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康有为要严办,康有为想出来的新政不必废,那,自己可就站不住脚了。”
这话形同顶撞,尤其是搬出“祖宗成法”这顶大帽子,针锋相对,更堵住了慈禧太后的嘴。训政之初,必须枢臣效命,她只好让步:“说得也有点道理。那就恢复吧!”
“喳!”刚毅答得很响亮,接下来又陈奏第二件事:“文科既然恢复旧章,武科亦应同样办理。仍旧考试马步箭刀弓石等等技艺,不必考试什么洋枪洋炮……。”
“这件事,我可不能答应!”慈禧太后截断他的话说,“弓箭不管用了!这些军务上头的事,你不懂!慢慢儿再说吧。”
这碰了很大的一个钉子。刚毅不敢再说,心里当然更不舒服,因为武科改制这一项新政,为荣禄所全力赞同。而慈禧太后所说的,“军务上头的事你不懂”,明是指他不如荣禄。
这是刚毅觉得最不能容忍的一件事。
慈禧太后亦觉得话不投机,十分无趣,兼以年高神倦,便结束了这一天的“常朝”。
等军机处将承旨所拟的上谕,用黄匣盛放,进呈御览,认可退回之时,黄匣中另附了一张慈禧太后的朱谕:“着荣禄在军机大臣上行走,遗缺着裕禄去!”
荣禄是大学士,而刚毅是协办大学士,尽管入军机在后,但后来居上,刚毅更觉不快,然而无可奈何。
※※※第二天是预定的会审康党之期。陈夔龙坐车到刑部,走到半路,为总理衙门派来的苏拉追了上来,叫住车子,气喘吁吁地说:“陈老爷,刑部派人来通知,你老不必去了,用不着会审了!”
原来有个陈夔龙的同乡前辈黄桂鋆,现任福建道御史,是守旧派的健将,前一天上折密奏,以为已捕康党,“宣早决断”,为的是“恐其铤而走险,勾结外洋,致生他变”,所以应该“速行处治,以绝后患”。又有一个说法,黄桂鋆是旧党而非后党,爱君之心,并不后人,深恐这桩钦案,一经会审,有人会任意攀扯,添过于上,使得已被幽禁的皇帝,处境更为窘迫,论他的本心,无可厚非。
不论如何,这个建议在慈禧太后看,是快刀斩乱麻的好主意,尤其是在庆王陈奏,法使荐医以及英使要求保全张荫桓以后,如果牵延不决,使得洋人有插手干预的机会,必定大损朝廷的威信。因而在这天召见军机时,下了一道上谕:“康广仁、杨深秀、杨锐、林旭、谭嗣同、刘光第等,大逆不道,着即处斩。派刚毅监视,步军统领衙门,派兵弹压。”
※※※当陈夔龙回车不久,监斩大臣刚毅由刑部两尚书崇礼与廖寿恒陪着,一起到部。大堂升座,立即召请主办司官与提牢厅主事,宣明事由,吩咐提案内“官犯”到场。
提牢厅的主事叫乔树枬,四川华阳人,对这“六君子”,除却康广仁,无不钦佩。康广仁不敢叫人恭维,是因为他的修养比同案诸人差得太远,从被捕收禁那天起,就在狱中大吵大闹,不时以头撞壁,且哭且喊:“老天爷啊!那有哥哥做的事,要弟弟顶罪的道理?冤枉啊!”
因此,乔树枬奉了堂谕,便关照“司狱”与禁子:“除了那位康老爷一定会闹,万不得已只好上绑以外,其余的五位老爷,你们要格外有礼貌。也不必说那些照例的话,只说‘过堂’就是了。”
所谓照例的话,大致是反话:明明哀吊之不遑,偏偏说一声:“恭喜你老升天!”司狱受命,便从第一间开始,逐屋通知,请到院子里去,预备过堂。
第一间住的是谭嗣同,刚接得林旭的一首诗:“青蒲饮泣知何用?慷慨难酬国士恩。欲为君歌千里草,本初健者莫轻言。”这是用的后汉何进的典故。“千里草”与“本初”切董、袁二字,意思是兵谏之举,应该谋之于董福祥,信任袁世凯,未免失之于轻率。
谭嗣同受了责备,自然感慨,不过他是豪放乐观的性情,到此地步,犹不改常态。亦用《后汉书》上的典故,就狱壁上题了一首诗:“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司狱等他写完,方始开口:“谭老爷,今天过堂!”
“一直到今天才过堂?”谭嗣同望一望院子里,“就我一个人?”
“不!一共六位。谭老爷回头就知道了!”
不多片刻,人已到齐,最后来到院子里的是康广仁,他一反常态,不但不哭不闹,而且隐然有喜色。这因为司狱为了求一时的安静,跟他撒了个谎,说过堂即可定罪,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也许只是一年半载的监禁。康广仁信以为真,宽心大放,所以有此反常的神情。
“各位,”司狱一面向所有在场的番役,投以警戒的眼色,一面指着门说:“请这面走!”
刑部大狱称为“诏狱”,俗名“天牢”,是前明锦衣卫的镇抚司,共分南北两座。两百多年来,建制如旧,不论南镇抚司,还是北镇抚司,都有东西两道角门。司狱这时指的是西角门,他人不以为意,刘光第却脸色一变,随即站住了脚。
原来诏狱中多年的例规,如果释放或只是过堂,都出东角门,唯有已经大辟定谳的犯人才出西角门。刘光第刑部司官出身,知道这个规矩,既惊且诧,大声问道:“怎么出西角门?”
司狱知道自己疏忽了,赶紧指着东角门说:“是,是,该走这里!”
于是,谭嗣同领头,昂然出了东角门。林旭走在后面,特意放慢两步,等刘光第走到身旁,他相傍而行,低声问道:“怎么回事?”
“迹象不妙!恐怕毕命就在今朝。”
听得这话,林旭双腿一软,几乎竭蹶,但毕竟腰一挺,很象样子地走了出去。
到得大堂,却须等待,因为军机大臣王文韶特地赶到刑部,说有一件极紧要的事,非即时跟刚毅商量不可。
四“张香帅有电报来,刚刚收到,他以百口力保杨叔峤!”王文韶将原电递了过去。
接到手里,刚毅便不肯看了。因为厚厚一大叠纸,怕不有上千言之多,而且可想而知的,张之洞一定用上许多典故,看起来很吃力,此时那里有工夫来读他的文章?
“夔翁,”他将电报递了回去,“你告诉我吧!要言不烦。”
“那就长话短说,你知道的,杨叔峤是张香帅督学四川所收,是最得意的一个门生。入京,亦是张香帅所力保,最近还保他‘经济特科’……。”
“现在,”刚毅很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还谈什么经济特科?”
“不谈经济特科,不能不谈张香帅的面子。我看,要网开一面!”
“网开一面?”刚毅将一直捏在右手中的上谕,使劲在左掌上一拍,“上谕煌煌,莫非回头宣旨,少念一个名字?”
“我是说,一起请起,面奏取旨。”
他的话还没有完,刚毅已大摇其头,“我不去!准碰钉子。”
他说,“我在刑部多少年,从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
“那末,”王文韶又说,“能不能把处决的时间,稍微拖一拖,我赶回写个奏片请旨,或许有恩命下来。”
刚毅是刑部司官出身,对案例及程序极其熟悉,估量宣旨、就缚、绑到菜市口处斩,这样一步一步下来,开刀应已过午。那就不妨做个口惠而实不至的假人情。
想停当了,笑笑答说:“俗语都说:人头落地,总在午时三刻。好吧,我尽量想法子拖到那时候好了。”
王文韶无奈,只好点点头说:“就这样,我赶紧去办!”说罢一揖,匆匆转身,而刚毅却又叫住了他,“夔翁,”他说,“我劝你犯不着去碰这个钉子!于事无补,徒增咎戾。何苦?”
王文韶一愣。他也是熟透了人情世故的人,知道刚毅的意思,不是好意相劝,是他自己不愿在奏片上列名。这本来不妨实说,但军机大臣的奏片,如果没有自己的名字,一则损自己的声威,再则也得罪了张之洞。所以索性打消此事。
这一下,王文韶也犹豫了。自己单衔上奏,固无不可,但碰钉子是自己一个人碰,恐怕肩上担负不起。碰得不巧,逐出军机,可就太不上算了。
于是他问:“那么,对张香帅如何交代?”
“夔翁!”刚毅蹙眉答说,“亏你还是老公事,这也算难题吗?”
王文韶听他这一说,悔恨不迭。想想真是自己该骂自己一声:岂有此理!复电只说“上谕已下,万难挽救”,不就搪塞了吗?自己至少奔走了一番,无奈刚毅不从,亦复枉然。得便托人带个口信给张之洞,必能邀得谅解。
“是,是!”他迥非来时的那种神色与口风,心悦诚服地说:“我照尊示去料理就是。”
等刚毅回到大堂,刘光第已经私下得到刑部旧同事的密告,毕命就在此日。所以一见刚毅与刑部六堂官升座,随即抗声说道:“未讯而诛,是何道理?”
此言一出,首先急坏了康广仁,他旁边就是谭嗣同,一把将他发软的身子扶住,轻喝一声:“挺起腰来!”
此时刚毅已站了起来,大声说道:“宣旨!”
“慢!”刘光第的声音比他更大:“祖宗的成例,临刑鸣冤者,即使是盗贼,提牢官亦该代陈堂上,请予复讯。未讯而诛,从无此例!我辈纵不足惜,无如国体不可伤,祖制不可坏!”
这番侃侃而谈,大出刚毅意外。如果不明律例,还可以强词夺理,以气慑人,他是懂律例的,不能不承认刘光第说得字字占理,所以反倒无词以答。
堂上堂下,一时空气僵硬如死,刘光第便又重申要求:“请堂上照律例办!”
“我奉旨监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