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宁没有大言不惭,他一回到许州,许州便降了。
能不降嘛,自家主君张京不在,人家主帅——还是堂堂太子,可是就在军前,那是王极境后期的绝顶高手,这一仗还有什么好打的?
当然,大晋太子虽然实力非凡,但他身边还跟着杨大将军,杨大将军不可能投敌的,想来大晋太子也不可能真的上阵拼杀。
但他就算不拼杀,仅仅是站在城前,就足以让反抗军斗志昂扬,令许州守军士气低落。重要的是,皇朝战神的名号不是白叫的。
人不能亲自拼杀,还不能排兵布阵?有皇朝战神坐镇中军,亲自指挥,真个打起来,晋军战力增加三成不过分吧?
“恭迎王师入城!”
许州城文官主官跟武将主将两人,带着乌压压一大片看不到尽头的文武官吏,来到城门外对接收城池的黄远岱行大礼。
“军中卸甲,府衙封册,等候大帅发落。”黄远岱大手一挥,骑着高头大马哒哒哒地通过城门,反抗军在他身后如龙进城。
因为是主动投降,没有经历战斗,许州城内一切如常,百姓依旧是该做什么做什么,不曾被影响太多。
赵宁跟杨大将军找了家僻静普通的酒楼,坐下来点了一大桌菜。
自从国战结束,杨大将军出任淮南节度使,赵宁跟她便不曾坐在一起吃饭喝酒,算算时间也是好些年悄然流逝。
到了赵宁面前,尤其是在没有旁人的时候,杨大将军向来放得开手脚,菜还没上来,一坛酒下肚,便开始对着他唠唠叨叨,不停地大倒苦水。
上到吴王杨延广,下到吴国普通官吏,都是杨大将军抱怨的对象。
很早以前,杨延广在杨大将军心目中是个无双智者,这种印象一直持续到国战结束,奈何一朝成了诸侯,杨延广便开始混淆是非、不辨黑白,把公义抛到了一边。
特别是在成为吴王后,杨延广变得让杨大将军十分陌生,言行举止都失了初心,好似她不曾认识对方——杨大将军是这么说的,令杨大将军十分苦恼。
“为何你能主持世间公平正义,吴国却不能进行革新战争?难道这天下只有你们赵氏能做好人?凭什么我杨氏不能做好人?”
喝完第二坛酒的时候,杨大将军醉眼朦胧地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问,“咱们明明是一样的将门世家!
“咱们同样在国战时期毁家纾难,不计生死浴血沙场,对得起魏蛤蟆那一句‘中原绝不会有投降异族之世家’!为何走过生死艰难到了太平时节,一切就都变了?”
赵宁摇头叹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举起酒杯。
他有答案,但没必要说;杨大将军自己也有答案,只是不愿承认。现在这场合不是讲道理的场合,赵宁觉得自己只需要当个听众,听杨大将军诉苦即可。
这顿酒喝得时间很长,酒坛子空了一个又一个,满桌子菜却几乎没有动过,杨大将军好似改变了吃货本性,竟然能够对美食无动于衷。
及至日暮,赵宁才跟杨大将军走出酒楼,后者脚夫虚浮摇摇晃晃的,在最后一缕夕阳中朝赵宁挥手告别,飞身离开了许州城。
望着对方逆着那缕夕阳消失在日暮下,赵宁没来由地心生怅然,觉得对方那背影十分孤单落寞,自个儿心情亦变得很是低落。
默然半响,他长吐一口气,暗道:“我不会让你痛苦很久的。”
等到天下一统,杨大将军也就不必这般纠结挣扎。痛苦失去土壤,一切都会好起来。
......
反抗军进占许州、陈州的这些时日里,有一件大事发生。
大事源自张京。
赵宁得到消息,当日张京跟小蝶大战一场,打得很是惨烈,现场血迹斑斑,断发碎布不少,大晋高手甚至找到了几根手指,看来彼此都受了不轻的伤。
但因为谁都没能当场奈何对方,最后只得各自从战场撤离。
小蝶暂时不见踪影,而张京则是去了蔡州城。
现如今蔡、颍两州的城池基本都还在张京手中,他在这两州也还有些人马。去了蔡州城的张京,第一时间传下了他严格的军令。
这份军令既不是守城自保,负隅顽抗,也不是出城作战,跟晋军输死一搏,更不是去跟宋州、亳州的吴军汇合,寻求对方庇护。
这份军令针对的是神教。
核心内容就一个字。
杀!
杀神教上师,杀神教弟子,杀神教教众,连神教虔诚信徒都杀!
除此之外,捣毁神教教坛,推倒教坛神像,火烧大威宝殿。
之前张京是带着几名高手自己去做这些事,现在却是大军行动,效率高了不少,成千上万铁马金戈威力无穷,一座座教坛沦为火海,一群群神教弟子成为尸体。
且大多肢体不全。
旬日间,蔡、颍两州界内,成千上万的神教弟子死于非命,遇到指责、议论大军这种妖魔行径的信徒,大军便不由分说一律诛杀,故而两州之内的神教虔诚信徒亦死伤成千上万。
金光教自建立以来,还没经过这样的损失。
这是它们的第一次大劫。
蔡、颍两州界内的神教力量,就这样在血火中被基本清扫一空。
而一手造就了神教这场大劫的张京,对这番效果仍不满意。
在许州归降大晋,反抗军攻陷陈州,赵英赵平所部成功汇合主力,并且有了作为大军先锋,进一步向蔡、颍两州进发的迹象时,张京不思如何应对晋军,竟然调集精锐向亳州进军。
宋、亳二州本身就是张京的地盘,大战之际借城池给吴军驻扎而已,官吏都是张京的人,地盘上还有少量协助对方的宣武军。
张京率军在自家地盘内移动,怎么都正常合理。
但大军进入亳州之时,张京连跟吴军汇合共拒晋军这种理由,都没有给杨延广说——他什么都没说。
什么都没说的张京,只有实质行动。
他的实质行动很简单。
杀!
杀神教上师,杀神教弟子,杀神教教众,杀神教信徒!
杀人的过程中,将神教教坛付之一炬。
亳州的吴军起初见张京所部到来,全然没有闭门相拒的理由,可没想到对方一进城就大开杀戒,搅扰得地方鸡犬不宁,面对神教盟友的求助,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只能请杨延广决断。
“张京这是疯了。”
大军往蔡州行军途中,骑在马背上的黄远岱摇头感慨,“如此作为无利可图,可谓损人不利已,完全是发泄怨怒。”
他跟赵宁刚刚接到有关张京的最新消息:对方兀一进入亳州城,便开始对城里的神教势力开始大清洗。
“强途末路,肆意疯狂。”赵宁的评价只有这八个字。
他对张京的所作所为并不意外,这一世他在乾符年间就结识了张京,前世他对张京也是相当熟悉,了解对方的性情。
其实在眼下这种形势下,了不了解都不那么重要。
张京还能做什么?
黄远岱抚摸着稀稀疏疏看起来只有三五根的胡须,笑呵呵地道:
“因为一品楼、长河船行在许、陈、蔡、颍等州的基础,加上平、英两位殿下征战得力,张京坚壁清野的布置完全失败不说,四州之地除了各个城池,乡村还被我们完全掌控。
“随着四州土地革新战争如火如荼进行,张京在这些自家地盘上已然失去根基,很难再跟我们作战;各地驻军见大事不妙,少说一半会望风归降,这根本不是他能控制的。
“大军迅速攻占汴梁,虽然只是克了张京一座城池,但已经标志着张京的败亡不可挽回!
“我们能看到这一点,张京自己当然也能。
“但在张京心中,他之所以沦落到如今这种田地,完全是因为神教的背叛——神教先是坏了他汴梁会战拉吴军支援的计划,之后又出了白衣派与神战大军异端这种事,使得他丢失汴梁。
“张京虽然名义上投靠了吴国,但却被吴国联合神教算计——至少他自己只能这般认为,那么在如今这种情况下,他根本不可能去做吴国的忠臣。
“而今,张京的确是穷途末路。
“穷途末路,能做的事就不多,趁着自己手里还有兵马,他当然得血腥报复,洗刷自己被神教戏耍、被吴国迫害的屈辱与仇恨。”
说到最后,黄远岱莫测一笑,“说不定张京不只是向神教复仇,也会向吴军复仇。既然他已经讨不到好,那又岂能让害惨了他,让他丢失大业根基的仇敌好过?
“如果是那样的话,这对我们而言可是非常好的消息。”
赵宁对黄远岱的这番论断完全认同。
他笑容淡然地道:“当初魏、杨、张三方结盟,坐拥百余万大军,兵力对我们形成碾压之势,看起来强大得不可战胜,我们是有败无胜。
“但无论是我还是先生,彼时就知道他们的联盟看似强悍无匹,实则不过是纸老虎罢了,不出问题还好,一出问题就会有溃堤之险。
“张京说是杨氏的臂助,但队友同伴这种存在,并不是总会起正面作用。杨氏又不是什么大公无私的存在,凭什么让张京对他不起疑心,拿什么让张京对他唯命是从?”
说到这,赵宁跟黄远岱相视而笑。
笑容里不无幸灾乐祸,等着看好戏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