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昌朝执掌朝局之后,踌躇满志,想要一展拳脚,可是真正坐上了这个位置,拔剑四顾,却发现能做的真是不多。
就拿之前文彦博留下来的裁军来说,迟迟没有落实,八万裁军,实际只减少了两万多空额,要不了多久,又会被各种名目的征兵,给填补满了。
军费开支,达到了大宋支出的七成,不想办法解决,国库就拿不出钱做别的事情,纵使贾昌朝一肚子抱负,也没有施展的空间。
偏偏事情做不成,下面烦心事还一堆,他刚处理了几个赈灾的事情,参知政事唐介就找来了。
“这是御史田平送来的弹章。”
贾昌朝眉头一皱,“要弹劾官员送给御史台,给我干什么?”
“醉翁没法处置,不得不给贾相公。”
贾昌朝将信将疑,展开了一看,顿时眉头皱起,田平弹劾的不是别人,正是王宁安!
田平提出岭南案子定案之前,王宁安和韩绛等人就主张处死岭南涉案官吏,朝廷没有采纳他们的建议,这几个人就丧心病狂,暗中下黑手,加害涉案官员,甚至不惜制造海难,掩盖杀人灭口的真相。
话里话外,田平还把矛头对准了欧阳修,认为是他纵容王宁安,肆意妄为,痛下杀手,视朝廷法度与无物。如此凶残暴虐之徒,不严加惩处,久后一定酿成大患。
田平罗列了许多罪名,贾昌朝只是一扫而过,他蹙着眉头,犹豫道:“这个田平所言,可有证据?王宁安是否杀了人?如果没有罪证,就诬陷一位大功臣,该严惩的人是他!”
见贾昌朝庇护王宁安,唐介早就料到了。
“贾相公,田平虽然只是猜测,可是老夫这里却有一些证据。”
“什么证据?”贾昌朝好奇道。
唐介沉声道:“根据下面人送来的消息,王宁安的船队提前一天,离开了广州。”
贾昌朝笑道:“这不正说明王宁安没有涉案吗?”
“不然!贾相公,你有所不知,王宁安的船队是护送李日尊登基为王,可据船队送来的消息,王宁安失踪了几天。”
“哦?这又是为了什么?”
唐介道:“王宁安说,是他的座船遇到了风浪,偏离航向,故此耽搁了时间。”
贾昌朝笑道:“这不就是了,海上茫茫,风险很大的,王大人不辞辛劳,在海上奔波,都是为了大宋天下,光凭着臆测,就肆意污蔑,这会伤了将士的心。唐大人,如今你已经进入了政事堂,不是御史中丞了。按照我大宋的规矩,宰执和言官之间,是要避嫌的。”
唐介怒气冲冲,质问道:“莫非贾相公以为老夫徇私枉法不成?”
“并非如此!”
贾昌朝笑道:“唐大人,老夫自然信得过你,不过这人嘴两扇皮,最是恶毒不过。你看看,王大人就被扣了罪名。万一有人说唐大人和御史合作,陷害忠良,恐怕也不好吧?”
不得不说,支持老贾出任首相,实在是太英明了,这家伙的无耻程度仅次于夏竦和文彦博,一番偷换概念,混淆视听,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愣是把一个气势汹汹的唐介给顶了回去。
把唐老大人送走了,贾昌朝的脸色就变了。
他可比别人都清楚王宁安的秉性,当年那小子还刚刚出道,就敢和自己大呼小叫,胆子大的没边儿。
痛下杀手,干掉了那些败类,的确有可能。
论起罪行,杀了那帮人也不为过,可事情要是这么简单就好了,满朝文臣沸反盈天,为的就是维护祖制,维护自己的身家性命。
身为首相,贾昌朝也不能公然和所有人作对。
可问题是和王宁安撕破了脸皮,后果同样可怕。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贾相公愣是被卡在了这里。
几天下来,京城的各种说法,到处流传,纷纷指向了王宁安,都说他胆大包天,肆意妄为,必须严惩。
当然也有另外一种声音在流传,说是老天爷的天谴,把一帮害人精儿给淹死了,和人家王大人没关系!
相反,朝臣们庇护这帮畜生,才是真正违背祖制,败坏大宋江山。
还有人把一本小册子广为流传,介绍岭南官员的罪行。
其中最令人发指的就是公然贩卖大宋子民,把人当成牲口一样,弄到海外做苦工,妻离子散,父母生别,造成了多少人间悲剧。
仿佛为了验证这种说辞,就在扶持李日尊登基的前后,有一批三千多人,乘坐船只,从交趾回到了大宋,见到了阔别已久的亲人。
他们抱头痛哭,更有人回家之后,只能看到亲人的坟头。
还有人得知亲人死在了交趾,痛不欲生。
韩绛和狄青都向朝廷送来了奏表,把情况说的明明白白。
事情到了这一步,越发变成了两股力量的对撞。
以民间为主,他们痛斥文官的罪行,别说眼下是遇到了海难,生死不知,哪怕真的是被杀了,他们只会拍手称快,大呼解气。
什么狗屁祖制,太祖爷当年为了保护言路,害怕子孙肆意胡来,才定下的祖制,结果竟然成了文官的依仗,他们开始肆意妄为了,简直岂有此理!
大宋就是这点好,不以言获罪,连朝臣都不追究,更何况是老百姓。
京城的茶馆酒楼,到处都有人谈论,自然而然,他们就把不满对准了朝廷的诸公。以往这种事情也不少见,只是那时候,是言官和士林带领民意,攻击掌权的相公。
这一次情况却有所不同,变成了民间针对文官集团进行批判和讽刺,一贯以忠贞清廉示人的言官遭到了猛烈质疑。
民间如此,却更加激起了言官们的恐惧,他们如论如何也不能失去舆论的主导权。
所以越来越多的文官上表弹劾,要求朝廷彻查岭南官员的死因,并且坚决捍卫祖制,谁敢破坏祖制,谁就是乱臣贼子,必须痛下杀手。
言官做梦都想,拿着王宁安的脑袋,去警告所有人,他们的威严不容挑衅!
……
动静越来越大,连贾昌朝都压不住了。
集贤殿大学士富弼终于找到了他,“子明兄,众意难违,政事堂再不给百官一个交代,只怕要出大乱子。”
贾昌朝忧心忡忡,“彦国兄,你让我怎么办?大海茫茫,派人去查吗?”
富弼道:“海上固然有些难度,但是王宁安身边那么多人,只要挨个排查,不难找出真相!”
贾昌朝把脑袋摇晃得和拨浪鼓一样,“彦国兄,你说的轻巧,那几千人都是有功将士,都是为大宋江山流血的。查他们,万一激起兵变怎么办?还有,这次京城的将门,几乎都跟着王宁安南下了,你要查他们,你是想天下大乱啊!”
富弼黑着脸道:“贾相公,不给百官交代,天下已经乱了!”
两位宰相各执一词,通常这种时候,就要去找赵祯做裁判了。
贾昌朝和富弼找到了赵祯,皇帝陛下正穿着宽松的道袍,赤着脚,在地上缓缓踱步。见礼落座,富弼抢先把事情说了一遍。
“陛下,当务之急就是查清楚王宁安失踪的那几天,究竟去了哪里,是不是亲手杀了岭南的官员?”
赵祯眉头紧锁,苦笑道:“富相公,此事真的这么重要?”
“这个……陛下,百官纷纷上书,群情激愤,老臣唯恐人心不定,影响朝局啊!”
赵祯叹口气,“那朕告诉你,我知道王宁安去了哪里,能否给百官一个交代啊!”
“陛下知道?”
富弼满脸怪异,一万个不信,他觉得这是赵祯在欺骗他。
“富相公,你非要知道吗?”
富弼显得很为难,“老臣无意窥探天子之事,奈何此事太过蹊跷,老臣以为,还是给百官一个说法。”
赵祯摆了摆手,“罢了,朕也不怕两位爱卿笑话,朕至今还没有一个儿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朕对不起列祖列宗啊!”
富弼大惑不解,这和王宁安失踪的几日有什么关系?
“王卿南下,给朕带来了一些极品海马,朕服用之后,效果很不错,这不,朕给他下了一道旨意,多给朕找一些海马。如果不是富相公追问,此事朕是断然不能说的。”
这下子把富弼噎得差点昏过去!
我的老天,这都行啊!
赵祯无子,天下皆知,海马补肾健脑,的确有利于圣体。
普通人尚且不愿意把这种事情透露出来,更何况是一个堂堂皇帝,既然如此,王宁安偷偷离开船队,替赵祯找海马,那也就说得过去了。
可问题是王宁安派一个手下就行了,何必亲力亲为啊?
“富相公,王卿年纪不大,一颗忠心,他做事或许有些出格,但是绝对不会胡来的,海马已经送到了京城,朕回头给你和贾相公每人二两。你们替朕挑着江山重担,劳苦功高,可要好好保重身体啊!”
饶是富弼能言善辩,也被赵祯的彪悍理由给打败了。
不光是他,其他的言官也不敢随便胡说八道了,莫非说你们不关心圣体,不想让大宋有皇子?
贾昌朝忍着肚子疼,差点笑喷了。
等他们两个离开了皇宫,赵祯到了龙书案,拿起一份密奏,扔到了火盆里。
“罪员该杀!朕不能亲手剐了他们,甚是可惜啊!”