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笑声在崇文殿回响不绝,震得陈询蓦地抬头,惊得韩昭不明所以。
这笑声是如此洪亮,中气十足,又是如此肆意,好像看见天下最滑稽的人。
好不容易笑罢,宋治看向两位呆若雕像的世家大臣,虽然仍是坐着,但因为气势的变化,给人一种高大如熊罴,睥睨如神灵之感。
他淡漠地问:“两位该不会是以为,朕问你们有何良策平定陇右战局,是想听这些——听你们教朕做事,威胁朕自断左右手吧?”
陈询与韩昭同时一愣,心中霎时卷起万丈波澜,茫然不解而又惊骇莫名的看向大齐的皇帝。
不听这个,不谈这些,对方今日召见他们,又没有立即表现雷霆之怒,还能因为什么?
将陈询与韩昭的神色变化尽纳眼底,宋治忽地又笑了一声,指了指他俩:
“朕明白了,你们以为朕叫你们来,是想求你们将暗中派往陇右的世家王极境调回,所以你们跟朕讲条件,要朕帮着你们重振声威,打压寒门政敌?”
说到这,宋治的脸色陡然冷了两分,目中浮现出浓浓的轻蔑,就像在看两个挥舞着手臂,想要阻挡一辆奔驰的战车的螳螂:
“你们以为,朕是要跟你们谈判?
“你们以为,你们有资格跟朕谈判?”
听到这里,陈询与韩昭如坠深渊,脸色大变,他们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皇帝竟然完全没有跟他们谈判的意思,还如此嘲讽他们。
愤怒与惶恐,憋屈与诧异,羞辱与忌惮,全都化作滚烫的石头,一下子塞满了两人的胸腔,堵得两人呼吸不畅、难受至极。
陈询恼羞成怒,咬着牙一字字道:“陛下甘愿被小人蒙蔽,不肯善待忠良功臣,就不怕坏了江山社稷,乱了天下人心?”
闻听此言,宋治再度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比之前还要肆意,笑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猖狂。
似乎跟他说话不是百官之首的宰相、军方地位顶尖的副大都督,身后也没有站着世家这个昔日的巨人,而是两个不知所谓的跳梁小丑,狐假虎威的猴子。
“小人?忠良?”
皇帝站起身来,挺拔的身躯因为地台而拔高,好似以一己之力便能稳住大地撑起苍穹,他那没有丝毫凡人感情的双眼,看朽木一样看着陈询与韩昭:
“对朕而言,这天下只有两种人;对一个拥有至高无上绝对皇权的帝王而言,这天下也只会有两种人。
“一种是敌人,一种是奴才!
“对待不自量力、敢于跟朕为敌的人,如元木真此獠,朕早晚必除之!对待忠心事主、任凭驱使的奴才,如高福瑞等人,朕不吝富贵赏赐!
“除此之外,天下不会有第三种人,也不会有第三种人生。
“高福瑞等人正是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忠心耿耿、任劳任怨;而你们,宰相,副都督,正是因为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还敢在朕的面前出言不逊、指手画脚。
“谈判?滑天下之大稽!谁有资格跟朕提这两个字?
“跳梁小丑犹不自知,真是自寻死路!”
说这番话的时候,皇帝英姿勃发、顾盼自雄,仿佛自身就是神灵,是真正的天之子,无人可以忤逆,无人能够触犯!
宋治最后四个字落入陈询与韩昭耳中,震得他俩心头一抖肩膀一颤,再看宋治之时,对方身上犹如有天日般的光芒,神圣的无法直视。
韩昭如遭雷击,浑身乏力,双腿发软,就差没有当场坐倒,陈询到底有依仗,底气足上不少,闻言更多的是悲愤。
他的双眼一片通红,一字一顿的道:“陇右战事不决,而朝廷已经无粮,陛下如此作为,只怕会让战事继续拖延,贻害三军不说,恐怕还会让天下不稳!”
宋治哂笑一声,现在他看陈询的目光,已经不是在看一个傻子了,而是在看一个死人:“拖延?怎么会拖延?
“朕问你们有何良策,不过是想给你们一个认罪的机会,主动撤回那些王极境,免得朕大开杀戒,被鲜血脏了手,妨碍在史书上留下仁君之名。
“但既然你们不知错不认罪,那好啊,污点就污点,朕成就的是千古大业,打下的是万事根基,与之相比,纵然没有仁君之名又算什么?”
宋治如此胸有成竹,对世家的态度与反扑满不在乎,大大出乎陈询意料,他涩声问:“陛下如何破局?”
“说不上破局,因为这本身就不是困局。”
宋治施施然从御案后走出,四平八稳的来到陈询面前,直视着后者的双眼,说了一句让陈询面如土色的话:
“岂止不是困局,甚至是朕想要的大好局面!”
宋治对陈询的神色很满意,负手在他跟韩昭面前来回缓步走动,就像在跟知己诉说自己的奋斗,又像是在跟对手指点江山:
“世家敢勾结魏氏,为虎作伥,此举固然让朕愤怒,但也只是愤怒而已,何至于让朕束手无策?
“如果此事真让朕束手无策,那么不是你们有多高明,而是朕太过愚蠢!
“朕既然敢中央集权、打压世家,就不怕你们不服,不怕你们反扑,因为无论你们怎么做,都在朕的预料之中,朕都有相应的反制手段!
“大齐这个棋盘就这么大,棋盘上有哪些棋子,朕岂能心中没数?所以无论你们做什么,只要没有更多棋子,跳不出这个棋盘,那就都在朕的掌控之中!
“还不明白?好,朕说得再直接些。
“世家的王极境修行者,都去勾结魏氏加入陇右战场,那你们在京师,在各自祖业所在地,岂不是没了高手坐镇?
“朕为何一定要盯着陇右看个不停?
“既然朕要的是灭掉世家,那为何不趁此机会,一劳永逸?
“朕只需调回部分陇右军中的王极境修行者,再配合燕平城里的王极境,就能轻而易举镇压燕平中的所有世家高手,让你们想反抗都做不到!
“而在陇右战场,一方面军中尚有部分王极境,你们短时间内依然无法决定胜局;另一方面则更加重要。
“陈询,既然你们世家求的是跟朕谈判,是要朕施舍富贵地位,那么朕让贵妃暂停几日攻势,世家王极境也只会以为这是朕在让步,是正在朝中跟你们谈条件,乐见其成,怎么都不至于立即猛攻吧?”
说到这,宋治停下脚步,含笑看着陈询,智珠在握,雄姿英发。
陈询如丧考妣,禁不住后退两步,而韩昭则是再也坚持不住,一屁股坐倒在地,满面惊恐与颓丧。
除开赵氏、魏氏、杨氏,世家王极境拢共就那么多,为了抗衡赵玉洁麾下高手,近乎倾巢而出,只要宋治调回部分陇右王极境,连赵氏插手的风险都可规避!
而宋治在燕平对众世家出手时,必然封锁消息,陇右的世家王极境们,根本不可能及时得知这一切,回来救援。
就算他们得知消息,终究是会慢一步,什么都晚了。
等到宋治解决了朝堂上的世家大臣,给世家钉上了反叛罪名,就能名正言顺清理各家残余势力!
经历这种变故,陇右的世家王极境们必然心神大乱,届时宋治甚至可以亲临陇山,陇右之战岂有不速胜之理?
陈询越想越是心惊,越想越是绝望。
他知道,他之前忽略一件事。
面前这个皇帝,并不是一个昏聩之君平庸之主。
北胡能入侵成功,不过是因为宋治正全神贯注于内部权力斗争,处在扶持寒门打压世家加强皇权的关键时期,乱象丛生国力衰弱,趁虚而入罢了。
国战期间,宋治的表现之所以不够亮眼,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他在军事上没有太大才略,但另一方面,却是被赵宁太过耀眼的光芒所掩盖。
就内斗而言,宋治是真正的大家。
一直都是!
这时,敬新磨进来向皇帝禀报:“陛下,燕平城四品以上的文武大臣们,都已经到了含元殿,就等陛下过去了。”
听到敬新磨这话,陈询就像是听见了丧钟鸣响,眼前一黑,差点儿当场晕厥。
今日到含元殿的世家大臣,无异于都走进了坟墓!
宋治笑容不减,略带戏谑地问陈询:“宰相大人,现在你还觉得,你有资格跟朕提什么条件吗?你还想要朕罢黜高福瑞废掉贵妃吗?”
陈询浑身发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宋治的大笑声再度响起,负手迈开大步走向殿外,头也不回的道:
“宰相大人,世家已是明日黄花,翻不起什么浪花来了,朕要你们进坟墓,你们最好是乖乖进坟墓,要不然,连坟墓都没有了!”
在宋治畅快无比的笑声中,陈询僵硬的转过身,看着皇帝走向含元殿的背影,只觉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这场士族世家与皇权的斗争,延绵至今已是长达数百年,经历过好几个朝代,其间互有胜负,写下过不知多少血腥黑暗的篇章,席卷过天下不可计数的黎民苍生。
到了本朝,尤其是到了宋治即位渐渐露出狰狞的獠牙后,世家就一直在被皇权拿捏,从未占到过什么便宜不说,还一步步滑向深渊,乃至连反抗都无力。
现如今,眼前这场发生在陇右的战争,竟已是大齐世家最后一次奋躯而战,本以为可以保住世家尊荣中兴世家之势,没想到到头来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至于日后......
不会有以后了。
以后这个天下,不会再有世家。
五年国战,世家子弟或沙场血战,或在州县为官,一面死伤无数,一面殚精竭虑,是有纨绔之子平庸之辈充斥其中,但亦有大量有德有才的英雄豪杰。
那场战争的胜利是用心血浇灌出来的。
世家精英在广阔的大齐土地上,曾经用生命绽放过无数绚丽的星光,也曾为那些迷茫不安的百姓,在黑夜中点燃过一片片支撑他们前行的光亮。
陈询曾以为那是世家重振声威的鼓响,却没想到,那竟是世家向这个天下谢幕的绝唱!
世家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世家到底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陈询扪心自问。
是他们这些世家骨干太过无能不堪,还是宋治这个帝王太过英明神武?
都不是。
答案是那样明显,就像殿外的阳光一样刺眼,就那么赤裸裸的摆在面前。
是天下庶族地主越来越多,是他们掌控了越来越多的财富与创造财富的资源,士族门阀相形见绌,所以寒门不可遏制的崛起。
正因如此,代表他们利益的科举制度应时而生。
正是靠着他们,皇帝即将完成中央集权,也终将把皇权加强到顶峰!
届时,天下的确会如宋治所言,只剩下两种人。
对宋治而言,那是敌人与奴才。但对天下苍生而言,这两种人有另外的区分:一种是奴才,一种是主子。
这是大势,是洪流,是人力真正无法抗衡的东西!
冉冉升起的寒门新星——不,应该说如日中天的寒门势力,与他们相比,士族门阀、世家勋贵,的确如宋治所言,已是明日黄花。
明日黄花吗?陈询忽然想到了昔年的诸侯,想到了那些公族,那些贵族。
他们,在某个时候,也一定被称作过明日黄花。
陈询看着殿外明媚的夏日阳光怔怔失神,有一刹那的精神恍惚。
对中原皇朝,对天下汉人,世家是有功勋的,历朝历代以来,至少在面对外敌的时候,不曾被破国灭族,最不济也能守住江南半壁江山。
有世家的这些年,皇朝未曾被平民百姓推翻过。
但世家同样也有罪过,他们把持权柄,掌控天下大部分财富与创造财富的资源,享受特权高高在上,族中子弟即便不那么努力,也能成为官员权贵。
但到了今时今日,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不合时宜的世家,注定了只能走向消亡。
连最后的挣扎都是那么荒诞滑稽。
出门的时候,陈询问失魂落魄的韩昭,又像是在问自己:“千百年后,世人会怎么看待我们,会如何评判世家?”
欲哭无泪的韩昭心神不属,声音艰涩:“千年百年后,哪里还有人去想着世家?我们早就成了历史,只存在于故纸堆的历史!”
“历史吗?”陈询抬头看了看刺眼的太阳,因为后者太过炽烈,稍微看得久了眼前便阵阵发黑。
“是的,历史,是历史。”陈询收回目光,喃喃自语。
十三门第,十八将门,也曾是一个个鲜衣怒马的生命,也曾有一个个热血激荡建功立业的英杰,也曾绽放过绚烂夺目的光芒。
而最后,他们都会成为历史。
他们留下的,只有在布满灰尘的故纸堆里,静静躺着的零星的故事。
陈询敛去杂思,跟韩昭一起,在敬新磨的看押下,远远跟上宋治,迎着金黄灿烂的阳光,走向不远处高阔雄伟的含元殿。
走向——他们的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