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宁在一处坍圮的女墙前站定,纵目俯瞰在城外收敛尸体、相安无事的两军将士:
“蒙哥回了陇右,但其麾下仅存的三名王极境,倒是派了两个到中原来,以弥补杨柳城之战后,对方王极境修行者数量的缺失。
“这不是什么大事,但根据我接到的消息,察拉罕与博尔术南下的部曲中,各有几名元神境后期巅峰的修行者,很有可能即将成就王极境。
“我暂时无法恢复战力,接下来的战事,还需要多多依仗各位。”
听到赵宁这么说,宋明等人大惊失色:“如此说来,我们在王极境修行者的数量上,不是又快要陷入明显劣势了?这可不利于国战大局啊!”
赵宁摇了摇头,不以为然地淡淡道:“但凡旷日持久的大战,总有旧的王极境不停战死,也总有新的王极境不断诞生。
“天元大军中会有元神境后期的修行者,即将突破瓶颈进入新的天地,我大齐军中同样不缺这样的人杰。
“在局部战场上,谁抢先一步达成王极境,谁就能主宰战场赢得胜利;在国战大势上,哪一方的新增的王极境多,哪一方就能手握决定胜负的战机。”
说到这,赵宁轻叹一声,面对脚下残酷的战场,话音有片刻的停顿。
一具具面目全非的尸体,被将士们抬上板车,像烂鱼一样堆在一起。
这些血染战袍、手脚不全,乃至身首异处、脏腑横流的死寂尸体,在前一天还是活蹦乱跳的热血儿郎。
可现在,他们的热血冷了,他们的尸体凉了,他们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故事戛然而止,他们留下的痕迹会飘散在晚风里。
那些曾被他们当作安身保命之本、建功立业之凭、保家卫国之基的兵刃,如今荒草一样散在各处,在蔓延的血泊里起起伏伏。
握着它们的人已经消失在世间,可它们不会。
它们会被收集起来,并发放给下一个作战的勇士,去杀戮更多鲜活的生命,直到握着它们的勇士也死去,直到自身崩坏被回炉重炼。
在这片人命如草芥的战场上,多半普通人会死于非命,半数修行者会命丧九泉,能够成就元神境的百中无一。
一万个活生生的人成为尸体,用神魂与鲜血作为土壤,可能才能培植出一个王极境。
只有成为王极境,才能靠一己之力,决定局部战场的胜负,才能对国战大局产生实质影响。
如果只是元神境、御气境,那就需要很大的数量聚集在一起,抱成团,靠着艰难拼杀,才有可能扭转、决定一场战斗的走向。
世人都知道,战争年代,包括王极境在内,精锐、高阶修行者的数量,会比太平时节多很多。
可很少有人去深究,这些新增的高手强者,是在一场场九死一生的战斗中磨砺出来的,是踩着同袍与敌人的尸体,一步步提升境界的。
一将功成万骨枯,再残忍的养蛊之法,也没有战争这么可怕。
更令人绝望的是,成为王极境并不是终点,王极境也会死,有些时候甚至会死得很突兀、很简单。
可如果没有这一场场战斗,没有一片一片战死的大好儿郎,就不会有那么多精锐、高阶修行者,更不会有那么多王极境,也难以锻造出更高修为的存在。
元木真能够成为天人境,以一己之力改变草原、征服草原,固然是有千年罕见的天赋。
可如果没有一场场战斗,没有成千上万的人命,他也不可能成为天人境,至少,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就是天人境。
而他的麾下,更加不可能有那么多百炼成钢的王极境、元神境,能够助他横平万里山川。
他也就没有挑战大齐,覆灭大齐的资格。
“要赢得这场规模浩大的战争,我们需要很多高手强者,更需要源源不断的王极境。
“诸位都是王极境的老人了,城中有不少良才,为郓州为国战,还望诸位能够多多指点他们。”
赵宁说出了心中的打算。
宋明等人面面相觑,他们可都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哪会轻易指点其他修行者?就算指点也是指点自己的族人门生,不会教授外人什么。
“大总管放心,我们会照办。”宋明表明了态度。
另外两名王极境,也都是点头应和。
赵宁只看他们不情不愿的眼色,就知道这事可能性不大,纵然他强迫,对方大概也只会敷衍了事。
对此,赵宁早有预料,他并没有指望这些人深明大义。
一百多年物欲横流的太平生活,早就把人培养成了自私自利的存在,更何况大齐的文武之争、世家寒门之争还就在眼前,血淋淋的过往并不好消弭。
赵宁此时跟他们说这些,不过是通知他们一声。
接下来,他除了自己修炼,会大规模指点郓州的精锐修行者,帮助他们尽快提升境界。
可想而知,一旦境界提升,受了他这么大的恩惠,那些军中将校,都会成为他的“门生”,整支军队恐怕都得渐渐成为效忠他个人的私军。
到了那时,宋明等人可就怪不得赵宁,也不能指摘他了。
赵宁纵目远眺,目光越过天元大军营地,看向南方天际。
要想军中修行者得到充分磨砺,打熬出更高的境界,需要的是胜利的战役,而不是失败的,最不济也得是势均力敌的。
战败了,将士们情志郁结不说,还会死得差不多,哪里能有多少修行者成长起来?
他得尽量保证,发生在各地的战役不能败得太惨,要让齐军中的精锐修行者,能够得到更多成长机会。
这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
城外没有王极境中期的修行者拦路,这件事做起来无非就是麻烦一些。
赵宁已有打算。
......
从城头回到用作中军大帐的大宅,赵宁站在沙盘前,望着整个国战战场陷入沉思。
帐中的参军、书吏,见他独自沉吟,都不自觉的放轻了手脚,不敢有分毫打扰。
国战四大战场,现在可以细分为五个了,除了陇右他不用过多考量,黄河南北的战局,他每天都要一步步推演。
陇右军在西域作战多年,多半都是精锐,无论寒门军队还是魏氏主事的部曲,都不是中原齐军可比。
如今蒙哥重伤,麾下只有一个现成的王极境,想要在魏无羡手下突破陇山防线,难度不小。
最重要的是河东。
没有赵氏、杨氏带着河东军守住晋地,察拉罕麾下二十万大军一旦南下,中原战局立马就会崩溃。
但最稳固的其实也是河东。
一年过去了,由赵氏族人——包括战前被刻意培养的旁支、远亲子弟——作为骨干的河东军,无论规模还是精锐程度,都已今非昔比。
族中修行者不仅有改良过的《青云诀》,还有赵玄极指点修为,更有海量修炼资源。经过这么久的沙场磨炼,很多人的境界都得到了极大提升。
到了今日,靠着天堑雄关没有太大损失的赵氏修行者,在高手强者上的力量,不是大齐别的军队能够望其项背的。
只不过这些人没有完全把战力发挥出来。
赵宁在等一个时机。
他原本以为,从达旦部南下的战士,会被派到河东增强攻势,如果是那样,赵氏隐藏的这些高手强者,就会爆发出自己该有的力量,给察拉罕一个当头棒喝。
依照眼下河东军表现出的战力,如果再有七万生力军,河东就会守不住,萧燕应该把兵力投入河东——可她并没有这样做。
赵宁琢磨多时,也没有想明白原因。
就好像对方坚信赵氏难以对付,不可能成为突破口。
察拉罕没有得到援军,赵宁也就没有把这份力量显露出来,毕竟就算显露出这份实力,眼下也不可能一下子彻底击败察拉罕。
能够守住河东,跟能击败察拉罕,中间有太长的距离:野战反击,占据上风,有胜利,夺城,决定性胜利——每进一个阶段,都需要高一分的战力。
既然察拉罕没有援军,那么赵宁的打算就是,等到河东军的实力积累到,能够迅速完败察拉罕的时候,再把实力爆发出来。
这样才能避免出现意外。纵然有意外,也有力量从容应对。
其次是河北战场。
要不是有河北一二十股义军,同时闹出了攻州陷县的非凡动静,而且还把各地驻军耍得团团转,取得了杀官屠军、抢夺粮秣的巨大战果,原本已经集结起来的十余万绿营军,就会渡河南下。
从达旦部调来的十五万战士,也不会只有七万增援博尔术。
若是十五万达旦部战士,跟十余万绿营军一起投入到了正面战场,无论河东还是郓州,都很难再支撑下去。
现在萧燕手握十余万绿营军,在各州少量驻军的引领下,配合八万达旦部战士,已经开始大规模分片围剿各地义军。
根据赵宁得到的消息,萧燕没有把大军分散开,而是选定了包括白洋淀在内的部分义军相对集中盘踞的地带,作为第一场大战的目标。
她让大军先在外圈排开阵仗形成包围之势,而后拉网一样前进,不断缩小包围圈,想要将白洋淀等地的义军,围歼在包围圈中央。
解决了一个地方,再赶去下一个地方,确保每次作战都有绝对优势兵力,可以形成铁通般的包围圈,不给义军任何逃出生天的机会。
在回郓州之前,赵宁已经给黄远岱去了信,让对方早做准备,找准包围相对薄弱的地带,寻机突围。
这本是一场几乎没有生还余地的战争,但萧燕偏偏把苏叶青带在了身边,这就让黄远岱能够做到知己知彼。
一品楼、长河船行在各地眼线众多,驻扎各州的北胡大军中,还不乏苏叶青麾下一品楼修行者,隐蔽控制的部落战士。
有他们配合,这场战争并不是没有机会。
第三重要的战场,当然是郓州。
这里没什么好说的,暂时仍是僵持之局。
最后就是博尔术跟赵玉洁,在曹州南部一线的对峙。
双方之间的较量,会打成什么样子,赵宁也拿不准。
不过没关系,无论他们打成什么样子,赵宁都想好了应对之法。
......
赵宁的目光,最后落在中原,聚焦于汴梁。
汴梁还是那个汴梁,然而汴梁周边的形势,已经跟之前有天差地别。
杨柳城之役后,中原大军都成了节度使的藩镇军,有的在汴梁附近,有的不在。
汴梁还是东京,没有划给哪个节度使,但现宣武军节度使的地盘,就在汴梁旁边。
宣武军节度使是张京。
至于皇后,人还在汴梁,但能够直接调动的军队,只有三万扈从军。
当然,名义上她还是坐镇东京,主持中原大局,赵玉洁也要听调。而实际上,有皇帝在上面撑着,赵玉洁并不会听她指挥了,后者实际能调度的大军更多。
在赵七月回到汴梁稳住大局时,她的任务就完成了一半,取得杨柳城大捷后,声威达到顶峰。赵宁想要赵七月到的事,对方已经全部做完。
接下来该如何呢?
不久之后,皇帝肯定会调赵七月回去。他已经驾空了赵七月,让后者无所事事了,过一段时间再调回去,就顺理成章。
但赵七月不想再回到皇帝身边,当那个注定要被废掉的皇后。
于是赵宁就得打算打算。
这个打算并不难做。
关键就在于一点。
七万达旦部战士需不需要来郓州。
如果郓州有希望被快速攻下,那自然要来——但这个可能性不大,之前二十万天元大军也没做到这事。
再就是,如果郓州有出城反击之力,那达旦部战士也得来助战。
这方面赵宁可以控制。
他要做的就是这个。
而一旦达旦部战士不来郓州,那他们会被博尔术派去何处?
派去何处对博尔术最有用?
赵宁帮博尔术仔细分析了几遍。
他得出了结论。
于是他派人给赵七月送去的信上,写了这样一句话:中原战火,即将重燃。
......
回到起居的院子,赵宁在屋中盘膝而坐,闭上了双眼。
他脑海中浮现出的,是当初在燕平镇国公府的地下室里,自己构建的那副代表大齐皇帝、衙门、世家力量的乾坤图。
今时已经大大不同于往日。
他将这幅图,从自己的脑海里抹了去。
取而代之的,是大齐江山图。
他很快在这副州县分明、节度使藩镇错落的社稷图上落子,一如棋子落棋盘。
不知过了很久,他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
接下来这几年,注定是天下大变的几年。
战场是大齐跟北胡的战场,交战的双方是大齐王师跟北胡大军,但即将在这副棋盘上林立如山的棋子,却只会代表一个含义。
群雄并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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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