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瑜迟疑不定:“河北......河北真就会有你想要的东西?”
身为正儿八经的官员,地位不低消息灵通,当然知道河北不像官府布告中跟百姓宣扬的那样,是什么倒行逆施、妖魔横生之地。
实情很可能恰恰相反。
“有与没有,终究是眼见为实!”县丞主意已定。
黄瑜直视对方:“弃官北上?是不是太鲁莽了些?”
县丞大手一挥:“这彭城县的官做成这个样子,还有什么意思可言?左右我也快妻离子散,哪里还需要顾忌那么多?
“圣人教导我们坐起而行,想到的事情不去做,跟石头有什么分别?”
说到这,他双眼里多了不少血丝,五官挤压在一起,纠缠出满脸愤懑不平之色,一字字道:
“五年国战,死了多少热血儿郎我不知道,但与我并肩而战的乡勇,在数年血战里可是死伤大半!
“这里面,多的是不到及冠之龄,人生刚刚开始,本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有大好岁月可以享受的少年郎!
“如果他们拼了性命保全下来的国家,竟然只能是这样一个让他们的亲人饱受欺压,沦为难民活活饿死的妖魔人间,那我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滋味可言?
“这趟河北,我是去定了!
“我一定要亲眼看看,这天下到底还有没有希望,这国家到底还有没有公义,人心中到底还有没有是非黑白!”
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如雷鸣,似利箭,直击黄瑜心神。
他猛灌一碗酒,长吐一口气,拍案道:“既是如此,为兄便跟你一起去,这徐州我早就呆不下去了!”
“好!那你我便同去!”县丞大喜。
“同去同去!”
两人相视大笑,这回笑得格外豪迈,不复之前的悲凉惆怅。
此时此刻,对他俩而言,有希望,比什么都重要。
“河北虽然不远,终究在千里之外,两位想要看的东西,徐州就有,何必辛劳远行?”
两人笑声停下来的时候,忽的听到这话,齐齐面色怪异,或疑惑或警惕的转头向门口看去。
彼处,有人从院墙的黑影中走出,来到了昏黄的光影下。
他俩面面相觑,彼此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确认,来人他们不认识。
那是一个身着青色澜衫的人,举止淡雅气度出尘,器宇轩昂不怒自威,既似世外高人,飘渺脱俗,又像皇朝重臣,杀伐果断。
为官多年见闻广博,黄瑜与县丞都察觉出了此人不凡,故而虽然对方贸然登门闯入的行为很是无礼,却没有第一时间出声喝问。
“入夜造访,不请自来,多有唐突之处。然而此乃非常之时,某的身份亦非寻常,还望二位能够担待一二。”赵宁拱手见礼。
作为主人,黄瑜首先开口,他打量赵宁两眼,轻笑一声:“足下的身份能有多不寻常?是杨氏细作,还是张京的暗探?”
如果不是外部势力的人,行事没必要这般隐秘。
赵宁微微一笑:“都不是。”
县丞也笑了:“莫不是嗅着酒香,忍不住想要上门讨杯酒吃的同道中人?”
这本是打趣之言,孰料赵宁正色颔首:“的确是同道中人。”
到了人家里,赵宁没道理还刻意隐瞒身份,在黄瑜与县丞都有些错愕的时候,接着道:“不瞒二位,我就是赵宁。”
黄瑜神情一僵:“大晋太子?!”
县丞仰起头大笑出声,也不知是不是酒喝多了,竟然让他很快笑出了眼泪,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指着赵宁:
“你要是赵宁,我就是魏无羡,哈哈,哈哈哈哈......”
赵宁面容一滞,这还是他第一遇到自报家门后,别人不相信的情况。
黄瑜皱眉沉思,县丞拿胳膊肘捅他,笑声不止舌头打卷地道:
“黄兄,那你就该是杨佳妮了,哈哈......不对,杨佳妮是巾帼豪杰,你,你不行......哈哈。”
黄瑜青着脸看向赵宁:“足下深夜造访,却不肯说明自身身份,还口出这般戏谑之言捉弄我等,究竟是何用意?
“若是足下有意拿我俩寻开心,还请自便。”
赵宁无奈地道:“我真是大晋太子。”
“好,好好好,你是大晋太子!黄兄,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那就请大晋太子告诉我们,你来找我们这两个徐州闲散人,是为了什么?难道真是为了喝酒?”
县丞笑得站不稳,只能坐了下来。
黄瑜觉得赵宁可能是政敌、对手们派来,试探自己,想给自己扣上通敌罪名的修行者,所以冷下脸来,回到桌前准备坐下。
这时候,赵宁很想拿出腰牌令箭一样的东西,丢给黄瑜跟县丞,让他们立即明确自己的太子身份。
只可惜,这种东西压根儿不存在。
不过,赵宁要证明自己是赵宁,其实没有那么难。
在黄瑜即将坐下的时候,他放出了一缕自己的修为气机。
于是,黄瑜就再也不能坐下来。
他浑身一抖,犹如看到青天变巨兽,好似面临泰山压眉头,不由得转头震惊而又恐惧地看向赵宁,仿佛见到了天神下凡。
县丞同样是如坠深渊,在他的感知中,面前的赵宁在刹那间就变得身高千丈,头顶天脚立地,遮天蔽月俯瞰众生,而自己渺小如蝼蚁。
这是什么修为境界?
县丞骇然看向黄瑜,对方是元神境后期,能比他更加精准地判断赵宁的境界,而黄瑜目瞪口呆的反应,让他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王......王极境后期?!”
黄瑜是见过王极境中期施展修为的,亲身感受过那种恐怖,而眼下赵宁给他的压迫感,比当时要浓重太多。
赵宁收回气机,淡淡地道:“现在两位可相信孤王的身份了?”
长城之南,拢共就三个王极境后期,而众所周知的是,魏无羡生得虎背熊腰,高大如铁塔,明显跟赵宁的形象天差地别。
黄瑜哪里还能不信,浑身一震之下,连忙跪地下拜:“卑职徐州司马黄瑜,参见太子殿下!”
县丞身躯猛地一抖,借势麻利地从凳子上滑溜到地面,纳头就拜的动作一气呵成,让人怀疑他事先演练过:
“彭城县县丞章颢,参见太子殿下!”
只看他俩喊完一句话,便手足无措的样子,赵宁便知道,大晋太子突然来到徐州,并且深夜造访站在他们面前这件事,让他们感觉不可思议,一时间难以接受。
“除了面对圣上与长辈,大晋已经不兴跪拜之礼,二位请起吧。”
等两人站起身,为了让他们自在一些,赵宁自个儿现在石桌前坐下,笑着对章颢道:
“章县丞想做魏无羡,只怕还得再努力一些。他跟你年纪差不多,却已经王极境后期。不过,这总比黄司马做杨佳妮要容易得多。”
两人听了赵宁这番调笑之言,心情稍微轻松了一些,马上配合地露出笑容,很是奉承赵宁的幽默。
“太子殿下竟然知道我俩?”章颢觉得匪夷所思,他区区一个县城,又距离燕平千里,赵宁怎么会认出他来?
赵宁示意两人落座,“黄司马贤名在外,徐州百姓可没几个不知道的;章县城国战有功,又最是嫉恶如仇,同为世所罕见的仁人志士,说一句徐州良心也不为过。
“我来徐州若是连你们都不知道,来了又有何意义?”
黄瑜、章颢心头震动,受宠若惊,禁不住相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感动。
从现实角度上说,他俩如今在徐州混得凄惨,一个正被刺客暗杀,一个快要妻离子散,依照如今的世道标准,那是妥妥的失败者。
可眼前的大晋太子,却说他们是仁人志士、徐州良心,如此高看他们,认可他们的言行尊重他们的人格,叫他们如何不感动?
“殿下谬赞了,我俩实在是惭愧。”
感慨之余,黄瑜拱了拱手,神色凄凉,“一个司马,一个县丞,都是朝廷命官,本该为社稷民生奔走,如今却尸位素餐,上不能保境安民,下不能救济百姓,面对徐州乱象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百姓家破人亡,有负圣贤教导,本已无颜面对江东父老,何以能当殿下此赞?”
说着,黄瑜差些潸然泪下。
章颢嘴角抽了抽,想要挤出一个笑脸,打趣黄瑜两句,让他不要把气氛弄得太沉重,话到嘴边终究是没能说出来。
因为现实的确沉重。
赵宁正色道:“国家陷入分裂,群雄并起诸侯纷争,百姓沦落于水火,若论责任之大,朝廷责无旁贷,陛下与孤皆难辞其咎,眼下还算不到两位头上。”
闻听此言,黄瑜神色一滞,章颢瞪大双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自古以来,每逢天下纷扰,统治者向来是将罪责归咎于乱臣贼子,甚至是刁民生乱,哪有先说自己责任最大的?
赵宁接着道:“两位之前对徐州乱象束手无策,一腔热血被冷落,一身才学被埋没,这是朝廷有亏于天下良臣仁人,如今孤来了,情况自然会彻底改变。”
这话说得太大。
黄瑜与章颢顿时冷静不少。
他俩不是普通人,若是只在乎自己的富贵荣辱,乃善于阿谀奉承之辈,此时必然百般巴结讨好赵宁,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但他俩不是这种人。
所以面对太大的话时,他俩的本能是怀疑。
这份怀疑还很有依据。
因为朝廷王师眼下并没有到徐州。
既然朝廷王师没来,赵宁何以能说从今往后他俩的情况会彻底改变?
“卑职听闻,在大晋朝廷的主持下,河北河东世道清明,人人皆有公平,人人匡扶正义,敢问殿下,这可是真的?”
黄瑜直接提出这个问题,等待赵宁回答。
章颢紧紧注视着赵宁。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
因为无论如何回答,都只是言语上的。
言语不是事实,打动不了人心。
但赵宁有完美答案。
他道:“大晋朝廷究竟如何行事,二位没有亲眼所见,孤说什么都是虚的。
“不过孤可以告诉二位,城外的三万多难民,已经被孤尽数安顿好,现如今人人有一口热饭吃,人人有遮风挡雨之所。”
黄瑜猛然一怔:“什么?”
章颢嗔目结舌:“城外那些救助难民的人,都是听得殿下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