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年轻人被教众抬了下去,教坛应该会给他疗伤,只不过他的符刀如今到了赵宁手里,被抬走时还充满眷念地回望。
只是他哪怕留恋回望,也不敢看第二眼,害怕赵宁觉得他在看自己,忽然又心情不好跑过来踩断他另一条腿。
就算赵宁不伤他,骂他两句嘲讽他几声,他不也是自讨没趣?
卖柴老者见赵宁果真加入了除魔大军,马上就会参加神战,对他的态度又热切起来,丝毫不再怀疑对方对神灵不敬——连上师都说金光神认同了赵宁,他这个金光神的虔诚信徒,又怎么会还有质疑?
那不是对神灵不敬吗?
身为信徒,怎敢对神灵不敬,怎能对神灵不敬?
他把今天辛苦卖柴的半数所得都当作香火钱捐给教坛,不就是为了支持神战,表现自己作为虔诚信徒对神灵的尊敬、爱戴与拥护?
与赵宁聊了两句,因为时辰不早,自己还要赶车回家,卖炭老者离开了教坛,临走时还颇为不舍地看了看神像,眸中颇有愧疚之色。
他好似是觉得自己衰老之躯不能为神而战,又没有把今日挣到的铜钱都捐献给教坛,有负于自身的忠诚信仰。
如是踌躇纠结一阵,老者竟然重返大威宝殿,对着神像不停跪拜磕头,忏悔自己的罪责,忙活了好一阵,这才心安理得的离开。
将这副景象看在眼里,赵宁心中并没有什么触动,只不过是额外领悟到了一件事:
张京这个四镇统治者,之所以那么不遗余力的支持金光教,只怕就是看重后者能够强有力地培养百姓的奴性,可以让他的统治秩序能进一步得到稳固。
赵宁看看院中聚集的除魔信徒,转念又想到:
如果只是培养信徒的奴性,神教的危害还不至于这样大,现在他们能让信徒变成狂热战士,能让信徒自认为正确、正义地与反抗军拼杀,英勇献身,才是真的有那么些恐怖。
在这一点上,他们不输给有革新信仰的大晋革新战士。
只能说信仰什么不是关键,关键在于,坚定的信仰本身就有着非凡力量。
褚元楠坐在临时搭建的木台子上,眉目庄严而神圣地向面前的信徒战士们,宣讲大晋的那些妖魔战士是怎样残害人命、杀人饮血的,大晋君臣是如何倒行逆施、草菅人命的。
说完一段,引得信徒们义愤填膺、同仇敌忾的时候,褚元楠瞥一眼坐在偏殿屋檐下的赵宁,眼中掠过一抹浓烈的不悦、愤恨之色,暗暗咬牙:
“这厮不肯跟众信徒坐在一起,在院中听本座讲法布道就罢了,竟然擅自搬了偏殿的椅子出来,懒洋洋的坐在回廊下晒太阳,还要教众给他端茶送水,实在是狂狷嚣张,傲慢无礼,混账至极!”
褚元楠不是没有制止过赵宁这种目中无人的行为,只是无论他怎么说,对方压根儿就不理会,依然我行我素,让他在白费口舌的同时,在众信徒面前很是没有面子。
赵宁如此不服从吩咐,身为上师,褚元楠理应将对方赶出去除魔队伍。
但一来他刚刚当众表示对方获得了金光神认同,不好朝令夕改,二来,赵宁的乖张习性已经让他很是愤恨,不给对方一点教训,他不甘心就这么放对方走。
既然褚元楠自己拿赵宁没辙,那就暂时随对方去好了,等稍后去了曹州神教总坛,定要大上师好生给对方点颜色。
黄昏时分,教坛大门关闭,不再接待香客,褚元楠大松一口气,总算熬到了时辰。
不停宣讲半日并不算什么,但忍受赵宁游手好闲在教坛到处瞎逛,似乎对方才是这里的主人,就让他感觉如芒在背、分外不爽快。
“现在启程去总坛,我们将在彼处接受整编,正式加入降妖除魔的神战大军!”
褚元楠瞥了一眼跨坐在一旁石栏上,嘴里叼着一根草茎的赵宁,眸中多了两分阴郁,若有所指的寒声补充:“到了总坛,你们都得接受大上师考验,不是每个人都一定能成为神的战士的!”
神教总坛在济阴东城,距离分坛不是太远,众人行进小半个时辰也就到了。
相比之于分坛,金光教曹州总坛自然建造得格外雄阔,仅仅是大门前分立左右的两尊披甲执锐的神仆石雕,就全都高过了一丈。
“老褚,你带来的人挺多啊,难得,真是难得,这回不用垫底了。”
在教坛大门,众人碰到了从另一座分坛赶来的队伍,为首一个毛发旺盛、满脸虬髯,面颊上长者一颗带毛大黑痣,像江湖黑帮大佬多过像上师的汉子,主动来到褚元楠面前打招呼。
此人言语中满是调侃戏谑之色,还不断瞅自己的队伍,挤眉弄眼示意褚元楠看看他带了多少人。
“人多有什么用,兵贵精不贵多。”褚元楠本就心情不好,看到这个死对头的时候神色更显不悦,在发现对方队伍的人数比他多出一半后,已是面沉如水。
“这么说你队伍里修行者很多?难不成有高手强者?”
大黑痣上师瞟了褚元楠身后的队伍几眼,在注意到双手拢袖举止懒散,符刀随意插在臂弯内,用眼角看人的赵宁后,眼珠子微微收缩,语气颇为复杂:
“还真有个御气境后期的好手,真是难得。”
这个“难得”跟之前那个充满嘲讽意味的“难得”,明显是不同含义。他的队伍里可没有能放出御气境后期气机的修行者。
“本座成为上师多年,在济阴城深耕细作,影响力自然不是你能相比,告诉你,为神教做事就得规规矩矩,滥竽充数是没用的。”
褚元楠大感扬眉吐气,得意洋洋地冷哼一声,率先走进了总坛大门。
大黑痣上师耀武扬威不成,反而被褚元楠逮住机会当众教训了一顿,脸色顿时黑下来,连带着看赵宁的目光也充满不善,有意挡在赵宁面前不让开道路。
赵宁当然不屑于理会大黑痣上师这种角色,但既然对方自讨苦吃,他也不会客气,走过对方身旁的时候,两人肩膀相撞。
赵宁没受丁点儿影响,前行的步伐一如往常,大黑痣上师却脸色一白闷哼一声,当即后退了好几步,差些当场摔倒在地。
心头骇然的大黑痣上师,望着赵宁进门的背影,想要张嘴说些场面话找回面子,但不知为何自行忍住了。
他暗忖:这厮的境界恐怕不只是御气境后期,我在他身上根本讨不到便宜......褚元楠这无能匹夫的运气也太好了,此番竟然能招揽到真正的强者!
神教总坛的广场很大,足以容纳近千人,平常神教会定期在这里布置道场,向信徒、百姓宣讲神教经义道法。
此时此刻,广场四周燃起了许多火盆,将这里照得亮如白昼,高达九尺的石台前,竖立着两面大旗,一面上书降妖,另一面上书除魔,在火光映照下,大旗上的铭文神秘莫测。
褚元楠分坛没什么地位,队伍被安排在除魔大旗一侧的最边缘,赵宁抱着刀坐在了近旁的石栏上,观察场中近千人的神教战士队伍。
褚元楠对赵宁不肯站在队列中的特立独行之举已经习惯,暂时没做理会,倒是那位大黑痣上师,因为队伍临着褚元楠,竟然满脸笑容地凑到赵宁跟前,自来熟般地跟赵宁打起招呼:
“老夫萧靖安,不知老弟尊姓大名?”
看他的样子,好似之前不仅跟赵宁没有小摩擦,反而还有些交情。
赵宁瞟了他一眼,声音从鼻孔里发了出来:“魏安之。”
“原来是魏老弟,失敬失敬。先前与老弟擦肩而过时,察觉到老弟实力高强,老夫实在是佩服。这回能够与魏老弟一起加入除魔军,与赵氏妖魔大军作战,实在是荣幸得很。”
萧靖安一副江湖豪气的样子。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然而赵宁并没有给他好脸色,淡漠地道:“以你的修为实力,到了战场上跟送死没有区别。”
萧靖安不以为忤,也丝毫不觉得尴尬,笑呵呵地道:“老夫自知实力有限,原本也没想立多大功劳。
“魏老弟,实话跟你说,老夫能成为神教八品上师已是心满意足。以魏老弟的实力,若是此番能够立功,少说也是个六品上师,届时老夫还得靠魏老弟照应。”
说着,他凑近赵宁两分,瞅了瞅去到石台上跟大上师说话的褚元楠,压低声音道:
“咱们都是江湖草莽出身,跟他们那些神教嫡系不一样,要在神教站稳脚跟属实不易。老夫看魏老弟很有眼缘,是真心想跟魏老弟结交,咱们互相帮衬,日后的路也能好走一些。”
赵宁没想到自己第一天加入神教队伍,拉帮结派这种事就发生在自己身上。如是看来神教内部并非铁板一块。
想来也是,这天底下的势力大到朝廷小到市井帮派,但凡有些实力坐拥一定利益的,内部哪能没有山头?
赵宁身为大晋太子、王师统帅,眼下会跑到曹州来进入神教,除了先前说得那些理由,还有一个很关键的原因:他不想一直以高高在上的姿态与眼光,来看待天下事天下人。
世家子弟鲜知民生疾苦,权贵富人哪能详知平民百姓过得是什么日子?
在富家子弟看来,一天要干几个时辰的活才能在城中安家立业,已经是市井疾苦、分外不易,哪能明白普通人累死累活,也穿不起绸缎吃不上酒肉住不上宽敞房子的现实?
不是富家子弟愚蠢,而是他们从小到大就没见经历过底层生活,以己度人,根本无从理解底层百姓。
何不食肉糜的事遍地都是。
而大晋皇朝的大业,决定了赵氏子弟绝不能堪不破阶层隔阂,赵宁哪怕两世为人阅历丰富,也不敢有片刻掉以轻心,这回中原之战事关重大,他就更是不能只在云端上领兵征伐。
说到底,这场战争是革新战争。
击败对手攻城掠地占据中原,都只是革新战争的一部分目标而已。
金光教有那么多信徒,那么庞大的势力,而且成长得如此之快,这体现出来的绝不仅是金光教多么高明、金光教神使多么有智慧那么简单,而是必然存在种种现实因果。
他虽然有无数人手可以安排来调查金光教,但纸上得来终觉浅,赵宁不能老是高高在上,只站在赵氏、朝廷、统帅的角度去看待它,亲身进入其中详加体会与了解才是上策。
否则,日后他就谈不上一一破解这些因果。
哪怕战胜了金光教,可能也无法从根底上消除神教。
如今,金光教能于旬日之间,在曹州组建一支规模庞大的降妖除魔大军,赵宁便不能只是想当然地认为金光教善于蛊惑人心,而是应该来弄明白像萧靖安这种江湖修行者,甘愿为神教卖命的种种根由。
“怎么,萧兄在神教的日子过得不如意?”
听了萧靖安的话,赵宁以一副既好奇又不是很在意的样子问。
听到赵宁称呼自己为“萧兄”,萧靖安心中暗喜,虽然赵宁的态度依然桀骜,看起来没把他放在眼里,但双方的关系仍是近了一步,他马上热切地道:
“魏老弟,这不是如不如意的简单问题。大家都是讨生活嘛,生活是什么?生活是过日子,是待人接物,是利益争夺,哪有那么简单的?
“你刚来,不清楚神教的详细情况,为兄来跟你说说这其中的门道......”
萧靖安正要娓娓道来,从总坛大上师面前归来的褚元楠,蛮横地打断了萧靖安与赵宁的谈话,硬邦邦地对赵宁道:
“魏安之,大上师要见你,现在就跟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