有人陪我聊天呢,你来了正好。」 阶凯杰点点头,转身拿起放在路边的另一把锄头,闷不作声的翻起土来,潘伯伯见他始终埋头苦干,与以往开朗的模样大相逕庭,便知道他作为陪伴者的任务,肯定没有太顺利。 「最近跟沛榆怎么样?相处得还好吗?」潘伯伯装作不经意地问着。 阶凯杰抿唇,原本还没想说什么,但实在憋不住满腔怒火,便一口气将今早的情况全说了出来,不忘抱怨几句:「我不懂有什么好固执的,我梦过她的一生,也知道她对自己要求很严格啊!但要求严格难道不用看场合、看状况吗?」 「她就是这样,一直不放过自己,所以才会把自己搞得这么累、才会一点小事就想东想西,你看灵魂的灵气都被她自己磨光了啦!」 「哈哈……」谁知道一旁的潘伯伯竟笑了出来,意味深长的望向他,良久才轻声提醒一句,「可是凯杰啊,就算你梦了她的一生,也不代表全然了解她喔!」 「……什么意思?」 「理解是需要透过沟通的,你们什么都不说,怎么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呢?」潘伯伯笑了笑,「这世界上,多的是我们梦不到的事情喔。」 「好了,不跟你间聊了,太阳大,你也赶快回去休息,记得多喝水。」潘伯伯没多做解释,丢下这句话便收拾工具骑车离开,留下他一头雾水的愣在原地。 梦不到的事情?可是从小到大他接收到的讯息都告诉他,陪伴者会梦到有关穿越者的一切事项。 难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又或是……他遗漏了什么? 13% 傍晚,罗沛榆抱着腿坐在床上,仍是早上那个姿势。她下巴靠着膝盖,一双眼盯着窗外,看着外头的天空染成橘红,一天即将过去,阶凯杰还是没有回家。 短短几个小时间,脑子里翻腾出许多事情。她想起国小时期,那时她还不会跳舞,却被编到舞蹈社团,和一群有完美舞蹈底子的学长姐们练习,她每天趁着早修前和放学后的时间到舞蹈教室练舞,就连下课的短短十分鐘,也要随便跳上一曲。 从小一到小六,她从只能站在边边角角的候补成员,慢慢走到代表学校出征各大比赛的舞团c位。然而在小六那年最后一场比赛前夕,她却扭伤了脚踝,被迫放弃那次上场机会。 那年,他们学校得了全国冠军,她的名字却没能列在得奖名单里。 一直以来她的体育并不好,擅长的只有长跑这种靠着咬牙与耐力死撑的运动。国中三年,每年的运动会接力竞赛,她都是班上的候补选手,她一再的苦练、每天到操场练跑,直到国三那年正式选手受伤,必须从三位候补选手中选出一位参赛,然而最后她仍然没能作为正式选手上场。 那时班导有些愧疚的看着她,说很抱歉三年都没让她上场比赛,而她却摆摆手,说自己没有关係,班上能赢得好成绩是最重要的。 连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累赘。 有时她会想,她是不是太过用力地活着,过度用力的减肥、过度用力地让自己看起来完美、过度用力的让自己成为别人眼里「十项全能」的人,却让自己伤痕累累、夜里无力垂泪。 可是不这么用力活着,她却又觉得好像对不起那些养育自己的、看好自己的人们;不用力完美、不用尽全力展现最好的自己,就好像对不起支持自己的粉丝;不用尽力气的努力,就好像对不起那个总是想做到最好的自己。 比别人更早起床、比别人更常运动、比别人晚睡,没能赢在起跑线的孩子,只能比别人更努力、更用力,好让那些差距小一点、再小一点。 可惜过度努力总让人无力,过度用力总使人脱皮。最后连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连自己……都成为自己的难题。 外头传来开门声,罗沛榆回过神来,发现外头的天空已然擦黑,窗户的玻璃传来细微的拍打声,入夜后似乎下起了小雨,隐约还能听见风呼呼的吹。 她没敢走出房门,经过早上那番争吵,她暂时还不知道怎么面对阶凯杰。她默默听着外面的动静,没多久竟靠着膝盖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阶凯杰打开罗沛榆的房门时,里头一片漆黑,他将墙上的开关按开,下一秒便看见坐在床上的罗沛榆抬起头来,她刚睡醒,四散的头发让他吓了一跳:「喝!你怎么不开灯?」 罗沛榆瞇着眼还在适应灯光,好一会才回过神来,阶凯杰手里拿着水和碗,空气里传来粥的香气,她这才知道,方才阶凯杰一回家就乒乒乓乓的,原来是在厨房煮粥。 看她没有说话,阶凯杰逕自走进房间,她的床边有个书桌,他便将碗和水放到桌上,拉过椅子坐到床边。房里安静了许久,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 罗沛榆盯着自己的膝盖,默默抠着手指头。阶凯杰则盯着那碗粥,他其实中午就可以回来了,只是他也暂时不知道怎么面对罗沛榆,于是便在岛上四处晃着。 他跑到王奶奶家帮忙採茶,王奶奶问他罗沛榆的近况;到林阿姨家帮忙编绳,林阿姨又拿了些肉,直说罗沛榆太瘦了,让他多煮一点。一直到无处可去,他便骑车到罗沛榆穿越过来的那座崖上,坐在崖边听着海风,一边思考自己漏掉了什么。 他梦过罗沛榆的童年、梦过她的青少年时期、也梦过她作为偶像的那段日子,甚至知道她被经纪人放弃后的一切,可是他似乎又对罗沛榆不那么了解,无法理解她的行为。 想了半天,崖边飞过的鸟儿在他身上落下几处白,他的肚子都饿了,仍没让他想个明白。走回家的路上,他仍不断想着潘伯伯的那段话——这世界上,多的是我们梦不到的事情喔。 他没梦到的,究竟是什么? 回过神来,他望着眼前盯着膝盖发呆的罗沛榆,清了清喉咙,决定从最轻松的话题开始:「咳……你今天都没吃东西吗?」 「……没有。」罗沛榆有些心虚的回着,其实她中午本来想出去煮点东西吃的,但又怕他突然回家,两人碰面会尷尬,于是便这么放任肚子饿下去。 「你……」阶凯杰想了许久,努力斟酌着措辞。过了一会索性放弃,扭扭捏捏实在不是他的风格,「你早上坚持要早起运动,我知道你想保持最好的身材和状态,可是……还有什么原因吗?」 说着,他自己忽然顿了顿,因为他忽然想起……在岛上的这段日子里,哪怕外头下着大雨没办法慢跑,罗沛榆仍会七早八早的起床,寧可起来做饭、窝在房间看书,也不肯多睡一点。 他怎么就没有想过,在这背后一定有原因? 听见这话,罗沛榆抿了抿唇,好一会才闷声开口:「如果我不多努力一点,就会追不上别人了。」 阶凯杰一愣,深深叹了一口气,总算明白潘伯伯那一席话的意思。哪怕他梦了再多、梦得再完整,他所梦见的终究是事情的表面,然而他却无法得知罗沛榆的内心世界,他知道她沮丧,却不知道她为何沮丧;他知道她难过的反应是正常,却没想过她难过的原因是什么。 拿过放在桌上的温水塞到她手里,罗沛榆先是一愣,缓缓抬手接过温水喝下。她才刚喝完,那碗散发着热气的粥便被拿到她眼前。 「你可能觉得,要足够优秀才能对得起看好你的人,也可能觉得要用尽全力才能在失败时不会后悔,这些都没有错。」他说着浅浅一笑,「但我们才不在意你追不追得上别人呢。」 他那双眼散发着光芒,只差没有拍胸脯保证了:「在这座岛上,你吃饱穿暖、健健康康,我就觉得很骄傲了!」 罗沛榆怔怔的看着他,好一会才笑了出来,小心翼翼的接过他那碗粥,她认出粥里的肉是全岛只有林姨家会养的乌骨鸡、香软的稀饭用的肯定是那片大草原上耕种的稻米、里头的菜是他们院子里採摘的,吃起来比什么都安心。 缓缓吞下一口又一口的粥,感觉热度慢慢渗入身体,她知道外头下着雨,湿湿凉凉的,可是她在这里、有爱她的人的关心,她觉得心里像这碗粥一样,暖暖的。 雨季里,也出现了天晴。 14% 罗沛榆完全康復,已经是两天后的事。一早,阶凯杰才刚走出房门,便见她在厨房忙碌着,走近一看,才发现她正将柠檬切片,随后又从冷冻柜拿出一盘蓝色的冰块,加进水里。 「早安。」转过身,罗沛榆这才发现阶凯杰站在后头,旋即端过一杯柠檬水给他,「蝶豆花柠檬水,试看看。」 阶凯杰好奇地望着那水蓝蓝紫紫的渐层,浅浅尝了一口,发现除了那顏色之外,味道与柠檬水没有什么不同:「就是柠檬水啊,不过你是怎么把它弄成这种顏色的?把蝶豆花打成汁吗?」 可偏偏柠檬水里喝不出蝶豆花特有的草味,这是最让他感到惊奇的地方。 罗沛榆笑了笑,露出难得的得意表情,对于自己在厨艺上的专业展露了自信:「把蝶豆花打成汁会有涩味,而且会有馀渣。只要把蝶豆花放进热水泡个三十秒,让花里面的色素出来,再把热水放凉冰进冰箱,出来的冰块就会是蓝色的了。」 「蝶豆花遇到酸会变色,所以只要把冰块放进水里、加入一些柠檬汁,随着冰块慢慢融化,就可以看见蓝紫色的渐层啦!其实蝶豆花冰块前几天就做了,只是我感冒所以一直没拿出来。」 「蝶豆花你是去跟隔壁的陈爷爷要的吧?」见她开心,阶凯杰的语调也跟着轻松起来,放下柠檬水帮忙将她一早做好的早餐端上桌,「陈爷爷家的蝶豆花没那么好拿,你拿了什么跟他交换吗?」 嗯?她一愣:「陈爷爷说我看到蝶豆花笑得很漂亮,就送给我一整罐。」 她说着自己顿了顿,抬手轻触脸上的疤痕,这才后知后觉的感到疑惑……她这张脸笑起来真的好看吗? 不过这个纠结很快便被她放在一旁,坐到餐桌前吃起稀饭,其实她自己也意识到,或许是因为看不见自己外貌的关係,这两个月以来脸上的疤痕渐渐被她淡忘,哪怕仍天天抹着保养品,她也甚少再想起自己的外貌,面对岛上其他居民时也不再遮遮掩掩。 甚至……刚来这座岛上时,阶凯杰若说她好看,她肯定会觉得是在安慰自己。可是前几天陈爷爷夸她笑起来好看,她似乎就这么接受了他的夸讚。 好像稍稍的忘却了残缺,好像稍稍的不这么害怕外面的世界。 「对了,你梦里的倒数数字,现在走到哪了?」一旁的阶凯杰夹了口菜塞进嘴里,没注意到她的失神。 「嗯?」罗沛榆这才回过神来,「三百零六天。」 「你到这座岛上这么久,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情?」 罗沛榆咬着筷子,仔细想想,她到这座岛后每天生活规律、早睡早起,然而每天在岛上晃来晃去,似乎还真的没有仔细看看岛上的哪个角落。 突然间,她的脑中闪过月光照在小径上的画面,那是她刚穿越过来的第一天、躺在那座崖上看见的,不过从那时候到现在,她似乎从来没有看见满月:「你们这里什么时候才有满月啊?我想看满月。」 「我们这里没有农历,以国历月份为准、无论大小月,每两个月才能看见一次满月……」阶凯杰说着一顿,转头望向一旁的日历,「今天是月底……这个月刚好有!我带你去!」 # 当天傍晚太阳刚下山,阶凯杰骑车载她到一处步道口,罗沛榆不明所以的望着那一片漆黑的树林,最终还是忍不住问出口:「那个,我是要看月亮,不是爬山欸。」 「我知道啊!」他说得理所当然,「在这座岛上,最适合赏月的地方就是这座山顶,从上面赏月、一边眺望整座岛,超级、超级漂亮。」 可是那个步道一片漆黑啊……还没等她说出口,阶凯杰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两支手电筒,将其中一支递给她。罗沛榆望着手电筒轻叹口气,本来只是想舒舒服服的赏月,没想到竟招来爬山这样的体力活。 跟上阶凯杰的脚步,两侧的绿树长得茂密,抬起头也只能隐约看见一点点天空,更别说是星星月亮了。林中不时传来猫头鹰的叫声,她怕惊动林鸟,只能抬头四处张望,想当然的没能看见什么东西。 「你有听见猫头鹰的叫声吗?」阶凯杰回头确认她的状况,顺便问了句。见她点头,他笑了笑,转身继续往前走,「你仔细听,猫头鹰的叫声有分twit、twoo,twit是公猫头鹰的叫声、twoo是母猫头鹰。」 「原来是这样分的啊?」她喃喃自语着,心里觉得有趣,这是过往在城市里无法学到的东西。 走了两个半个小时,前方出现一处完全没有树的空地,然而走在前头的阶凯杰才刚出树林,便发出一声叹息。她心里暗道不妙,加快脚步跟上,直到走出树林看见天空,她才明白阶凯杰那声长叹所为何来。 明明入山前还万里无云的天空,此刻被厚厚的云层遮挡着,完全看不见半颗星星,连月亮也不见踪影。 她暗自算着,这座岛上两个月才会迎来满月,也就是说从朔月到下一次朔月,以四个月为一次週期——她在这座岛上的时间,最多只能看见三次满月。 而穿越到这座岛后的第一次满月,她没能看见。 19% 那天过后,罗沛榆每晚睡前都会望向窗外,这座岛的月亮週期是四个月,盈缺自然也比原本的世界不明显,月亮在夜间高掛的天数,也比她记忆里多了几天。 她仍旧按着作息过日子,如今是草藤最适合拿来编製的季节,岛上的人们纷纷割下自家种的草藤,编製过后就会成为他们未来一年的饰品。林姨是岛上编製草藤饰品的能手,眾人索性将割下的草藤全数交给她,拜託她帮忙做草藤饰品。 林姨看着院内的那些草藤一个头两个大,据说烦恼了好几天都没睡。罗沛榆想着自己在岛上自由如风、整天间间没事,不如到林姨家多少帮忙一点,原本还担心会被嫌弃拒绝,没想到竟得到她的热烈欢迎。 「当然欢迎你来啊!从营火晚会后就只能偶尔见到你,你愿意过来陪我坐坐聊天,我非常开心!你放心,我这里什么都有,有饮料、有吃的,来这里不会让你饿着累着。」林姨当时是这么说的,于是她的生活除了早起运动、吃饭、帮忙耕种、看海、每晚跟阶凯杰间聊,短时间内又多了项任务——陪林姨编绳聊天。 上工第一天,外头万里无云,太阳毒辣的晒着。走进林姨家,林姨早在进行准备工作,看见她时笑开了嘴:「你来啦!来帮我搬这些东西,外面太阳太大了,我们去树荫下比较凉、也不会晒伤。」 「好。」罗沛榆轻应一声,放下带来的水杯,她将放置草藤的一个个竹筛堆叠起来搬运,这才发现林姨早已将不同的藤类筛选过,甚至照顏色深浅置放。这些竹筛少说也有三、四十层,每层里都有成山的草藤,要一根、一根分类得花多少时间啊…… 好不容易将今天需要的草藤全搬到树下,林姨开始教她编藤,两股、三股,如何混色、草藤挑选,罗沛榆记得头昏脑胀,到头来竟不知道自己究竟学过什么。 「那这盆草藤给你编,编成什么样式都可以,到时候其他村民会来挑自己喜欢的带走。」林姨鼓励的笑笑,「不用有压力,慢慢来就好。」 「好……」她望着眼前的竹筛,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始,最后靠着脑子里的动作拼拼凑凑,总算把编绳的初始绳结做出来,歪歪扭扭的,看起来差强人意。 「啊!这里不能这样编,等等会打结。」林姨好几次抽空察看她的情况,但罗沛榆几乎每次都出错,一条编绳拆了好几次,眼看林姨编的草绳手鍊已经摆了一筐,她手上的草绳不只没编好,甚至断了一根。 「没关係,我们换一根吧,这个比较难,没有那么好学会的,所以大家才都丢给我做啊!」林姨替她换了根草绳,又示范了一次开头的动作给她看,然而看着看着,罗沛榆的思绪忍不住飘了开来。 她想起练了许久却没能上场的那次比赛、想起努力许久也无法进步的体育成绩,想起她其实没有天赋,靠着咬牙坚持才得到的那些成就与机会,却被说成是轻而易举、靠脸得来的东西。 那些时候,也都是这么无力。 她下意识的抠着指甲,她从小学琴,手指头并不漂亮、指甲也不长。小时候每每觉得压力大、每每开始指责自己,她便会开始剥自己的指甲,抠着、抠着,抠到指甲与肉的连接处也不停止,总要等血流出来,才会意识到太过。 也因为这样,每每遇到跨度大的键、每每按下重音,伤口常会渗出鲜血,当她太过专注于奏曲,睁眼时便会看见洁白的琴键上染上一抹抹血痕。 这样的情形直到她踏入演艺圈才有所改善,为了维持形象、也为了好看,她硬是将剥指甲的习惯改掉,然而毁容后再也接不到什么工作,这个习惯又默默跑了出来。 那些硬是被隐藏的阴暗从来就没有消失,跟随着、潜伏着,等待每一个脆弱的时刻将人吞噬。 指尖传来的刺痛使她回神,她低头一看,食指的指甲被她剥到渗血,还好伤口不大,血流的也不多。 还想着,她的手腕被轻轻握住,罗沛榆一愣,抬头便见林姨朝她微笑,抓过她的手替她量手围。罗沛榆也回以浅笑,望着还在渗血的手指头,她知道林姨一定看到了。 可是她没有责怪她。 「做了这么久,应该有点累了吧?」量完手围,林姨将手上的草绳手鍊放下,拍拍她的肩膀,「你休息一下,我去端点凉的出来,我们一起喝。」 罗沛榆道了声谢,深吸一口气,继续编製方才没能完成的草绳,她不时抓过林姨做好的版本比对,过了一会总算编出一条完整的草绳手鍊。 「欸?这次编得很好啊!」林姨端着两个碗走来,仔细一看,碗的外围还有水珠滚落,「这是冰竹笋汤,刚好消暑,喝看看。」 罗沛榆捧着汤轻啜一口,发现它比想像中的甜,没一会就灌了一碗。林姨倒是不急着喝汤,仔细拣选着珠子,想给她编的手鍊加点缀饰。 「林姨,这样一条一条编,不会很辛苦吗?」望着动作俐落的林姨,罗沛榆忍不住问,「如果有机器的话,应该会轻松一点吧?」 「嗯……可能会吧,可惜这座岛上没有。」林姨笑了笑,「而且我觉得比起用机器製作,手工编的草绳还是比较特别。」 「手工编製的草绳就算长得一样、做工一样,也是完全不同的。因为製作者在编製草绳时的心情、想的事情、当时的天气、风吹过的次数都不同。」 说着,她将加好装饰的草绳手鍊放进罗沛榆手里:「每一条草绳手鍊,都是独一无二的。」 林姨话音刚落,院子口传来脚步声,隐约还能听见孩子在啜泣。两人循着声音望去,罗沛榆认出来人是林姨的儿子小衙,大约七、八岁,总爱到岛上其他人家玩,不到晚上不肯回家。 林姨见状一惊,连忙上前询问状况,小衙断断续续地说着,才知道原来他和伙伴们一起做海沙漂流瓶,结果手没拿稳摔碎了,漂亮的海沙散落一地。其他小朋友都带了漂亮的漂流瓶回家,只有他没带回半点东西。 「原来是这样啊。」林姨始终专注的听着,一边为他擦眼泪,「第一次做的事情,会做不好都是正常的,你看妈妈做草绳做了十年,也还是会做错啊!」 后面的话罗沛榆没能听清,只是愣愣的望着林姨的背影,脑海中回盪着她方才说的话。 是啊,第一次做的事情,会做不好都是正常的。 21% 那天,罗沛榆忙到晚餐时间才回家,阶凯杰早已在餐桌前等着,桌上摆着热腾腾的饭菜,连碗筷都放好了。 「怎么样?今天还顺利吗?」他一边帮忙添饭一边问着,「我还想说你怎么那么晚还不回来。」 「想说把事情做一个段落,不然总觉得卡卡的。」接过他递来的白饭道谢,罗沛榆轻叹口气,「其实不太顺利,做了整个早上,不是样式做错就是不小心把草绳拉断,有种自己在拖别人后腿的感觉,对林姨很不好意思。」 「是喔。」阶凯杰倒是没有太快下评断,扒口饭深思了一会,「的确,帮倒忙的时候反而会对自己感到质疑,我一开始学捕鱼的时候也是……我记得那时候陈爷爷捕到那年最大的鱼,大家还说可以一起办烤鱼大会庆祝,结果我一个手滑渔网松脱,那条鱼就这样跑了。」 「噗……你没有被骂吗?」 「当然有啊,大家甚至罚我一个月不能吃鱼,那个月都没有人愿意把捕的鱼送给我。」阶凯杰说着泛起笑容,「不过他们也就是假装生气做做样子啦,虽然没有鱼,不过他们多给我很多肉和菜,那个月过去我反而胖了三公斤。」 罗沛榆轻笑,沉默了一会,最后举起自己的右手,她编好的第一条手鍊就这么掛在上头,林姨为她挑选的缀饰相当简约,有种与她气质相近的美。 「我今天……一开始觉得很沮丧,有种自己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学不好的感觉,甚至想起很多过去失败的经验。」她突然的开口让阶凯杰一愣,印象中罗沛榆似乎是第一次主动且自在的袒露心事,「但最后我成功把它编出来了,有种白苛责自己的感觉。」 阶凯杰也望着她腕间的草绳手鍊,轻声说道:「什么都想做到最好,一定很累吧?」 「累,但也害怕不这么逼着自己,会让自己太过安逸,最后一事无成。总觉得对未来有太多的想像,三十岁该是什么样子、四十岁该有什么成就,当理想与现实的落差出现横沟,便会把自己也埋葬进去,无法接受失败,也不敢正视、面对自己的不足。」 她说着一顿,好一会才再次开口:「但是今天我听到林姨说了一句话,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 「什么?」 「今天小衙搞砸了一件事,哭着走回家。林姨跟他说,第一次做的事情,做不好都是正常的。」 阶凯杰听着轻笑,这句话果然很有林姨的风格。林姨的丈夫死得早,她一个人抚养孩子长大,明明才四十岁、在岛上还不算是年老族群,却有着老者的大智慧:「的确,第一次做的事情,不熟悉、会犯错都是正常的。」 「第一次走路会跌倒、第一次做饭会烫到、第一次唱歌会走音、第一次开车也会分不清煞车和油门。」阶凯杰说着又夹了一口菜,爽快地塞进嘴里,「可是偏偏越简单的道理越容易被忘记,我们的人生都是由失败开始堆叠的,但最后我们都学会走路、学会跑步……学会了很多事情。」 「人都太努力地想要做好一件事,一旦没有做好就开始责备自己,做得好时却又忘了夸奖自己。所以对自己越来越否定、越来越容易害怕失败,当自我否定的时候,不只整个世界,连自己都与自己为敌。」 「可是做好一件事其实可以很简单,好好度过一天、好好喝水、好好面对毒辣的太阳、心无旁鶩的享用一顿晚餐,或是——」他说着一顿,指指她腕间的那条手鍊,「完成自己的第一条草绳手鍊,你看你编得很漂亮啊!」 「有了第一条,第二条也许还是会出错、第三条可能也还会,但又怎么样?」阶凯杰压低声音,朝她眨眨眼,「除了林姨以外,其他人都不会做草绳手鍊,你做错了,他们也会以为是对的。」 这话让罗沛榆笑了出来,她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两人没再说话,静静的吃着晚餐,饭桌上时不时传来碗筷的碰撞声,却没有谁觉得一丝尷尬。 那晚,罗沛榆躺在床上,久违的抚上脸上那道疤痕。她想,如果第一次做的事情,做不好都是正常的,那么或许她的人生也是吧?因为第一次毁容,所以无法面对是正常的;因为不曾学过怎么面对他人眼光,所以感到羞愧是正常的;因为不曾走过这段人生,所以对未来感到害怕焦虑,也是正常的。 如此,好像就可以稍稍原谅那个总是不够好的自己了。 即将入睡之际,她抬手抚上那条她编织的草绳手鍊,脑海中闪过阶凯杰说的——做好一件事其实可以很简单。 好好起床、好好呼吸、好好吃一顿早餐、好好到林姨家帮忙、好好感受此刻床头照来的月光,她不断想着要做好一件事,却没发现在这一天里,她已经做好很多个「一件事」。 她握紧带着手鍊的那隻手腕,默默在心里记下——好好地感受自己的存在。 这是她今天做好的其中一件事。 22% 将近半个月的时间,罗沛榆每天都过着同样的生活,白天到林姨家帮忙、晚上回家跟阶凯杰交换当天琐事。两点一线,偏偏每天都有新的惊喜,她竟没感到半点无聊。 依照岛上的传统,所有草绳手鍊做好后,会在林姨家摆个大摊子供眾人挑选,每个人可以带上一样东西进行交换,不需等值,只求用心。 在草绳大会的前一天,罗沛榆不安的坐在院子前,下意识的摆弄手上的草绳手环。林姨见状坐到她身边,轻轻拍拍她的肩头:「有什么烦恼吗?」 罗沛榆听见她的声音一愣,许久才回过神来,怔怔的问了句:「什么?」 「没有烦恼的话,难道你在测试草绳的韧性吗?」林姨笑着指指她手上的草绳手环,「都快被你玩断啦!」 罗沛榆听着莞尔,知道自己瞒不过林姨,她轻声开口,语调里有着茫然:「我原本以为只要塞满在这座岛上的每一天,就可以知道这座岛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可是你看都已经要三个月了,我还是不明白这座岛带我过来的原因。」 「答案有这么重要吗?」她的问题让罗沛榆一愣,见她答不出来,林姨扬起无奈的浅笑,「慢慢来,不要急,总有一天你会找到答案的。」 「可是我会害怕,我害怕这么多人看着我,如果我一直找不到答案、或是一直无法前进,他们会感到失望。」 林姨听着沉默了很久,想了想,最终抬起头看向天空:「你看天上的云,有时候你觉得它没有在动,可是在不知不觉间,它就会从这座岛飘到那片海上。」 「人在走的时候,不会看到自己走了多远,有时候遇到上坡变慢速度,人也会怀疑自己有没有向前。可是当你走到坡顶的时候回头看看,你会扎实的感觉到自己当时其实也在前进。」 「就算真的、真的,你只是脚踏着步伐,却没有办法向前任何一步,那又怎样。」林姨说着望向她,「你自己也说啊,我们都看着,怎么会不知道你有没有努力呢?」 「就算只是茫然挣扎着让自己不要陷入流沙、就算只是原地转圈踏步,也没有关係。」林姨的话音很轻、很轻,像天上的云;可是那话的分量很重、很重,足以让她记好几个世纪,「我们都看着,你很努力想要往前,我们都有看到。」 罗沛榆望着林姨那双漂亮的眼睛,一时间难以反应。良久,她才轻声地、艰涩地,将所有情绪化作一个音:「好。」 # 隔天便是草绳挑选大会,罗沛榆老早就到林姨家准备,小衙也难得地没有出门玩,留在家中帮忙。 望着那几盆竹筛里的草绳手鍊,罗沛榆难掩心虚,虽然林姨说她已经做得很好,但是还是看得出来有些地方的绳结不顺,导致左右比例失衡;有些地方的草绳有些松脱,还得重新梳理才能放入挑选区。 看向已经在林姨家门口排队的村民,她忍不住想,会不会最后竹筛里剩下的,就只有她负责编织的草绳手鍊呢? 草绳挑选大会很快开始,岛上的居民鱼贯涌入,一如她所料,最先被选走的自然是林姨做的手鍊,她的手鍊被搁在一旁,让她有些在意。 「在想什么?」熟悉的声音传来,罗沛榆抬头一看,果然看见阶凯杰拿了一束花递给林姨,那是他拿来交换的物品。 「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说可以不用来吗?」罗沛榆用气音问着,她其实有些害怕他过来。阶凯杰曾说过,身为陪伴者,如果她被岛上的人接纳,他会打从心底的感到骄傲和开心;可是她也害怕,如果她做得不够好,阶凯杰是不是也会感到丢脸。 「今天是你的成果发表会欸,撇去林姨,你是这座岛上唯一一个会做草绳手鍊的人,我当然要来走走晃晃、沾一下光啊!」他说笑着,一边在竹筛里翻找手鍊,「我要这个、这个、这个、这个,还有——」 「臭小子,你也太贪心了吧!等等整盆都给你搬回家算了。」林姨话里倒是没有半点责怪之意,转头望向罗沛榆,温声道:「可以帮我进去拿竹笋汤吗?我早上冰的,想说天气热大家可以喝。」 罗沛榆连忙应下,转身进屋端汤。林姨暗自观察着她的动作,直到罗沛榆的背影完全离开视线,她又从竹筛里挑出一个手环给阶凯杰:「这个也是沛榆做的。」 阶凯杰一愣,旋即笑着将手鍊收进自己带来的袋子里:「很明显吗?」 「挑手鍊翻来翻去,还故意挑歪歪丑丑的,能不明显吗?」林姨咕噥道,望着阶凯杰手里那袋手鍊若有所思,良久才轻声开口:「她很努力了。」 「我知道。」阶凯杰几乎是秒答,岛上没有人能学会的草绳手环,她却能编出几分相似,他会不知道罗沛榆有多努力吗?「她只是需要多一点时间而已。」 「可惜她好像总觉得时间不够似的,逼着自己不断赶路,没赶上就开始苛责自己。」林姨话音刚落,两人对看一眼,同时扬起无奈的浅笑,一时间两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有些事情是必须等罗沛榆自己去发现的,任谁提点都没有自己发现的道理来得深刻。 「其实我有提醒过她了,但她——」 「那就再给她一点时间吧。」一旁苍老的嗓音插话,让阶凯杰吓了一跳,这才发现潘奶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站在一旁听他们对话,「让她慢慢明白,会有人愿意等她,而且不觉得厌烦。」 说着,潘奶奶瞇着眼笑了笑,指向林姨花园里一株含苞的玫瑰花:「你说,有谁会觉得陪伴一朵玫瑰等待花期,是浪费时间呢?」 「我猜……」阶凯杰喃喃自语着,「她也许也很害怕,有人等着她开花,最后她却被虫啃食,没能开出漂亮的玫瑰。」 「没能开花,就不是玫瑰了吗?」潘奶奶笑问,「就算最后玫瑰没能开花,光是等待花期这段时间的期盼,也非常可贵啊。」 「而我们只需要静静看着,看园里蝴蝶飞舞、看夜里风雨吹袭,看她最后成为什么样子。」潘奶奶拍拍阶凯杰的肩头,「然后总有一天,她也许就能明白,无论她成为什么样子的花、就算她开成了蔷薇,又或是永远开不出花来,她都会被人好好接纳着。」 「这就是我们这些陪伴者最真实的心声,不是吗?」 24% 那天他们忙到很晚,回家途中,阶凯杰跑到海边确认鱼棚,罗沛榆则趁空到旁边的海滩走走。正逢退潮,她有足够的空间可以活动,也不必担心被浪捲入海中的风险。 想着,罗沛榆莞尔,反正她在这座岛上也死不了,就算被捲入海中,肯定也会在那座崖边醒来。 还没有洗澡,她索性席地而坐,望着不断拍打上岸的浪花,她的思绪渐渐飘远,一下想起当演员的那几年、一下想起那些难得的粉丝见面会、一下想起在她毁容后仍然关心她的一个个脸庞。 难得的没有情绪,就只是想起。 「晚上看海也很漂亮吧!」熟悉的爽朗男声传来,阶凯杰不知道什么时候完成了工作,手里拿着一片姑婆芋的叶子,坐到她的身边,「要不要躺下?听着海声看星星也很舒服喔!」 「躺下?」罗沛榆转头看向那一地的沙,「这个躺下去,我今天晚上洗头要洗多久?」 「所以我拿了这个啊!」他将姑婆芋的叶子放在沙地上,一边递上发圈,「你看,发圈我也帮你带了,把头发绑起来、躺在叶子上,沙子就不会卡进头发里了。」 「所以你早就盘算好要带我来海边了吧?不然怎么连发圈都带了?」说是这么说,罗沛榆还是将头发绑起,随后躺上姑婆芋的叶子,月亮还没出来,放眼望去便是满天的星斗,差别只在于……在这座岛的天空里,她找不到北极星,也找不到北斗七星。 她开始习惯在这座岛上的生活,也开始不再排斥,只是偶尔还是会想起……这终究不是她原本的世界,而不到一年后她就得回到她的世界里——那个会将人啃食殆尽的地方。 「才没有,只是看你没有带发圈的习惯,怕你会热才帮你带着。」他在罗沛榆身边躺下,微微侧头望向她的侧脸,对于她将头发绑起感到讶异。 他一直都知道,罗沛榆在过去始终以短发的形象示人,直到毁容后才留起长发,试图遮盖脸上的疤痕。也许是习惯用长发遮脸,到这座岛上后,罗沛榆也极少将头发绑起,哪怕是大热天,也能看见她披着一头长直发出门慢跑。 可是在刚刚的那一刻,罗沛榆没有迟疑的绑起自己的头发,他几乎可以篤定,在绑起头发的那一刻、甚至直到此刻,她都没有想起绑头发会露出伤疤这件事。 想到这里,阶凯杰收回视线,隻手枕着后脑杓,看着满天繁星笑了起来。 看她慢慢接纳自己的伤痕,没有比这更值得等待的事了吧? 「你今天刻意选了我编的手鍊对吧。」安静了许久,罗沛榆率先打破沉默。 「欸?林姨跟你说的?」 「我自己发现的,你那么明显。」她咕噥着,「哪有人在竹筛里面挑挑选选,结果选一堆明显有瑕疵的手环啊。」 「什么瑕疵,那叫特色!」阶凯杰说着翻了个身,枕着手臂看她,还想说些什么,没想到罗沛榆突然转头,打断他的话:「那你是可……」 话说到一半,她自己一顿,最后摇了摇头,又转头望向天顶那片星空,若有所思。 「什么啊?话说一半的?」阶凯杰想了许久,仍然没能猜到她原本想说的究竟是什么,索性自顾自的解释,「我只是觉得这些草绳是你成长的轨跡,你看,你从一开始不想待在这座岛,到开始接纳这里的一切,甚至现在会自己在岛上找事情做欸,不觉得这很值得感动吗?」 「噢噢对!我梦过!你们的世界里,孩子上幼儿园的照片和作品纪录,不是也会被好好收藏吗?」 听到这里,罗沛榆噗哧一声,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那是家长做的事啊,你是我妈吗?」 「我是你朋友啊!」他一字一字地说着,话里有着不可思议,像是觉得这种事情怎么还需要他提醒,「不管你做什么,都乐见其成、都会站在你背后支持你的那种。」 她原本只是说笑,没想到转头竟看见那双认真无比的眼睛,阶凯杰总是这样,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往往都是发自内心的。有时候她会很羡慕这种坦白,也很羡慕这样的勇气,阶凯杰似乎从来都不害怕自己的付出会得到什么样的回应,他只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然后去做。 对于这样直白的支持,罗沛榆仍然感到有些不自在,原本还想嘴毒的吐槽一两句,可是望着他再认真不过的神情,她终究还是没能狠下心。 沉默着望向那满天星斗,里头没有一个她认识的星座,她却莫名的觉得安心。 良久,她才幽幽说了句:「我原本很想离开这里,想回原本的世界看看自己到底死了没有,如果还没,就帮自己再补一刀。」 「可是现在我不想回去了,想留在这座岛上,不想管自己到底会不会死去,如果一直待在这里,那么那个世界里的一切都会和我无关。」 她原本以为阶凯杰会说出「那就一直留在这里吧」之类的话,没想到他竟然没吭半声,转头一看,他双眼闔着,早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睡着了。 罗沛榆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转头看着天空,海声在没有谈话的夜里越发清晰,没多久,她也缓缓闔上双眼,沉沉睡去。 睡在海边似乎不是她会做的事,但小寐一下应该没关係吧?她想。 罗沛榆没能发现,在她入睡后不久,一旁的阶凯杰睁开了双眼,望着她的眼神里有着担忧。 他曾听岛上的叔叔伯伯们说过,过去来到这座岛上的人,许多到最后都不想回去原本的世界,很多人是哭着离开的、甚至抱着自己的陪伴者不愿走的,最后却被这座岛强制送离。 对那些穿越过来的人们而言,在这座岛上度过被接纳的日子,却忽然要他们回到原本的世界面对一切难题,似乎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 只是他没有想过,连罗沛榆都开始想要留在这座岛上,甚至不想回去原本的世界。那么……等到她要离开这座岛的那天,她会有多痛苦呢? 27% 他们在海边待到清晨才离开,回家洗潄后便不见阶凯杰人影,罗沛榆找了许久,最后在屋子的后院找到他。只见他拿了几根绳子将园里的树木绑在一起,旁边甚至摆着几个木板,看似是要用来钉窗户的。 「你在做什么?」怕影响到他工作,她刻意站远了距离,「你要做树型园艺吗?」 「怎么可能。」阶凯杰笑了出来,「在做防颱准备。」 颱风?这里也有颱风?眼看阶凯杰扶不住其中一根树枝,罗沛榆连忙向前帮忙扶稳,许久才意识到哪里不对:「你怎么知道有颱风要来?」 她没在这座岛上逛过百轮也有十轮,可是她从没在这里看过任何气象装置,连温度计、雨量筒都没有,岛上似乎也没有以气象播报为业的村民,怎么可能在这种情况下预测出颱风时间? 「你看你脚边的那株草。」 顺着阶凯杰的视线,罗沛榆望向自己脚边,那里有一棵蓝绿色的植株,她每天都会到后院逛逛,可是她很确定在此之前她从没在院子里见过这种植物。 「那是颱风草,只要在院子里看到这种草,就代表颱风肆虐的季节要来了。」 「那你们怎么知道颱风什么时候会到?」 「这种草会开紫色的花,等你看到它开紫色花的时候,就代表颱风两天内会侵袭这座岛。」 「那颱风强度呢?总要知道颱风多强,才知道要注意什么吧?」 「颱风强度……」阶凯杰无奈耸肩,「就听天由命囉,也因为不知道每次来的颱风会有多强,所以每次大家都会做最完善的准备,希望能将伤害降到最低。」 完善的准备,罗沛榆忍不住望向一旁的窗户,这座岛上连防颱板都没有,怎么可能能准备得多完善呢? 那天之后,罗沛榆出门跑步前都会到后院里查看颱风草的状况,见它一直都没有开花,她便也慢慢的忘了这件事。 一天早上,罗沛榆跟着阶凯杰到溪边钓鱼,望着水里模糊的倒影,她努力地想看清自己,却恍然想起在这座岛上无法看见自己面容的事实。 她抿了抿唇,虽然对外貌不再如此在意,但是她多少还是想看看自己,想看看自己变成什么样子、想看看自己究竟以什么样的面貌示人。 想着、想着,她试图寻找可以看见自己的办法,脑海中闪过的却只有镜子、溪水、相机、窗户这些选项,她不用想也知道,从这些东西里绝对看不见自己的倒影,也看不见自己的神情。 「……阶凯杰!」正当准备放弃时,她忽然灵光一闪,突如其来的大喊声让一旁的阶凯杰吓了一跳,手里的鱼桿甚至掉进溪里,「抱、抱歉,我是想问你,你们岛上有画家吗?」 「画家?」阶凯杰困惑的皱起眉头,跳进溪里将鱼竿拾起,「岛上的画家……应该只有潘奶奶吧?」 「潘奶奶会画画?」她有些讶异,之前从来没听岛上的居民说过,「那……她会画人像吗?」 「人像?我不确定欸,但潘奶奶画画很厉害,她在山上还有一间画室。」 「那……你可以带我去画室找她吗?」她咬着唇,不确定自己的想法能不能被他支持,「我想拜託她……画我现在的样子。」 阶凯杰一愣,旋即扬起笑容,他笑开的那一刻,罗沛榆便知道她的担心全是多馀。 「好啊!我带你去。」 30% 树林里蝉声唧唧,远处传来的溪水声清凉了夏季。一间小木屋坐落在林间,屋前有个小花圃,里头的咖啡色土壤明显刚被翻动过,随处可见蚯蚓穿梭其间,几隻麻雀站在枝头,时不时俯衝落地捕食虫子回窝。 阶凯杰领着罗沛榆穿越竹林,后者好奇的四处张望着,她自认已经跑遍这座岛的每个角落,没想到还是有不小心被她忽略的地方。 许是来到这里心灵沉静下来,阶凯杰没有往常的多话,只是在前头走着,不时回头注意她的状况,以确保她没在半路走失或受伤。 小木屋的大门没有关,阶凯杰探头往内看,果然看见潘奶奶在里头插花,前阵子是玫瑰盛开期,潘奶奶肯定摘了不少玫瑰收藏。怕吓到潘奶奶,他轻声开口:「潘奶奶,你现在有空吗?」 「哎,是你啊!」潘奶奶这才发现他们,「你……你是……」 阶凯杰听着无奈,还正准备再次自我介绍,没想到一旁的罗沛榆轻声开了口:「他叫阶凯杰。」 他一愣,怔怔的望着罗沛榆的侧脸,他都忘了,这座岛上还有她记得他的名字。 难得有人为他介绍名姓,莫名的有点心酸,也莫名的……感到幸运。 「啊!是凯杰。」知道了他的名字,潘奶奶慈蔼的拍拍他的肩,不忘看向一旁的罗沛榆,「沛榆也来啦,怎么啦?想拿花回家当摆饰吗?我前阵子才刚採了一批玫瑰,有白的、有粉的也有黄的,随便你们挑。」 「不是啦,潘奶奶,罗沛榆有事想要麻烦你。」他说着将罗沛榆往屋内推,「去吧,我去外面等你。」 「外面?」罗沛榆微微瞠大双眼,「外面很热,你在里面等吧?」 「这是你的时间。」他笑了笑,「把你需要的、遇到的困难都跟潘奶奶说,她会帮你的。」 「我呢,刚好可以去偷挖潘奶奶的竹笋,晚上煮竹笋汤喝!」 「你这小子,要偷我的竹笋还讲那么大声,是怕我听不见是吧?」潘奶奶没好气的叨唸着,一边送他出门,两人一搭一唱的互呛,直到阶凯杰消失在竹林中,屋子里才再次恢復平静。 阶凯杰离开后,潘奶奶望着罗沛榆好一会,最后扬起笑容:「说吧,需要奶奶帮你什么?」 「我……」她纠结着,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万分篤定的选择,到了这里反而觉得有些难以啟齿,许久,她才吞吞吐吐地说出一句:「我想请奶奶画我现在的样子。」 「啊?」 「不瞒您说,从我穿越到这座岛上以后,就没有看过自己的样子了。」她说着苦笑,「镜子里、水面上、一切事物的反光……无论从哪里,我都看不到自己的脸长什么样子。」 「但我想看看现在的自己长什么模样,所以想麻烦您……画出我现在的样子,连脸上的疤也一起画上去也没关係。」 潘奶奶听着倒没多说些什么,只是沉默了好一会,最后深深叹口气,将她拉到画布旁的椅子坐着:「好,那就来画吧!」 说着,她拿起一旁的水彩盘和蜡笔,毫无犹豫的开始作画。从罗沛榆的角度看不清她画的内容,她只能坐着想像过去的样貌。 在小的时候,身边的孩子总会嘲笑那些脸上有胎记、疤痕的小朋友,她虽不会加入,却也在不知不觉中让「脸上要乾净漂亮」的想法在脑子里生根。从那时候开始,她一直都很在意脸部的状况,深怕一个不小心擦伤、撞伤,她也会成为被排挤嘲讽的那个。 然而想成为的模样留在童年,儿时的恶梦在长大后成真,谁能想到努力保护直到成年的脸庞,竟在看似风平浪静的日子里留下了疤。 「你可以四处逛逛没关係,不用一直坐在这里。」神游到一半,始终紧盯画布的潘奶奶忽然出声,让她吓了一跳。回过神后,她往四周张望着,最后选择走到后门,外头有个小园子,可以明显看出泥土刚被翻过,想起潘奶奶的画室里掛着各式花卉,她忍不住好奇潘奶奶接下来想种些什么。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她望着泥土出神之际,后头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画好了,你来看看吧!」 即将看见自己的样貌,罗沛榆紧张的握紧拳头,心里各种情绪翻涌,她其实也不太确定,看见自己的模样会不会感到失望。 缓步走到潘奶奶身边,她却在看到画作的那一刻愣在原地,画布上没有半张人像,也没有她的脸庞,有的只有一片晴朗的大草原,摇曳着五顏六色、尚未盛开的花苞,不远处有朵乌云,却没能毁坏这片草原的大好风景。 「这是……」 「这是我眼里,你的模样。」潘奶奶笑着抚过画里一个个花苞,「这座岛让你看不见自己,肯定有它的原因,我不想违背这座岛的想法,不过这是我眼里你的灵魂的样子。」 「我想告诉你,我很喜欢这个样子,希望有一天你也能画出你眼中、你自己的灵魂样貌。」她说得温柔,「我相信我也会喜欢那个模样的。」 罗沛榆听着张了张嘴,最后哽着嗓音,颤抖着问:「那如果……如果我永远都找不到自己想要的灵魂长什么样子呢?」 「那也没关係啊!」潘奶奶一边将那幅画裱框,不忘抽空望向她,「我不是说了吗,即使只是现在这个样子,我也很喜欢。」 她说着将裱框的画拿到一旁装饰区,想为这幅画挑个好看的装饰,罗沛榆则踅回门边。沉淀了好一会,望着那一地的沙土,她想起方才闪过的疑问:「潘奶奶,你的花园接下来会种什么花?」 「嗯……」潘奶奶沉思着,视线扫过画室里那些她曾种过的花卉,「水仙、菊花、玫瑰、康乃馨、绣球、仙人掌都种过了,接下来种时鐘花好了,这阵子刚好适合播种。」 「时鐘花?」 「对啊,它的花瓣是白色的,靠近花心的地方是黄色的,你能想像吗?到时候整个花园都会开满白黄相间的花,像一颗颗小小的太阳聚集在一起,一定很可爱!」 一颗颗小小的太阳啊……罗沛榆蹲在门边,望着那一片空荡的土地,想像里头开满时鐘花的景象,也许会有蝴蝶飞舞、也许会有蜜蜂採蜜,又或许是潘奶奶站在花丛间,看着满园子的时鐘花扬起笑意。 对一座花园而言,重要的从来不是它过去如何繁盛、开出多么艷丽的花卉。而是接下来的日子里,它想用什么样的姿态,迎接下一个四季。 不变的是,无论开出什么样的花卉,它都会是某个人眼里最漂亮的风景。 她想,正因为如此,花季才总是让人们期待着吧。 36% 陪潘奶奶将画作裱框完毕后,罗沛榆以画框太重为由,将那幅画暂时放在画室中。她暗自渴望着,希望等她能够画出自己灵魂的模样时,再将两幅画一起带回阶凯杰家里。 虽然她也不知道,等到她必须回到原本的世界那天,能不能将那两幅画一起带回去。 向潘奶奶道别后,她转身离开画室,一出门便看见阶凯杰拿着两根竹笋站在不远处。看见他的那刻,她总觉得有些不真实,像是从寂静的空间再次与现实接轨。 周围有了鸟叫虫鸣,世界忽然又有了声音。 「怎么样?看到自己的样子了吗?」他说着举起手上的竹笋,「看到的话就可以煮竹笋汤庆祝啦!」 罗沛榆望着那根竹笋沉思了一会,最终苦笑着摇头:「可惜了,我没看到自己的样子,你丧失大展厨艺的机会啦。」 嗯?阶凯杰错愕的望着她,随后低头看向两隻手里拿着的笋子,想了想,他将笋子随手往地上一丢:「是喔……」 「你干嘛?」罗沛榆被他的反应吓到,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受到什么打击,「没看到也可以庆祝啦……你去哪?」 她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完,阶凯杰便拉过她往一旁的小径走,神来一笔的冒出一句:「去爬山。」 「爬山?这里?」她压根摸不着头绪,回头看着那两根被遗忘在原地的竹笋,愣愣地问,「那你的竹笋呢?」 「回来再拿啊!」他说得理所当然,「去散散心、把坏心情都排空,才能……哎呀!反正亲近大自然有益身体健康啦!」 什么跟什么啊?罗沛榆满脸的莫名其妙,却放弃纠结阶凯杰究竟想做什么,反正间着也是间着、回到家里也只是让自己胡思乱想,跟着阶凯杰在岛上间晃还比较自在。 「所以潘奶奶到底画了什么啊?」安静地走了一小段路,阶凯杰总算耐不住好奇心,纳闷的问道。 「什么都没画啊!」 「什么都没画你还在里面待这么久?」 「……」知道骗不过阶凯杰,罗沛榆无奈耸肩,「她画了一片充满花苞的大草原,说那是她眼中我的灵魂的样子,还说希望有一天我也能画出自己眼里的灵魂。」 「嗯……那你希望你的灵魂是什么样子?」 「秘密。」步道旁有个木製栏杆,她走累了,索性靠上去休息,转头望向他的眼里有着笑意,「等我画出来了再给你看。」 「好啊!」他爽快的应下,「我一定会喜欢的。」 他的话让她想起潘奶奶,望着眼前的树林沉默了一会,她扬起一抹带着落寞的笑意:「我其实很羡慕潘奶奶,总觉得她在自己喜欢的领域里做得很快乐。」 「你在自己的领域里过得不快乐吗?」 「当然快乐啊,可是大多时候,快乐都是由双倍的痛苦换来的。」她回想起过去在演艺圈的那段日子,「被恶意减少曝光机会时、看着别人的成就质疑自己时、减肥减到生病时……那些黑暗大过光明的时候,都会发现自己热爱一件事的心情不断被消耗抹灭。」 「你能想像吗?当你原本最热爱的那件事,最后成为让你最痛苦的事情,像是一个创作的人拿起笔就开始哭、又像是一个热爱跑步的人举不起自己的脚。那种滋味不能说上苦,但很酸很涩,好像继续往前也不是,放弃了又好像承认自己过去的努力最后都成为一场空。」 「可是你出事后,不也一直想要回到演艺圈吗?如果那么痛苦,为什么还想着要回去?」 「在演戏的时候,可以体验很多人的人生,嚮往的、没感受过的、看过却从未感同身受的,在摄影棚里都能经歷。」她也对这份执着感到无可奈何,「就算有很多痛苦,本质上我还是很喜欢演戏这件事,可能也因为这样才如此挣扎吧。所以我才会这么羡慕啊……或许也有一点小小的忌妒,那些勇敢到可以忍受痛苦、完全享受热爱的人真的太美好了,美好到让人忍不住以为同样的事情有一天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阶凯杰默默看着她的侧脸,他想,罗沛榆并不知道,能够坦率的承认自己的羡慕和嫉妒,其实也是一件非常勇敢的事。 最终,他幽幽开口:「你们那个世界的人,好像很常羡慕别人呢。」 「是啊。」她没有否认,「我们总是这样,在高中时羡慕小学学子,大学时羡慕高中青年,出社会后再羡慕学生时期的自己。我们不断望着过去,却很少有人真的站在当下。」 她说着一顿:「可能这就是那个世界的遗憾如此多的原因吧。」 「那现在二十多岁的你,难道不想活成三十岁的自己会羡慕的样子吗?」 「想啊,但是不知道要怎么做。」她下巴靠上栏杆,有气无力的回话,「不确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达成自己理想中的目标、怎么样能让未来的自己满意而不觉得丢脸。」 「罗沛榆——」 她话都没说完,一旁的阶凯杰忽然朝对面山头大喊。没等她来得及反应,他又喊了一声:「罗沛榆——」 「你干嘛?」她被喊得莫名其妙,扯着阶凯杰的衣角,试图阻止他,「干嘛没事喊我的名字,被人听到很尷尬欸!」 「你有发现什么吗?」他亮着双眼,没头没尾的问了一句,见罗沛榆摆出疑惑的神情,他认真地望进她的眼睛,「你再仔细听一次。」 「罗——沛——榆——」 「什么啊,根本——」她说着瞪大双眼,忽然一顿,因为她听见了,那从对岸山头回传过来、回盪在整座山谷间的回音: 罗沛榆——沛——榆——榆榆—— 「听到了吗?」他笑得比谁都耀眼,「朝着山谷喊自己的名字,回传的声音也会是你的名字,不是成功的沛榆、不是好看的沛榆、不是羡慕人的沛榆,就只是罗沛榆。」 「所以不用去想什么样的姿态会让以后的自己觉得满意,也不用去想什么样的标籤会让未来的自己感到骄傲。」说着,一隻虫子掉在他的肩膀,他若无其事的将牠扫掉,让罗沛榆有些羡慕他的泰然,「只要喊着自己的名字、好好看着最初始的自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需要什么,照着自己的需求过好每一天,这样就很了不起了。」 「我知道你会担心三十岁的自己不被人记得、也会担心自己从此被人遗忘,但你放心——」他伸出食指朝自己脑袋点了两下,「在这个世界里,我一定会记得你,有我在,你不会被整个宇宙的人忘记。」 「还有还有,无论如何,我都会以你为傲的!」 他说得太过直白,罗沛榆彆扭的不知该如何反应,最后,她咕噥着开口:「想太多了,就算在原本的世界里,我也不会被所有人忘记啦!」 阶凯杰没有回应,只是扬起更灿烂的笑容望向远方山头,自顾自地说起:「我们小的时候啊,潘奶奶常常唱一首她自己编的童谣给我们听。」 说着,他开始哼唱: 啦啦啦啦啦啦 红色的花黄色的花蓝色的花白色的花 所有的花都是你种下的呀 多么特别都是你自己种下的呀 他一次又一次地唱着,偶尔跑掉一两个音也没有停止,而她悄悄看着他的侧脸,浅浅挑起嘴角。 从今天开始,她会好好、好好地默念自己的名字,她会牢牢记住自己的名字,不加标籤、不附上别人的期待,就只是罗沛榆。 她想要努力喜欢自己,她想要喜欢自己种下的每一朵花。 她想要喜欢自己的名字。 20% 那天回家后,罗沛榆跑到后院摘取料理所需的香草,阶凯杰跟在她身后走着,却见她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望向他。 顺着她的眼神望去,只见地上那株蓝绿相间、毫不起眼的草中,探出一抹紫色身影。 颱风草,开花了。 # 颱风果然在隔天傍晚侵袭陆地,外头下着大雨,罗沛榆便窝在家里读自己书架上的书。树叶与窗户的撞击声提醒着屋外的风雨,而她坐在灯光明亮的房间里、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莫名地感到安心。 知道有个地方让自己遮风避雨,知道自己属于这里,知道自己在世界有着一席之地。 颱风来得快、去得也快,隔天一早天气开始好转,只剩间歇性的雨势。她还想着等风雨过去后可以到海边捡贝壳做流沙瓶,外头的喧闹声却抢先一步打破寧静。 察觉到不对劲,她迅速换身衣服离开房间,只见一群人从他们家门前奔过,像是要赶着去哪里。 与此同时,阶凯杰从一旁的房间里跑出来,身上甚至还穿着雨衣,她连忙拉住他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却发现阶凯杰紧抿着唇,满脸紧绷。 「潘奶奶的家刚刚被土石流冲走了,昨晚潘奶奶没留在画室,有回家过夜。」他一边说着,一边快步往外面走,「她的家在上游,我们要赶到中游的地方,看看能不能救到潘奶奶。」 即使他们心里都知道,被土石流冲走,代表有极大的可能会在途中被巨石砸中失去意识,潘奶奶只怕已经凶多吉少。 然而这件事被放在所有人心底,谁也没提,罗沛榆顾不上自己没穿雨衣,跟着阶凯杰跑进雨里,脑子还有些跟不上现实,心里有点难以置信,几天前才见过的、那个提醒她跳脱框架看着自己灵魂的潘奶奶,如今在滚滚泥流中载浮载沉,生死未卜。 一群人赶到中游,先到的居民们表示还没有看见潘奶奶的房子飘过来,也或许是因为房屋在土石流流动过程中被拆解,所以就算经过也没能看见。 眾人还讨论着是不是该到下游打捞,远远的看见红色的木板飘来,上头还趴着熟悉的人影,一旁的几个壮年人士连忙拋出捕鱼用的渔网和麻绳,希望能将潘奶奶捞上岸。 罗沛榆也跟着靠到岸边,潘奶奶看起来有些虚脱,不过意识还算是清楚,大概是一直趴在木板上的关係,身上竟也没有多少伤痕。 好不容易等潘奶奶拉住其中一条麻绳,眼看就快要拉到岸边,罗沛榆却看见有颗巨石随着河水朝潘奶奶滚去,她还没来得及出声提醒,下一秒潘奶奶被巨石砸中,整个人消失在河水中。 「潘奶奶!」她下意识地想要往前,却被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她身边的阶凯杰抓住手腕。没有人来得及反应,所有人都不敢置信的望着潘奶奶消失的方向,好一会才有人沉重的开口:「去下游打捞吧,一半的人去就好,免得危险。」 一个人迈开脚步前往下游,又一个、再一个,直到大部分的人都走远,罗沛榆才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神,她扭着手臂挣脱始终紧握着她的那隻手,抬头望向阶凯杰的眼里有着凄凉:「我也要去。」 这次阶凯杰没再拦她,松手让她离开,他自己却留在原地,望着自己的手陷入沉思。 等到下午,留在中游的人们才看见几个人影慢慢走回来,阶凯杰在里头寻找罗沛榆的身影,最后在人群的最后端找到她,只见她低着头、双眼无神的向前走,直到他站在她面前,她才回神似的抬头看向他。 认出是他,罗沛榆再没能忍住,往前几步、额头靠上他的肩膀,张着嘴试了好久,却只能哑着嗓子发出几个音节:「她……没救回来……」 泪水伴随她的话音落下,罗沛榆清楚地感觉到被雨水浇湿的脸上滑过几抹温热,烫得她双眼通红。 明明是不意外的结果,阶凯杰却跟着红了眼眶,岛上也就不到一百个人,在茫茫人海里,少了一个人或许没有什么感觉,可是在这座岛上,少掉任何一个都让人觉得空虚。 世界空出太大一角,连悲伤都有了回音。 他压抑着情绪轻拍她的背部,轻轻吐出一句:「没关係,你没受伤就好。」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只有他们心里知道,一点都不好。 20.5% 潘奶奶的遗体被裹上白布送回家中,岛上没有举办丧礼的习惯,大体在隔天便被葬入深山里的一片草原中,据阶凯杰说那是潘奶奶生前最喜欢的一块土地,岛上的人们都曾听潘奶奶说过想在那里种一大片的花。 和大家一起送走潘奶奶后,阶凯杰和罗沛榆回到家中,一回到家里,罗沛榆从厨房拿了几个麵包,说了句这几天想自己静静便转身回房,阶凯杰没有回应,失魂落魄的走回自己房间,两个同样低落的人,谁也没能撑起谁的世界。 将窗帘拉上,罗沛榆把自己关进一片漆黑里。她什么也不想做,缩进被窝里强迫自己入睡,却梦回潘奶奶被打捞上岸时的情景——总是和蔼笑着的那张脸被土石砸得面目全非,常穿的那件白色裙子沾满黄色的泥,掛在她手上的那抹绿色最为刺眼,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林姨做的草绳手环。 她还记得草绳手环开卖当天,潘奶奶比谁都还要早到,挑选手环时不忘夸奖她:「好厉害呀!我们岛上都没有人能学会林姨的手艺,只有你能做出几分相似,你真厉……不,你一定很努力。」 梦里最清晰的是潘奶奶在中游差点获救时的脸庞,几天里她不断想起这个画面,像是提醒着她潘奶奶原本或许有机会存活。 而人生最害怕的,往往就是那些「或许」。 这场梦太长太长,像是过了一个世纪,可她陷在梦里像陷入泥泞,怎么也抽不了身。恍惚间她似乎听见阶凯杰在外头叫唤自己,可她只是微微睁眼,连理都没理便再次睡去。 时间来来去去,眨眼间便过了三个日夜,罗沛榆拿进房间的那些麵包一口也没吃,只是偶尔起来喝两口水,没一会又再次躲回被窝,像是如此便不用面对现实的云雨。 只是每天每天,她总会隐约听见一些沙沙声,像是纸张擦过地板、又像是铅笔写在纸上,不过那些声音相当短暂,外头只有阶凯杰、没有人会伤害她,她也就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与世隔绝的第四天,罗沛榆从梦中惊醒,豆大的汗滴自脸颊滚落,她又梦见了潘奶奶的遗体,心里有些恐惧,然而更多的是哀戚。 她想,她或许永远忘不了打捞起潘奶奶的那天。他们一群人在下游等了许久,却在看到熟悉的白裙时心里一凉,潘奶奶以趴姿顺着水流漂浮、没有半点挣扎,她的儿子原本还想拿鱼网将她捞起,没想到下一秒她被卡进岸边的树丛间,等将潘奶奶从树丛里救起,已经是几个小时后的事。 潘奶奶的丈夫就在一旁,那时她怔怔的望向那个健壮却苍老的身影,迷茫、错愕、不敢置信、悲伤、悔恨……所有情绪浮现在他的脸上,那一刻她忽然想起阶凯杰曾告诉她的,穿越者们在这座岛上怎么也死不了,然而原本就住在这座岛上的居民,仍旧得面对生老病死的课题。 那一刻她久违的感受到,噩梦总在松懈的时候来临,快乐总是在最平凡的日子消失。原来在这座岛的短短一年里,也会面临失去。 熟悉的沙沙声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隔了四天,她总算有心力思考那些声音究竟来自何处。下床将房里的电灯打开,她瞇着眼环视整个房间,视线却在房间门口陡然一顿,只见门前的地板上散落了一地的白纸,隐约还能看见纸条上写着蓝笔字。 她缓步走到门前,蹲下身子将纸条一一捡起、打开,映入眼帘的字句却让她眼眶一热。 「今天有吃饭吗?」 「今天天气很好,太阳出来了。」 「心情怎么样?」 「还以为你又自杀了,跑到那座崖上等你,还好没等到。」 「小衙跟林姨来看你,我说你睡了。」 「外面的冰箱有竹笋汤。」 「早安。」 「晚安。」 她一张一张看着,这才明白这几天听见的沙沙声,是阶凯杰每日定时投纸条给她的声音。想了想,她从书桌拿了枝笔,又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在上头写下:「你还好吗?」 拿着笔和纸,她从门缝将纸条塞出去,而后坐在门边等待。大概过了一个小时,她听见脚步声停在她房外,随后是快步离开的声音,她还没来得及想阶凯杰究竟离开去做什么,脚步声又再次踅回原地。 没一会,一张纸条从门缝底下塞入,她这才知道,阶凯杰刚刚只怕是跑去客厅拿笔了。打开纸条一看,上头只写着几个字:「我有点想潘奶奶。」 她看着一愣,是啊,她怎么就没想过,阶凯杰和潘奶奶相处的时间比她更长,潘奶奶的离世肯定也对他造成了不小的打击。 她盯着纸条看了很久,最后抿着唇写下一行字,将纸条再次递出去:「我明天想去潘奶奶的画室走走,你要一起去吗?」 隔了一会,纸条被塞了回来,上头只有一个字:「好。」 他们隔着一面墙坐在地上,纸条留言就停在那一个字,门外的阶凯杰手抵膝盖,无力地望向天花板。 在陷入痛苦的时候,人只会想着逃跑,努力逃离所处的世界,不想被情绪追到。可是稍微脱离那些痛苦后,他想,至少得回潘奶奶的画室一趟,和她做最后的告别。 从小看潘奶奶到大,他一直都清楚地知道,如果是潘奶奶,一定会想好好地、好好地跟他们说再见。 即使没办法放下、即使还是会悲伤,他仍旧想好好的道别。可惜的是,与从小到大的经歷不同,这次说了再见以后,不会有人在背后目送他的背影离开。 24% 隔天,他们两个一同前往潘奶奶的画室,画室的门没关,远远的便能看见墙上掛了一张画,正是前几天罗沛榆请潘奶奶画的那张。 他们在画室绕了一圈,谁也没有说话,沉默在这片林子蔓延开来,没有蝴蝶蜜蜂,也没有鸟叫虫鸣,只有他们茫然地待在这里,像是被整个世界遗弃。 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他们索性在花园的泥土地上躺下,这天的天气极好,天空一片湛蓝,屋子的阴影正好落在后院,即使晴空万里,他们也没被太阳照到半点。 可惜如此舒适的环境,没能转换成他们的心情。 许久,就在阶凯杰即将闔上双眼之际,罗沛榆轻声开口,打破这份沉寂:「你怎么会想到从门缝递纸条给我?」 阶凯杰沉默了一会,久没说话的嗓音显得低哑:「人在陷入黑暗的时候,是听不见外界的声音的,哪怕再多人鼓励自己,只要自己听不进去,所有的鼓励都会归零。」 「我只是想,既然听不进去、也无法接受关心,那我就一张纸条、一张纸条的递给你,这样等你稍微从黑暗中抽离的时候,只要转身就能看见那些纸条。」 那其实是他小时候,潘奶奶曾教他的做法。当时潘奶奶负责的穿越者陷入黑暗期,她也是一天三餐的塞纸条给对方。那时他才十岁,好奇地问潘奶奶为什么要这么做,塞纸条的话也得等对方从情绪中冷静下来才能看到,如此一来,不也等于对对方的黑暗没有帮助吗? 潘奶奶却告诉他:「也许在这次的黑暗期里没有帮助,可是当他转身时看见那些纸条,就能知道在他陷入自己的黑暗里时,还是有人在关心他、他还是被这个世界的某一些人爱着。」 「那么等到下一次他再次进到黑暗期里、再次无法接收外界的声音,也许会有这么一刻,他会想起上一次得到的那些纸条,只要有一刻他想起有人会接纳这样的自己,就能改变很多事情。」 「就像今天外面下雨,雨停了以后我给你一把伞,你是不是会觉得雨都停了,给你伞还有什么用?」那时他用力的点头,潘奶奶却笑着捏捏他的脸,「小傻瓜,可是这把伞你可以留着,等下一次下雨的时候用呀!」 伞是可以重复使用的东西,关心也是,那是十岁的他所学到最珍贵的事情。 罗沛榆在一旁静静听他说着陈年往事,在听见潘奶奶说的那些话时,忍不住浅浅挑起嘴角。 是啊,从到岛上以来,潘奶奶一直都是这么温暖的人。总是为人着想,总是用自己的方式,坚定而柔软的关心着身边的人。 离别总会带来痛苦,可是如果能够选择,她还是想遇见潘奶奶。从潘奶奶身上得到的温暖远远大过那些痛苦,她始终觉得这份相遇很值得。 非常、非常值得。 「潘奶奶刚离世的时候,我其实很痛恨自己。」罗沛榆看着天空,一隻蝴蝶飞了过去,她却想起这座花园没有花,「在中游要把潘奶奶捞起的时候,我其实有想过乾脆让我绑着绳子跳下去、带着潘奶奶回岸上;那颗大石头往潘奶奶滚去的时候,我也想过是不是可以跳下河里抱住她,反正我在这座岛上死不了,就算我为潘奶奶挡下巨石而重伤、命危,只要我紧紧抱着她,也许她就有机会生还,我也会在那座崖上再次睁眼。」 「可是想要跳下去的那刻,我还是害怕了,所以我没有做。」她抿着嘴唇,努力压抑自己的情绪,「我很讨厌生命里的那些如果,很讨厌脑子里总是想着如果当初怎样怎样……」 如果她没有想到跳下河救潘奶奶的这个选择,也许她还能稍稍放过自己,可是她想到了、可是她没有跳下去,于是她只能不断地回头检讨自己的懦弱和不够勇敢。 像是她被绑在河谷,所有过去的后悔化作山洪朝她袭来,她压根无处闪躲,只能被迫想起过去做错的那些选择,也被迫想起那些事件过后,不够勇敢的、厌弃自己的、在黑暗的世界里不断寻死的自己。 成长总是一点一点地慢慢累积,然而只要一件事就能让人跌回谷底,有这么些时刻她忍不住想,成长的投资报酬率实在有点低。 阶凯杰默默听着,罗沛榆不知道的是,在潘奶奶离世后,他其实也无法原谅自己。因为当时……他其实也有想过这个可能性。 那时他想到罗沛榆在这座岛上是不死之身,也猜到罗沛榆可能会冒险,所以他提前一步绕到她身边,想着可以随时阻止她。 没有任何犹豫,他只知道应该阻止她。 潘奶奶被冲走的那刻,罗沛榆只差一点就跟着跳进河里,可是他抓住了她的手,即使知道她不会死,他还是害怕她去冒险。 潘奶奶被打捞起来后,他陷入浓烈的自责感中,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不算冷血无情,可是他就是怕,怕这个世界又有了万一。 沉默着,沉默着,最后他幽幽开口:「没关係,我也不勇敢。」 像是告诉她,也像是告诉自己,他们都不够勇敢,没有关係。 「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时间可以停在某一天,那该有多好。」她苦笑,「这样好像就可以不用失去谁,可以选择永远停在某一段最快乐的日子,不用害怕之后可能面临的一切。」 「可是我也知道这样不行。」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如果因为害怕痛苦而停在原地,同时也会失去未来可能拥有的快乐。」 「你关在房间的那几天,牛爷爷……就是潘奶奶的老公,他曾来我们家致谢,顺便跟我说了一段话。」他回忆起那天的场景,「他说,每向前一步,那些刻在我们心上的名字也会跟着向前。只有向前,那些在心里的人们才能跟着一起前进,而不是留在原地慢慢消失。」 语毕,他们俩同时沉默,罗沛榆掌心贴着地上的泥土,忽然想起几天前和潘奶奶在画室中的对话。 「欸,阶凯杰。」 「嗯?」 「潘奶奶前几天跟我说,她想要在花园里种一整片的时鐘花。」她说着一顿,「但是在那之后颱风就来了,我猜她应该还没有种下去。」 阶凯杰转头看向她,从她的眼神里猜到她想做什么,他久违地扬起浅笑。两人同时从泥土地上爬起,走进潘奶奶的画室,阶凯杰在其中一个盒子里找到两袋时鐘花的种子,他们各自拿了一袋,一前一后的走回后院。 花园里的土早已翻过、颱风带来丰沛的雨水,如今正是播种的好时机。 将种子全数撒在后院,罗沛榆想起那天潘奶奶向她形容的情景,彷彿可以看见几个月后时鐘花将开满整片花园,而潘奶奶在天上看着,肯定比谁都开心。 久违的,她扬起浅浅的笑容,望向不远处也刚撒好种子的阶凯杰,才发现他也朝她看了过来。 「潘奶奶给我的画里,画着一片满是花苞的大草原,远方还有一片乌云。」她轻声说着,想起潘奶奶时,总会感受到源源不绝的暖意,「我觉得如果是潘奶奶,她应该会想成为画里其中一朵漂亮的花,而不是乌云。」 阶凯杰听着跟着扬起笑容,篤定的附和:「嗯,潘奶奶一定会是草原上最漂亮的那朵花。」 几步之遥的画室里,画框一如既往地掛在墙上,罗沛榆没有再次细看那幅画,否则便会发现,那片大草原的情景,与她那天看见的有所不同。 在画面的某一角添上了一抹白黄相间的身影,那是那天她从潘奶奶的画室离开后,潘奶奶特地为她加上的。 一朵悄悄盛开的时鐘花。 27% 离开潘奶奶的画室后,阶凯杰载着罗沛榆环岛兜风,午后的天际不再只是一望无际的蓝,远方的海面上缀上白云,让这座岛再次有了朝气。 罗沛榆坐在后座,带着湿气的海风显得黏腻,她的手抓着他腰间的衣襬,专注看着大海。几隻海鸥在天上盘旋,岸边的青草地上,一群野放的山羊忙着啃食滨海草类,谁也没有心思搭理他们一眼。 看着这幕,罗沛榆扬起浅笑,怕风声盖过她的话声,她将身子稍稍前倾,凑到阶凯杰耳边:「其实来这里这么久,有件事还是有点小埋怨。」 「什么?」阶凯杰瞥了眼后照镜,正好对上她的眼睛。 「智慧型手机、相机啊……这座岛上没有这些真的好可惜,这么漂亮的风景,如果可以拍起来纪念,那该有多好。」 「没办法啊,这座岛就是没有那些东西。你要是真的想纪念,不然你用眼睛记下来,然后去潘奶奶的画室——」说着,难得爬上他们脸庞的笑意僵在嘴角,他们两个错愕的从后照镜里对望,而后同时安静下来。 车子又沉默地往前骑了一段,前方某个凉亭罕见的挤满了人,罗沛榆纳闷的皱起眉头,从来到这座岛上开始,她几乎每天都会绕这座岛一圈,平常这座亭子根本不会有人过来,顶多能看见刚忙完农活的叔叔阿姨们在这边短暂休息,怎么可能会有如此热闹的场景? 「啊!派送日又到了!」望着那群人的身影,阶凯杰恍然大悟的喃喃。 「派送日?」 「嗯,要去看看吗?」 「那是什么?买东西收发货之类的吗?」她能想到的只有虾皮店到店、卖货便这种网路平台,只有网路购物才会用到派送服务吧? 「不是啦,送的是信!」阶凯杰笑得无奈,「这座岛上没有你们那个世界的店商公司,也没有集中物流,哪可能有收发货的服务。」 「信?」她更困惑了,「这座岛上的人天天都见面,还需要寄信哦?」 知道她来了兴趣,阶凯杰在路边停稳,示意她下车。摘下安全帽,他扬起神秘的笑容,略显自豪的对她解释:「当然不是,那些信是从这座岛离开的那些穿越者所寄回来的喔!」 嗯?罗沛榆瞪圆双眼,讶异的望向他,后者肯定的朝她点头,随后转过身,领着她往凉亭走。才接近凉亭便能听见居民们热烈的讨论声,在这座岛上,她头一次有了门庭若市的错觉。 走进凉亭里,她在人群间穿梭着,观察每个人脸上的神情。多数拿着信的人脸上都写着欣喜,看他们的表情,她想信里写的大概是不错的内容,也有一些没拿到信的人,就在一旁静静听着别人的分享。 不知道为什么,她在那些没收到信的人眼里,读出一抹悵然。 「纯纯说她回原本的世界后,遇到一个很爱自己的人。」林姨读完了信笑着抹泪,她还记得,当初纯纯是在未婚夫车祸过世后一再寻死,最后被这座岛送来这里,「太好了,她熬过去了。」 「阿龙说他找到了新工作,领到的第一份薪水请朋友吃了一顿大餐。」阿龙因为家庭原因,从国中就加入帮派,还不到十八岁就在斗殴中命危,最后穿越到这座岛上,待了整整三年。 「小彩开了自己的服装工作室。」牛爷爷扬起温暖的笑容,满脸骄傲的点了点头,「我就知道她一定可以。」 你一言我一语的,所有人交换着彼此的信件,罗沛榆在旁边听了一会,捨不得打断欢快的气氛,她默默走回停车的路边,没一会就看到阶凯杰跟了过来。 「怎么了?想回去了?」 「没有。」她扬起浅笑,「只是人太多了,想找个地方静静。」 又沉默了好一会,她才道出心中的疑问:「你说派送信件,这些信是怎么送的?有人专门收取吗?可是这样要怎么拿、去哪拿?」 「信都是这座岛传送过来的,可能那些穿越者离开前有收到这座岛的指示吧?例如每年几月几日会派信,看他们愿不愿意写信报平安之类的?」他只能随意猜测,毕竟他不是穿越者,自然不知道详细的细节,「每年的这天,信件就会出现在凉亭,大家都会相约到这里收那些穿越者寄回来的信。」 「那……我刚刚看到有一些人,他们手上没有任何信件,那是……」 「可能是他们的穿越者过得很好,觉得不需要寄信过来,也可能是……」他望向大海,「回去以后遇到什么事情,所以没办法寄信过来吧。」 他说得委婉,罗沛榆却听得出来,他指的是那些没寄信回来的人,很可能回到现实世界后还是选择自杀了吧。 想起那些没收到信的陪伴者脸上的神情,罗沛榆跟着看向远方,觉得有些悲伤,原来也不是每个到过这座岛上的人,就能找到勇气继续走下去。 那么她呢?她不想回到原本的世界里,只是如果回去了,她究竟会面临什么样的结局? 「如果我回去以后有好好活着的话,我一定会寄信给你的。」不知道未来如何,她只能这样保证。 而他笑了,肯定的点了点头:「好。」 「阶凯杰。」她还是忍不住问了出口,「如果你等不到我的信,你会对我感到失望吗?」 「为什么会?」他不答反问。 「嗯……就觉得陪我这一年很浪费时间?」她自嘲,「毕竟谁会希望自己的陪伴者最后还是选择自杀啊,这样不是会有种……任务失败的感觉吗?」 「可是我没把这件事当成任务欸。」他认真地看向她,「我是真的把你当朋友在对待啊!陪伴朋友应该是很正常的事吧?」 「而且,你好像有点想错方向了。」他佯装严肃的清了清喉咙,「这座岛上的陪伴者,他们之所以陪伴一个人,从来就不是为了让对方好起来、也从来不是为了让某个人能继续活下去、更不是为了把谁拉出深渊。」 「而是因为你这个人值得,所以我们想陪你走过一段日子,剩下的当然是由你决定,我们都会支持你。」 就算最后她仍然不相信自己、就算最后她仍然无法爱好自己,他们觉得她值得的心意也不会动摇半分。 「这样啊……」她的笑里五味杂陈,再次望向大海,她轻声说着,「嗯,是啊。」 好像……真的是她想错了。 29% 他们在岛上晃了一整天,回家前,阶凯杰说时间正好适合看夕阳,便载着她往岛上的一处海滩去。 他们在一个普通的石子路边下车,罗沛榆望着道路两旁的树林,还纳闷着海滩在哪里,下一秒阶凯杰拨开其中一个树丛,一条小径顿时映入眼帘。 罗沛榆吃惊的睁大双眼,阶凯杰笑着朝她比了个「嘘」的手势,旋即领她进入树林。小径整理的很整齐,看得出来两边的杂草、树木都有定期修剪,偶尔可以听见鸟类在草丛间穿梭的沙沙声响,她原本还怕会遇到猛禽类,不过一趟走来证明她的担心全是多馀。 走着走着,隐约可以看见小径的末端透出一点光线,阶凯杰找了个宽敞一点的地方拨开树丛,一片海滩就这么出现在她眼前。 这座岛上只有少数海滩是沙岸,岸上总有鹅卵石散落各处,想在海边漫步其实相当不方便。然而眼前的海滩是一望无际的沙,虽然或多或少还是有些石头,不过与她先前去过的那些海岸相比已经好上太多。 「好漂亮……」她忍不住惊呼出声,「这里超浪漫的耶……」 「喜欢吧!」他自豪地笑着,「这里是我发现的秘密基地,只带你来过,不可以跟别人说喔!」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这里的?」 「有一次我在刚刚那个路边锯树,看到一隻很漂亮的蝴蝶飞进这个树林里,我就一路跟着牠走,没想到就发现这个海滩啦!」 一边说着,他们双双在海滩上坐下,太阳正要西下,望眼所及之处一片红通通的。浪花不断拍打上岸,罗沛榆静静看着眼前的景色,相当享受这份安寧。 他们静静在海滩坐了很久,直到太阳慢慢触碰到地平线,阶凯杰才出声打破寧静:「你记得你刚来这座岛不久后,曾经说过想要看满月吗?」 「记得啊,那时候爬了好久的山,结果乌云罩顶,连一点光都没看到。」她咕噥着,忽然望向远方,「而且……第二次满月也过了,对吧。」 就在潘奶奶过世后,她将自己关在房里的那几天,这座岛的第二次满月悄无声息的过了。 在这里,她只有三次看到满月的机会,不知不觉间她在这座岛待了半年,想要观赏满月也只剩一次机会。 「嗯。」他轻声回应,「下一次满月是在你到这座岛满十个月的时候。」 在那之后两个月,她就得离开这里了。 「阶凯杰,这座岛上的人都没有想要试着记住你的名字吗?」她忽然丢出毫无相关的问题。 「什么意思?」 「就……例如把你的名字写下来、记录下来、刻个石碑之类的?」她其实有些为他不平,「每天你都要自我介绍,这样也太累了吧,花点时间把你的名字写下来又不是多困难的事。」 「嗯……」他想了一会,「应该说,会有人被遗忘名字这件事已经是这座岛千百年来的传统,所以大家习以为常,也就不会想到那么多吧。」 「就像你们的世界里,一个流传很久的习俗或观念,应该也会因为习惯而不去多想吧?」 「好像也是。」她闷声回应,「可是一直被忘记,应该很难受吧。」 毕竟如果能被记得,谁会想要被遗忘呢?谁想要每天重新介绍自己的名字、谁想要在这个世界毫无痕跡、谁想要一个人待在孤寂里,默默等待有个人提灯指认自己? 「难受。」他坦承,「可是……我想你应该比谁都懂,走着走着会发现,在这个宇宙里,被记得不是那么理所当然的事。」 被记得不是那么理所当然的事。是啊,在粉丝一个一个离开的时候、在所能接戏的管道都得不到任何资源的时候、在连自己都痛恨自己的平凡无趣的时候,她都曾扎实的体会过,原来被一个人记得,真的不是什么理所当然的事情。 理解这个道理的过程很痛苦,而理解这个道理后……更痛苦。好像没办法再去指责任何遗忘自己的人,于是只能指责自己,为什么没有那个能力让人记得。 在不断更新的世界里,一个人会不断、不断的被忘记。 而有些遗忘,只有一个人自己伤心。 还想着,阶凯杰的话再次打断她的思绪:「而且我找到你了啊!在这个世界上,我终于找到一个能记得我名字的人。」 「光是这样,我就很满足了。」 可是……她默默望向阶凯杰,也许就是因为也懂这样的心情,她更希望有天他的名字也能被人记起。多希望等他七老八十、回头看看这段人生时,会有一段记忆里,即使他不介绍自己的名字,这座岛上的人也能喊出他的名姓。 哪怕只有一天。 33% 花了点时间调整心情,日子终究还是得继续过下去,岛上即将迎来新年,村民们老早就开始准备跨年晚会的场地,罗沛榆跟着阶凯杰到现场帮忙,没想到却被几个长者拉到一边。 「沛榆啊,能麻烦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 「你能不能帮我们送荔枝到赵奶奶家?」老人家的话里全是恳求,「赵奶奶的忧鬱倾向已经很多年了,加上她的陪伴者没有寄信回来,这几天都不吃不喝的,状况很糟糕。刚好最近荔枝盛產了,我们想拿去给她,又怕她觉得有压力。」 「我们想说你是穿越过来的人,赵奶奶也许会给你一点面子,多多少少吃一点东西。」 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因为她也是经歷过这些的人,所以觉得她也许更知道如何陪伴赵奶奶吧?只是这件事他们都放在心里,谁也没提。 想着晚会场地的架设多是劳力活,居民们又对她多加保护,她在现场只怕也帮不上什么忙,罗沛榆最终答应了他们的请求。阶凯杰始终在一旁静静听着,对她的选择没加以干预,只是在她想着要如何前往赵奶奶家时,默默掏出车钥匙让她跟着他走。 上了机车以后,罗沛榆默默盯着手里的保鲜盒,许久才看向阶凯杰戴着安全帽的后脑勺:「阶凯杰,这座岛上的人也会忧鬱吗?」 「当然啊,这座岛上的人也是人。」 「我以为这座岛上的人既然都是陪伴者,应该都很乐观。」她轻声喃喃,这座岛又再次提醒了她,在这里的人也会面临生老病死的课题。 「嗯……你应该也知道吧,有的人即使鼓励着别人,可是始终绕不出自己的课题。即使背后是同样的道理,可是每一种情绪都有它处理不了的原因。」 罗沛榆听着苦笑,她再理解不过,就像过去她总鼓励着自己的粉丝面对难题,可自己还不是一堆关卡都没跨过去,每每有人说从她身上得到了什么动力、因为她的话而解决了某件事情,她自己听了都觉得心虚。 总有人不断地鼓励着别人,却始终困在自己的流沙里,放任没人看见的情绪累积,将自己掩埋过去。 「而且这座岛上有医生,却没有你们世界的那种抗忧鬱药。」阶凯杰的声音再次唤回她的思绪,「在这里只有食疗,医嘱也只会跟赵奶奶一个人说,如果她不开口,岛上的人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帮她。」 所以才会有刚刚那样,一群长者拜託她帮忙去关心赵奶奶的场面吧。可是……她想起过去陷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愿听见任何声音的自己,忍不住猜想赵奶奶的心情,明明是陪伴者却走不出自己的课题、得让一个穿越者来关心自己,赵奶奶又情何以堪呢…… 「大家怎么会想送荔枝给赵奶奶?」她回想当初看诊时护士给她的卫教单,上面列了一大堆有助于忧鬱病情的水果,荔枝似乎就是其中一样。 「赵奶奶很喜欢吃荔枝啊!」他的眼里满是认真,「从我有记忆以来,赵奶奶就是这座岛上最喜欢吃荔枝的人,每年岛上荔枝盛產期,大家会把一半以上的荔枝都送到赵奶奶家里给她。」 「然后赵奶奶会把吃不完的荔枝酿成果醋或是水果酒,分送给岛上的人,过年的时候最幸福的就是喝到赵奶奶酿的水果酒了。」 说着,他们的摩托车在一处院子停下,阶凯杰让她自己进屋,交代她若是结束了,就到对面的海滩找他,他会在那边检查渔网。 赵奶奶家的木门关着,她敲了门却许久没得到回应,只好自己开门进屋。走进屋内,她花了点时间适应里头的一片漆黑,才发现赵奶奶的床竟然就摆在客厅的一角,房里门窗紧闭,也不知道多久没有人整理。 赵奶奶就躺在她的床上,蜷缩着身子面对墙壁,她有些无助地看着,就像看见过去的自己。 「赵奶奶,我是沛榆,是这座岛上的穿越者,之前我们有在营火晚会见过。」知道发病的时候对声音极其敏感,她尽可能地放轻音量,「岛上的荔枝成熟了,我带了一点过来给你,我帮你冰冰箱好吗?」 一片沉默。 床上的赵奶奶没有回应,罗沛榆在原地站了一会,最后决定先把荔枝冰进冰箱里。发觉屋内温热,她放轻步伐鑽到窗帘后面,将窗户打开让房间通风:「赵奶奶,我帮你把窗户打开通风喔!窗帘我没有拉开来,怕你觉得外面的光线太刺眼。」 说着,她又走到厨房,将抹布沾湿为赵奶奶擦拭桌子、柜子。其实她并不知道该怎么做,她只是想起过去自己身处黑暗中时,身边的人是如此对待她的。 对她而言,那段关在自己世界里的日子是全然的黑,然而黄依茜总会用备用钥匙打开她家的门、替她将窗户打开,哪怕她根本没动冰箱里的东西,黄依茜也总会定时买新鲜的蔬果冰到冰箱里。 某一次状况好一点时,她曾经问过黄依茜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却理所当然地说:「等你走出黑洞的时候,才能有新鲜食物可以吃啊!但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自己出来、也不想拖你出来,所以我就定时帮你准备好,以防你走出自己的小黑屋时肚子饿,还找不到东西吃。」 在那段日子里,她一个人躺在床上,黄依茜总默默为她打理一切,然而她似乎从来不需要担心身后所发出来的声响是不是暗自计画着什么、不用担心她是不是想逼着自己出门、不用担心被强迫吃任何食物,黄依茜每做一件事都会自言自语地说着她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即使她深陷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不知道有没有听见她的声音,黄依茜仍然会告诉她,只为了让她安心。 而如今的她只是看着当初的黄依茜和自己,向黄依茜学习如何去关心一个……也许根本不想被人关心的人。 将屋子清理完毕,罗沛榆在床边的地板坐了一会,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就静静看着对面的空白墙壁,听着床上赵奶奶的呼吸声,任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直到墙面的时鐘指向五点、外头夕阳开始西下,她才收拾东西离开赵奶奶的房子。 离开前,她不忘向赵奶奶道别,像平常和朋友打招呼那般:「赵奶奶,我先走囉!过几天再来看你!」 走出门外,将门闔上的那刻,她想起什么似的轻轻扬起嘴角。 这些,全都是黄依茜教会她的。 35% 接下来的日子里,岛上的人们每两天会送一次荔枝到阶凯杰家,罗沛榆便保持着两天一次的探访时间。只是每每拿到水果她总会有些心虚,因为那些冰在赵奶奶家的水果……她一颗也没有吃。 有时送水果来的长辈会问起赵奶奶的状况,她也只能苦笑着摇头,并承诺自己会多去陪陪对方。 又是送水果的探访日,一如往常的,他们骑车到赵奶奶家门口,阶凯杰到海边整理渔网,罗沛榆则去陪赵奶奶。 在门口深吸一口气,罗沛榆推开木门,赵奶奶果然还是躺在床上。她将门关上,不忘打声招呼:「赵奶奶,我是沛榆,我来看你囉!」 「今天也有新鲜的荔枝,我帮你冰冰箱好吗?」 「……不……了……」原本以为会是一片寂静,没想到从盖着的被窝里竟传出模糊的声音。 「什么?」罗沛榆还以为自己听错,愣愣的回头,下一秒便看见赵奶奶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叫他们不用再送荔枝过来了。」她面无表情,淡淡的说着。 「怎、怎么了吗?赵奶奶,你——」 「你难道会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送荔枝给我吗?因为它有助于忧鬱情绪好转。」赵奶奶皱起眉头,显得抗拒,「叫他们不要再可怜我了,也不要特别关心我,我不需要……不要把资源浪费在我身上,他们送荔枝过来只是想要我好起来……这样我压力很大!」 「我就是好不了,为什么要逼我?」她越说越大声,「送荔枝来、让你来,不就是可怜我、想要我变得开心吗?可是如果我好不起来呢?」 她的语气转为茫然,望着她的眼神质疑且哀怨:「如果我好不起来怎么办?」 罗沛榆静静听着,像是做了决定似的看回自己手上的保鲜盒,转身想将里面的荔枝倒进垃圾桶。走着走着,她的脚步一顿,忽然想起第一次来赵奶奶家的路上,阶凯杰跟她说过的话。 握着保鲜盒的手指紧了紧,她回过身望向仍坐在床上的赵奶奶,她发现……赵奶奶好像忘了一件事情。 再次开口,她的声音轻的不能再轻:「可是赵奶奶,你原本就喜欢吃荔枝,不是吗?」 床上的赵奶奶明显一顿,错愕地望向她的眼睛,罗沛榆肯定的朝她点点头,看着赵奶奶这个样子,总觉得看见了一部分的自己。 过去,黄依茜总会带着她最喜欢的烧仙草到家里看她,然而就算是状况好转的时候,她也不愿意吃下。总觉得黄依茜送来的东西像在可怜她、总觉得那些东西让她好有压力,可是如今回头想想,她其实本来就喜欢吃烧仙草,在她还没毁容的时候,黄依茜便常在探班时带烧仙草给她当点心。 原来送来的那些东西根本不是因为可怜她、希望她开心一点,而是她原本就喜欢吃这些东西,所以总会特地为她备一份,仅此而已。 她想起那段日子里,她将外界给予的所有东西都放置一边,觉得那些人都在同情自己,害怕那些送来的东西里带着「希望你能好起来」的期许。她总在心里埋怨着,埋怨别人不懂自己、埋怨他们送来的东西造成了压力、埋怨那些人似乎总想要她好起来。 可是在那些时刻,最心底的声音其实是:如果我没办法好起来,要怎么办? 渴望有人拉起自己、渴望有人给自己方向解决难题,却又忍不住在心里想着,如果还是无法好起来呢?是不是又会让那些人感到失望?如此,自己是不是又要被世界拋弃一次? 只是……她望着仍错愕的赵奶奶,像是站到过去那个埋在黑暗里不愿出来的自己面前,而后缓缓蹲下身体,轻轻握起她的手,彷彿如此便能传递暖意。 原来……最可怜自己、最嫌弃自己的人往往只有他们自己,只有他们陷在泥泞里,执着着刮下鞋底的泥,不愿听进任何外界的声音。 而那些人,只是一如往常的记得他们喜欢什么而已。 她想,如果其他爷爷奶奶们在这里,应该会这么说吧:欸!老赵啊!我又带你喜欢的荔枝来啦!今年有要做荔枝酒吗?还是水果醋? 一样关心彼此的村民、一样盛產荔枝的夏季、一样起落的太阳、忘记自己喜欢荔枝的赵奶奶。 一如往常,其实才是世界上最奢侈的事情。 40% 那天,罗沛榆照惯例将屋子打扫一遍、坐在床边陪赵奶奶到五点。离开前,她将几天前带来的荔枝从冰箱取出,只留了最新鲜的那份下来。 两天后,罗沛榆再次带着水果前往赵奶奶家,不同的是这次她多带了葡萄和苹果,想着无聊的时候可以吃那些打发时间。走进赵奶奶家,她意外发现赵奶奶居然坐着,她原以为是在等她,不过赵奶奶的眼神直勾勾的盯着眼前的白墙,似乎根本没发现她进门。 「赵奶奶,我来了!」她照惯例打着招呼,还正打算把水果冰进冰箱里,床上的赵奶奶忽然开口:「前阵子的荔枝,你都拿去丢掉了吗?」 对于她突然的搭话,罗沛榆有些受宠若惊:「嗯?没有,我想说放久了怕坏,拿回去让阶凯杰做水果酒和水果醋了。」 「阶凯杰……」赵奶奶复述她提到的人名,在脑海里搜寻符合的面孔,啊!好像是有这么点印象,开朗的男生、背负这座岛的诅咒、名字总被遗忘的一个人,「啊……对……你是凯杰负责的穿越者。」 「嗯!我来这边半年多了,只是这里比较偏僻所以比较少来,也没有发现赵奶奶家在这里。」 「把冰箱里的荔枝拿出来吧。」赵奶奶说着,久未开口的嗓子显得有点虚,「帮我吃一点,我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 「两天前的荔枝怕不新鲜,我今天也有带水果过来,除了荔枝还有葡萄跟苹果喔!」虽然那本来是她打算自己吃的,「有多一点选择,看起来也比较不单调。」 说着,她将新鲜的那盒水果打开,赵奶奶的床边没有桌子,她搬过一张高度合适的板凳放到床边,将保鲜盒放在板凳上,自己则坐在床边的地板,如此一来她和赵奶奶都能轻松的拿取水果。 她伸手想拿一颗葡萄,却在碰触到葡萄的前一刻停住动作,犹豫了一会,转而拿取另一颗饱满的荔枝。 「以为自己想吃的是葡萄,没想到最喜欢的其实是荔枝,对吧?」一旁的赵奶奶笑得苦涩。 就像她们,以为自己害怕的是外面的光,然而其实心里真正恐惧的,是被光照耀却依旧黯淡的自己。 说着,赵奶奶望向墙壁上的一幅画,那是她为他们家画的全家福,可是实际上,他们一家子从来就没有团圆过。 她怀孕三个月时,丈夫出海捕鱼遇到暴风雨,不幸去世。后来她便把心力全部放在儿子上,好不容易抚养到十岁,儿子却为了救一隻猫跌落悬崖,最终伤重不治。 她其实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快乐的,只知道在她负责的穿越者来到这座岛上后,她再次觉得自己有了价值,所以她细心呵护着、用心陪伴着,希望那个穿越者能够在这里得到过去所没感受过的关爱。 然而她负责的穿越者在回到原本的世界以后,没有写信回来。儘管知道这些都不是她的错,她仍旧忍不住苛责自己、讨厌自己,觉得自己是个不称职的妻子、觉得自己不够格做为一个母亲、觉得自己是不是没有做到陪伴者该做的所有事情——即使所有人都告诉她,她已经做了所有她能做的。 而后她开始害怕别人的眼光,害怕别人的同情、害怕他们的关心,将自己关在自己的房子里。可是后来她才发觉,她最害怕的似乎不是外界的言语,而是不愿意接纳自己「失败」的自己。 她发现,她好像不愿意安慰自己,不愿意承认自己已经尽了所有努力,因为用尽全力却无能为力的感觉,真的奇差无比。 听着她的话,罗沛榆陷入短暂的沉默,跟赵奶奶之间不需要拐弯抹角,她们都知道彼此说的是什么:「是啊。」 「我曾经以为自己之所以不快乐,是因为自己被这个世界遗忘、因为不再被粉丝接纳。」她说着将荔枝塞进嘴里,「后来才发现,我之所以不快乐,其实是因为我无法接纳这样的自己。」 「那些不被接纳的自己会转换成情绪,不断累积,那些情绪就像瘜肉,只是情绪有毒,它静静掛在那里,我却以为它本来就是自己的一部分。」 「身体的瘜肉割掉后,休息几天就会好,可是情绪的瘜肉一旦开始处理,就得痛很久、很久。」她说话的同时,赵奶奶也拿了颗荔枝,「所以开始不想处理它,可是明明我们自己也明白,如果不去处理它,你这个人、你的灵魂全部都会死掉。」 矛盾的是,陷入黑暗时她总会想着不如就这么死去吧,可是就这么停在这里,她似乎又觉得不甘心。 「你那时候……有跟身边的人说自己的情况吗?」赵奶奶问着,她想起一路走来的自己,一开始她似乎是有向别人求助的,可是……是啊,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沉默下来,一个人面对这一切的? 「说过。」她这次拿起一颗葡萄,「我说过自己的难过、说过自己的苦恼、说过我觉得自己很糟糕,那时候身边有很多人都愿意听我说。」 「可是有太多痛苦想说出口,说久了又怕别人觉得烦、怕被人私下耳语、怕被人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负面,也害怕让真正关心自己的人担心,所以慢慢选择不说。」 忍着忍着,连自己都开始否定自己,告诉自己遇到的不过是些小事情、这些咬牙忍过就好了、谁想听你说这些问题。 然而再怎么小的悲伤也会让人破皮,血一滴一滴流出来,如果没有再造,总有一天也会流乾身体。 「生病就吃药、肚子饿就吃东西、累了就睡、肚子痛就去上厕所、难过的时候哭也没关係,这些话过得好的时候谁都会说。」她说着一顿,望向赵奶奶,发现她扬起同样的苦笑,「可是身处黑暗时,谁也听不进去。」 话题就此终止,她们两个都静了下来,闷不吭声的吃着保鲜盒里的水果,像是在等情绪沉淀,等来的却是那些过往不断的发酵。 最后,赵奶奶轻声开口问了个问题:「那你呢?你会觉得陪我很烦、很无聊吗?」 「什么?」她像是讶异赵奶奶竟然如此认为,连忙摇头,「不会啊,我很喜欢跟奶奶一起吃水果。」 「是吗。」赵奶奶的表情一向平板,可是有那么一刻,罗沛榆竟觉得她在笑。还没等她多想,赵奶奶的话让她愣在原地。 「说不定你的朋友也很喜欢跟你一起吃水果。」 哪怕一整天什么也不说,哪怕只是安安静静的一起吃一盘水果,好像就能彼此分担一点什么。 想起那些到她家里探望她的朋友、想起总是蛮不讲理的闯进她房间的黄依茜,一股暖意从心头窜起,让她感慨笑着的同时也红了眼眶。 是啊,也许那些带着东西来找她的人们,也只是想静静的和她一起吃一盘水果。 就像她喜欢陪赵奶奶吃荔枝那样。 42% 「怎么样?今天还顺利吗?」离开赵奶奶家时,阶凯杰已经在机车旁等着。看罗沛榆始终低头沉默,他以为她心情不好,温声安慰,「好啦,赵奶奶这样的情形也很久了,你有把没吃的荔枝带出来吗?我们拿回去做水果醋。」 罗沛榆将手伸进装水果的袋子里,故意停顿了一会,下一秒迅速将空的保鲜盒塞到他眼前。 「你看!空的!」 她笑得灿烂,让他看了有些出神,好一会才拉回思绪望向眼前的空盒子,愣愣地问:「吃完了?」 「对啊,跟赵奶奶一起吃的。」她将盒子塞回袋子里,「赵奶奶状况稍微好一点了,虽然鬱期都是这样反反覆覆的,不过至少她今天愿意吃点东西。」 「做得好。」他笑了,将安全帽套到她的头上,为她扣上扣子,「过两天就是跨年大会了,几个老人家还在说明天要来找赵奶奶,问她要不要一起。」 往年的跨年大会都是全岛的人一起参加的,赵奶奶也不例外,然而今年赵奶奶正好在鬱期,他们担心赵奶奶不愿意出门、又害怕她多想,一群人苦恼了很久该怎么向她提出邀约。 「这个我不敢保证喔。」她连忙摆摆手,「赵奶奶有可能今天状况好、明天状况差,甚至也可能明天答应了,到跨年晚会当天又突然不去。」 「没关係啦,大家也没有一定要她参加。」阶凯杰说着发动引擎,示意她上车,「只是询问一下,顺便看看她,让她知道她没有被遗忘而已。」 让她知道她没有被遗忘……骑车上路,风吹过她的发梢,海上的灯塔正巧点亮,她盯着一片漆黑里唯一的光点,不断思索着阶凯杰的那句话。 是啊,让一个人知道自己没有被遗忘,好像就能改变很多事情。 「你跨年有想做什么吗?」他忽然开口,打断她的思绪。 「跨年……好像也没什么好做的,不就是又度过了一天吗?」她话音一顿,「不过我很好奇,你们这里的跨年都怎么过啊?」 「嗯……其实跟那时候欢迎你的营火晚会有点类似,就是大家聚在一起间话家常、一起吃饭,等过十二点给彼此一些祝福,然后就回家。」他望向后视镜,总觉得一路上罗沛榆似乎有什么心事,「你原本的世界里,跨年应该很好玩吧?我梦过你们的跨年烟火、梦过卡啦ok、也梦过跨年晚会。」 「对啊,不过以前跨年都很忙,公司接了很多跨年的表演、主持工作,很少能够真的放松下来好好跨年。」 她像是想起什么可怕的回忆,突然皱起眉头:「我记得有一次,我是新年倒数前的最后一个表演,结果前面的人时间没抓好、主办单位也没有想办法,我表演到一半耳麦传来工作人员说要准备倒数了,我的歌就在一半的地方被卡掉,后来也没有跳完。」 那时候台下还有不少她的粉丝,她望着那一双双盯着自己的眼睛,暗自发誓总有一天要成为红遍天际、再也无法被轻易卡歌的艺人。 结果过不到一个月,她便遇上火警事件,从此淡出演艺圈。那些始终盯着她的眼睛,也跟着一双、一双的消失。 「不过那都是黑歷史了啦。」她轻笑,暗自告诉自己,那些事情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淡出演艺圈后,我跑去街头工作、去酒吧驻唱、到高级餐厅弹奏钢琴,这些事情都失败以后又自暴自弃了很久,说起来就算退出演艺圈,我好像还是没有好好的享受过跨年的氛围。」 「所以今年这次,好像算是我久违的能够静下心来好好跨年的一次。」 「是吗?」前头的他扬起嘴角,「那要好好庆祝才行。」 她没有回话,从后视镜看着他的笑容,若有所思。方才阶凯杰提起跨年晚会的环节,她忽然意识到,跨年后岛民们彼此祝福,然而在跨过十二点的那一刻,是不是所有人又会忘记阶凯杰的名字。 所以在这之前的二十几年,阶凯杰都得在跨年后被眾人遗忘,再装作毫不介意的介绍自己的名字吗? 「阶凯杰。」 「嗯?」 「你会期待跨年吗?」 「会啊,怎么这么问?」 「我想说……如果你没有很想参加,我们待在家里也没关係。」 「那怎么可以!」他立刻表示反对,「应该说……嗯……除非你不想参加,不然能够跟你一起跨年,我觉得很期待。」 「是吗?」她喃喃的低语声被风带走,阶凯杰没能听见。望向天空陷入沉思,她想,她也该努力让这场跨年晚会值得他的期待才行啊。 45% 那天晚上回家后,罗沛榆将自己关进房里,里头不时传来纸张的撕裂声,像是在製作些什么。隔天一早吃饱饭,她便带着自己的东西急匆匆的出门,阶凯杰还想着要载她,结果她说什么也不肯。 望着消失在门口的背影,阶凯杰困惑的皱起眉头,心里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然而罗沛榆平常也的确喜欢自己到岛上四处走走,如此似乎又像是他想太多了。 跨年晚会当天,全岛的人们都来到晚会会场,现场早已升起火堆,肥美的猪隻架在上头烤着,香气四溢。罗沛榆和阶凯杰找到自己的位子入座,远远的看见赵奶奶和几个熟悉的老人家出现在会场入口,想是答应了一起跨年的邀请。 赵奶奶正好抬头对上她的眼睛,罗沛榆扬起浅笑,朝她点了点头当作打招呼。一旁的阶凯杰注意到她们的互动,好奇望向她:「不去打个招呼吗?」 「不用了。」她轻声说着,「我怕赵奶奶会觉得有压力。」 有的人不需要言语,哪怕只是远远看着,也能感受到彼此希望对方都好的那份心意。 光是那一眼,就已经是最好的沟通桥樑。 夜色浓厚,岛上的这角却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所有人烤肉的烤肉、吃饭的吃饭、聊天的聊天,也有像罗沛榆这样默默坐在旁边观察大家的人。 吃得太饱,罗沛榆的精神有些涣散,阶凯杰又被抓去帮忙烤肉,她索性看着地板发起呆来。林姨像是注意到她的恍神,拿了盘肉坐到她身边陪她:「吃累啦?最大隻的猪都还没烤呢!」 罗沛榆愣愣地抬头,看见林姨的脸庞时露出浅笑,她想起刚来岛上的那场欢迎大会里,林姨也是第一个发现她落单无聊的人。她常敬佩林姨的敏锐,她知道要随时注意到他人需求是一件多么辛苦、多么耗能的事情,然而林姨却能总是做到这点,且不带来压力。 「吃到有点累。」她的声音懒洋洋的,林姨扬起欣慰的笑,知道和一开始相比,她在这座岛上放松了许多。 「这几天做纸条、挨家挨户的送也很累吧?」林姨意有所指,「做纸条就算了,这座岛这么大,你还要一家一家的送纸条、说明任务,我有听凯杰说,你最近都忙到天黑后很久才回家。」 「他有感觉?」她有些讶异,顿时紧张起来,「你们没有告诉他吧?这是秘密,如——」 「放心,我们都有照你的交代,什么也没说。」林姨连忙打断她的焦虑,安抚性的拍拍她的手,「我只是好奇,怎么会想到要这么做?」 「嗯……」罗沛榆想了一会,扬起一抹无奈且苦涩的笑,「我也曾经被这个世界慢慢遗忘,对我而言那段日子非常痛苦,像是自己在世界上永远无法留下痕跡。可是到这座岛后,我发现阶凯杰被遗忘的时间比我更久、也更频繁,我想他承受的或许比我所感受到的还要多,只是习惯装成一副没关係的样子。」 「可能是有所共鸣吧,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被记得其实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她说着一顿,「可是也因为这样,我希望他能感受到被世界记得的感觉,哪怕只有一天。」 「你们都是很细腻的孩子呢……」林姨轻声说着,远远看见阶凯杰端着一盘肉走来,她起身准备让位。离开前,林姨偷偷掏出口袋里的纸条,朝她一笑,「放心,你拜託我们的事情,我们会做到的。」 罗沛榆莞尔,朝她轻声道谢,没一会阶凯杰走到她面前,望着林姨的背影,面露困惑:「你们刚刚在聊什么?林姨怎么看到我就走?」 「想多了,林姨是去串门子啦!」她接过他手上的那盘肉,发现还挺重的,「你装太多了吧?吃得完吗?」 「我一个人不行啊,但还有你一起吃,所以没问题啦。」他拿了根乾净的叉子,「这块!这块一定好吃,我刚刚看它烤得很漂亮,盯了它好久才抢到!」 他开始一脸认真的介绍自己抢来的肉,还把烤网旁的抢肉大战描述的绘声绘影,罗沛榆忍不住笑了出来。接过他递来的烤肉,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一下聊阶凯杰这几天捕的鱼、一下聊林姨家种的茶叶,有时聊着聊着忽然陷入沉默,两个人同时发起呆来,倒也没有人觉得尷尬。 望着广场来回的人影,罗沛榆忍不住想起每晚梦里的倒数数字,昨晚梦见的数字是一百五十三,不知不觉间,她能待在这座岛上的日子只剩下五个月。 有种……时间走得太快,一不小心就要到终点的感觉。 「欸欸,剩两分半!坐好坐好,准备倒数囉!」洪亮的喊声传来,打断他们的思绪,罗沛榆一回神就看见眾人纷纷坐回自己的位子,绕了广场一圈,每个人都坐的直挺挺的,显得期待而庄重。 还有一些眼神偷偷往她这边看来,像是在跟她说:你拜託的事情我们记得。 罗沛榆尷尬的在心里想,那些眼神实在有些太过明显了,好在阶凯杰某部分而言算是两光的人,否则任谁都能看出端倪吧? 她忽然想起方才男人大喊的内容,困惑的看向身旁的阶凯杰:「你们岛上也会倒数跨年?」 「当然啊!」他半开玩笑的回答,「我们这里没有烟火,但还是有时鐘的好吗?」 听出他的调侃,罗沛榆忍不住朝他翻了个白眼,现场开始倒数三十秒,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等到倒数十秒的指令来临。 「来囉!」负责对錶的男人喊了声,高分贝的倒数声接着传来,转头一看,是岛上的孩子们兴奋的开始倒数新年。 仅仅是看他们笑着、数着,好像未来都变得值得期盼。 「十、九、八、七……」人们的声音整齐划一,越喊越大声,也越喊越坚定,「四、三、二、一!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今年也要丰收喔!」 「新年快乐,希望这一年一切顺遂!」 「新年快乐!很快就能吃到赵奶奶做的水果醋了吧?」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看着彼此互道新年祝福,阶凯杰站在一旁静静看着,他说新年快乐时还得自报名姓,所以他一向习惯等大家聊得差不多才加入互道恭喜的行列,以免耽误别人的时间。 虽然等到那个时候,其实离新年的那一刻已经有一段距离了。 忽然有人拍拍他的肩,转头一看,是林姨拿着一张纸条站到他身边,和他说话前不忘看了眼纸条确认,旋即朝他笑开:「凯杰,新年快乐,今年也要拜託你带小衙出门玩了啊!」 「没问……」他嘴角的笑容突然一僵,愣愣的看着眼前的林姨,他刚刚……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凯杰,新年快乐!希望你今年一切顺利!」 「凯杰哥哥新年快乐!」一对双胞胎跟着上前,手里同样拿着一张写有字样的白纸。 「凯杰新年快乐啊!今年也能捕到大鱼吧!」 愣神间,所有人都朝他走来,手里拿着纸条、对他说了新年祝福。阶凯杰错愕不已,不明白自己的名字怎么会一夕之间被记起:「你们……你们怎么记得我的名字?」 「沛榆给了我们纸条啊,只要看那张纸条,就能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了。」离开前,林姨不忘替罗沛榆邀功。 人们渐渐散开,又各自找各自的朋友互道恭喜,阶凯杰茫然地转头,正巧对上那双漂亮的眼睛。 罗沛榆始终在一旁静静看着,看着他的错愕、看着他接受岛民的祝福、看着他意识到自己的名字在这天被记起、看他抿着双唇,却一片通红的眼睛。 「我其实不知道你在不在意。」直到他看向她,她才轻声说着,「可是我希望一年里至少有这么一天,你的名字可以被记得。」 没有被遗忘过的人不会明白被忘记的滋味,所以其他岛民们习以为常、其他人们不会多想,可是她却觉得,也许阶凯杰也在心里伤心过、不平过,只是明白那并不会带来什么改变,所以总是掛着笑脸独自忍受。 她想,所有人在十二点后就会忘记阶凯杰的名字,但是肯定会记得她的请求。于是她便做了写有阶凯杰名字的纸条一家一家分送,让他们在跨年这天带到跨年晚会,如此一来当忘记阶凯杰的名字时,他们就会想起口袋里有关于他名字的线索。 她不知道未来会如何,也许在今天过后他们就会把纸条丢掉、也许阶凯杰还是得不断重新介绍自己的名字,但是至少在这一天,他的名字不需要他自己介绍,就会有人记得。 如果只有她能记得阶凯杰的名字,那么她就把他介绍给全世界——她是这么想的,不过这话实在太中二了,她才不会说出口。 「之后我离开这座岛的话,你也可以这样做。」她认真的看着他的眼睛,「哪怕一年只有一次,把自己的名字写在纸上拿给大家,让大家隔天忘记你时看那张纸条。让他们知道你其实很想被记得、想办法让自己被人记住,都没有关係。」 阶凯杰紧紧闭着唇,不断地眨眼、抬头,试图眨掉泪液。罗沛榆无奈的摇头,把他拉到一边的椅子,压着他坐下,自己则站在他身前,挡去可能窥视他脆弱的所有视线。 她的身体挡住他的那一刻,阶凯杰终于没能忍住,将脸埋进掌心里哭了出来。他哭得很安静、很安静,可是看着不断颤抖的肩膀,她知道他的伤心。 她就这样定定地站在他的前方,许久,她伸手拍了拍他的头,轻声说了句:「阶凯杰,新年快乐。」 也许仍有这么几秒被人遗忘,但在这一天,他终于被人主动记得。 也许未来的某一天,也会这样。 47% 跨年晚会结束后,他们还不想回家,索性光着脚走到附近的海滩。天气晴朗,月光照在海面上,罗沛榆望着那片月光海许久,轻声开口:「我在这座岛上能看到满月的机会,就只剩一次了。」 「……嗯。」阶凯杰轻应一声,心里有些沉重,他不知道该怎么告诉罗沛榆……接下来的几个月是岛上的雨季,没有下雨就已是万幸,想要天气晴朗的看到满月,可能性微乎其微。 罗沛榆注意到他的沉默,逕自往沙滩一坐,阶凯杰还正打算坐下,馀光却瞥见什么,让他转身走向海滩某一处的凸起。她看着他的背影,只见他蹲下身子拾起某样东西,又在海滩来回走动,像是在寻找些什么。 过了段时间,正当她想起身帮忙找时,阶凯杰又弯身捡起某样东西,旋即转身朝她走来。仅就着月光,罗沛榆一开始看不清他手里拿的是什么,直到他在身边坐下,她才发现他手里拿着两个大海螺壳。 她惊呼出声,小心接过他递来的其中一个海螺,海螺比她的手掌还大,紫白相间的壳纹相当漂亮,未经打磨的海螺壳显得粗糙,拿在手上有些刮手,可她偏偏喜欢这种微微刺痛的真实。 将海螺壳拿到耳边,她静静听着想从里头找寻浪声,却终究只听见一片空泛。将海螺放下,她无奈的笑了出来:「我小的时候啊,身边的人都说把海螺放到耳边,就可以听见海浪的声音,结果从小到大我听的每一个海螺都没有声音,根本就是大人骗小孩的把戏。」 阶凯杰也笑了:「不过就是因为什么也没听见,才能想像大海的声音吧?也许每个人想像中的浪声都不一样,如此一来比起能发出浪声的海螺,不能记忆浪声的海螺反而更梦幻吧。」 「还有啊!」他望向前方的大海,无风的夜晚显得特别寧静,海浪一波波拍打上岸的声音显得清晰,「你现在就在海边,不用海螺也能听见海声呀!」 罗沛榆听着一愣,扬起一抹浅笑,她只顾着看眼前的海螺,却忘了自己就在一个拥有海声的地方。他们就这样静静的在海滩上坐了很久,直到腿麻了、直到身上因海风而变得黏腻,他们也没有离开。 「我小的时候,常常拿海螺玩假装打电话的游戏。」 「你说跟朋友一人拿一个海螺,讲话给对方听吗?」阶凯杰自然的接口,罗沛榆愣了好一会,才想起他梦过她的一生,知道这种事也很正常。 「怎么轻易破梗啦!」她假装埋怨,「对啊,小时候玩扮家家酒,都会拿海螺当作电话,但其实电话的内容身边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阶凯杰噗哧一声,满脑子都是那个画面:「看来海螺电话完全没有隐私可言。」 说着,他沉默了一会,而后轻声开口:「你回到那个世界后,如果想念这里就拿起海螺,说不定会听到我在跟你说话。」 罗沛榆的嘴角僵了僵,其实她一直不想面对这件事,可是这阵子每天梦里的数字倒数、身边的人对她说的话都在在提醒着——她在这座岛上的时间不多了。 一想到要回到原本的世界,她打从心底的感到恐惧,想起阶凯杰曾在吃饭时跟她分享过,过去有许多穿越者哭着不愿回去,此刻她似乎特别了解他们的心情。 好不容易来到这个一切都被接纳的地方,谁想回到充满稜角的世界里夜夜失眠数羊?连哭声都得隐忍的世界,怎么可能容得下她? 然而她没有说出自己的焦虑,只是故作轻松的望向他:「我要是真的在海螺里听见人声,我应该会先吓得把海螺丢掉吧,那不是浪漫,那是见鬼!」 说着,他们两个同时笑了,想着回到原本的世界后得面对的一切未知,她百感交集:「如果人生是一场比谁更持久的赛跑,我想跑到一个不用很优秀也可以很快乐的地方。」 阶凯杰静静听着,良久,他扬起浅笑:「那你要更努力、更努力的跑才行。」 「我以为你会劝我想开一点,不要活得那么用力。」 「嗯……」他思考着怎么解释,「我觉得我不是你,没有资格评断你要什么。就像我不会跟要减肥的人说他已经很瘦了,也不会对外貌焦虑的人说他已经很好看了,我不在别人的深渊里,没资格评判别人的眼睛所看到的世界。」 「但是我可以陪你走这段路,听你如何定义这段旅途,相信你所认为的——它究竟值不值得。」 她还是忍不住怀疑自己:「那万一你陪我走到最后,发现我还是过不去,不会觉得浪费这段时间很不值得吗?」 「又来了、又来了。」他又摇头又叹气,故意摆出一副受不了的表情,「从我想要陪你的那一刻,你就已经值得了,那跟这条路会走向哪里无关。」 她静静看着阶凯杰认真的眼睛,其实她常常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能在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时,愿意打从心底相信她能做到。可是她又总会被这份信任感动着,因为被相信而感到安心。 人只会看见自己相信的东西,所以也许,只有当她开始相信自己,才能真正看见自己吧——虽然这件事真的太难了,她这辈子都不知道能不能做到。 「阶凯杰,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什么?」 「如果我在这座岛上错过最后一次的满月、如果我没能看到满月就要回到原本的世界。」她定定的看着他,「请你——」 「我会在这里帮你看着。」她话都还没说完,阶凯杰彷彿知道她想说些什么,逕自抢话。 她听着红了眼眶,扬起手里的海螺,朝他绽开笑容:「好。」 而他也笑了,举起海螺轻敲她的,两个海螺碰撞出清脆声响,前方的海浪依旧一波波打上,洗去海边的足印,却没能洗去他们的誓言。 低头望着手里的海螺,罗沛榆鼻头微酸,有点想哭。她恐惧着未来要面对的一切,可是在两个海螺碰在一起的那刻,她好像有种增长了勇气的错觉。 好像抱着这座岛的一切咬牙继续走着,就能够对抗这个世界;好像紧握所有对她的信任,就足以抵抗自我厌弃的自己。 好像有了错觉,她觉得她在那个世界里,也能有明天。 50% 离开的日子迈入倒数,没有时间让她感慨时光流逝,罗沛榆只能努力把握在岛上的每一天。她常和阶凯杰到溪里抓鱼,除去颱风侵袭溪水暴涨的时期,岛上的溪流总是清澈见底,她喜欢坐在溪边将脚泡进河里,看鱼群在水中嬉戏,也看溪边鸟儿虎视眈眈的眼睛。 偶尔阶凯杰忙了整天仍抓不到鱼,她便拿出早餐吃的麵包、剥成碎屑丢进河里,鱼群眨眼间聚在一起,她会看准时机用鱼网将鱼捞起,而后朝阶凯杰挑眉,笑里带了点挑衅。 阶凯杰总会埋怨的说她作弊,趁她不备用掌心捞起溪水泼她,她不甘示弱,作势拿起他们带到溪边的水桶,阶凯杰便会举起双手投降。他们笑着、闹着,常常捕鱼捕到一半打起水仗,而后双双摔进溪里,全身溼透的上岸回家。 偶尔她会到林姨家陪小衙玩,她特地带了新的玻璃罐,牵着小衙到海边捡贝壳和沙子,製作新的海沙玻璃瓶。完成的那一刻,小衙笑得比谁都开心,望着那笑容,罗沛榆忍不住跟着扬起唇角,明白对小衙而言,第一次做海沙玻璃瓶却不小心摔碎的阴影已然成为过去。 赵奶奶家则是岛上最热闹的,在赵奶奶情况好转后,岛上的爷爷奶奶们总喜欢到她家聊天。每每她抽空到赵奶奶家拜访,都会看见一群老人家搬过藤椅坐在前院,七嘴八舌聊着是非,赵奶奶总会装作无奈地赶他们离开,却又不断从家中拿出荔枝酒、荔枝醋招待他们。 离开赵奶奶家时,她总会忍不住在远处看着那院子里的灯火通明,她知道鬱期总是反反覆覆的,也明白或许未来有一天,赵奶奶又会再次闭紧家门不愿见人。可是……有这些人在,她知道赵奶奶肯定可以安然挺过每一次关卡。 见到缝隙里透出的光,离希望就不远了。 一天她待到夜晚才起身告辞,站在街角望着赵奶奶家,感到欣慰的同时涌起一股悲伤,她知道和刚穿越过来时相比,她放下了许多、看开了许多,只是她也知道,回到原本的世界后,即使藉着这座岛给予的能量过上一段还不错的日子,鬱期依旧会在某一个平凡的早晨降临。 但她要离开了,她会离开这群总是带给她温暖的人,她不确定下一次鬱期来临时,她能不能在没有这群人陪伴的情况下安然挺过。 「在想什么?」熟悉的声音出现在耳边,她错愕地回头,果然看见阶凯杰就站在她身旁。 「你怎么会跑来这里?」 阶凯杰听着静静望了她一会,才轻声开口:「今天是你在这座岛上的最后一次满月了。」 罗沛榆愣在原地,脑海中想起昨晚梦里的倒数数字,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她能待在这座岛上的日子只剩下两个月。 只是……她抬头看向天空,今天是满月的日子,然而上头乌云密布,从一早醒来便是阴天,别说是满月了,她连一处无云的天空都没能看见:「今天……应该看不到月亮了吧?」 「嗯。」他轻声应着,「我刚刚去海边看过了,云太厚,不可能看到月亮了。」 「不过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说着,他转身往一旁的山路走,不忘递给她一个手电筒。如今是岛上的冬季,夜里晚风吹在身上,冷得她直发抖,还好走没多久后身体热了起来,身上的寒意也渐渐散去。 走了许久,他们来到一处木栈平台,平台四周是一片空地,眼前视野开阔,放眼望去便是整座岛的风景,然而夜里一片漆黑,她其实只能看见山脚下寥寥无几的灯火,觉得有些冷清。 奇特的是平台上高高掛起一个大型鐘铃,旁边有个大型槌子,阶凯杰将它拿起,向她解释:「这是这座岛上最灵验的鐘铃,只要朝它敲十二下、每敲一下许一个愿望,就能得到它的庇佑和祝福。」 说着,他将手上的槌子交给她,罗沛榆望着那槌子一会,却觉得自己一个人敲鐘太过无趣,将槌子再次塞回他手里:「我一个人敲太无聊了,你敲十一下,最后一下我来敲。」 阶凯杰扬起无奈的浅笑,耸了耸肩,举起槌子便往鐘铃敲去,一下、两下、三下,嘴里不忘喃喃唸着:「健康、幸福、喜悦、存在的痕跡……」 罗沛榆在一旁听着有些鼻酸,她知道那是阶凯杰想给她的祝福,那些她曾经挣扎着、执着着却难以望见的一切,阶凯杰都为她许了愿。 没一会,他敲完十一下鐘,将槌子交回她手上。罗沛榆望着眼前的大鐘铃,原先紊乱的脑海里缓缓浮出一个词,光是想着便足以让她落泪。 她举起鐘槌、用尽最大的力气往鐘铃敲下,鐘铃发出的声音又大又响,可是没能盖住她祈求祝福的声音:「重逢。」 话音刚落,她望进阶凯杰眼里:「我想要的最后一个祝福,是重逢。」 这座岛的风景、这座岛的圆月、赵奶奶、潘奶奶、牛伯伯、林姨……还有阶凯杰。如果可以,她希望有一天,她可以再次遇见这座岛的一切。 而从今往后她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离那天更近一点。 阶凯杰定定的望着她,而后扬起浅笑,轻声开口:「一定会的。」 「等你再次看到我,一定要跟我分享你遇到的一切喔!例如说遇到什么魔鬼老闆、在街头看到什么漂亮的风景……啊!还要唱喜欢的歌给我听!」 他越说越起劲,可是罗沛榆心底知道,他其实只是想赶走这份即将离别的孤寂。 也是,还有两个月,现在就要离情依依未免也太早了。 「不过搞不好你还没告诉我,我就已经先知道了,毕竟我们是soulmate……」他说着忽然一顿,错愕地望向她,而后慌乱的摆摆手,「抱、抱歉,我越线了,我……」 他没有说「我说错了」,而是「我越线了」。 罗沛榆静静望着他许久,阶凯杰忐忑的眼神左飘又飘,直到一阵风将她的长发吹起,她才扬起浅笑:「没关係,我也是这样想的。」 「什……」阶凯杰一时间还反应不过来,整个人愣在原地,这大概是她来到这座岛以来第一次看他这样,「不是,我……」 「你知道吗?比起爱人、比起至交,我觉得soulmate是最珍贵、最可遇不可求的一种人,爱人可以有很多个,可是在所有遇见的爱人里,只会出现一个灵魂伴侣。」说着,她走向一旁的木製栏杆,看着底下万家灯火,「有的人一辈子都遇不到一个这样的人,可是我觉得我算是幸运的,至少这座岛让我发现我想像中的soulmate真的存在,虽然是在平行时空里,但至少我们真的相遇过。」 「可是把我视为soulmate,不痛苦吗?」他走到她旁边,「你知道的,我们总有一天会分开,把一个只能相处一年的人放在这样的地位,以后想起时不会觉得孤独吗?」 「可是你也把我放在了同样的位子,不是吗?」一句话让他语塞,罗沛榆再认真不过的转头看向他,「你知道对我而言,soulmate代表什么吗?」 「我知道不久之后我们会分离,我一定会很难过吧,也或许结局不是好的、或许会因此感到失望,可是如果那个人是你,那就没有关係。」 他听着扬起浅笑,悄悄的、悄悄的牵起她的手,而她难得的没有彆扭松开。 他们就这样静静的站着,光是寂静就足以让他们安心。罗沛榆静静望着一片漆黑的海,她错过了在这座岛上的最后一次满月,可是她知道没有关係。 她看遍世间圆缺,而她终于遇见一个能让她原谅世界所有破碎的人,她终于找到一处安放之所,即使一片黑暗也无法使她恐惧。 感受到掌心传来的热度,她知道,她的月亮始终在她身边,所以即使世界一片漆黑,也没有关係。 54% 儘管确立了关係,他们其实没有太多的时间腻在一起,阶凯杰每天催着她出门,要她用最后两个月,好好跟这座岛的一切告别。 他比谁都更明白美好总会带来遗憾,于是努力的想让她离去的伤感少一点、再少一点。 罗沛榆每天在岛上晃着,明明是一样的景色,却总能随着她每一次造访而有不同的发现。一天,路边一朵白黄相间的花吸引她的目光,她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印象中潘奶奶曾经提过的时鐘花,似乎就是这样的花卉。 忽然间想起潘奶奶的画室,还有几个月前他们在画室外的花园撒下的那堆种子,她后知后觉的想起自己似乎从来没有去花园浇过水,当初种下的时鐘花如今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沛榆,你现在有空吗?」罗沛榆还沉思着,身边忽然传来陌生的声音,转头一看,只见一个中年男子不知何时站在她身侧,印象中他似乎很少在这座岛上露面,她只在跨年的那场营火晚会看过眼前的男人,当时他和牛爷爷聊得开心,她还以为是牛爷爷的儿子。 后来她问阶凯杰才知道,眼前的男人住在山里,农林渔牧自给自足,除非是重大节庆,否则通常不会在岛上见到他,神出鬼没的情况严重到岛上的人连这个人负责的穿越者都没见过。 「您好……」在岛上这么久,和这里的居民有了一定程度的熟悉,她难得的对一个人感到陌生,显得有些拘谨,「请问有什么事吗?」 「叫我刘哥就好。」男人笑得和蔼,「我想请你帮个忙,可以到我的工作室谈谈吗?」 工作室?罗沛榆心底有些怀疑,儘管这座岛上的人们对她都抱着善意,她仍旧忍不住对眼前的人怀有戒心。今天阶凯杰去林姨家陪小衙玩,没能同她一起,这座岛上又没有电话通讯设备,要是她跟着眼前的男人走,也许不会有人想到她去了哪里。 明白她的犹豫,男人笑了笑,说出口的话却让她一愣:「我知道你的穿越期限快到了,想拜託你……帮忙留下一点东西给这座岛。」 留下一点东西给这座岛?她本能的对陌生人感到排拒,可终究跟上了刘哥的步伐。他们顺着大路走了一段,刘哥站到一排芒草前往四周张望了一会,确定没有人看见他们后将眼前的芒草拨开,率先走了进去。 芒草长得又高又密,罗沛榆的脸颊被划上几道伤口,幸好一小段路后眼前出现小径,她这才明白,外头的芒草只怕是为了掩人耳目,只是一个工作室为什么要这么隐密、大费周章不让别人发现,她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走到小径尽头,眼前的道路渐宽,两旁甚至掛了一些纸片,直到前头的刘哥把芒草拨开,她才看见他所谓的「工作室」——放眼望去是一片四方形的空地,上头横掛着一条一条的麻绳,麻绳又垂吊着纸片,一张一张的纸片随风摆盪旋转,她脑海里闪过日本神社的场景,一时间怀疑自己回到了原本的世界。 不远处有个木造的工坊,说是工坊,不如说是一个不密闭的小空间,木製建物没有门,一眼便可看见里头的陈设,除去桌椅,里头全是一个一个木头柜子,隐约可以看见每层木柜抽屉都写了字。 「你听过这座岛的信件派送日吗?」一旁的刘哥忽然轻声问道。 「我……我知道。」她回过神来,「我之前有看过岛上的人们在凉亭那边领信。」 刘哥听着扬起浅笑,伸手指向里头的木头柜:「那你进去看看吧。」 说着,他没有再给予更多的线索,罗沛榆偷偷观察着他的神情,好一会才迟疑着走进去。站到木柜前,罗沛榆总算看清柜子上头的字,愣愣的打开其中一个柜子,熟悉的信封样式映入眼帘,一整叠信件安稳的躺在里头,上头写着:给牛爷爷。 罗沛榆倒抽一口气,望向四周的一个个木头抽屉,上头全是岛上人们的名字,而放在抽屉里头的那一叠信纸,正是每年一度的「穿越信」。 所以……那些穿越信根本是…… 「猜到了吗?」刘哥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她身边,「这座岛其实从来不会传送平行时空的信件,每年一度的穿越信,其实是我拜託穿越者在离开前写的,每年都会由我整理后偷偷放到凉亭去。」 罗沛榆几乎不敢相信,脑子里闪过派送日那天没有拿到信件的人们:「那那些没有拿到穿越信的居民们呢?」 「他们啊……」刘哥扬起无奈的浅笑,「其实他们的穿越者都是带着希望离开这座岛的,也许其实回到原本的世界后有好好的继续生活下去。只是他们觉得比起文字,他们更相信哪怕只是静静想着彼此,心意也能隔着时空传递,所以最后没有留下任何信件。」 罗沛榆的脑袋光速运转,而后双眼睁大、再睁大,脑子里浮现出另一件事情。 「所以……」她话音颤抖,「如果穿越信是假的,那么其实没有人可以肯定,穿越者回到原本的世界后到底会不会记得这里的一切,是吗?」 56% 「是。」他也没打算骗她,「离开这座岛后,穿越者和陪伴者之间就失去连结了,没有人知道穿越者会不会遗忘这座岛的一切,但……你知道的,这座岛的居民都记得那些穿越者。」 「也因为这座岛上的人会记得、会担心、会想念,我才向穿越者蒐集信件,至少可以让岛上的陪伴者相信,他们的穿越者在另一个世界过得不错。」 他们都知道,杳无音信是多么令人伤心的事情。 罗沛榆愣愣地盯着他,花了点时间接受这个现实,而后再次开口:「我想请问,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有办法带走这里的东西吗?」 一幅画、一个草绳、一个海螺……哪怕只是一粒海砂,只要有点东西能让她带走,就算无法再跟这座岛联系,她多少还能留点念想。 然而刘哥露出了惋惜的表情,轻轻摇了摇头:「很多穿越者都试过,只是很遗憾,这里的东西都是带不走的。」 哪怕只是一粒沙尘,都会留在这座岛上。 她失望的看向远方,想着这座岛上的一切风景,不明白如果回到原本的世界就得失去一切,来到这座岛究竟有什么意义? 「你愿意帮我写信给阶凯杰吗?」刘哥忽然切入正题,「为他留点念想,就算断了连结,至少他拥有这个善意的谎言,只要得到你在另一个世界的近况,这座岛的思念和遗憾就会少掉一点。」 至此,她终于明白刘哥见到她时说的「帮忙留下一点东西给这座岛」是什么意思。 如果爱没有被回应、如果所给予的总是消失在时空里,那么这座岛只会慢慢走向浩劫,岛上的人们也会越来越不快乐。 思念会让风变得温柔,可是同时也会带来哀伤。 她应下写信的请求,刘哥笑着走到一旁为她备纸,她望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心里的好奇:「刘哥,你怎么会想到要为这座岛安排穿越信?」 「这件事其实是从我外公那代开始的。」他笑了笑,「后来外公传给我妈、我妈传给我,未来我的孩子也会接续下去……也许是那份特殊的使命感吧,我们都做得很开心。」 他们是这座岛上最沉默、最安静的人,却默默地守护了整座岛的安稳。 谈话间,刘哥已经将信纸准备好,她望着那叠纸,脑子里却一片空白。穿越信一年发一封,她好歹得留个三、四十封下来,可是连第一封信她都不知道该如何动笔。 她不知道未来会如何,她不敢想像自己所能拥有的明天。 见她满脸的苦恼,刘哥也不催她,反倒指指外头:「如果不知道要写什么的话,要不要去外面参考别人的呢?」 「别人的?」 「你刚刚进来的时候应该有发现上头吊着一堆纸片吧?」见她点头,他继续解释,「那些纸片其实都是信,有的穿越者留了几十封信下来,可是岛上的陪伴者早逝,信件没能送完,那些没送出去的信都被我吊在外面。」 他想,就算没能亲眼看见,那些无声的文字也许能透过风悄悄的落在这座岛的每一角,守护这座岛的一切。 罗沛榆走到屋外,一张一张的翻阅那些纸片,上头的文字却让她红了眼眶。 「我终于买了属于自己的房子。」 「我养了一隻猫,取成你的名字,好想让你看看。」 「我现在天天上山下海,晒黑了、长胖了。」 「我现在比以前更快乐,谢谢你。」 看着、看着,好不容易看到最后一张,太阳已经快要落下。刘哥默默走到她身边,柔声问:「有发现什么吗?」 她向上环视一圈,而后浅浅扬起嘴角,轻声开口:「平行时空的自己,都是给自己祝福的。」 过得快乐、四处旅游、养了宠物、找到喜欢的工作、在自己的领域发光发热,这些信都是在这座岛上写的,其实根本没有人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可是所有人都下意识的写了美好的一切,像是希望另一个世界的自己能够过得安稳、能够变得完整。 在那些挣扎着、残喘着向前的日子里,即使被全世界的人遗忘,也还有平行时空的自己互相指认,希望彼此过得都好。 而一旁的刘哥听着笑了:「如果无法想像自己的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那就想想未来的一年里自己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吧。一年、一年的写下去,没有人知道会不会成真,但你可以当作是给自己的祝福。」 「我无法保证回到那个世界里,你会不会记得这里的一切。可是我想,如果是自己给自己的祝福,也许会穿越时空传送到你所属的那个世界里吧?」 只要还记得给自己的祝福,就能够改变很多事情。 她望着外头的夕阳扬起浅笑,转身走进小木屋里,拿起笔写了她的第一封信。 给阶凯杰: 回到这个世界已经过了一年,其实我还是很想念岛上的一切。 我彻底离开演艺圈了,原本以为会很难过,可是放弃了那些执着很久的念想,有某一刻我发现自己很轻松。现在的我开心的时候写几首曲、偶尔到市集表演赚钱,我还在摸索自己想要什么、该做什么,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正在原地踏步,也会因此感到焦虑,但我开始学会不指责自己,这是我这一年的长进,很厉害吧? 能帮我和林姨问声好吗?我很想念她编的草绳,噢天啊!我居然没想到,我应该要试着编些草绳拿去市集卖的,也许明年你收到信的时候,我已经是草绳批发商了呢! 不知道赵奶奶今年酿的水果酒甜不甜,也不知道你今年捕了多少鱼。我买了一个漂亮的海螺,想你的时候就拿起来听听,虽然总是听见一片空泛,但我总会想像如果是你会对着海螺说些什么。 觉得难过的时候、觉得快走不下去的时候,想起你就觉得不再孤单了。 我还在慢慢地找回生活,不过我开始到各个海岛去旅行,我想如果是平行时空,这个世界里会不会有一个像那座岛一样的地方、那个岛上会不会有你。如果真的有,我想看看这个世界里的你长成什么样子,也许他也叫阶凯杰?我不确定。 但因为想见你,一切都值得盼望了起来,这一刻我觉得自己很幸运。 明年见。 沛榆 59%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罗沛榆每天都到刘哥的工作室写信,一边写,一边想像未来自己所能拥有的生活。儘管还是无法确定以后的一切、儘管未来还是被她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可是仅仅是写着信,就让她慢慢地平静下来。 想着未来太过艰难,现在她所拥有的勇气只够她想着明天,可是她还是忍不住在心底庆幸,毕竟曾经的她执着于过去,连当下都无法感知,又遑论明天? 像是添补了羽翼,像是修补折损的翅膀,即使无法翱翔,她忽然觉得今天的自己很漂亮。 比起写信,她大多的时间都在思考该写什么内容,因此信件的进度相当缓慢。偶尔真的想不出该写什么,她便走到小木屋外头看看别人的信件、看看远方的山峦,直到自己想说的话蹦出脑海,才再次坐回书桌前。 四个礼拜过去,她终于写完了六十封长长的信,望着那一叠厚厚的信件,她心底放下一块大石,那些信够阶凯杰看到八、九十岁了,如此一来,他在这里应该就不那么孤单了吧? 一天一天日光换华年,一年一年月亮照人间。接下来的漫长岁月里,即使不断被这座岛上的人们遗忘,只要看着那些信,也许就足以让他想起在宇宙的某一角还有她记得他的名字吧? 仅仅是如此,便让她打从心底的开心起来。 将信件写完的那天,她向刘哥要了一张不同款式的纸,在小木屋写完后放进自己的口袋里,那是她离开这座岛的那天想亲手交给阶凯杰的信。 离开前,刘哥沉默了一会,轻声问她:「能帮我保守秘密吗?」 「当然。」她望着刘哥总是和善的眼眸,忍不住在心里想,被迫与世隔绝的他、为了担负传信者的任务而故意降低存在感的他,会不会在某些夜深人静的时刻感到孤寂。 她明白刘哥为何如此请求,若是这个祕密被揭穿,这座岛的人们所拥有过的希望都会在一夕之间破灭,她知道岛上的人们会有多么沮丧,那些因为「知道某个人过得很好」而產生的幸福感将在顷刻间凋零。 像树木环剥、像土壤贫瘠,这座岛一片灰漆的样子,她想都不敢想。 而她能做的只有保证:「我不会说出去的,死也不说。」 刘哥笑着送她离开,走出外头掩护的芒草林,她忍不住回头望向遍野的杂草,她知道那后头有着什么,同时也知道,她不会再回去那个地方。 那是刘哥豢养的温柔,是这座岛隐藏的苦涩,也是她永远的秘密。 太阳已经西斜,她回家的路上正好会经过林姨家,便顺路过去看看。没想到走进院子发现赵奶奶也在里头,两个女人正愜意晒太阳间聊。 冬季的太阳耀眼而温和,她静静站着感受夕阳照在身上,吹来的海风带着冷意,可是身体却暖洋洋的。 「沛榆来啦?」间聊间,赵奶奶的馀光瞥见她,笑着朝她打了声招呼。 她这才走近她们,林姨从一旁搬了张椅子让她坐,还顺便帮她倒了杯热茶:「来了怎么呆呆地站在那边,都不出声?」 「想说你们聊得起劲,怕打扰你们嘛!」她抿了口茶,感觉暖意从胃部延伸到四肢,全身顿时放松了下来,「赵奶奶走路来的吗?」 「是啊,早上帮隔壁老陈一起找他家的羊……唉!每次羊都不关好,不见了才在找别人求救……找到羊后想说离家里也有一段距离,就到这里找人聊天了。」 罗沛榆听着扬起浅笑,赵奶奶已经愿意踏出家门了,她心底悄悄的感到开心。 「那……奶奶等等要怎么回去?」 「老陈跟凯杰在附近的海边抓鱼,晚点老陈会顺路载我。」赵奶奶说着一顿,「不说我了,欸!我今天又跟林姨要了一些草绳手环,林姨说都是你这几个月无聊跑来编的,你进步很多耶!我已经快要分不出来手环到底是你还是林姨的作品了。」 还记得当初手还挑选大会时,罗沛榆做出的手环歪歪扭扭的,所有人其实一眼就能看出哪些手环出自林姨的手,不过几个月过去,她已经能编出与林姨相似的韵味。 「第一次做的事情,会做错都是正常的嘛。」她想起林姨和阶凯杰曾对她说的话,「其实这几个月编的草绳多少还是有一些错误,只是岛上只有林姨会编,所以大家都看不出来。」 说着,她低头望向自己腕间的草绳手环,这条手环她一直都戴着,只是如今看着它却忍不住想起……这座岛的一切她都没办法带离:「可惜这个手环带不回我原本的世界里。」 一旁的林姨和赵奶奶听着同时一愣,两人对视了一眼,眉宇间转为忧心。 「你知道了?」她们今天还在讨论该怎么委婉的告诉她这件事,没想到罗沛榆居然自己说了出口,「是谁告诉你的?」 罗沛榆一愣,想起对刘哥的承诺,支支吾吾地糊弄:「听其他人间聊的时候说的啦,我也没听清楚是谁讲的话。」 好在她们都没有对她的话起疑,林姨轻叹口气,拉过她的手拍了拍:「没关係的,虽然你带不走这里的一切,可是你回到原本的世界还有记忆呀!记得吗?有那么多穿越者写信回来,记得这里的一切。」 「所以回到你的世界时,你还是可以自己编一条属于你的草绳。」林姨说着和赵奶奶相视一笑,「到时候记得拿给你的朋友炫耀,你编得比谁都漂亮。」 罗沛榆复杂的望向林姨,最后扬起一抹苦涩的笑,浅浅的点了点头,却没有回应她的话。 她其实不确定回到原本的世界后,自己还能不能记得这些草绳的编法,也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记住这座岛的一切。 只可惜这些纠结、这些不安与恐惧,只能由她自己伤心。 62% 完成写信的任务后,罗沛榆又回到原本的生活,白天到岛上四处走走、晚上回家和阶凯杰到海边吹风,顺便分享生活。不同的是她更用力的看着岛上的一切,像是想将所有的记忆都刻在灵魂上。 她在心底抱着侥倖,只要她将一切刻在灵魂上,就算她真的忘了这座岛,灵魂的记忆也会提醒她吧? 一晚,她一个人跑到海边,坐在沙滩望着海上的大浪。这天的天气不好,下午下了场大雨,雨停后仍旧漫天乌云,一整天下来她哪里也没去,待在房间看着窗外滑落的水滴,直到晚上她压抑不住心底的沉重,才出门走到海边散步吹风。 在岸边坐了一会,隐约听见后头传来脚步声,她直觉是阶凯杰来找她,可是她没有回头,只是直勾勾的盯着大海,像是想将那片深蓝看出一个窟窿来。 「你这几天都闷闷不乐的。」阶凯杰也不拐弯抹角,坐到她旁边后直接切入正题,「有什么心事吗?」 她抿唇沉思,好一会才抬头望向他:「我想喝赵奶奶酿的水果酒。」 他想也没想,立刻应下:「我明天去跟赵奶奶要一瓶。」 「我还想喝林姨家种的茶叶泡的茶。」 「家里还有一包,时间晚了,明天早上泡。」 「陈伯家的羊过几天要生小羊了,我想去他家抱抱看。」 「那有什么问题?陈伯还会拜託你帮牠取名。」 「小衙前几天做的海沙玻璃瓶很漂亮,我很喜欢。」 「明天我帮你问他能不能做一个给你,或是我陪你做一个。」 「阶凯杰,我想把这整座岛都搬回我原本的世界里。」 可是这次,她等到的只有沉默。 这阵子她总在胡思乱想,她想和哆啦a梦借个任意门,让她能够自由穿梭在两个世界里;她想向小魔女借点增长勇气的魔法,让她可以在回到原本的世界后继续前行;她多希望有方法能穿越黑洞,而黑洞的那头真的有这样一座岛,那么她会倾尽所有只为前往那里,至少那样的生活比较不无趣。 只可惜,无论她怎么幻想,还是会被这个世界唤回现实。 阶凯杰望着大海许久,心里早已有几分篤定,却还是开口问道:「你知道这座岛的东西带不走了?」 「嗯,最近听说的。」 他们沉默了很久、很久,罗沛榆的思绪渐渐飘开,忍不住回想起过往的一切。 想起那个漆黑却安全的房间、想起好不容易接到一个案子,却因为外貌被当场拒绝、想起那些让人悲伤的沉默,还有一个个看笑话的嘴脸。 慢慢散开的人群、慢慢变淡的自己,本能的感到恐惧,她不敢想像回去后要面对什么样的世界,也不敢想像如若失去这里的一切,究竟该怎么妄想明天。 「阶凯杰,我不想回去,我很害怕。」她呜咽着,其实谁都听不清她究竟说了些什么,可是她就是觉得阶凯杰能懂,「我……我不想离开。」 她害怕那个几乎一无所有的自己,害怕一个又一个没能完成的约定,害怕四望无人、害怕无人搭理,害怕她的世界再一次出现雨季。 儘管在这座岛上学着喜欢自己、儘管她开始不苛责自己的无趣,然而对于未来的一切,她仍旧不确定。 阶凯杰静静听着,伸手抚上她的后背,轻轻地拍,轻轻地开口:「你曾经什么也没有。」 「可是现在你知道了,你有在那个世界里关心你的人、你有自己的双手、你有慢慢学会放过一切的自己。」 「罗沛榆,你很会煮菜、会自己做保养品、学会了这座岛上最难编的草绳。你在陈伯那里学会了怎么抱羊,在潘奶奶那里看见自己灵魂的模样,在赵奶奶那里找到过去的自己……还吃了很多荔枝。」 「也许它们都不是什么能让你找到工作、能让你赚钱、能让你吸引他人目光的东西,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意义的吧?」 「有了这一切,你已经不是过去在黑暗里,看不见周遭的自己了。它会成为你生命里的一部份,你已经不是那个一无所有的罗沛榆了。」 「而且还有我在这里。」他扬起浅笑,「我会在这里看着、感受着,你在那个世界是悲伤、是喜悦、是快乐、是无助,我都会在这里,你知道的,害怕也没有关係。」 他不知道罗沛榆回到原本的世界究竟会如何,也许会感到失望?也许会重新振作?也或许会再次走向死路。可是她早已拥有这座岛的一切,他们会在岛上等着,默默为她献上祝福,默默为她祈祷天晴。 他们会在岛上,等她的来信。 罗沛榆听着,花了点时间平復心情,还正要抬起头,她馀光瞥见沙滩上的贝壳,忽然双眼一亮,将贝壳捡起。阶凯杰还没来得及问她要做什么,便见她往掌心狠狠划下一道伤口。 事情发生得太快,阶凯杰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能睁大双眼看着鲜血缓缓自她掌心滚落。他其实并不明白,除了来到这座岛的那天以外,罗沛榆从来不曾在这座岛上试图自杀,何况还选了这么一个……根本不会死的位子? 知道他的错愕,她这才开口解释:「这是我到过这座岛上的证明。」 她想,她脸上的疤跟着她从原本的世界穿越来这里,那么或许在这个世界里留下的疤也能跟着穿越回去。只要有这道疤,即使这里的东西都无法带离、即使她真的不幸丧失记忆,至少它的存在多少证明了些什么。 她执着着想从这座岛上带走一点东西,而她能带走的只有自己,还有自己身上的伤痕,那么掌心的这道伤痕所留下的疤,就是她在这座岛上的纪念品。 知道她的执念,阶凯杰竟也没责怪她,只是轻轻拉过她的手查看伤口,低声说道:「等等回去我帮你擦药。」 头脑一热的衝动过去,她盯着自己手上的伤口,后知后觉的感到疼痛,脑子里想的却又是另外一件事情:「阶凯杰。」 「嗯?」 「回到那个世界后,我会努力让自己过得很好的。」她自己也听得出来,比起坚信,这句话更像是一种保证。 「过得不太好也没有关係。」他望进她眼底,笑得温和,「只要你想起这座岛时会觉得温暖,这样就够了。」 她静默,花了点时间记起那双总是诚挚的双眼,而后浅浅扬起一抹笑容,那是一个月以来她笑得最真实的一次。 「一定会的。」 这次她说的,总算是她所坚信的东西。 66% 离开前一天,罗沛榆拉着阶凯杰前往潘奶奶的画室,工作室早在潘奶奶离开后就没有人使用,里头的画具、桌子全覆上厚厚一层灰,然而走进画室的他们没有太在意,罗沛榆直直盯着墙上那张潘奶奶为她画的图许久,转身走向一旁的柜子寻找水彩。 潘奶奶曾对她说,希望有一天她也能画出自己喜欢的灵魂样貌来,而在离开这座岛前,她特地来到这里,履行这个约定。 她坐到画布前开始作画,还将阶凯杰赶了出去,直说等画完了再给他看。阶凯杰无奈,只好在潘奶奶家的前院乱晃,遇见在岛上四处冒险的几个孩子,便陪他们玩在一块。 「凯杰哥哥,赵奶奶说沛榆姊姊要回去了,是真的吗?」玩累了,他们坐在地上休息,小衙忽然提出这个问题。 「嗯。」他脸上的笑容减少了几分,「明天晚上十二点那刻,就会离开了。」 「可是凯杰哥哥,那你怎么办?」另一个孩子突然开口,问的问题却让她有些困惑。 「什么怎么办?送走沛榆姊姊后就过原本该过的生活啊,这座岛的人不都是这样的吗?」 「可是……」小衙抬头望向他,该是澄澈的眼眸里竟有了担忧,「这样的话,就没有人会记得你的名字了。」 阶凯杰一愣,旋即垂下眼眸,是啊,他已经许久没有向村民做过自我介绍了,他不需要在每天的第一次见面时对别人说「我是阶凯杰」,因为罗沛榆总会抢在那之前对别人说「阶凯杰今天抓到一条大鱼」、「阶凯杰今天採一筐柚子」、「阶凯杰晚点会过来」,于是岛上的人们便知道,阶凯杰是他这个人的名字。 罗沛榆做得自然,可是他心里知道,她其实是希望他不再需要一次又一次的介绍自己,所以总是早他一步提起他的名字。 而事实也证明她做得成功,不用介绍自己姓名的日子里,他常常有种自己的名字不再被遗忘的错觉。 只可惜,错觉就代表是错的,而如今,漫长的一场梦也准备醒了。 许久,他扬起若无其事的笑容,如果罗沛榆在场,她便能认出那是她第一次看见阶凯杰向他人自我介绍时,所露出的标准化笑意:「没关係啦,顶多就是我麻烦一点,再每天自我介绍囉!还好我还年轻,不然要是老了记忆不好,连我都忘了自己名字,那才麻烦大条了。」 同样弧度的嘴角、同样露出八颗的牙齿、同样微瞇的眼睛。别人只当他开朗阳光,可是后来每每罗沛榆想起,都觉得他笑得好伤心。 他的话让几个孩子哈哈笑了出来,休息够了,他们又从地上起身,往另一座山头奔去。阶凯杰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开,原本笑得开怀的嘴角缓缓敛下,他静静看着远方,心底觉得有些无力,也有些迷茫,彷彿自己又要被整个世界遗忘。 不断被遗忘的姓名、眾人互道新年祝福时还得介绍自己、如果他老了痴呆,那么这座岛上便再也不会出现他的名字,他又要成为孤独的—— 「阶凯杰。」 仅仅是三个字,就为他杂乱的世界按下静音。 转头一看,罗沛榆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画室的门,她今天穿了件雪纺连身裙,裙摆随风飘扬着,让他觉得有些不真实。 她望着他好一会,浅浅扬起笑容,侧过身子示意他进屋:「我画好了,想给你看看。」 阶凯杰这才走进画室,他掠过她身边,罗沛榆则走在他后头,望着纤瘦却让人安心的背影,她没有忘记,她如今所拥有的一切风景,有许多都是阶凯杰造就而成的。 她此刻喜欢的这个灵魂、她画的这幅画,如果没有他,也许都不会出现。所以这幅画……她也想让他看看。 阶凯杰站到画布前,看向一旁墙上掛着的画,再望回眼前的画作。潘奶奶当时为罗沛榆画了一片充满生机、满是花苞的大草原,他原以为罗沛榆会沿用潘奶奶的灵感,画出一片开满花卉的旷野。 可是眼前的画作完全不是。 画里只有一棵树和一片辽阔的草地,特别的是树和草地都是蓝色的,画面是在黑夜里,因此使用的大多是深蓝色顏料,可是罗沛榆在树木周围、草叶末梢用了浅蓝色顏料点缀,看起来就像这片辽阔的草原在夜里散发萤光。 连月亮也没有,可是这张图的氛围却是温暖而祥和的。 罗沛榆静静站在他身后看着,扬起满意的笑容,她也曾以为她会画出开满花卉的草原,可是在这座岛上走着、生活着,她发现那片草原有没有花,根本不要紧。 红色的花、黄色的花、白色的花、蓝色的花……甚至没有花都无所谓。她不需要成为他人期盼的色彩,因为她终于懂得不将自己的完整建立于她人的肯定;她终于找到自己的面貌,明白她有属于自己的挺立。 哪怕没有圆月高掛、哪怕所见的月亮总是无圆有缺,她也能靠自己,照亮整片荒野。 恍惚间,她忽然想起阶凯杰曾唱过潘奶奶自创的童谣,熟悉的旋律瞬间盈满她的脑袋,不断重复着,彷彿潘奶奶就站在她身边唱给她听。 啦啦啦啦啦啦 红色的花黄色的花蓝色的花白色的花 所有的花都是你种下的呀 多么特别都是你自己种下的呀 潘奶奶曾经对她说过,希望她有一天能够画出自己喜欢的灵魂样貌,而她肯定会喜欢她所有灵魂模样。 她知道,她所喜欢的这个灵魂,潘奶奶一定也喜欢。 阶凯杰在画前站了许久,好一会才抬起头,看着她扬起温暖的笑:「你的灵魂很漂亮。」 看着他的眼睛,罗沛榆跟着莞尔,还想说些什么,没想到他忽然转了个话题:「你记得我们上次来这里的时候,做了什么事吗?」 做了什么事?她仔细回想:「不就是在外面的泥土地躺了整天,还种了时鐘花的种子吗?」 闻言,阶凯杰挑起神秘的笑,转身往后院走,示意她跟上。画室通到后院有个小门,他等她站到门前,一把将门拉开,一股青草香气扑鼻而来,她愣愣的放眼望去,整个园子都是时鐘花的花苞。 她笑得欣喜,像是发现一片新天地,前阵子她恍然想起自己从来没到潘奶奶家浇水,觉得时鐘花恐怕死光了,便也没有想到要过来。可如今看来,这几个月阶凯杰肯定常到这里照料这些花草,它们才能如此健康茁壮的成长。 可惜……她明晚就要离开了,等不到这些时鐘花盛开。 看着花园沉默许久,罗沛榆朝阶凯杰伸手比了个六,示意承诺。 「阶凯杰。」她认真地望着他,「我在另一个世界记得你,你在这里帮我看它们开花。」 而他笑了,跟着伸手,打勾勾、盖印章,两人同时露出释然的笑意。 没做到的是傻瓜。 64% 隔天一早,罗沛榆骑着阶凯杰的机车在岛上四处兜风,阶凯杰则照例到海边帮忙抓鱼,他们说好了,即使是她在这座岛上的最后一天,日子也要如往常那样过。 静静的、安稳的、平凡到或许近乎于无趣的,是这样的日常构成他们。她想好好记着,毕竟回到原本的世界后,不一定还能过上这样的生活。 骑到一片大草原,她看见王爷爷和陈爷爷忙着赶羊,两人嘴巴都开闔着,她能想像两个老人家大概又忙着斗嘴,比较谁家的羊比较乖、食慾比较好;经过茶园时,林姨正好在里头採茶,赵奶奶前阵子说想做看看茶酒,她猜这批茶叶大概都会成为赵奶奶的实验品;路过海滩时,她看见小衙和几个同伴在做海砂玻璃瓶,阶凯杰说小衙明年八岁,即将到达岛上可以出海捕鱼的年纪,明年的这个时候已经可以看见他拿着渔网下海帮忙了。 陈爷爷家的小羊也许有一天会长大生下另一批小羊;小衙也许有一天会成为比阶凯杰厉害的捕鱼高手,担负整座岛的期许与生计;赵奶奶未来或许会研发出好喝的茶酒,可是她的荔枝酒肯定还是畅销。 骑在公路上,她有些走神,来到这座岛一年,她对这里从陌生变得熟悉,可是同时她也知道……离开这座岛后,接下来这里的日子她都没办法参与,她和这座岛也会慢慢陌生起来。 熟悉后的生疏像离开大海的贝壳,失去大海独有的色泽后,即使知道它曾经是美的,可是看着它的同时也会知道——一切终究是不一样了。 骑着、骑着,隐约听见似乎有人在叫唤自己,她连忙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来到刘哥的工作室附近。往后视镜一看,刘哥就站在她后方一百公尺处,她连忙煞车掉头,看着刘哥的身影慢慢放大,对方脸上的迟疑也逐渐清晰。 她将机车熄火,看着刘哥称不上是好看的表情,试探性的开口:「刘哥,怎么了吗?」 「我……」他欲言又止,最后像是豁出去似的深吸一口气,「我昨天在我家的书库里找到一本古书,是从我爷爷那代传下来的。」 「是?」她嚥了口口水,想起自己曾问过刘哥离开这座岛后会不会丧失记忆,一时间有些害怕古书记载关于这件事的线索。 越渴望听见的答案,越容易使人恐惧。 「根据古书的记载,曾经有一位穿越者成功留在这座岛上,直到离世那天都没有离开。」他说着顿了顿,「可是留在这座岛上,得付出相应的代价。」 「代价是什么?」她感觉自己心跳加速,快到有些难以喘息,她想,无论是什么样的代价,只要能够留在这座岛上,她都担负得起。 可是下一秒,刘哥严肃的开口,说出的话却让她愣在原地:「想要留在岛上,从此以后穿越者和陪伴者……也就是你和阶凯杰,将会永远忘记对方的名字,即使上一秒才向对方提起,下一秒也会消失在彼此的记忆中。」 「如果留在这里的代价,是永远忘掉阶凯杰的名字。」他深深的望进她眼里,「你想要留在这座岛上吗?」 忘掉阶凯杰的名字,换在这座岛上安稳的生活,她……想这么做吗? # 将渔网拖上岸边,一行人精疲力尽的回到岛上,今天捕了整船的鱼,可偏偏也因为这样渔船重量加重,划起船来显得比以往吃力。 阶凯杰扛着整袋的鱼,望向逐渐被夕阳染红的大海,时间是傍晚五点,离罗沛榆离开的时间只剩下七个小时。 罗沛榆说她想在这座岛的海边离开,因此他们相约晚上八点在秘密海滩碰面,他想陪她最后四个小时——他们此生仅存的相处时间。 疲惫的将渔获扛进冰库,清点、归位,处理好一切事项已经是一个小时后的事,将冰库的门锁上,眼看天正要擦黑,小衙和几个伙伴却急匆匆的朝他跑来。 「凯杰哥哥!时鐘花!时鐘花开花了!」小衙人还没到声音先到,看他又蹦又跳的,几乎是手舞足蹈。阶凯杰曾拜託他们留意,如果岛上有哪里的时鐘花抢先开花了,一定要让他知道。 没想到居然正好是这天。 「哪里的时鐘花开了?啊?潘奶奶家?还是河边的那株?」 「都不是!是那座崖边!穿越者穿越过来的那座崖!」 阶凯杰一愣,他们先前从来没发现崖上也有时鐘花,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他吩咐几个孩子赶快回家,自己则动身赶往那座崖边,想摘下几朵时鐘花送给罗沛榆。 他知道,她一直都在等待时鐘花盛开。 跑到崖边,他远远的便看见悬崖底端那丛刚开的时鐘花,或许是孩子们平常被吩咐不要靠近悬崖,所以在崖底的时鐘花才一直没有被发现,直到开花、直到有了不同以往的色彩,才吸引了那些孩子的目光。 将几朵时鐘花採下,他小心的将花束握在手里,耳边却忽然传来闷闷的隆隆声,他原以为是打雷,可是声音越来越大、离他越来越近,他狐疑的往回看,却看见上方的庞大黑影朝他飞来。 前几天刚下过一场大雨,土石松动下山顶巨石滚落,却不巧正好朝他滚去。巨石在他眼前慢慢放大,他的脑子里不合时宜的闪过自己曾和罗沛于说过的话。 这座岛上的人们,仍会面临生老病死的难题。 75% 晚间十一点,罗沛榆抱着膝盖坐在沙滩上,明明和阶凯杰约在这里,可是离相约的时间过了整整三个小时,阶凯杰始终没有出现。她有些无措,想离开海滩去找阶凯杰,却又怕她离开后阶凯杰刚好赶到,她迟迟无法下决心,只能坐在原地乾焦急。 再一个小时她就要离开了,即使终究得错过,她还是想在这座岛上留下完整的句点。 「罗沛榆——」熟悉的声音远远传来,罗沛榆惊喜的起身回望,果然看见阶凯杰从远处的海滩奔来,可当他越靠越近,她才发现似乎有些不对劲。 阶凯杰跑起来一跛一跛的,浑身湿透的狼狈,罗沛榆看着皱紧眉头,不明白他做了什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直到他递上那把白黄相间的时鐘花。 「抱歉,我刚刚听说崖边的时鐘花刚好开了,想去採来给你。」他还喘着气,却认真的向她解释,「没想到遇到一点意外,所以我才迟到了,对不起。」 他缓缓解释自己摘採这把时鐘花的歷程,将惊险的部分轻描淡写带过。巨石落下时他正好在崖边,没有地方可躲,他只能往后踩空,任自己往海里坠去,途中攀住崖壁上的小树减轻衝击,落海后又花了点时间才游到岸边。 一上岸他便拿起始终紧握在手里的时鐘花查看,却发现漂亮的花瓣沾满海水,他焦急的抓起衣襬想稍微吸乾水份,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自己也整身湿透。没有一处是乾燥的。 泡过海水的花朵会在短时间内枯萎,他只能慢慢走回岛上、慢慢走回崖边,再次摘取一把新鲜的时鐘花,然而在路途中因为疲惫扭伤了脚,才导致现在迟到三个小时的窘境。 罗沛榆伸手接过那把时鐘花,眼眶微红,明白阶凯杰是为了让她少一点遗憾,看到他跛着的右脚止不住心疼:「不用这样,我又带不回原本的世界里,时鐘花难摘就算了,你平安才是最重要的。」 「即使你带不回原本的世界,我还是想要给你。」他总算喘过气来,望着她的眼神坚定明亮,「这是我想要给你的东西,就算你带不离开这座岛、就算几年后你忘记有个人给你一束时鐘花,只要它在这一刻对你而言是有意义的,那就已经足够了。」 仅仅如此,因为她开心而產生的幸福感便足以陪他度过所有物换星移。 而罗沛榆终于笑了,伸手扶他坐下,他们俩个依偎在海滩,今天天气晴朗,抬头便能看见满天的星星,然而正好是朔月,压根不见月亮的踪影。 她望着一波波打上的浪,思绪跟着漂开,脑海中闪过刘哥今早和她说过的话,然而当时她几乎想也没想就摇头拒绝了。 「阶凯杰,如果我拒绝了继续留在这个世界的机会,你会怪我吗?」 他感到困惑,狐疑的望向她:「什么意思?」 「今天早上有村民找到我,说岛上有一本祖传的古书,上头写着透过仪式,穿越者可以继续留在这座岛上。前提是……我和你将会不断的遗忘彼此,即使前一秒才介绍过自己,下一秒也会被对方忘记。」 「可是我拒绝了。」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却一字一字打在他的心脏,「阶凯杰,我不想忘记你的名字,而且……我也想被你记得。」 名字是稀有的、名字是珍贵的,当一个人的名字被记忆,代表这个人从此在这个宇宙都能被指认。当听见某个名字,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某个人的脸;即使是最普遍的菜市场名,只要曾经听过对方叫唤自己的声音,即使在人群中也能轻易的辨识对方是在喊着自己。 一个人的名字是在一次一次被指认的过程中,一点一点慢慢擦亮的。 当刘哥问她如何选择时,她第一个闪过的念头是——如果连她都不记得阶凯杰的名字,那他怎么办?如果她最在意的人不记得自己的名字,那样的生活又有什么意义? 「要忘记你,去过一段自己嚮往的安稳生活;或是记得你的名字,代价是回到自己所害怕恐惧的世界……我自己也很讶异我会选择后面的选项。」她说着望向他,「可是阶凯杰,我想要的生活里最重要的就是你,只要还记得你,我就已经在过我想要的生活了。」 她曾经以为自己需要的是一个全然按照自己想法打造的世界,有无条件接纳她的人、有无数温柔的伙伴、有不必担心的明天……她曾想停留在原地,等待世界朝她走来。 可是后来她才发现,她只需要一个能够让她原谅世界所有残缺的人就足够了。 不需要整个世界、不需要整个宇宙,只要他这个人。哪怕未来再黑暗、哪怕人心再险恶、哪怕过去再不堪,只要想着阶凯杰,就足以让她攒紧勇气朝未来奔去。 只要有他,就足以让她接纳这世界的所有破碎。 「是我的话,我也会这样选的,怎么可能怪你。」阶凯杰温柔的笑着,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注定要分别,也始终抱着这样的决心在爱她。他明白罗沛榆的选择,如果角色对调,他也会做同样的决定。 在这个世界上,被记忆是一件很奢侈的事,他又怎么能去责怪一个拚命想记起自己的人呢? 扬起如释重负的笑容,罗沛榆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月前在刘哥工作室写的那封信,郑重地交给他:「这封信是我想跟你说的话,但是你要等我离开后才可以看。」 说着,她望着阶凯杰伸手接过那封信,话音忽然一顿,觉得此刻有些不真实:「我们剩的时间不多了。」 他沉默,过了许久轻声开口:「没关係,你会在我的记忆里很久、很久。」 罗沛榆看着他的侧脸,觉得有些心虚,她其实不知道阶凯杰还能待在自己的记忆中多久,也不确定如果真的遗忘了,到底还能不能再次想起他。 馀光瞥见自己的手,她惊异的发现自己的手指头变得有些半透明,身上衣服的色彩饱和度似乎也没有那么清晰。转头见阶凯杰望着自己露出苦笑,她这才明白,这就是穿越者离开这座岛最后的一段歷程。 慢慢变淡,慢慢消失在这个世界里,可是看着岛民们常常提起过去的那些穿越者,她想自己应该不会慢慢消失在他们的记忆中吧? 一旁的阶凯杰望着天空,说出口的话让她感到凄凉:「我有时候会想,这世界每天都有无数人在分开,多我们一对其实也无所谓吧?」 「可是我又会忍不住想,如果我们不用分开的话,那该有多好呢?」他说着一顿,「这样在这座岛上,就永远有人记得我的名字。」 然而她终究是要离开的,而从此这座岛上的生活亦不会有什么改变,就只是......会在隔天醒来记得他名字的人,也许再不会有了。 一旁的罗沛榆陷入沉默,其实她也想过,如果可以一直待在这座岛上、如果可以一直和这样温柔的人在一起,是不是就不必害怕这世间的一片漆黑了? 活着是比死亡更需要勇气的事,分离后的活着更是。 看着自己的身形慢慢变淡,她明白自己所剩的时间不多了,下定决心似的,她站起身望向阶凯杰,专注而郑重,像是整个世界只容得下他。 「阶凯杰,以后你的名字会在这里。」她指着自己的心脏,「未来在这个宇宙的每一角,你的名字都会被我指认,每当我看见这个名字,我都会想到你。」 「你永远都可以相信,在这个世界里有我会记得你,我会把你的名字介绍给很多很多人,你不会被整个宇宙忘记。」 阶凯杰望着她的眼睛,原先错愕的脸扬起浅笑,他跟着站起身,望着她的眼神深情而温柔。他想起一年前见到罗沛榆那副颓丧的样貌,当时的他压根不敢想像她会有这样的一天。 罗沛榆已经很久没有提起自己脸上的疤了。 「罗沛榆,希望你知道,回到那个世界后的每一天,不管你有没有功成名就、不管有多少人记得你,你都是我眼里最珍贵的存在。」他诚挚地望着她的眼眸,「想念这里的时候,你要记得看海,你要记得在海洋彼端的某一角,我永远期盼你所拥有的未来。」 她哭着笑了,朝他张开双手,而他也笑了,伸手向前一步与她相拥。 罗沛榆的意识逐渐模糊,明白自己即将要离开,她的眼角落下一滴泪,在他耳边喃喃:「阶凯杰,未来见。」 下一秒,他的拥抱落了空,他送的那束时鐘花、她给的信,还有她最后留下而他没发觉的一根发丝,静静落在地上。 罗沛榆离开了这个世界,他身为陪伴者的任务就此终结。 世界画下圆满的句点,那些破碎始终有缺。 80% 罗沛榆离开后,阶凯杰在原地待了一会,最后选择在海边将信读完。读着、读着,他忍不住扬起笑容,心底的孤寂也悄悄被驱散。 给阶凯杰: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离开了。还记得你答应过要帮我看岛上的满月吗?不用太难过,你看到满月的时候就会想到我,我看到满月的时候也会想到你,只要看着月亮,我们就团圆了。 最想说的是谢谢,最不想说的也是谢谢。我曾想「谢谢」这个词太过单薄无力,也太过客套,可是想了许久,我又找不到比它更好的词。曾经的我完全不敢想像自己能有这天,刚来到岛上时看似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其实心里总消极地想着能在这个世界混一天是一天,积极太累了,消极地活着反而比较轻松。 在这座岛上,我看到了很多过去或许曾拥有过,但始终没有仔细检视的东西,也过了一段自己曾经非常嚮往的生活。和你一起去溪边玩水跌进河里、和你躺在草地一整天看天上白云、和你在雨季看着窗外的雨,打赌什么时候会迎来天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过得太有意义,总觉得在这里的日子以光速消逝,甚至有时候想起某个似乎很遥远的快乐片段,仔细想想发现原来只过了几天。 每个日子都被快乐塞满,曾经觉得难熬的日子以这样的方式拉长,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的。所以我始终感谢着,谢谢你带我认识这座岛、谢谢你带我「巧遇」岛上村民、谢谢你打从心底的为我每一次的成长感到欣喜庆幸。每每想起在自己都还不确定未来、在自己都还怀疑自己的时候,有你如此相信我,就让我有种能够相信自己的错觉——当然,希望有天这份错觉,可以成为每一次自我怀疑时的直觉。 你还记得那天在鐘铃前,我曾对你说过对我而言灵魂伴侣的意义吗?那时我说了一句「如果是你,那就没有关係」。后来想想我或许没有真正传达我想说的事情,然而那些情感太赤裸,所以我在这里说给你听。 对我而言,人是会因为害怕痛苦所以寧可不曾拥有的生物,而我愿意冒着痛苦的风险,将你的名字刻在我的灵魂上。代表从此在宇宙的每一角,我都会指认你的名字,当我看见这个名字,我都会第一个想到你。从此你的名字将被我记忆,从此当你感到孤独,我都会喊着你的名字,期盼风传递给你。 每爱一个人,都要承受因此而感到失落、痛苦、沮丧的风险,将你的名字刻在灵魂上,代表如果结局是痛苦的,我将永远带着这份痛苦存在,每当看见你的名字,连灵魂都会隐隐作痛;而那也代表,如果结局是美好的,我将永远带着那份美好前行,从此看见你的名字,就能修补灵魂的残缺。 将我所有的谎、所有荒唐、所有玫瑰託付予你。爱往往无利可图,如果是你,我愿意迷路。 因为是你,所有风险我愿意承担。 我是一个不喜欢说永远的人,总觉得人的一生顶多一百年,说到永远是不是有点太夸大其词了,所以比起永远,我总喜欢讲始终。 我不会永远爱你,但是我会始终爱你,从我决定爱你的那一刻,到我不再爱你的那一刻,就是始终。而那段不长不短的时间,对于这份爱而言即是永恆。 莫寿于殤子,而彭祖为夭。我猜你没听过这句话,但我要让你慢慢猜,才不告诉你。 在隔着时空记得彼此的这段时间里,我们有很多很多时间可以一起慢慢寻找解答。 如果人的心跳有跳动的上限,每见你一次,都会加速生命的浩劫。可是你知道的,即使如此,我还是会一次又一次的奔向你,寻找属于那一刻的永远;你知道的,我始终期待可以在信里告诉你「我过得很好」的那天。 未来见。 70% 剧痛自腕间传来,罗沛榆悠悠转醒,眼前的室内一片黑暗,她花了点时间让意识回笼,这才发现她回到了原本的世界——那个她自杀的小房间。 闷哼一声,藉由疼痛,她想起自己那时割腕的伤口,穿越到那座岛时她的伤口被它復原,没想到回到原本的世界后,原本消失的伤口竟也会再次出现。 也没想过在那座岛里度过的一整年,在这个世界竟然才过了短短几秒,一切都太过不真实,她甚至想着一切会不会都只是她在濒死之际的错觉。 「罗沛榆!你有听到我说话吗?」模模糊糊的,她听见门外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这才想起黄依茜在外头……在她黑暗的小房间外,黄依茜始终等候着,等她打开房间的门。 她的意识有些模糊,觉得自己彷彿快要昏睡过去,脑海中隐约回忆起有个人从门缝递纸条给她的情景,让她支撑着意识缓缓睁开眼睛。 房间出去左边便是大门,她跪趴在地上挣扎着朝门口爬去,喘着气、苍白着脸、额角流下汗滴,途中摔倒过几次,她也没有放弃爬行。 将房间的门打开、爬近大门,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里头最后一道门锁扳开,失去意识前,她的嘴角挑起一抹笑意。 过去,每次她自杀都是以黄依茜破门而入收场,而这次,总算是她为自己转开了门。 那个世界里的他要是知道了,肯定也会替她开心吧,毕竟她也会自己开心着。 「罗沛榆!天啊!」黄依茜还错愕着门怎么突然自己开了,下一秒便看见倒卧在地上的女人,还有她身后一条朝卧室延伸的血跡。 用膝盖想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黄依茜终究是经验老到,立刻拿起手机叫救护车,手忙脚乱地跟着前往医院急救。罗沛榆被推进手术室紧急输血并缝合伤口,直到三个小时后才躺在病床上被推出来。 护士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黄依茜仔细听着医嘱,而后忙着办理住院事宜。好不容易忙完一切事项,她缓步走回病房,罗沛榆还没醒,静静的躺在床上,她却发现她的眼角落下泪水,连忙抽过一旁的卫生纸替她擦拭。 望着她的脸,黄依茜忍不住陷入沉思,而后挑起一抹自豪的笑意。她没有忘记,这一次她在门外叫着喊着,即将要打给锁匠之际,是罗沛榆主动为她开门的。 「欸,罗小妹。」她轻声说着,「你让我觉得很骄傲。」 那晚,寧静的病房里,罗沛榆作了个梦。 她梦见自己接了通电话,电话那头的人一直没有出声,奇特的是她竟然能看见对方的样貌——那是三年前刚毁容时,连头发都还没留长的自己。 她看见自己黯淡的、失望的、沮丧的、难过的垂着头,始终没有说话,她还正想要把电话掛掉,另一头却传来怯生生的声音:「请问……你现在有成功回到演艺圈接戏了吗?」 她听着眼眶微红,想起所有的执着、想起所有的纠结,想起遍体鳞伤的自己。 最后,她轻声开口:「还没有,但没关係。」 深夜,月光照进病房里,陪病床上的黄依茜迷迷糊糊的睁眼,看见外头的月亮已近乎圆满,忽然想起后天是农历十五。 啊啊,快要满月了啊——这是她再次睡去前想到的事情。 / 三天后,罗沛榆悠悠转醒,第一个看见的便是医院里洁白的天花板,还没意识过来自己在哪里,黄依茜的声音倒是先传到耳边:「哎呀!你终于醒了,我还在想你要睡到何年何月,太阳都晒屁股了!」 「欸,我陪你三天又累又饿,你要请我吃饭喔!我要把我口袋名单全掏出来,让你全请一次!」 她说得毫不客气,罗沛榆却忍不住扬起浅笑,她知道,黄依茜是怕她心里有负担,所以率先说了这次在医院照顾她的「报酬」。她都欠黄依茜几顿饭了?可她从来没找自己讨过,哪怕一起出门喝咖啡,也从来不曾要她请客。 黄依茜总是这样,嘴毒说着狠话,偏偏比谁都细心。知道她收入不稳定,三天两头就拿自己「吃不下快过期」的麵包、零食给她,却忘了把麵包上的食品标籤撕掉,上头标明出產日期就是她送麵包的那天;知道她总在半夜多想,于是每天晚上十二点定时打电话给她,不顾自己隔天还要上班,硬是陪她聊到深夜。 难过的时候,黄依茜就写卡片给她;无聊的时候,黄依茜就抓起车钥匙带她去兜风;沮丧着自己的脸毁容的时候,黄依茜便替她寻找一家又一家的美容医院。 她总是这样,没有变过。 而她也终于学会不把得到的那些当作可怜或施捨,她知道,黄依茜只是一如既往地关心「她需要什么」而已。 「好啊,我请你,记得点贵一点,不要显得我很小气。」每次黄依茜叫她请客,她都是这样说的,这次也不例外。 有什么变得不同了,可是她很庆幸,还有一些东西是没有被时间改变的。 馀光看见旁边墙上的镜子,罗沛榆犹豫了一会,坐直身体将脸凑到镜子前,在那座岛上看不见自己的面貌,这次她终于可以清晰地看见自己的模样。缓缓将手抬起遮住带有伤疤的那半边脸,她看着自己完好的脸庞发呆,而后缓缓将遮住脸的手放下,看着自己浅浅露出笑容。 反常的举动让一旁的黄依茜有些担心,怕她又多想,黄依茜连忙开口:「我最近又有找到几家厉害的整形医院,你真的很介意的话,我再陪你去试。」 「嗯?」罗沛榆回头望向她,而后明白她在担心什么,可是她没有解释,只是浅浅一笑,「好啊!你陪我去。」 她没说的是,其实对她而言,那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黄依茜还想说些什么,然而包包里的手机响起,是公司打来的电话,她只能先走到病房外头去接听。她踏出病房的那一刻,罗沛榆原先扬起的唇角缓缓敛下,怔怔望着墙壁,眼底染上徬徨。 她努力深呼吸要自己冷静,在心里默想着那座岛上的一切经歷、想着在那遇见的所有人名,林姨、刘哥、潘奶奶、小衙、赵奶奶、王爷爷、陈爷爷、隔壁邻居大婶…… 她将岛上的人名都背了一遍,可是那个与她存有最多记忆的人名,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想不起来「那个人」的名字。 72% 停车场里,一台银色轿车缓缓驶入,驾驶座的女人一头长发,四处张望着,试图从挤满车子的停车格里找到一处空缺,时间是下午四点半,各家公司职员即将下班,她必须赶在下班前将提案送交出去。 明明早在下午三点就出门了,然而她的车子在路上拋锚,好不容易叫了道路救援,想着改搭捷运前往,却发现这家公司附近根本没有捷运站;想搭计程车又正逢巔峰时间,根本叫不到半台,就连想和别人共乘也被狠狠拒绝。 情急之下,她发现附近有个租车场,便跑着去租车,没想到这家公司附近的停车场全部停满,这座停车场已经是她在地图上找到的最后一座了。 副驾驶座上放了一个文件夹,上头大大写着「罗沛榆负责人」六个字,上头的商标是文艺版的「thename」。那是她近期刚创立的保养品公司,也是她孤注一掷的尝试。 离开那座岛至今已过三年,她原以为自己能够毅然决然的放弃演艺圈的工作,然而等手腕的伤口復原出院后,她看见即将开拍的戏在徵选面貌毁容的女配角。像是在黑暗中找到了光亮,她立刻填写报名表单,也顺利的进入初试,可是过去以演技着名的她,却在上台以后定住脚步,脑海中一片空白,刚被的台词也忘得一乾二净。 台下挑选演员的评审都是她见过的人,他们纳闷地望着她,而她不知怎么的泪流满面,那场试镜最后以失败收尾。 那一天之后她才发现,原来曾经热爱的舞台,如今让她如此恐惧;也是那天之后她才接受自己不会再回归演艺圈的事实。 撞遍南墙却没能撞破的人,最终终于心疼的摸摸自己的额头,告诉自己不如换条如今的她可以接受、也喜欢的路走。 而后她想着自己有厨师证照,也知道论厨艺自己肯定比不过各大酒店的主厨,便专挑一些简单的餐馆应徵,然而每一次的应徵都被婉拒,后来她在其中一家餐馆的厕所偶然听见,原来那些餐馆都希望找到煮的东西好吃、拍照又上相的主厨,否则顾客要主厨介绍时,看到她的面貌又该如何? 儘管她的疤痕在美容手术后已经变浅,多少还是能看出烧伤的痕跡,而餐馆想要的是天然的美女厨师,罗沛榆自然在茫茫人海中被无情刷去。 她曾以为离开那座岛后,抱着那座岛的能量,生活会一直顺利下去。没想到日子仍旧糟糕透顶,像月圆时总有乌云,在这个忙乱的世界里,每个人都挣扎着前行。 哪怕摔断了腿,也只能佯装优雅的哭泣,抹上鲜艳的口红、挑起露出八颗牙齿的标准笑容、穿上最喜欢的那件漂亮衣服,望向镜子里头的自己,就彷彿能够说服自己继续前行。 有时她会想起那座岛,也会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去过那里,那个她遗忘名字究竟如何发音?那个世界里,自己到底有没有真正的留下足跡? 只是……罗沛榆回过神来,右手抚上左手掌心的疤痕,那是她在那座岛上为了证明自己去过而留下的伤疤,而正如她当时所料,那道疤也跟着她回到现在这个世界。 觉得怀疑的时候、感到迷茫的时候、怎么也想不起那个名字的时候,只要摸着那道疤痕就足以让她安心。 终于可以说服自己,那个人是真的曾经出现在她的生命里,那个人曾说,他们要在不同的时空里一起前行,看着月亮时,就能想起另一个世界的灵魂伴侣。 而后她便会想起林姨、想起赵奶奶、想起那一个又一个站在她身后望着她的人,想起黑暗的日子里从门缝递来的那些纸条。提醒自己,她不会被整个宇宙遗弃。 她仍旧害怕、仍旧迷茫,可是她也明白,她有她的家,在那里,所有人都会接纳她。哪怕再也无法回到那个平行时空里的岛屿,至少她知道,这宇宙还有一方她的栖身之所。 在那里,所有人都祝福她过得很好。 驾驶座的车窗被敲响,她这才从思绪中回神,向外一看,外头站着的是打着西装领带的上班族,正一脸困惑地望向车内。 将车窗摇下,男人指向不远处的空位:「小姐,你是要停车吗?我刚刚把车子移出来了。」 她微愕,连忙一愣,这才发现不远处有一台车暂停在那里,大概是男人看她迟迟没有向前开,所以特地将车子停下来关心。 向男人礼貌的道谢,她将车子停妥后抓过副驾驶座的牛皮纸袋,飞奔进公司大楼,奔跑的途中她忍不住扬起浅笑,她发现自己每每想起那座岛上的人们,烦闷的生活便足以喘息,就像这世界又为她留了一席之地。 四点五十五分,离交件时间倒数五分鐘,罗沛榆总算成功办好手续,坐在休息区的位子喘息,唇角有止不住的笑意。 回到这里这么久,总算好好地完成了一件事情,即使未来不一定能够顺利,也已经足够了。 远方的修车厂里,掛在车内后视镜上的迷你海螺吊饰静静的守候着;而另一个世界里,有个人将海螺贴紧耳侧,想像另一头会传来什么样的回音。 隔着时空,也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 99% 晴朗的夏日傍晚,港边渔船靠岸,几个女孩纷纷下船。这里是近期新开发的岛屿,岛上的民眾一开始不愿意与外界交流,始终保持自给自足的產业模式,然而外界争相要求,逼不得已下,这座岛才开放一年十个旅客进入。 说是开放岛上观光,其实也还没有正式定案,岛上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协商,若不是因为合作关係,她们也没办法到这座岛上旅游。 黄依茜走在前头,罗沛榆则悠悠殿后,离开那座岛五年过去,如今她已经是小眾保养品牌的负责人,隔年即将跨足香水业,研发自己的品牌香水。 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但至少养得起自己,也至少算是过上了一般人眼里「正常」的生活。她的保养品牌以时鐘花作为整体形象,每每外界问起她选择时鐘花的缘由,她总是笑而不答。 巧合的是,回到这个世界后,她一时好奇跑去搜寻时鐘花的花语,发现它代表的是新生、希望与踏实。 而还有一个隐藏的含意是:爱就在你的身边。 查到这个资料的那刻她愣在原地,而后轻轻挑起嘴角,彷彿隔着时空相互辉映似的,在那座岛上的祝福又传进她的脑海里。 一如她当初留在岛上的那封信,她开始四处到各个岛屿旅游,美其名是寻找製作保养品的耗材,其实她想寻找的是关于这个时空里,与那座岛屿有关的线索。 她想,如果是平行时空,这个世界里或许也有像那座岛一样的地方,而或许那里也会有「那个人」,她便可以想起他的名字。 五年过去,她仍然常常想起那个被她遗忘名字的人,也常在心里感到愧疚沮丧,她记得当初她是如何信誓旦旦的立誓,自己会将对方的名字刻在灵魂上;她也记得自己曾坚定的说着,她会将他介绍给全世界,他不会被整个宇宙遗忘。 她不知道是不是每个穿越回原本世界的穿越者都会遗忘陪伴者的名字,但是有这么些时刻她感到庆幸,至少「那个人」不知道这个世界所发生的事,在他的世界里有一封又一封、年復一年的穿越信,至少可以让他相信自己被她好好记着。 若对方知道她把他的名字忘了,她不敢想像他会有多孤独,又会有多沮丧。 求之不得、求而得之、得而失之,他们都知道这是一段多么痛苦的旅程,能够让他少一点遗憾,她打从心底感到庆幸。 回过神来,她发现前头的几个女孩站在原地不动,连忙拉过黄依茜:「你那时候联络的导游呢?不会放我们鸽子吧?」 「不会啦!我有加他的赖,他说他快到港口了,让我们稍等一下。」黄依茜连忙拍拍胸脯保证,这次的旅游费是罗沛榆阿莎力出的,行程则由她规划,她免费得了一场海岛旅游,自然全力以赴。 还说着,后头传来爽朗的男生,熟悉过头,让她整个人僵在原地。 「抱歉让你们久等了,我是你们在这座岛上的导游!」来人热情的招呼着,随着他的声音浮出脑海的,是那个始终存在她记忆里的少年。 她缓缓回身,不可思议的望向来人,对方长着和「那个人」一模一样的脸。在她意识到什么之前,她早已脱口而出:「阶凯杰?」 那是刻在她灵魂上的名字,即使在脑海中消失了记忆,看见那一模一样的脸庞,灵魂上的刻痕仍会被唤醒。 她总算可以心安理得的想,阶凯杰没有被遗忘,阶凯杰没有被丢下。 她总算可以在午夜梦见他时大声的喊着他的名字。 「阶凯杰?」男人愣了愣,旋即笑了出来,「我叫纪凯杰,阶是我父亲的姓氏,我是从母姓的。不过你是不是有偷偷去看我们最近架设的旅游官网?只有那里有我的名字介绍。」 她望着他,旋即轻笑着耸肩,不置可否。纪凯杰又向前和其他人打招呼,罗沛榆默默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彭湃不已。 原来这个世界里的他,叫做纪凯杰。 纪凯杰领着她们走往载送她们的厢型车,坐上车的那刻罗沛榆一愣,望着挡风玻璃一角的贴纸,有些出神。纪凯杰一下子便注意到她的目光,笑着解释:「这是我们这座岛的岛花,叫时鐘花,你应该很熟悉吧?我有查过,你的保养品品牌就是用这种花作为品牌形象的。」 他像是有说不完的话,一边说着,一手按开音乐键播放歌曲:「让你们抢先听听之后要放在旅游网站的歌,是我们岛上的奶奶唱的,很好听喔!」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她听见熟悉的童谣传出,只是歌词与她听过的有所不同: 啦啦啦啦啦啦 红色的花黄色的花蓝色的花白色的花 所有的花都是我种下的呀 多么特别都是我自己种下的呀 这是潘奶奶的那首歌,在这个平行时空里的版本。 那一刻,她眼前有些模糊,恍惚间似乎看见过世的潘奶奶、採茶的林姨、捕鱼的小衙、守护着岛屿的刘哥,还有那一个个岛上的身影。 她知道,她终于找到与那座岛最相似的地方。 箱型车缓缓驶在小径上,外头圆圆满月从海平面升起,车里的她却没有注意。 那些暂时都不是最重要的事。 全文完 后记 写了好久,总算完成这部作品,不免俗的要感谢连载期间不断与我讨论、为我打气的人们,谢谢你们成为我完成这个故事的动力之一。 这个故事可以说是我的实验性创作,我用了偶像写的所有歌曲,从每首歌里取一、两句歌词的理念和情绪,融合成这部作品。花了很多时间尝试、花了很多时间打掉重练,但是它真的是我可以很骄傲的说出自己非常满意的作品。 能够写到这里,我觉得我很幸运。 / 在写这本故事的过程中,很多人跟我说这个故事感觉好像是理想的乌托邦,但其实对我而言,这座岛其实是我身边那些支持我的、爱我的人们的具象。生命中会遇到很多人,有善有恶,有合与不合,而这座岛其实像是那些爱我们的人的集合,我只是把这样的人放进同一个地方,像是在平行时空里,提醒自己身边还有这样一群人们。 我常常觉得这个世界像是一个很大的演唱会舞台,舞台上的灯光没办法照到每一个人,可是我们都必须用尽全力,才能在舞台灯光照到自己时,呈现出最好的一面。但是在这本书里我想说的却是,即使是那些没被舞台灯光照到的黑暗时刻,仍旧会有人坚定的望着我们、相信我们,哪怕他们不知道我们是什么表情、哪怕舞台灯光不知道会不会照射在我们身上,他们也不会移开眼睛。 与其说是疗癒的作品,我更希望它传达的是我的感谢。我感谢我身边的朋友,总在我黑暗的时候偷偷递纸条给我;我感谢身边的挚交总会直白的告诉我她眼中的我是什么样子、我在她认识我的歷程里成长了多少;我感谢此刻我身边的所有人,谢谢他们总在我犹豫着该不该做新的尝试时,坚定的鼓励我去做。 我感谢遇见了这部作品里所纳入的所有音乐,我感谢我写出了这部作品。 我感谢罗沛榆和阶凯杰,让我在这部作品里一起慢慢长出自己。 / 我很喜欢这本书的配乐里那一句歌词:看月亮慢慢的长出自己。那总会提醒我不要活得那么用力,慢慢来也没有关係,也让我开始接纳月有圆缺,而每一点破碎,最后都会奔向那最完满的圆。 题外话,在这本书里,最后的%停在99%,那是我给这部作品每一个角色的祝福,我始终觉得比起100%,99%是更浪漫的数字,因为永远缺了1%,所以永远都有更圆满的可能。 也许有一天我们可以想像罗沛榆再次长出了0.01%、0.0001%,哪怕只有一点,都离完整更靠近一些。 希望读到这里的你也是如此,希望有一天我们都能成为自己的岛,接纳自己所有荒凉,被自己拥抱。 谢谢你读到这里,谢谢你让我说故事给你听。 我们下一个故事见。 知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