郓州。
赵宁跟魏无羡坐在城楼中对弈,两人皆是怡然自得。
旁边跪坐煮茶的仕女身段丰腴,衣衫得体,眉眼妩媚含情,一举一动莫不轻盈写意。
城楼外杀声震天、激战正酣,两军将士殊死相搏,城墙像是陷入了大海上的飓风中,在滔天巨浪与呼啸风声中摇摇欲坠。
处于风暴中心犹如岛屿的城楼,却出离的安宁闲和,仿若置身事外,刀光剑影纵然近在眼前,却没有一箭一矢能够靠近窗户半步。
结束了手上棋局,从侍女纤白如葱根的手中接过茶碗,不深不浅的品了一口,魏无羡惬意的舒了口气,放下茶碗,才将目光投向窗外。
“博尔术这是疯了不成,没日没夜的猛攻,出动的还都是精锐悍卒,完全是一股不死不休的架势,好似不立马攻下郓州,他就活不下去一般。”
魏无羡摸着下巴啧啧感叹。
这两日北胡大军不计伤亡的攻城,城前血流漂橹,很多地方尸积如山,纵然是锻体境修行者,也能踩着尸堆直接跃上城墙。
在这种情况下,守城将士早就全部换成了精锐,陈奕、云雍、方墨渊、贺平、耿安国等人的部曲轮番上阵。
即便是这样,郓州军将士的伤亡也很大,各部都是咬紧牙关发了死力在跟北胡将士拼命,意志在这个时候成了博弈的重要方面。
这还是郓州有许多精锐的情况。
如果没有赵宁多年的准备,郓州没有陈奕、云雍、方墨渊等人,没有他们麾下的大量精锐修行者,以及在早早招募起来并在赵氏族人指导下,训练了多时的锐士,仅凭原有的大齐军队,以博尔术这样不要命的攻势,只怕郓州早已陷落。
魏无羡开口的时候,赵宁还在看着棋盘思考。
这局棋他下输了。
在棋艺这一道上,他几乎没有赢过魏无羡。对方打小就喜欢这个,没少研究,手谈起来布局深远,没有一招闲棋不说,往往还有精妙伏笔。
这其实跟对方的性子有关,魏无羡虽然出身将门,但思绪缜密心机深沉,很喜欢在背后琢磨事情。
年少时,他们在燕平市井中跟其他的纨绔子弟争斗,对方也总是扮演出谋划策的狗头军师角色,阴损招数层数不穷。
前些年在西域作战,魏无羡也是以奇谋著称,起初陇右军战力并不出众,之所以能够连战连捷,便是依靠他的谋划。
有时候下棋输了,赵宁也会暗暗琢磨,若是对方跟自己处在不同阵营,各带兵马在全新的战场上正面较量,没了重生的巨大优势,没了“料敌于先”的非凡便利,没了早很多年就开始的布局,他恐怕很难战胜对方。
从这方面来说,赵宁觉得自己跟大智近妖这种存在,还是有不小差距,自己也并非什么智慧非人的神仙。
意识到这一点,赵宁反而觉得高兴。
这跟他接下来的一项重大计划有关。
在这个计划里,需要魏无羡发挥他的聪明才智,真正去独当一面。
听到魏无羡的声音,赵宁收敛思绪,往窗外的战场扫了一圈,看见又一片黑压压的人头海洋,从远处的北胡大军阵中涌上前:
“博尔术这么着急,无外乎是因为杨柳城的形势已经火烧眉毛,他想先攻下郓州城,击败我们,再分派人手去照看那里。”
魏无羡点点头:“如此看来,博尔术应该会亲自现身,带着营中所有王极境噶手,前来挑战我们。
“只要能胜了我们,产生王极境修行者数量上的优势,他至少能派几个王极境回杨柳城,届时杨柳城便能坚守下来。”
赵宁饮了口茶,没有接话。
这两日博尔术不曾带着王极境出战,只有一个原因,那便是没有战胜他的把握。故此,博尔术才选择了让大军拼死攻城,想要靠大军来夺取这场战争的胜利。
赵宁放下茶碗的时候,魏无羡忽然道:“博尔术来了。”
赵宁转头去看,就见博尔术果然带着一群王极境修行者,大雁般向城楼逼了过来。
没有把握还要出战,这是没了选择,急红了眼,要放手一搏了。
赵宁站起身:“那我们就去迎一迎。”
......
一日后,魏州。
博尔术求见元木真。
他跪在院子里等了很久,房中都没传出任何声音。
他知道,自己让元木真不高兴了,没能攻下郓州,还回来求助,的确是无能的表现,活该元木真生气。
但博尔术没有办法,他不能不来。
这几日的血战已经表明,郓州就像他之前预料的那样,根本不可能在旬日之内攻下,而现在杨柳城危在旦夕,仅靠他麾下的力量,已经无力稳住局势。
只有请元木真暂且出关,以天人境的无上修为,去郓州杀了赵宁,亦或者是去汴梁杀了赵七月、孙康,战事才能正常进行。
博尔术这次回来,无疑是自动承认他拿赵宁没辙,他跟他麾下的将士,丢了天元王庭的脸,辱没了天元可汗的威严,不配称作勇士。
对博尔术而言,这是生平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
可形势比人强,为了战争大局,博尔术只能求助。
他已经做好了再度受罚的准备。
自己受罚不要紧,乃至丢了左贤王的权位都是罪有应得,但天元王庭的大计,却不能遭受巨大挫折。
博尔术觉得,这个时候,元木真纵然生他的气,却不会迟疑犹豫,一定会马上出关,先去郓州走一趟。
杀一个王极境中期的赵宁,对元木真来说不费吹灰之力。
这是王庭大业,跟这个相比,中止闭关并不算什么。
然而博尔术失望了。
半个时辰过去了,元木真没有露面。
一个时辰过去了,房中还是没有声音。
他愈发着急,急得满头大汗。
眼下军情如火,他不理解元木真为何不肯出关。
这根本没有道理。
终于,在博尔术急得快要当场自裁、以死谢罪的时候,房中响起了元木真的声音,威严如初,只是更显冷峻,而且隐含怒火。
“这几日率部攻打郓州的万夫长是谁?”
博尔术不明白对方为何问这个,但还是老实回答了。
而后,他听到了一个让他毛骨悚然的命令。
“作战不利,贻误战局,全部军前斩首!”
博尔术如坠冰窟,遍体生寒。
这么多年了,天元王庭从未因为战事不顺,而斩杀万夫长这个级别的将领。
每个元神境后期的修行者,都是大军的中坚力量,损失一个,便是对大军战力的不小削弱!
以往有作战不利的万夫长,也是以其它的处罚手段,不会妨碍对方的修为战力,断送对方戴罪立功的机会。
而现在,元木真一下子就要斩四个元神境后期的万夫长!
“大汗......郓州没能攻下,都是臣的错,请大汗处罚臣一人,留这些万夫长一条性命,给他们戴罪立功的机会......”博尔术以头抢地。
“朕的命令就是圣旨,博尔术,你敢质疑?”
博尔术说不出话来。
“战而不胜的战士,不配称为战士,只能是奴隶。滚回去,攻不下中原,你的人头也保不住!”
博尔术面如土色。
他怎么都没想到,元木真竟然不肯出关!
杀一个赵宁而已,这么简单而又有巨大意义的事,大汗怎么就不愿做?
博尔术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性。
他怵然一惊,瞬间冷汗浸湿了后背。
难道......大汗闭关不是在提升境界,而是果真如赵宁所言,是在养伤?大汗不出关,不是不愿出关,而是不能出关?!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博尔术便觉得天地失色,世界暗无天日。
他不敢多想,连忙打消这个念头,起身迅速离开了魏州。
......
赵宁跟魏无羡、宋明等人站在城楼的飞檐上,一起眺望北胡大军大营,观察对方从侧翼出营军队的动向。
“这个时候,博尔术竟然分兵离开郓州,他这是意欲何为?”宋明不明所以。
赵宁对博尔术的打算洞若观火:“既然是分兵离开郓州,自然是去攻打其它地方。以眼下的形势来说,最大可能是向西南进发,攻滑州、曹州,声援杨柳城。”
郓州城防严密,守军充足,还有精锐支撑大局,博尔术一时半刻是攻不下,但对方要看住郓州却很简单。
郓州城中的齐军守城可以,出城作战却力有不逮,所以博尔术可以肆无忌惮的分兵南下,甚至是一边南下一边攻城。
“如此一来,滑州、曹州等地岂不是危险了?彼处守军不足,原本要支援过来的王师,大部分都去攻打杨柳城了!”宋明大惊。
魏无羡嗓音低沉道:“岂止是南面的州县,只要博尔术派人去,齐鲁的州县同样危险。以眼下的情况,北胡兵马一到,这些地方基本不可能撑过一轮猛攻。”
宋明大急:“这可如何是好?二位可有什么法子?”
赵宁摆摆手,示意宋明不必惊慌:“博尔术麾下南下的兵马,的确可能迅速攻城掠地,但要想支援杨柳城,却隔得太远。
“中原王师只要收复了杨柳城,就能大举支援过来,届时局势就有希望稳住。”
宋明察觉到了不对劲:“只是有希望?”
赵宁没多解释:“来日如何,得到时候才知道。”
“那我们该怎么办?”宋明又问。
这回赵宁不说话了。
如此显而易见的问题,他懒得回答。
好在宋明也及时反应过来。
他们能怎么办?自然是守城。
守着郓州不失,就能拖住博尔术麾下大量兵马,避免二十万大军四处纵横的情况,也能让各地守军的压力小很多。
宋明想了想,精神逐渐振作:“只要局势能稳得住,以我大齐的民力物力,不用太久,军力就会大大增强,到那时北胡必败!”
这道理不错,但话说得太简单,魏无羡悠悠道:“我们是想稳住局势,但也要看人家元木真愿不愿意。”
宋明不解道:“元木真不是重伤闭关,短时间内不能出战了吗?”
魏无羡呵呵两声:“他自己是不能露面了,但他可以调动不少力量支援郓州、中原战场。”
所谓“可以调动的力量”,宋明以为魏无羡说的是正在攻打河东的察拉罕,当下庆幸万分的道:“还好察拉罕连井陉关都没有攻下,根本无力支援博尔术。”
魏无羡不接茬了。
他也懒得再跟宋明说话。
他看向赵宁:“你想好应对之策了没有?”
赵宁轻轻一笑:“你说呢?”
......
正在赵玉洁的帮助下,对着地图划分各个节度使辖地的宋治,看到敬新磨进门,诧异的道:“大伴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前日议事完后,他就派了敬新磨回汴梁去见孔严华,依照他的安排,敬新磨得等到汴梁的问题解决后,再带着赵七月回来。
“陛下,事情有变,老奴不得不立即回来。”敬新磨神色肃穆,要说的事情干系重大,但言行举止却没有任何急乱,气息很平稳。
“怎么回事?”宋治察停下了手中的笔,他觉到了敬新磨凝重的态度,对方这个时候回来,肯定是有巨变。
“陛下容禀:孔大人被皇后娘娘下狱了!”敬新磨吐字清晰有力。
宋治跟赵玉洁都是心头一惊。
宋治沉声问:“什么理由?”
“不遵军令。”
“大伴见过他了?”
“在牢狱中见了,不过并没有问出什么来,当时他是在大殿上被当众下狱的,皇后娘娘态度坚决借口有力。”
宋治大怒,一把摔掉手中的毛笔,“混账!既然是在大殿上将他下狱的,满殿官员就没人出来阻止?那些寒门官员就这么看着,任由皇后胡作非为?”
“当时在大殿上阻止的官员,都被一起下狱了。”说到这,敬新磨顿了顿,“至于事后,众寒门官员莫说没有聚众反对、闹事,甚至都没有再提及此事。”
宋治怔了怔,大惑不解,随即就变得更加愤怒,“皇后这才去了几天,汴梁那么多寒门官员,难道都变成了她的应声虫?他们为何不反对?!”
敬新磨从袖中掏出一份折子,双手递给宋治,而后垂下脑袋,声音肃杀:
“因为皇后娘娘说,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国战大局,没有半分私心,并且还请封各个团练使、防御使为节度使!”
听到敬新磨的话,接过赵七月拜托对方转呈的折子一看,宋治一张脸顿时气成了青紫色。
封团练使、防御使为节度使,是宋治威服人心、彰显自己皇帝存在感的最大手段,也是施恩于下的最大筹码。
而现在,他的命令还没下达,赵七月竟然联合群臣,声势浩大的先一步提出了这个建议!
这样一来,那些团练使、防御使就算成了节度使,也不会多感激他宋治,而是会对赵七月感恩戴德,把加官进爵的绝大部分功劳,都算到赵七月头上去!
赵七月在军中的威望与收获的拥戴,将变得空前强势!
反观他宋治,付出了大量权力,能得到的东西却少之又少。
他原本是要用节度使的权位,来让孔严华联合团练使、防御使们,将赵七月从汴梁主帅的位置上赶回来,现在却被赵七月反将了一军、反捅了一刀!
这让宋治如何能不气?
他气得当场呕出了一口鲜血。
“陛下......”
“陛下!”
赵玉洁与敬新磨连忙搀扶。
“是谁,是谁泄露了天机?!是谁,是谁让赵七月先一步提出了这个?!是谁在算计朕?!”
宋治将折子捏得粉碎,张开满是血迹的嘴,发出愤怒而不甘的大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