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安之怔了怔。
他没想到唐兴所求的,竟然是这件事。
“吴淑仪今年刚刚晋位为仪,现在再提品阶并不妥当,而且淑仪出身卑贱,皇朝有祖制,一品妃必须出自世家!”陈安之沉声回应。
一品妃只能出自世家,虽然没有写在律法上,但却是皇权与世家共天下的一个象征,是大家默认的。
如今皇帝要打破这个规矩,实际意义当然不只是提升一个嫔妃的地位那么简单,而是在公然打破皇权与世家共天下的格局,明目张胆压低世家的权位,侵夺世家的权力!
陈氏身为世家门第,家学修得就是礼法,于公于私都不会容许皇帝这么做。
唐兴目不斜视:“祖制也好,规矩也罢,都是人定的,沧海横流世道变迁,时势不同了,有些规则自然也要变,陈大人说是也不是?”
陈安之脸黑如墨。
此事关系的不仅是陈氏立场,还有世家大局,如果陈氏同意皇帝将赵玉洁进位为一品妃,陈氏就损害了世家整体利益,必然成为众矢之的。
排名本就在门第末尾的陈氏,往后还怎么立足与朝堂?
兹事体大,太大,莫说陈安之无法拿主意,就算是陈氏家主都得慎之又慎,他怎么敢附和唐兴?
“此事下官得回去跟家主商量。”陈安之也无法拒绝唐兴,谋反的罪名陈氏担当不起,他们本来就跟宰相徐明朗不合,现在要是又得罪了皇帝,真大难临头的时候,谁又能救得了保得住他们?
唐兴对陈安之的回应并不意外,悠然饮尽一杯酒,随意道:“陈大人只管回去跟家主商议,只不过时间不多了。造反这么大的事,本官可不敢耽搁,明日一定得有个结果才是。”
谋反,听到这两个字陈安之就怒火万丈,太平盛世,皇权稳如泰山,谁吃饱了撑得会去造反?!
依照他一惯火爆的性子,要是换种情况,他现在已经锤爆唐兴的狗头,但是此情此景他只能强忍住怒火。
“告辞。”陈安之站起身,准备立即赶回去,跟家主合计这件事。
唐兴悠悠道:“陈大人,咱们好歹共事一场,而且都是赵公子的朋友,为免你做出将来后悔的决定,没了下场,本官被赵公子诘难,本官现在就好心提醒你一句:大势之下,陈氏千万不要站错了地方,皇朝之内的世家太多了,本官也未必一定要陈大人答应这件事,选择对本官来说很多。”
走到门口的陈安之脚步一僵。
他终于反应过来,皇帝设立推事院,到底是要干什么!
这几个月来,被推事院查办的官员,有世家的也有寒门的,数量上并没有明显区别,仔细算得话,寒门官员甚至要多出一些。
财富膨胀的太平盛世里的官员,又有几个人能经得住查,每个人俸禄之外的收入都绝对大于俸禄,尤其是家境不好的寒门官员,很多在一朝得势之后更是会大肆敛财,所以被推事院查办的官员,虽然有很多冤枉的,但也确实有不少的确罪有应得,这也是推事院没有被群起而攻之,还能继续存在的原因之一。
正因如此,陈安之虽然痛恨唐兴,但对皇帝并无微词。
如今听罢唐兴这番话再寻思,陈安之就发现了不对劲之处!每一个世家都是一个闭合的整体,内部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个世家官员获罪后,他的族人亲友的名声官声也会受到影响,尤其是世家家主,必须要负失察的责任!
在这种情况下,皇帝不处置世家家主,不连带彻查其他家族官吏也就罢了,世家还怎么能大张旗鼓的,让本族子弟继任官职?
在以往时候,这种情况一旦出现,联姻、结盟家族的子弟,就会接过那个官位,日后再用其它官位偿还,所以世家并不会有实质损失。
但是这几个月来,推事院行动密集,不少世家都损失了大量官位,一个个世家官员名声也都受到了不小影响,暂时不好再推举谁,这就导致很多世家官员被治罪、罢免后,留下的官位无法由联姻家族的人补充,最后的结果就是让寒门官员给占据了!
而寒门官员就没有家族连累的影响,因为他们身后本就没有大家族。
他们不过是皇帝手中的一颗颗棋子罢了,每年都有数百进士补充进来,没了一个,皇帝随便就能拿另一个顶上。
所以推事院设立这几个月来,世家大族的权力,在实际上已经被寒门侵夺了许多,皇帝在朝堂上话语权更大了!
因是之故,皇帝才敢把赵玉洁的事抛出来。
但这件事陈安之都能看透,自然瞒不过其它世家家主。皇帝对这一点也心知肚明,为了避免世家联合起来向皇帝施压,这就有了唐兴今日的行动。
皇帝的目的,根本就不只是简单的想要淑仪进位,而是要借此事让陈氏就此屈从于皇权,变成皇帝的应声虫,令陈氏自今以后唯皇帝之命是从!
这是皇帝分化门第力量的手段!
意识到这一点,陈安之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他那颗不精通算计,只想着沙场血战建立军功的简单脑子,也终于看清了皇帝的面目。
推事院,是皇帝手中收拢世家权柄的机器!
唐兴、周俊臣这两个推事院核心实权官员,更是皇帝捅世家大族的刀子!
之前见唐兴行事大胆无所顾忌,陈安之还不能理解,现在他终于明白了原因。有皇帝在背后撑腰,唐兴谁不敢对付?
陈安之艰难回头,看向唐兴声音晦涩的开口:“唐大人,你这样完全把自己卖给陛下,彻底丢弃自己的立场原则,甘愿做爪牙一心为鹰犬,真就不顾士子的道德与理想了吗?!”
他这番话问得直接、无礼、犯忌讳。
唐兴却没有发怒。
他端起酒杯送到嘴边,平静道:“习得文武艺,货于帝王家,自古皆然。”
这话是没错。
但在陈安之看来,书生士子卖给帝王家的应该只是文武艺,而不是包括心肝脾肺肾、道德良知在内的整个人!
正所谓卖艺不卖身。
陈安之正要把这个道理说给唐兴听,可看对方自顾自饮酒,根本就不看他的模样,分明是没打算跟他多探讨这个问题。显然在人生道路的定义上,唐兴已经坚定无比,油盐不进。
陈安之不肯死心,换了个思路,咬牙道:“既然你跟宁哥儿是朋友,也知道我跟宁哥儿是挚友,若是这回你果真诬陷陈氏谋反,对我严刑拷打让我生死两难,你就不担心宁哥儿不会放过你?宁哥儿的智慧与手段如何,你心里应该有数!”
唐兴夹菜的筷子停在了半空。
他的面色微微黯然。
他道:“所以唐某也不希望,跟你真闹到鱼死网破的局面。”
顿了顿,他的口吻变得重了几分,“但唐兴身为陛下臣子,自当以君父之令唯命是从,又岂能因为顾惜自身而畏首畏尾、裹足不前?”
陈安之张嘴无言。
这一刻,他意识到,他跟唐兴两人,一个世家公子,一个寒门士子,在人生观价值观上有着根本差异。
......
回到陈氏本家府宅,得知陈询就在家中,陈安之连忙赶了过去。
听罢陈安之火急火燎的转述,端坐在案桌后的陈询,并没有剧烈的情绪波动与神色变化,只是抚着花白胡须沉吟。
陈询的这个反应出乎陈安之的预料,他本以为陈氏陡然面对如此艰难的处境与选择,对方会忧心如焚,却没想到对方竟然这么镇定,好像早有预料一般。
陈安之精神一震,失声道:“父亲,难道您早就知道这件事?”
陈询示意陈安之坐下来,等到对方跪坐安稳了,他才喟叹一声,不无忧愁的道:“大势临面滚滚如洪水,没有谁能独善其身。强者或许还有反奋击挣扎之力,弱者就只能身不由己、随波逐流了。”
陈安之听出陈询是在说陈氏是弱者,立即不服气的辩驳:“陈氏是数百年的世家大族,怎么能说是弱者?”
陈询摇摇头,悲凉道:“强弱是相对而言的。在开朝之初,陈氏或许不弱,但现在寒门实力今非昔比,跟皇权一比,陈氏就只是弱不经风的存在,面对皇权,陈氏已经没有抵抗之力。”
听陈询这话的意思,好像是在表示,陈氏已经决定屈从皇权,陈安之顿时大急:“父亲,我们也有姻亲盟友,推事院若是果真要对付我们,章家、史家绝对不会坐视!”
陈询瞥了他一眼,“我们是有章家、史家为臂助,但你别忘了,我们也有徐氏这样的对头敌人。章家、史家跟我们的家势处境差不多,你认为我们能跟徐明朗抗衡?”
陈安之再也说不出话来。
去年年末,徐明朗想要集合所有门第之力,对付刚刚有反扑之势的赵氏等将门,彼时徐明朗还亲自到过府上,跟陈氏冰释前嫌,而后陈询就叮嘱过陈安之,少跟赵宁、魏无羡来往,好歹敷衍一下徐明朗。
在那回的风波中,陈氏从徐明朗那里得到了不少好处,陈安之也因此升了官品,但陈氏只拿好处不办事,虽然没有给徐明朗添堵但也没有帮助对方,那回的事情结束后,徐明朗对陈氏的态度,就比之前更加恶劣。
仅仅是面对徐明朗跟徐氏等门第,陈氏就已经是力有不逮,如今若是再被皇帝忌恨,哪里还能有安生日子过?只怕反手就会被皇帝拿来杀鸡儆猴。
唐兴之前已经说得很清楚,在皇帝眼中,大齐的世家太多,有必要消减一些。
念及于此,陈安之握紧拳头,不甘而悲愤道:“陛下如此逼迫陈氏,打压世家,就不怕我们群起而攻之?陛下就不怕重蹈隋炀帝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