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冀州。
沈易年纪不大,三十多岁,在这个年纪能位居冀州长史,成为冀州文官中排行第三的人物,放眼整个大齐都可称青年才俊。
更为难得的是,他已经是元神境后期。这意味着只要稳扎稳打,成就王极境就是十拿九稳的事。人生风光,不外如是。
在进州府衙门前,他站在匾额下看了看,心潮有着不可抑制的澎湃。
进了衙门,来到自己那间宽阔明亮布置素雅,却因为名贵字画而暗含奢华气的班房,沈易坐上紫檀木打造的太师椅,居高临下看着恭恭敬敬进来汇禀公务的大小官吏,再清晰不过的感受到了权力带来的爽快。
放在几年前,这是不可想象的事。
乾符十一年,也就是国战爆发前两年,他还只是一个连府试都通不过的书生,二十好几的人了,依然只有童生的身份。
他不怎么会读书,虽刻苦努力,没少头悬梁锥刺股,但总是不明经典精义。
先生说他除了死记硬背就只会死记硬背,一点悟性也没有,这辈子能中个秀才也就到了头。
起初沈易很不服,认为先生低看了自己,他相信勤能补拙,于是愈发努力,三更眠五更起,整日整日与书册为伴。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就连贴身的美貌丫鬟多番暗送秋波,他也置若罔闻。
但这样并没有起到什么效果,睡得太少,精神就不好,整个人迷迷糊糊、有气无力,思维不再灵敏,记性还越来越差,府试的成绩便不如之前。
那时候,沈易很愤怒。
他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刻苦,能做的都做了,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可那些远不如他努力,经常花天酒地、外出游玩的书生,却陆续在府试后榜上有名。
为何偏偏他就不能?
之后他更加卖力读书,睡得更少,更不关心书房外的事,更不与旁人来往,就连家里的父母兄弟,他都懒得分神去搭理。
他的脾气越来越不好,一点小事都能让他暴跳如雷。
结果,还是无用不说,渐渐地,他竟然开始提笔忘言、转念忘事、丢三落四。
他胸怀莫大的愤怒。
愤怒的久了,他就感受到了什么叫绝望。
他几乎都要承认自己天资鲁钝,一生都会平庸下去了。
转机来的猝不及防。
一日,他被担心他精神状况的家人,给逼得踏青散心,出城门的时候,因为一直埋头想着书中文章,不经意间撞到了前面的行人。
等他回过神来,首先听到的便是一位富贵公子的喝骂,而后就看到富贵公子的仆从手里,还揪着一位哭哭啼啼的娇媚小娘子,周围的人正指指点点。
精神有些恍惚的沈易,一开始没弄清楚状况,好一阵,通过各种议论声和面前富贵公子的话,他明白了事情缘由。
原来,那位小娘子的父亲烂赌,还不上借的钱,开赌场的富贵公子便要拉那个小娘子抵债,小娘子不从,便被富贵公子抽得一边脸红肿。
这种闲事,沈易本来懒得管,但实在是忍不了富贵公子那副我就是天王老子的模样,和对他颐指气使的谩骂,与不要想着英雄救美的警告。
加上他近来本就脾气暴躁,而且家境不错,并不忌惮一个开赌场的,于是气上心头,没多想便一拳砸在了对方脸上。
那一架,沈易被打得很惨。
他本身不过是御气境中期的修为,只带了一个随从,而对方有御气境后期的境界,还有七八个手下。
那一架,沈易也打得很痛快。
他一个人就打趴下三个人,打得对方头破血流、哭爹喊娘,还不知怎么把那个富贵公子给摔在了地上,让对方吃了不少亏。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这么能打。
那一架后,沈易心怀大畅,一扫多日阴霾,不仅救了小娘子,还赢得周围人的称赞,于是他流着鼻血大步出城,真正有了踏青的心情。
在踏青的过程中,他见到了一个人。
一个修行者。
对方说他能够不因为自身弱小,在面对不公之事时仗义出手,殊为难得,很是佩服,想跟他交朋友,跟他一起行侠仗义。
行侠仗义,他没什么兴趣,但能打架,他觉得格外过瘾。
于是他没有拒绝。
一个月内,他俩接连做了三四件锄强扶弱、匡扶正义的事。
在这期间,沈易每次动手都格外兴奋,冲在对方前面,事后也笑得格外痛快,必定请对方喝酒——他读书时从来没这么痛快过,而且迅速突破了境界。
后来他才知道,对方是一名青衣刀客!
惩奸除恶,名声在外的青衣刀客!
对方认定了他是一个很有行动力的侠士,邀请他加入。
沈易没怎么思考便答应了。
因为他发现,比起读书他更喜欢打架,也更擅长打架,他在两件事上的天赋有云泥之别。
头悬梁锥刺股,说起来好听很振奋心志,但如果不是读书太容易疲倦,不是读书不能让他兴致勃勃,他何须靠外在的痛苦折磨、鞭策自己?
打架则不同,他真心喜欢。
从此之后,沈易不再用心读书,转而专心修行、琢磨战技,明明已经过了修行的黄金四年,境界竟然提升的极快,两年后就到了元神境!
他不再精神萎靡,取而代之以神采奕奕,他也不再暴躁易怒、自绝于人群,而是心胸敞亮、交游广阔,他不再绝望自卑,渐渐拥有了万丈豪情!
到了青楼,接待他的清倌儿总是分外热情,踏青出游,偶遇的年轻女子经常主动跟他搭话。
就连之前对他冷言冷语、不屑一顾,骂他书呆子的隔壁美艳寡妇,也因为他气质的巨大变化,而频繁向他抛媚眼儿,甚至出言挑-逗他。
国战爆发,家里提前听到风声举家南迁,他则按照青衣刀客的命令,留在了河北,加入了义军,浴血奋战了五年。
这五年,是他人生中最痛苦也最快意的五年,因为有各种各样的拼杀,也因为有各种各样的危险。
五年奋战,他突破元神境后期,成为了一股义军的二当家,立下了赫赫战功,心志也被磨砺得分外坚韧,智慧同样跟之前不可同日而语。
国战后,他被朝廷任命为冀州长史。
身为武将,却被任命为文职官员,一方面固然是因为河北没有藩镇,没那么多军职,二方面是因为他没有背景,让人给挤了,三方面则是因为他好歹有秀才这个身份在。
——国战爆发前,他参加了府试,虽然一年多里已经很少读书,但到了考场上,竟然心神清明、文思如泉涌,加上往日积累发挥作用,结果榜上有名!
冀州是个上州,刺史官居三品,别驾四品,他这个长史都有五品。
“长史大人,刺史让你过去。”
“好,某这就去。”
不同于世家出身的别驾,刺史是个寒门官员,平日里跟沈易颇为亲近,很多事都是越过别驾,直接安排他来处理。
片刻后,沈易见到了刺史。
刺史已过知天命的年纪,但精明之色不减,国战期间的经历让他双眼愈发充满智慧,坐在那里不怒自威。
面对这位上官,沈易常怀高山仰止之情。这样的人,他平生只遇到过两个,前一个是他所在的那路义军的首领。
“衡水县出了乱贼,情况跟别的地方差不多,都是欧杀官差焚烧衙门,抢夺官仓的粮食。
“但不同的是,衡水县城设防严密,县令早就依照本官的安排,招募民勇巡查街巷、把守城池。”
说到这,刺史顿了顿,看向沈易,神情并不慌乱、焦急。
“这需要元神境的高手,亦或者许多御气境精锐!”沈易接过话茬。
刺史微微颔首,意味深长道:“不错。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这些乱民是由那些青衣刀客煽动、带领的,这次的祸事为事先谋划。”
沈易面容肃然:“大人英明!”
衡水县距离州城不远,彼处发生的事他其实早就知道,因为那的确就是青衣刀客暗中推动。
他作为青衣刀客中的高层,冀州的主事者之一,这件行动虽然不是他一手策划,却清楚每个细节。
国战结束后,之前战斗在河北的各路义军,都接受了朝廷整编,或者功成身退卸甲归田,或者进入州府驻军当差,还有的去了藩镇。
其中的有功之士,几乎都成了朝廷官吏。
对于一般的义军将校而言,成为朝廷命官,就完成了身份转变,只需效忠朝廷;但对于其中的一品楼、长河船行修行者而言,他们之前的身份依然存在。
双重身份会带来什么命运与前程,会给具体的个人以怎样的影响,让他们产生何种心情与心理变化,是不可能单一论之的问题!
四平八稳的刺史接着道:“这些时日以来,河北与中原部分州县的祸乱不断发生,至今已有二三十件。
“暴民规模虽然大小有别,但最多不过数百人,袭击的对象也仅限于县衙及以下,元神境修行者很少出现。
“有祸乱的各州州府,皆已出动驻军循迹围剿,目前已有零星交战发生。如果是正常情况,事情不会很难控制,乱军很快就会被剿灭。”
说到这,刺史又停下来,不急不缓的看向沈易。
沈易顺着刺史的话往下说:“但这不是正常情况,乱民背后的青衣刀客,到底有多少人有多少力量,眼下我们并无准确把握。
“河北没有藩镇,军队力量不那么强,州城虽有驻军,数量不过千人上下,虽说对付治下乱民足矣,但如果......”
州城驻军千人的规模,听起来不大,但大齐三百多州,如果每个州都有如此规模的驻军,拢共就是三十多万。
而普通州城,并非需要重兵布防之地。
真正需要大军驻守的,是军事重镇、险要关塞,京师及京师周围,以及四境边镇,尤其是北部漫长的边境线。
寻常时候,皇朝大军加在一起也不会达到百万规模。
而如今,朝廷有那么多藩镇,河北还在闹饥荒。
刺史冷冷道:“如果祸事继续发生,这些乱民的力量就会增强,更为可怕的是,他们若是相互聚集,由一股数百人变成数千人,那就非同小可了!
“而在有青衣刀客组织的情况下,这几乎是必然的。如此一来,东汉末年黄巾乱贼之象,就有可能在河北大地部分重现!”
沈易故作诧异、惊骇:“那形势岂不是已经火烧眉毛?”
刺史喝了一口茶,恢复了镇定从容的面色,淡淡地道:
“这只是最坏的情况,几乎不会出现。如今飞鱼卫已经到了各州,襄助驻军平乱,并严查青衣刀客根脚,有他们帮忙,战斗不会很难。
“今日叫你来,是因为你曾经是义军将领,精通兵事,本官想要你带领驻军出战,去平定衡水县的乱贼,迅速扑灭乱象。”
说到这,刺史若有深意的看了沈易一眼:
“若你此战能立下大功,本官会向朝廷为你表功,以你的资历与修为境界,届时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官升四品易如反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