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后说着朝窗外一喊,“容儿。”
“唉!”门外有人答应。
“将她带来。”
不一会儿,便见尚仪局女官容儿领了一个侍女进来。朱翊钧一见这侍女,便是那一年在曲流馆被他割了头发的巧莲,顿时恨不能找一条地缝儿钻进去。李太后示意让巧莲挨着她坐下,然后问朱翊钧:
“你不会说你不认识她吧。”
“认识。”朱翊钧勾着头不敢看人。
却说巧莲自那次曲流馆受辱后,却因祸得福,被李太后看中调入慈宁宫当了她的贴身女侍。李太后替她改名叫迎儿,这名字念起来喜气,也间接反映出李太后的某一种心态。迎儿心灵手巧,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气韵,加之做得一手好女红,李太后便很喜欢她。朱翊钧每次到慈宁宫,只要一见到迎儿,他就想到曲流馆,因此极不自然。迎儿乖巧,反倒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每次见到万岁爷,总是眯眯笑蹲个万福,若是躲开李太后的眼睛,她还会没话找话和朱翊钧聊上几句。当年在曲流馆中,朱翊钧同时见到巧莲和月珍两位宫女。巧莲不单有才情,且那一张标致的瓜子脸也讨人喜欢。朱翊钧本有心于她,怎奈她一时放不开,朱翊钧才移情于月珍。如今见巧莲“尽弃前嫌”,越发嫣然可爱,朱翊钧不免旧情复萌,对迎儿竞又产生了几分爱意,只是苦于李太后照看甚紧,朱翊钧这一只馋猫,找不着机会偷食儿。去年冬上有一天,朱翊钧逗到慈宁宫,适奉李太后到慈庆宫串门,与陈太后拉闲话儿去了,迎儿独自一人坐在窗前绣花。朱翊钧问清了情况,估摸着母后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多时就在潜烧的欲火一下子蹿起来,也顾不得君王体面,竟就在迎儿陈设简单的睡房里宽衣解带云雨一番。事毕,朱翊钧像做贼似的偷偷溜出慈宁宫,一连几天心神不定,
生怕事情败露李太后又要追究。后来
见李太后浑然不觉,才断定此番偷情成功,一身的惶恐顿换成了满脸的得意,见了迎儿免不了眉来眼去,只要躲过李太后的眼睛,他还会在迎儿的脸上掐一把,胸脯上揪一把。勾引归勾引,却逮不着机会上床。近一个多月来,他多次到慈庆宫,不知为何却很少见到迎儿,偶尔见到,迎儿也像是一头受惊的小鹿远远地躲开。他心中正猜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李太后却把迎儿领到他的面前。
朱翊钧与迎儿偷情,李太后并不知晓。前天,她偶然发觉迎儿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呕吐,她让迎儿站起身来,发觉她的体型有些不大对劲,凭着女人的敏感,她判断迎儿是妊娠反应,便严厉追问是怎么回事。迎儿情知瞒不过,便如实招了。李太后闻讯即秘密展开调查,确信迎儿所说属实,便传信把儿子找来。如今看到儿子局促不安,李太后盈盈一笑,讥道:
“看你这副样子,和你那死去的父皇一模一样,烂在锅里的肉不肯吃,偏满世界捞野食儿。”
朱翊钧听出母后的话有些刻毒,顿时有了大祸临头的感觉,慌忙朝母后跟前一跪,言道:
“母后,儿只是一时糊涂,求您不要惩罚我。”
李太后一怔,旋即明白儿子把她的意思理解错了,便对迎儿说道:
“去,把皇上扶起来。”
迎儿遵命,姗姗上前将朱翊钧扶回到原先的位子上坐下。李太后用爱怜的眼光看着儿子,问道:
“钧儿,你看迎儿有甚变化?”
朱翊钧哪里敢抬眼睛,只支吾着说:“朕……儿没看出迎儿的变化来。”
“真的看不出来?”
“啊,迎儿胖了些,比过去……更好看了。”
“小糊涂,你究竟是看还是猜?”李太后笑眯眯骂了一句,又加重语气说道,“你既然跟娘打马虎眼,娘就挑明了告诉你,迎儿怀孕了。”
“啊?”朱翊钧身子猛地一抖,惊得嘴巴张开合不拢。
“迎儿,你说,你怀了谁的孩子?”
迎儿满脸红晕,那样子是既羞涩又兴奋,扭捏了半天,才喃喃说道:
“是,是皇上的。”
朱翊钧一听急了,又霍地站起来,仓促中嚷道:“这怎么可能,我才一次……”
“一次就有消息儿,这说明你们两个有缘。”
朱翊钧感到不可思议,却又无法辩解,站在那里像一根木头。李太后示意容儿将迎儿扶了出去。花厅里,又只剩下母子二人。李太后看着儿子六神无主的样子,便劝慰道:
“钧儿,别那么失魂落魄的,这件事,为娘的并不责怪你。”
“那……”朱翊钧脑子里仍是一片空白。
“娘早就想抱孙子了,”李太后动情地说,“迎儿既怀上了你的孩子,你就得给他一个名分。”
“给什么?”
“迎儿的孩子生下来,如果是男的,就是太子,你说该给迎儿什么名分?”
“母后的意思,册封迎儿为妃子?”
“你说呢?”
“可迎儿是宫女出身。”
“宫女怎么啦?”李太后脸色突变,怒气冲冲说道,“你不要忘了,娘怀你的时候,也是一名宫女!”
“娘……儿说错话了。”
朱翊钧意识到伤害了母后的自尊,两眼噙着泪水。李太后待情绪稳定后,方对儿子吩咐道:
“明日,你就传旨礼部,迅速办理迎儿册妃的事。”
“儿遵命。”
朱翊钧刚说完,便见容儿又叩门求见,李太后问她何事,她答道:
“冯公公来了多半会儿,一直在廊下坐等,说是有急事要禀报。”
“请他进来。”
转脸工夫,便见冯保急匆匆跑了进来。不等他禀事,李太后先向他通报了迎儿册妃的事,冯保其实早就知道迎儿怀孕的事,只是李太后不提,他就不敢造次乱讲,这会儿听了,便满脸堆下笑来向皇上道喜。朱翊钧觉得事情太突然,越是道喜他越是难堪,于是拦了冯保的话头,问道:
“你有何急事要禀?”
冯保忙收了笑脸,说道:“老奴派人到纱帽胡同张先生家去近视病情。太医院的院正守在那儿,偷偷对咱手下的牌子说,张先生的病,恐怕是没有救了。”
李太后听罢脸色大变,说道:“从没听说痔疮是绝症,怎么就没有救了?”
冯保道:“太医院的话,的确不能当真。但他这一讲,若传出去,岂不动摇人心?”
“这个倒是。”李太后想了想,也不征询朱翊钧的意见,顾自言道,“从今天起,太医院的郎中们全部在衙门守值,一个都不准回家。”
“母后,这样是不是过分了?”朱翊钧小心问道。
“有什么过分的,要想不走漏风声,只能这样做!”
李太后说得斩钉截铁。冯保赶紧告辞,他要派人到太医院传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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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火凤凰熊召政著
第二十九回乞生还宫中传急折弥留际首辅诉深忧
四月中旬,久病不愈的张居正自感肌体赢疲,已无法履行首辅职责,遂向皇上递了《乞骸归里疏》,言及“伏望圣慈垂悯,谅臣素无矫饰,知臣情非获已,早赐骸骨,生还乡里。倘不即填沟壑,犹可效用于将来,臣不胜哀鸣恳切,战栗陨越之至。"语极悲凉哀切。万历皇帝看过之后,亲颁手敕,命司礼监太监张鲸送到张府.敕日:
谕太师张太岳:朕自冲龄登极,赖先生启沃佐理,心无所不尽,迄今十载,四海升平。朕垂拱受成,先生
真足以光先帝顾命。朕方切倚赖,先生乃屡以疾辞,忍离朕耶?朕知先生竭力国事,致此劳瘁,然不妨在京调
理,阁务且总大纲,着次辅等办理。先生专养精神,省思虑,自然康复,庶慰朕朝夕倦倦之意。钦赐元辅银元
宝四十两、甜食二盒、干点心二盒、烧割一分。钦此。
本来,对于张居正的病情,李太后已下过懿旨,要严格保密,但朱翊钧听信张鲸的建议,谕旨通政司,将张居正的《乞骸归里疏》和以上这道圣敕一同在邸报上刊登。这样一来,天下官员都知道张居正病情严重,似乎患的是不治之症,而皇上对这位师相的宠信,也是一如既往注念有加。官场上的人最会见风使舵,早在一个多月前,京城里就有官员设道场为首辅祈福。像那个工部右侍郎钱普,硬是在昭宁寺设下观音坛,悬幛扬幡敲钟击磬地折腾了三天。那时候,虽有同道中人夸赞钱普心眼儿通透,对首辅一往情深。但更多的官员却认为他这是马屁精的虚套,有讥他纸糊灯笼当菩萨的,有笑他螺丝壳里做道场的,总之是三人嘴阔一尺,说什么的都有。如今看到皇上的这道敕谕,大家又都觉得还是钱普有先见之明。于是,当初说风凉话的,现在又都想争着插一手沾得利市。一时间,京城大大小小数百座寺庙宫观,尽数儿都被各衙门官员包下来替首辅祈福,有起坛会的,有做道场的,长天白日不去衙门点卯,却脱了官袍换上青衣角带戴着瓦楞帽儿赶往庙观里唱经颂偈。这里头既有二品堂官,也有拈不上筷子的典吏,一个个忙得唿嘘嘘的,都在发昏章里翻筋斗。常言道福至心灵,祸来神昧。京城里混官面儿的人,到此时已不探究祸福灾咎,他们要的是
这种足以表现忠心的形式。很快,这股子祈福风吹到了南京,留都的官员虽然清流多一些,但忌惮鸡蛋里寻骨头的言官,更怕一心要往上爬的小人打小报告。因此,也都一窝蜂地照搬北京的模式,或独自出资或凑份子为首辅祈福禳灾,本来清静无为的街市,突然间躁动非常。点缀在钟山后湖白下山川的那些个清凉寺、鸡鸣寺、永庆寺、金陵寺、卢龙观、报恩寺、天界寺、祖堂殿等等,到处都起了法帐鼓吹,香灯咒语;朝朝暮暮之间,满街上跑的,都是祈求首辅病去福来的辐车轿马:
两京如此,各个地方上的高官岂肯落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