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宁先见到的是黄远岱。
耿安国这个义成节度使,进入反抗军大营需要通报,黄远岱就不必有这个过程。
他身上虽然挂着义成监军的职衔,本质仍是朝廷的人,早就获得了随意进出反抗军大营的资格。
赵宁跟黄远岱照面之际,除了简单见礼,没有半分客套寒暄,连辛苦了这样的话都没说,一起进了大帐。
看到赵宁跟黄远岱相处得十分随意,简直比自己跟赵宁更像兄弟,赵英羡慕不已。
在他心目中,总是在朝堂上跟父亲对答如流,高居东宫主殿指派高手强者的大哥,无数辉煌强悍的功绩摆在那里,脚下无数敌人的尸骸也不会消失,每一言就能决定皇朝国是,每一行都能影响天下大势,身影怎么看都实在是太过伟岸高大。
对方身上仿佛时刻笼罩着威严之气,让人不得不心生敬佩与敬畏。
虽然赵宁对他关爱有加,平日里相处也很随性,但他心中对赵宁的敬重之情始终大于其他感情,他看赵宁的主要目光是看待英雄的目光。
真要他降低些发自肺腑的尊重去跟对方随意相处,他觉得自己根本做不到。
赵英早就把赵宁视作指引光明方向的启明星,对自己的要求是紧跟对方的步伐,追随对方的身影,竭尽全力去拼搏奋战,让自己能够多拥有一些对方的品质、才能,凡事不能坠了对方的威风,不能有辱自己这个太子亲弟弟的身份,让天下人看了笑话。
赵宁坐上大帐主位,吩咐军使传耿安国。
不多时,耿安国进了大帐。
他进帐的时候,赵英与赵平锐利的目光同时盯在了他身上。
身为帝室贵胄、赵氏子弟,对耿安国这种拥兵自重,听调不听宣,自行其是乃至擅行征伐的一方节度使,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容忍的。
他们对耿安国有本能的厌恶。
所以这一刻他们很想看看,赵宁这位皇朝太子,他们眼中近乎无所不能的绝顶高手,要如何敲打这个佞臣,给予对方足够深刻的教训。
“耿安国参见太子殿下!”
耿安国兀一进帐,便高喊着大礼参拜,他不曾穿戴甲胄,行大礼的时候没有半分滞涩。
赵英、赵平暗暗撇嘴,耿安国的态度虽然恭敬,但这在他们看来都是场面功夫,不值一提。
赵宁抬了抬手:“起来吧,这些年你也辛苦了,入座吧。”
耿安国致谢之后,没有任何忐忑紧张之情的,自然坐到了一旁的座位上——赵宁之下,左首的位置坐着黄远岱,而后是赵英赵英,其次是范子清。
赵英、赵平见赵宁不仅没有训斥耿安国,反而还让他落座,一个瞪大了眼睛,一个面露惊诧之色,都不理解赵宁为何这么轻巧的放过对方。
这就更不必说,赵宁还说对方“辛苦”——这厮有什么辛苦的?
赵宁好似能一眼看穿赵英、赵平的心思,笑了笑,“自我在乾符末年放弃军权,耿帅便一直跟我有频繁的书信往来。
“他带着梁山营反抗前义成节度使,我也是赞同的,而后跟张京大战于曹州一线,扼制张京向齐鲁进军的步伐,亦在我的授意之内。”
赵英与赵平一阵愕然。
耿安国主动解释:“国战时期,耿某就已被太子殿下所折服,下定决心要一直追随太子殿下,故而始终跟殿下保持着紧密联系。
“国战后齐君无道,帝室遭受不公,耿某就曾多次给殿下去信,而后反抗军征战河北,耿某多次请命在郓州起兵呼应。
“只不过殿下对郓州另有打算,所以一直没有让耿某以反抗军的名义举事,哪怕耿某成了义成节度使,都没有让耿某公布自己效忠大晋皇朝的事实。
“这是因为殿下很清楚,在朝廷进行革新战争,河北河东之外众藩镇都各行其是,王师暂时又不能出征的情况下,耿某一旦表明立场,自身与义成军都极可能很快遭遇不测。
“事实证明殿下所虑不差,且不说外部势力,单论义成内部的隐患,都差些让耿某翻船。
“而正因为耿某没有表明立场,这才能堪堪稳住义成军,若是老早就宣布效忠朝廷,只怕早已万劫不复!
“这回殿下挡住了杨氏北上的高手强者,绝了义成军内部隐患的外援,耿某终于能在黄先生到来的时候,宣布义成的立场,襄助王师征讨中原的大计!”
听到这里,赵英目瞪口呆,赵平亦心神震动。
原来耿安国、义成军还有这等秘辛。
想到赵宁竟然那么早就对郓州有所布局,而且布局确实成功了,在关键时刻发挥了关键作用,他们一起看向赵宁,眼中充满敬佩。
与此同时,他们对耿安国的印象发生了根本性转变,对方从一个割据一方见风使舵的佞臣小人,变成了一个忍辱负重的不世忠良。
这让他们再看耿安国时,眼中都带上了浓烈的亲近、信任之意。
接下来,赵宁与耿安国叙谈良久,期间赵英问了无数问题,渐渐对耿安国也充满尊重,赵平相对稳重,但也听得聚精会神。
末了,耿安国离开大帐,回城中准备大宴——今晚赵宁要见义成的高级官将,以及城中的仁人志士,这些人都需要耿安国去安排。
因为反抗军明日就要开拔,营中需要准备,范子清亦有军务得主持,暂时离开了大帐。
帐中只剩下赵氏兄弟与黄远岱时,赵英发自肺腑地感概道:“想不到耿帅身居高位,竟然没有被权势腐蚀心智,一直保持着赤子之心。
“我更想不到,原来郓州始终都是朝廷的,王师渡过大河不会有丁点儿意外,大军进入中原亦不会都半分阻力!”
赵宁瞧了他一眼,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赵英察觉出赵宁的不以为然,疑惑地怔了怔:“大哥,我说错了?”
赵宁道:“错了一半。”
这回不仅是赵英疑惑,连赵平都满脸不解,“难道耿安国不是绝对的忠良,郓州不是牢牢把控在朝廷手里?”
“当然不全是。”赵宁并未直言,而是指了指黄远岱,示意他俩去问对方。
“耿安国撒了谎?”云里雾里的赵英与赵平,将询问的目光投向黄远岱。
黄远岱呵呵笑着道:“耿安国没有撒谎,他的确跟殿下有书信往来,而且确实很频繁,凡有要事都会请示——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黄远岱身为一方节度使,想要在这个局面诡谲的烽烟乱世,保全自身的荣华富贵、权势地位,为了让义成生存下去、发展壮大,必须要学会左右逢源、八面玲珑。
“所以无论他心里的真实想法是什么样,都一定会跟殿下保持联系,并且表现得十分恭敬,这能让他少一个威胁,多一条生路。
“可一旦形势有变,到了真正需要抉择的时候,依照这些节度使的秉性,他们只会注重实际利益,随时可能弃大晋而去。
“正因如此,虽然他表现得很好,我们也不能太相信他,更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所以殿下才会去徐州,谋求自己掌控局势。”
说到这,黄远岱摸出酒囊,像是喝水一般自顾自饮了一口,给了赵英、赵平思考的时间。
赵英嗔目结舌,仿佛看到了新天地,大受震撼,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这么些门道。赵平反应较小,陷入沉思,检讨自己的思虑简单。
“如此说来,郓州的确不是牢牢掌控在我们手里,耿安国这种节度使也不值得托付信任。”
赵英喃喃自语,“怪不得,前段时间陈奕将军接触耿安国时,传回的消息是对方态度模棱两可。
“如果对方真的忠于大晋,哪里还需要先生特意提前来郓州,谋划着‘说服’他?”
黄远岱哈哈一笑,“韩王殿下这话可就又错了。”
赵英呆了呆,不明所以:“又错了?”
赵平也是茫然地看向黄远岱。
黄远岱喝一口酒,咋摸了下嘴,娓娓道来:“在当时那种情况下,耿安国的态度一定是模棱两可的。
“作为我们其中的一员,陈奕当然不会太信任耿安国,而郓州是关键之地,容不得半分差池,在局势格外紧张之时,想要陈奕确信耿安国效忠大晋,后者说得天花乱坠、赌咒发誓都没用,必须要做出强有力的行动。
“这些行动,或许是立即布告天下义成的立场,或许是囚禁乃至诛杀跟杨氏有联络的梁山将领,或许是把郓州的兵马尽数调走......
“而无论哪一种,耿安国但凡是不想义成内部大战、手足相残,都做不到,也不能做。
“可陈奕也不能放松要求,他毕竟看不到耿安国的内心。
“所以陈奕传回的消息,只能是耿安国的态度模棱两可,而在我们看来,耿安国的态度也不可能不是模棱两可。
“一言以蔽之,但凡梁山诸将还有杨氏高手的支持,义成内部可能分裂大战,耿安国就会一直处在两难之境。
“唯有杜绝了梁山诸将的杨氏外援,令梁山诸将无法想着忤逆他,并且自己可以借助大晋力量镇压诸将的贰心,诸将才会乖乖跟着他效忠大晋。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耿安国方能表明自己的立场。”
一席话让赵英的心灵不断遭受冲击,临了脑中一团浆糊,差些晕头转向,听黄远岱这么说,耿安国又成了大晋忠良。
赵平的反应比他好一些,五官不曾各自僵硬,但也没有本质区别,内心的混乱让他的鼻子眼睛无法凑出一副完整的表情。
半响后,赵英怔怔地问:“那耿安......耿帅,究竟是不是大晋忠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